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新章節(jié)

書友吧

第1章 青花翠

我第一次微服出宮,是在四年前的深秋。

那年初春攝政王病逝,我不情愿地跪在靈柩前,熬到整個儀式結(jié)束。走出靈堂,望著底下的群臣,我極力掩飾欲笑未笑的神情。

他尸骨未寒,我便迫不及待籍其家產(chǎn)、罷其封爵、誅其黨羽。還有那些恥辱的、有關(guān)我母后的傳言,我都一一打壓。我知道那僅僅是傳言而已,母后是迫不得已,因?yàn)閿z政王死的時候,她一滴眼淚都沒流。

我做的這些,卻沒有討來母后的歡喜,她叱我無情。

一入秋,京城的風(fēng)沙漫天飛揚(yáng),西風(fēng)中夾雜著母后傷心的叱呵,她說:“睿德,他縱有再多不是,也是極疼愛你的。”

我被沙子迷了眼,用力揉,眼周都濕了。我并未難過,而是覺得委屈。

像個傀儡被擺布多年,終于解脫了,母后為何不能了解我心中所想。

母后又說:“身為天子,器量怎可如此狹小?群臣會怎么看?百姓會怎么看?”說完,她顫顫巍巍站起來,猛然間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容顏有些老去的痕跡。為保全我的皇位,母后忍辱多年,而我這樣做無疑是心虛之舉,我有多恨攝政王,天下皆知。

他們會恥笑吧。恥笑蠻夷皇帝茍且偷生,認(rèn)賊作父。

我與母后再無交談,看著她喝藥睡下了,我便悄悄退出來。這座冷冷清清的皇宮只剩我們母子二人了,我應(yīng)極盡孝道才是。

舉目望去,高高的紅墻將天割成了四四方方,令我忘記了天空原本的樣子。

“齊安。”我低聲喚。

“奴才在。”

“朕想出宮。”

齊安一驚,眼神慌亂無措。本朝的刑罰很重,我若真的出宮去了,他恐怕要丟了命。

我卻不擔(dān)心,宮里的太監(jiān)大多是前朝留下來的,只是宮女全部換成了夏族人。我逼視他,以一種不容抵抗的語氣說:“聽說前朝皇帝喜歡出宮去尋花問柳,你一定知道怎么出去最安全。”

“皇上饒命。”齊安當(dāng)即跪下了,額頭重重磕在地磚上。

我生氣了,一甩袖子,“那你便跪在這里,沒有朕的命令,不準(zhǔn)起來。”

最終我還是出去了,用一只玲瓏剔透的瓷碗賄賂了齊安,其實(shí)我早該想到,奴才怕死,但更貪財(cái)。

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齊安也很迷茫,這京城早已變了模樣。

剛剛定都的時候,京城被夏族人占領(lǐng)了,漢人只能居住在城郊一帶,久而久之,城里已經(jīng)沒有了漢人,連同漢人官員、商賈在內(nèi)全部集中在城郊。那里有個地方叫做琉璃廠,是京城一帶漢文化最興盛的地方。

我說:“去琉璃廠吧。”

“那有些遠(yuǎn)……”齊安小聲說,他沒有底氣是擔(dān)心天黑之前趕不回去。

我偏偏喜歡為難別人。

齊安說他對煙花柳巷十分熟悉,對琉璃廠卻陌生得很。我笑了笑,終于婉轉(zhuǎn)地洞悉了前朝覆滅的原因,紅顏禍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你們漢人真是……”我說著說著,忽然失聲了。

前邊是一片紅艷似火的楓樹林,卻有一名白衣翩翩的女子站在那里,背脊挺直、下頜微揚(yáng),那樣的風(fēng)骨與姿態(tài),就像一尊上了釉的瓷像。

那衣裳的料子輕得可以隨風(fēng)飄起來,是絲絹,漢人的衣裳。

自從攝政王下令易裝后,誰還敢穿漢人的衣裳?

