青云澗的靈泉汩汩流淌，水霧在正午的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虹光。墨羽四仰八叉地躺在溫熱的青石板上，一本攤開的《東洲異獸考》蓋在臉上，只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他呼吸悠長，體內《五行化轉心法》正自行周天運轉，將周遭稀薄的靈氣涓滴匯入丹田，滋養著其中那尊盤膝而坐、寶相莊嚴的具靈小人——當然，這小人對外展現的，只是筑基中期該有的、稀薄暗淡的虛影。

“唉……”一聲蒼老的嘆息穿透了潺潺水聲，帶著山風特有的凜冽，“墨小子，你這日子，過得比老夫還像神仙吶。”

書頁下，墨羽的眼皮都沒抬一下，聲音懶洋洋地從紙后飄出來：“趙長老，您老可是金丹真人，壽元悠長，弟子這點微末道行，也就曬曬太陽，看看雜書，勉強糊口罷了。”

青云宗外門執事長老趙德柱，須發皆白，一身洗得發白的青灰道袍，此刻正站在靈泉邊，眉頭擰成了疙瘩。他看著石板上那灘“勉強糊口”的人形，只覺得一股無名火蹭蹭往上冒。三年了！整整三年！這小子自從被冷師叔從外面撿回來，丟進小夕峰當親傳弟子，除了頭一年還見他往藏經閣跑得勤快，畫符畫得廢寢忘食，之后就像條曬干的咸魚，徹底黏在了這青云澗的幾塊石頭上！若不是偶爾需要完成宗門最低限度的任務指標，趙德柱懷疑這小子能在這躺到地老天荒。

“糊口？哼！”趙德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袍袖一甩，“你倒是躺得心安理得！可曾想過你小夕峰上上下下幾十口外門弟子？想過峰主的臉面？”

墨羽終于慢吞吞地把臉上的書扒拉下來，露出一張清俊但寫滿“生無可戀”的臉。陽光刺得他瞇了瞇眼，看向一臉嚴肅的趙長老：“長老，您看，峰主她老人家云游四海，修為高深，也不缺這點資源吧？臉面這東西，虛得很……”

“放屁！”趙德柱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臉面虛？宗門年底各峰資源配額，績效評定！靠的就是臉面，靠的就是各峰弟子完成的宗門任務數量和質量！這關系到的是實實在在的靈石、丹藥、功法典籍！你小夕峰峰主常年不在家，本就落人口實，門下親傳弟子再這么憊懶下去，年底績效墊底，你讓那些外門弟子喝西北風去？讓整個小夕峰在宗門里抬不起頭來？冷師叔的臉往哪擱？”

墨羽心里默默翻了個白眼。臉面？績效？KPI？這該死的修仙界，怎么連這套都玩得這么溜？他一個穿越前剛進國家尖端實驗室、正打算大展拳腳搞科研的預備役研究員，猝不及防來到這個叫九霄大陸的鬼地方，第一年確實被這光怪陸離的修仙體系迷得神魂顛倒。靈氣、符箓、陣法、丹藥……每一樣都像為他量身定做的研究課題。他如饑似渴地泡在藏經閣，憑著前世理工科思維和超強的邏輯推演能力，硬是把小夕峰傳承的《五行化轉心法》推演優化了七七八八，符箓一道更是觸類旁通，如今隨手畫的斂息符，連金丹修士不仔細探查都未必能看穿他具靈期的真實修為。

然而，研究的熱情過后，是深深的疲憊和對這個世界本質的認知——危險，太危險了！宗門之外，殺人奪寶、妖獸橫行、邪修遍地走。藏經閣那些記載著大陸歷史的玉簡里，字里行間都浸透了血腥和算計。他墨羽，一個只想安安靜靜搞研究、順帶茍到長生久視的科研型人才，有什么理由離開宗門這個相對安全的避風港，去外面打生打死？

茍著！必須茍著！研究可以慢慢搞，命只有一條。

于是，他把修為穩穩壓在“筑基中期”這個不高不低、毫不起眼的水平線上，過起了深居簡出、與靈泉青石為伴的咸魚生活。只有每年到了不得不完成宗門最低任務指標的時候，才會短暫地“出關”。