我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唯恐驚擾了她。

可她還是看過來了,眼眸像蒙了層輕霧一樣模糊。在紅透了的漫天楓葉中,她那樣簡單的裝束竟令我看癡了,閱天下女子無數(shù)、后宮佳麗六千,我怎么就無端端地被她吸引住。

齊安不像我,他很清醒,警惕地走在我面前,還裝作問路的樣子去和她說話。

她的肌膚細(xì)膩光滑,如上等的骨瓷,微微有些透明的樣子。

齊安說了好幾句話,她一句沒回,輕輕搖著頭,指了指林子里面。

我方才光顧著看她了,沒留意到林子里有一隊(duì)人馬。像是有輛馬車的轱轆陷在一道溝里出不來了,人都圍在車旁出力幫忙。

我走近了兩步,小心翼翼問:“你們遇上麻煩了?”

她仍是搖頭,并指了指自己的口。

我恍然明白她原來是個啞女,心里暗暗地惋惜起來。

齊安過去打聽了一番回來告訴我,這車隊(duì)竟然是從景德鎮(zhèn)御窯來的,車上裝的是一套進(jìn)獻(xiàn)入宮的珍貴瓷器。要將馬車推出,必須將瓷器先卸下來以免有損壞。而卸下來的瓷器就安放在白衣女子身后,由她負(fù)責(zé)看著。

當(dāng)時我只看見她,竟忽略了她身后龐大的木箱。

為避免與官員接觸被認(rèn)出來,齊安催著我抄小道走了,連她的名字都來不及問。那套瓷器是要在萬壽節(jié)上進(jìn)獻(xiàn)給我的,我卻沒有多大興趣,心想若是連人帶瓷一同送給我就好了。只不過是妄想,本朝不允許漢女入宮,以免混淆血統(tǒng)。

我大概是想遠(yuǎn)了,突然手腳冰涼,那些往事是冤孽,像爬上窗欞的藤蔓纏纏繞繞,密密麻麻遮蔽了所有陽光。

從我十四歲起,征戰(zhàn)褚國所俘來的少女被送到我的寢殿,而為了不混淆皇室血統(tǒng),她們被我寵幸之后即刻被處死。

我并不想要,她們驚恐的目光像是有毒,一點(diǎn)點(diǎn)侵蝕我作為夏王的尊榮。

面對那種目光,我是膽怯的。曾低聲下氣哀求攝政王,他卻當(dāng)著我的面將一名少女扔出寢殿,聲如洪鐘喊道:“來,這是賞你們的宵夜。”

一群侍衛(wèi)蜂擁而上,大呼萬歲。

攝政王笑呵呵對我說:“不是陪皇上,就是陪他們,但結(jié)局一樣,都是死。”

少女凄厲的尖叫像是受了酷刑的貓,一聲聲刮在我耳朵上火辣辣地疼。“你們這些禽獸不如的蠻夷!”

又是蠻夷,我無法遏制自己對這個稱謂的反感。我沖上前,對攝政王喏喏說:“把她還給我。”

可是已經(jīng)晚了,她咬舌自盡了,在衣裳被撕碎的最后一剎那。

侍衛(wèi)們敗興而歸,尸首被太監(jiān)拖走了,她瞪著眼睛,嘴角淌著一行源源不斷的鮮血。

“皇上,請?zhí)暨x一名俘虜盡情享用。”攝政王如鷹一般的眼睛盯著我,嘴角含著絕對強(qiáng)勢的笑意。

我妥協(xié)了,寧愿以溫柔的手段去糟踐被送上龍床的女子,總好過她們?nèi)淌苣菢拥那韬王遘k。其實(shí)我自己何嘗不是被糟踐了?我惡事做盡,何嘗不是被糟踐了。

“皇上、皇上怎么了?”齊安面色發(fā)灰,看上去是很害怕的樣子。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停下了腳步靠在樹干上,額頭鼻翼全是冷汗。

“皇上似乎龍體不適,不如回宮吧?”