“趙長老，弟子知錯了。”墨羽嘆了口氣，認命地從石板上坐起來，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塵土，臉上擠出幾分恰到好處的“羞愧”和“覺悟”，“為了峰主的臉面，為了小夕峰的績效，為了師弟師妹們的修煉資源，弟子這就去任務堂！保證完成今年的…呃，KPI！”

趙德柱看著他這副“痛改前非”的樣子，臉色稍霽，但依舊板著臉：“哼，算你小子識相！今年你筑基中期，按宗門規矩，需完成三個丙級任務。任務堂那邊老夫已經打過招呼了，挑點穩妥的，速去速回！年底前務必完成，別給老夫…別給小夕峰丟臉！”

墨羽連連點頭稱是，目送趙長老駕起一道不算華麗的劍光飛走，這才長長舒了口氣。他站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骨骼發出一陣細密的輕響，體內那具靈小人靈光一閃，磅礴的力量感瞬間充盈四肢百骸，隨即又被他胸前一枚不起眼的灰色玉佩散發出的微光牢牢鎖住，重新歸于筑基中期的“平凡”。

“三個丙級任務……”墨羽一邊沿著山澗小徑向任務堂方向溜達，一邊盤算著，“嗯，最好都是那種耗時短、風險低、離宗門近的采集或者跑腿任務。花上一兩個月搞定，回來繼續曬太陽看書，完美。”

任務堂位于青云宗外門主峰半山腰，一座氣勢恢宏的石殿。殿內人聲鼎沸，巨大的玉璧上流光閃爍，滾動著密密麻麻的任務條目，從甲級（宗門戰略級）到丁級（雜役級）應有盡有。空氣中彌漫著汗味、藥草味和淡淡的血腥氣，形形色色的弟子或聚在玉璧前指指點點，或在柜臺前排著長隊，臉上寫滿了緊張、興奮或疲憊。

墨羽熟練地避開人流，走到一個標注著“丙丁級任務”的偏僻柜臺。負責這里的是一位頭發花白、昏昏欲睡的老年執事。

“弟子墨羽，小夕峰親傳，領取今年份的丙級任務。”墨羽遞上自己的身份玉牌。

老執事睜開惺忪睡眼，接過玉牌往柜臺上一塊感應石一貼。光芒閃過，墨羽的信息浮現出來。

“墨羽…小夕峰…筑基中期…”老執事慢悠悠地念叨著，渾濁的眼睛在墨羽身上掃了一下，“嗯…丙級任務…三個…老夫看看有什么合適的……”

他在柜臺下摸索一陣，掏出三枚顏色黯淡的木制任務令牌，推到墨羽面前。

墨羽拿起第一枚令牌，神識探入：

【丙級·采集任務】：前往宗門東南三百里外的“霧隱谷”，采集成熟的三品靈草“月見幽蘭”十株。谷內霧氣常年不散，有低階幻陣殘留，需注意辨別方向。谷中偶有一階妖獸“幻霧蝶”出沒，性情溫順，驅散即可。任務時限：三十日。獎勵：下品靈石三十塊，聚氣丹三瓶。

墨羽點點頭。霧隱谷他去過，幻陣殘留對他來說形同虛設，幻霧蝶更是毫無威脅。穩。

第二枚令牌：

【丙級·送信任務】：將一枚記載宗門物資清單的玉簡，送至山腳下“清河鎮”坊市“百寶閣”掌柜柳三娘手中，并取回其確認簽收的憑證。清河鎮乃修士凡人混居之地，秩序尚可。任務時限：十五日。獎勵：下品靈石二十塊。

墨羽更滿意了。這簡直是公費旅游，順便還能在坊市淘點有趣的小玩意兒或者雜書。非常符合他“安全第一、效率第二”的咸魚原則。

他嘴角甚至勾起了一絲輕松的笑意，伸手拿起第三枚令牌。然而，當他的神識探入其中時，那絲笑意瞬間僵在了臉上。

令牌內任務信息浮現的剎那，一股遠比前兩個令牌精純、帶著隱隱壓力的信息流沖擊而來：

【乙級·調查任務】：即刻前往宗門西北八百里外“黑風谷”區域！近日該區域靈氣異常紊亂，黑風肆虐程度遠超往年，谷中低級妖獸（以土屬性為主）活動異常狂躁，已有多支途徑該區域的低階修士隊伍失聯（疑遭妖獸襲擊）。