我調(diào)整了氣息,暗暗安慰自己,那些過去沒有人知道,史書也不會記,如今的夏國安定繁榮,漢人漸漸被奴化,接受了家國淪陷的事實(shí)。只要不再有戰(zhàn)爭,我就可以安然度過此生。

一個皇帝的愿望,僅僅是安然度過此生而已。

“朕沒事,繼續(xù)走。”我堅(jiān)定地望著前方,佯裝若無其事。齊安只好緊緊尾隨。

走在繁華的市井東張西望,攤攤販販,書本、古玩、筆墨、書畫,比皇宮里的珍藏還多。除了攤位就是一家連一家的店,書齋、客棧、茶樓、酒館,我才知道漢人的生活是這樣的豐富。

難怪我們要征服這片土地,是嫉妒他們過得太好了。

干燥柔軟的秋日下,街上的行人們悠閑地散步、談?wù)摗⑵凡瑁m然他們也穿著夏族人的衣服、梳著夏族人的發(fā)辮,但是那種平淡而知足的神情卻是中原人才有的。

夏族人不會過這樣安穩(wěn)的日子,我們天生就有無盡的欲望,只有無休止地掠奪才能填補(bǔ)。因?yàn)槲覀兪切倥说暮笠幔切U夷。

平靜的街市上涌起一股小小的騷動,馬蹄陣陣逼近,急促而兇狠。聽得有人用別扭的漢語大喊:“誰看見逃跑的奴隸,說出來有賞!”

只見一隊(duì)人馬整整齊齊擋在路中央,為首的參領(lǐng)趾高氣昂,用蔑視的目光打量這個地方。

我環(huán)顧四周,人們默默不語,甚至不予理會。

那人又喊:“藏匿逃人者重罰不怠!”

人群仍然是麻木的,或盯著他們看、或自顧自做其他的事情。

身穿甲胄的參領(lǐng)不耐煩了,用力勒住馬,頭盔上的纓槍甩來甩去,像在趕蒼蠅一樣。我不禁想象從前我穿著甲胄的模樣,估摸也有些可笑。

侍衛(wèi)小聲嘀咕:“明明就是從這里跑了,怎么沒影了呢?”

我覺得有些敗興,不想在這耗下去,但前邊的路被堵了。左右看了看,便朝一條巷子走了進(jìn)去,想穿插到另一條街市繼續(xù)閑逛。

這巷子被兩旁院里的大樹遮住了,地上落了薄薄一層葉子,踩上去綿綿的很舒服。有些意趣。宮里的地面總是掃得太過干凈,令人不自在。

繞過一些堆放的雜物,往巷子深處走,來到一個岔路口。齊安也不知哪邊能出去,站在那左思右想,我笑他優(yōu)柔寡斷:“這樣的選擇有何難?這邊不行,我們再折回來就是了。”

他只好默默跟在我身后。

這樣的選擇不難,卻也是早已注定的吧。有時候,一個路口就決定了一生。

我在這條巷子里又遇上了她。

純白色的漢服在雜亂陰暗的巷子里太過醒目,我遠(yuǎn)遠(yuǎn)就注意到了她。

她有些慌,目光躲閃,最后將頭低垂著,好像在等我們走過去。

我瞥見她身后雜亂不堪的柴堆里有個人,藏得一點(diǎn)都不高明。齊安似乎也看見了,幾欲開口,我用眼色止住了他,上前對她輕聲細(xì)語說:“我們迷路了,你怎么會在這里?”

她好像松了口氣,朝旁邊指一指。那邊是一道門,破破舊舊的很不起眼。

“你住在這?”

她點(diǎn)點(diǎn)頭,躡手躡腳推開了虛掩的門叫我看看。我便湊過去看,這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堆滿了瓶瓶罐罐,工人都在忙碌。

原來這里是御窯廠在京中所設(shè)的場館,所有要送入宮的瓷器都存放在此。

我在心里默默念了好幾遍,才想出一句不唐突的話來問:“你是御窯廠的人?御窯廠也有女子么?做什么的?”

她伸手比劃,纖細(xì)的手指像握著一支無形的筆在空中劃著一道道曲線。

我反問:“畫畫?”

她抿著唇笑了,清雅的容顏猶如陡然間綻放的一朵白玉蘭。

我的氣息不知怎么就窒住了,呆呆看著她。

她執(zhí)起我的手,在我手心里一筆一劃寫字。

她的手宛如玉琢,指甲尖尖的、泛著微微的粉色,在我掌紋間游走。我的手心頓時奇癢無比,一直癢到了心里。

我只顧心猿意馬,卻錯過了她寫的字。于是厚著臉皮說:“再寫一遍。”

她很有耐心地又寫了一遍。

是一個很復(fù)雜的字,瓷?我喃喃念出口:“畫瓷?”

她頷首往后退了一步,與我保持稍許距離,微瞇的眼里朦朦朧朧像遮了層薄霧似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雙眸子的確就是那樣的,我腦子里憑空蹦出一個詞,煙視媚行。

古書里寫的煙視媚行,大概是形容這樣的女子吧。

“絲絳,你在外頭做什么?”門后有個婦人的聲音傳出來。

她動了一下,臉側(cè)過去像是有些擔(dān)憂的樣子。

我竊竊笑了,原來她叫絲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漢人能寫出那么多美麗的詩句來,想必是漢家女子給予的靈感。

緊接著,門被拉開了,戴著頭巾的婦人手里拎著一塊油膩的布,她見到我們顯然嚇了一跳,一把將絲絳拉了進(jìn)去,盯著我問:“你們是什么人?”

齊安也下意識地往前走兩步擋在我面前,答:“外地來的,在這里迷路了。”

“趕緊走吧。”婦人指了個方向,然后飛快地將門關(guān)上。

我捕捉到了木門緊閉的那一刻絲絳的眼神,是微微朝旁邊掃過去的。她還在擔(dān)心躲在柴堆里的人。

我當(dāng)然不會去告發(fā),逃人法本就是我想要廢除的苛政。從前礙于攝政王的勢力我無法作為,將來我總能找到機(jī)會來解除這樣的禁令。奴化漢人,并不是什么英明的政策。

齊安欲言又止,他應(yīng)該知道我看見了那個人,我卻裝作視而不見,大跨步離開了。

因時間倉促,這一天玩得不盡興,可意外的收獲令我很知足。我認(rèn)識了一名漢女,她叫絲絳,雖然不能說話,但是讓我領(lǐng)略了什么叫煙視媚行。

夜晚躺在椅子里,一面聽著宮女彈琴鼓瑟,一面聞著麗妃給我煮的茶香,我的手指總是不由自主地翹起來,學(xué)著她那樣在空中畫著一道道曲線。我并不知道畫瓷是什么意思,只覺得神秘有趣。

麗妃給我遞來的茶我沒有接,她看見我的手指不停地在動,好奇問:“皇上今天遇見了什么高興的事兒?”

我想與她分享出宮的見聞,但是擔(dān)心她知道以后會惴惴不安。麗妃那性子很是溫順,也很是懦弱。倘若哪天母后問幾句話她說漏了嘴,我可不好受了。

齊安端著一盤綠頭簽來到我面前,小聲說:“皇上,好該翻一回皇后的牌子了,不然太后娘娘那邊不好交代。”

“朕何需交代什么?”我冷笑了一聲,別過頭不再理他,只顧和麗妃說笑。

齊安垂著頭退出去叫托盤交給小太監(jiān),又進(jìn)來說:“因萬壽節(jié)宮里要添置些東西,皇上那邊可有需要賞賜的嬪妃?”

“沒有特別的,就依例按等級賞賜。”

“是。”

眼看齊安要退出去了,我又叫住他:“等等,給麗妃這里多添些取暖的東西。她尤其畏寒,不比其他人。”

麗妃受寵若驚在我面前跪下了,“臣妾多謝皇上隆恩。”

她總是這樣的,把一點(diǎn)點(diǎn)小事看得很嚴(yán)重,時常被我母后盯一眼都渾身哆嗦。其實(shí)我也知道她在宮中不易,沒有其他妃嬪那樣的出身,沒有驚艷的容貌。