任務要求：深入黑風谷核心區域（地圖坐標已標注），查明靈氣紊亂及妖獸異變根源，評估潛在威脅等級。

任務時限：六十日。警告：此任務危險性評估已上調至乙級！建議至少筑基后期或小隊前往！任務獎勵：中品靈石五十塊，固元丹一瓶，宗門貢獻點三百點！】

乙級？！

墨羽瞳孔驟然收縮，捏著令牌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有些發白。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上后頸。

黑風谷！那地方他查過資料！位于一片荒涼的山脈之中，常年刮著蘊含微弱蝕骨之力的黑風，是筑基期弟子都不太愿意去的偏僻險地。往年偶爾有丙級任務，也只是在外圍采集些特殊礦石或草藥。核心區域？那是連筑基后期都可能隕落的地方！靈氣紊亂？妖獸狂躁？修士失聯？

這哪里是什么“丙級”任務？這分明是要命的坑！

他猛地抬頭看向柜臺后依舊半瞇著眼、仿佛隨時會睡過去的老執事，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執事師兄，弟子領取的是三個丙級任務。這第三枚令牌的任務等級，標注的可是‘乙級’！”

老執事像是被驚醒，慢吞吞地睜開眼，渾濁的目光掃過墨羽手中的令牌，又看了看墨羽，臉上露出一絲茫然，隨即恍然道：“哦…這個啊…今天早上剛更新的評估報告，黑風谷那邊情況惡化了…原先是丙級上等，現在調到乙級下等了…嗯…是乙級沒錯…”

他頓了頓，似乎才想起墨羽的修為，又慢悠悠地補充道：“不過嘛…任務堂的規矩，弟子領了令牌，就代表接了任務…這令牌信息是實時更新的…你要是不想做…”

老執事拖長了調子，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慢條斯理地從柜臺下又摸出一卷明顯更厚實、散發著淡淡威壓的獸皮卷軸，放在柜臺上。

“也可以放棄。放棄乙級任務嘛，按規矩，扣罰本月基礎資源配額，外加…唔…三個丙級任務的罰金。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換一個…喏，這里還有一個新到的丙級任務，”他用枯瘦的手指點了點那卷獸皮卷軸，“去‘萬毒沼澤’邊緣，收集‘腐骨鱷’的完整尾椎骨五根。萬毒沼澤你知道吧？雖然也是丙級，但那地方毒瘴彌漫，腐骨鱷成群結隊，兇得很吶，比黑風谷也差不了多少，就是沒升級而已…”

老執事的聲音不高，卻像毒蛇一樣鉆進墨羽的耳朵里。

放棄？扣資源扣罰金？臉面徹底掃地？換一個同樣危險甚至更惡心的沼澤任務？

墨羽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強烈的、被算計的感覺涌上心頭。他目光銳利地掃過老執事那張布滿皺紋、看似昏聵的臉，又看向柜臺周圍。幾個原本在附近挑選任務的弟子，似乎不經意地朝這邊瞥了幾眼，眼神閃爍。

麻煩……天大的麻煩！

他盯著柜臺上那枚標注著“乙級”的任務令牌和旁邊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獸皮卷軸，只覺得那靈泉邊的暖陽，那悠閑的時光，正在眼前飛速褪色、遠去。

該死的宗門KPI！該死的修仙界！他只是想安安靜靜地茍著，研究長生大道而已啊！

靈泉的暖意仿佛還殘留在衣角，任務堂石殿的陰冷卻已如附骨之疽，順著脊椎爬滿全身。墨羽的目光在那枚燙手的乙級令牌和散發著沼澤腐臭氣息的獸皮卷軸之間來回掃視，指尖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木制令牌邊緣摩挲著。放棄？意味著認栽，意味著剛在趙長老面前立的“保證完成”瞬間變成笑話，意味著小夕峰年底績效雪上加霜，更意味著他墨羽“筑基中期”的偽裝下那點不愿示人的秘密，可能會引來更多探究的目光——一個連乙級任務都不敢接的親傳弟子？峰主冷清幽的面子往哪擱？那些虎視眈眈盯著小夕峰資源的其他峰頭，會怎么落井下石？