可我喜歡呆在她這里,清凈自在。

她很聰明,知道我喜歡什么、討厭什么。就像我對床第之歡的抵觸,她早看出來了。因此她不會像其他嬪妃一樣巴巴要我的寵幸。

這樣隱秘的心事,我不想讓第二個人知道,所以待她要親厚一些。

次日下了朝,我就迫不及待要去問一問博學(xué)多識的范太傅。

西風(fēng)一掃,樹葉紛紛落下,黃的、青的、紅的,有些干燥極了,踩上去喀嚓響。我想起昨天那條巷子里的落葉,鋪得像地毯一樣,宮里的落葉永遠(yuǎn)不會像那樣。

“畫瓷?”范太傅有些意外,躬著身子說,“皇上,這畫瓷是制瓷過程中的一種技藝。簡單來說就是在瓷器上作畫。有釉上彩、釉中彩、和釉下彩,若皇上十分有興趣,老臣可以去找個畫瓷工來仔細(xì)詢問。”

我端起案上一只茶杯細(xì)細(xì)端詳了起來,原來瓷器上的圖案紋飾都是這樣畫出來的。

她是御窯廠的畫瓷工,或許我平日用的那些碗碟杯盤中就有她畫的。一定有,景德鎮(zhèn)御窯廠每年出來的瓷器數(shù)不勝數(shù),一定有她畫的。她那雙宛如玉琢的手會畫出怎樣的畫來?我實(shí)在很有興趣知道。

紫檀案上的宣紙被風(fēng)刮得嘩嘩作響,鎮(zhèn)尺幾乎都壓不住了。

我就站在案邊盯著杯子一動不動,從那些繁復(fù)的紅藍(lán)花紋中看見了自己照映在光滑釉面上的眼睛。不知為何,我的眉眼之間已經(jīng)沒有了夏族人的殘暴兇悍,反而平和優(yōu)柔。

我覺得她會喜歡我。莫名其妙就冒出了這樣一個荒唐的念頭,若小鹿之觸吾心。

風(fēng)聲呼嘯,候在門外的齊安忽然喚道:“皇上,方才小雙來報,太后往御書房去了。”

我渾身一顫,將茶杯擱下。母后定是來找我說皇后的事。

皇后冊封了沒多久,我極少去看她。昨夜齊安勸我翻皇后的牌子,我料到他是聽了母后的話。

“范太傅,朕改日再來與你聊。”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道。

眾人俯首彎腰恭送我時,我才覺得微微發(fā)慌,不知母后會要我怎樣。

我落了幾本古籍在御書房的龍椅上,被母后拾去了。我進(jìn)去的時候她正在翻看。

從前攝政王不讓我看的書,現(xiàn)在我都可以大大方方地?cái)[滿御書房。本朝沿用漢人的語言和文字,這恐怕是攝政王一生當(dāng)中最值得贊賞的舉措。但是他總是要禁掉一些東西,比方儒術(shù)、佛法,他是不喜歡的。

御案上有尚未焚盡的香,一縷縷微弱的煙從香爐的孔里頭鉆出來。我頭一次注意到這香爐是瓷制的,藍(lán)底琺瑯繪著菱花紋飾,其上描了金。不知是不是她的巧手繪出來的。

母后終于放下了書,回首問:“皇上喜歡儒家典籍?”

我收回視線,誠懇答道:“這御書房里藏書萬千,什么都拿來看一看能長見識。”

她直言道:“皇上這本孟子都翻得陳舊了,一定爛熟于心,理應(yīng)知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我垂眸不再看母后,這的確是我的過失,我不會反駁。

“后宮這么大,都是為了繁衍皇家后代所建,皇上卻夜夜宿在同一個地方。若她能爭氣些,母后也不會為難她。皇上,雨露均沾才好,這樣方能開枝散葉。”

“朕明白。”

“皇上每回都說明白,可從來不依規(guī)矩行事。”母后看我的眼神中似乎有點(diǎn)怨氣,但是她的修養(yǎng)極好從不發(fā)作,只是甩下話來,“今夜去皇后那里,我已經(jīng)和她說了。”

我低低地“嗯”了一聲。皇后長什么樣子我都不記得了,若是換身衣裳站在我面前,我指定認(rèn)不出來。可她卻是我的妻子。

母后欲離開時,忽然停住腳步問道:“贛南地區(qū)在鬧起義,聽聞皇上不愿意鎮(zhèn)壓。”

我仍然垂著眸子,說:“出兵鎮(zhèn)壓只會令漢人的抗?fàn)幵綇?qiáng)烈。”

母后問:“皇上有更好的計(jì)策?”