接？黑風谷核心區！靈氣紊亂！妖獸狂化！修士失聯！每一個詞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他“安全第一”的生存準則上。

老執事渾濁的雙眼半瞇著，仿佛又在打盹，可那枯瘦手指點在獸皮卷軸上的動作，卻帶著一種無聲的逼迫。周圍若有若無的視線，像陰溝里的苔蘚，濕冷黏膩。

墨羽的腦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前世實驗室里處理危機數據的本能被徹底激活。霧隱谷采藥、清河鎮送信，這兩個丙級任務必須完成，這是底線，關系到最基礎的績效。黑風谷……絕不能硬闖！

“腐骨鱷尾椎骨……”他低聲重復了一遍沼澤任務的關鍵詞，目光掃過老執事，臉上那點因震驚而僵硬的線條忽然柔和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筑基中期弟子”的為難和忐忑，“執事師兄，萬毒沼澤…弟子也略有耳聞，毒瘴厲害，腐骨鱷更是難纏。這…這收集五根完整尾椎骨，恐怕……”

他恰到好處地停頓，欲言又止，將一個修為不高、經驗不足、被乙級任務嚇到后又對替代任務心生畏懼的普通弟子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老執事耷拉的眼皮抬了抬，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輕蔑，慢悠悠道：“是啊，都不容易。所以嘛，年輕人，有時候就得認命，該接的任務，躲是躲不過的……”

“是，師兄教訓的是。”墨羽從善如流地點頭，語氣誠懇，“弟子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黑風谷的任務，雖然兇險，但畢竟宗門給出了明確的地圖坐標和調查方向。這萬毒沼澤范圍廣闊，毒物遍地，尋找特定的腐骨鱷群，反而如同大海撈針，耗時耗力，風險未必就比黑風谷低了。”

他一邊說，一邊像是下定了決心，伸手堅定地（帶著點壯士斷腕的悲壯感）抓起了那枚乙級任務令牌。木牌入手微沉，冰涼的觸感直透掌心。

“弟子…選黑風谷！”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咬牙堅持的勁兒。

老執事看著他“視死如歸”的表情，嘴角幾不可查地撇了一下，隨即恢復那副睡不醒的樣子，點點頭：“嗯，有膽識。令牌拿好，任務信息已錄入。六十日為期，逾期或失敗，懲罰翻倍。”

他慢吞吞地在墨羽的身份玉牌上一點，一道微光閃過，三個任務的狀態已更新。墨羽的神識立刻感知到玉牌內多了一份詳細的黑風谷地圖和靈氣異常區域的坐標標記，以及一行刺眼的紅色倒計時。

“多謝執事師兄。”墨羽收起令牌和玉牌，微微躬身，轉身離開了柜臺。步伐依舊平穩，背影卻似乎比來時沉重了幾分。

走出任務堂那扇沉重的石門，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眼。墨羽抬手擋了擋，瞇著眼望向西北方層巒疊嶂的遠山輪廓，那里，是黑風谷的方向。他臉上那點忐忑和悲壯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冷靜，眼底深處，一絲屬于科研人員的銳利探究和屬于茍道修士的精明算計交織閃過。

“靈氣紊亂…妖獸狂化…”他低聲自語，指尖在袖中儲物袋上輕輕一劃，幾張早已準備好的、靈光內斂的符箓悄然滑入掌心，又被瞬間收起。

“事出反常必有妖…或者，是寶？”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危險？那是肯定的。但被迫卷入麻煩的核心，往往也意味著……能接觸到更深層的秘密。既然躲不過，那就把風險，盡可能轉化為可控的變量。

他邁開步子，沒有再回舒適的青云澗，而是徑直走向山門的方向。步伐沉穩，目標明確。

先去霧隱谷，速戰速決，把月見幽蘭采了。再去清河鎮，把玉簡送了，順便……補充點“物資”。最后，再去會會那詭異的黑風谷。

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那看似閑適的“咸魚”身影下，一股蟄伏的力量正在蘇醒，無聲地計算著每一步的生機與可能攫取的……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