“朕已經(jīng)在和戶部商議,擬定移民之策。”

“皇上打算移民?興師動眾就不怕民怨沸騰?”

“將起義勢力集中的江南地區(qū)的人口分散到周邊各地,削減他們的勢力。而北方大批漢人可以往南遷移,以均衡各地的人口數(shù)量。雖然是有些興師動眾了,不過……前些年的戰(zhàn)亂,中原人口銳減,想必母后是了解的,許多城是空的,農(nóng)田農(nóng)林也荒廢了,將各地人口均衡之后,家家有田種,難道會惹來民怨?”

“皇上……”母后沉沉嘆了聲,“肥沃的土地都被貴族圈了地,剩下那些空城和荒地都是十分貧瘠的。”

“去貧瘠的地方自給自足,與在肥沃的土地上給貴族當(dāng)奴隸相比,他們必定愿意選前者。”我對此十分篤定,漢人早已廢除奴隸制,而我們夏國的文明遠(yuǎn)遠(yuǎn)落后于中原,以落后的手段來統(tǒng)治漢人,只會遭受越加強(qiáng)烈的反抗。

母后不再說什么,眼神里似乎流露出幾分欣悅的意思。

我看著御案上流光溢彩的香爐,心情如那上面的琺瑯一樣五彩斑斕。如今沒了攝政王的高壓勢力,我總算可以做些我所認(rèn)為正確的事。

夜晚去皇后寢殿用膳。

她始終低眉順目,我疑心她也不記得我的樣子,若褪去了這身皇袍,她指定認(rèn)不出我來。

這樣的夫妻大概天底下僅此一雙。

皇后是母后的表侄女,眉眼倒是不像,但總覺得哪里有相似的地方。我盯著她的時候,她正巧抬頭,四目相對,她的臉頰霎時顯出一片緋紅。

她低著頭將一碗親手盛好的湯遞到我面前,“皇上,請用。”

我有些恍惚,想要記起來大婚當(dāng)日我們是如何度過的,可惜怎么也想不起來。之后例行公事來看過她幾回,沒覺得她是這樣內(nèi)斂的性子。

我心不在焉喝著湯,眼睛卻忙著掃視桌面上的碗碟。抽空還將手里的湯勺翻過來看了一下款識,的確是景德鎮(zhèn)御窯所出。花紋樣式都是宮里面常見的,并不新鮮。

但是我莫名其妙地放不下。

“皇上喜歡這勺子?”皇后問。

我勉強(qiáng)笑一笑,“花紋樣式不錯,只是底色濃重了些,不夠輕盈。”

皇后仍然低著頭,說:“這一套百鳥朝鳳是臣妾被冊封時皇上所賜。”

我賞賜的東西多了,哪里會記得這個。擔(dān)心她不自在,我又補(bǔ)了一句:“皇后乃一國之母,這樣的莊重典雅才能與皇后的身份相配。”

她神情有細(xì)微的變化,像在極力克制什么。

我不喜歡這樣,沉默得讓人煩躁不安。

而她一下一下抬起筷子,慢吞吞地將飯菜送入口中,好像這飯菜一點(diǎn)都不可口似的,反而很折磨。

既然于我于她都是折磨,那還吃什么?

我撂下碗筷,瓷器敲在檀木上沉沉的聲響嚇得宮婢太監(jiān)們?nèi)蛳铝恕?

皇后渾身一僵,也緩緩在我面前跪下。

每回遇到這樣的境況我都想笑。我并沒有覺得什么,是他們都喜歡小題大做。

我離了席,將皇后拽起來,一直拽著她往寢殿里去。

沒過亥時我就回了昭陽宮,外面下了霜。

看見宮女提著風(fēng)燈穿梭于窄道長廊,冷冷清清。

我完成了母后交代的事,如釋重負(fù)一般。

麗妃一定以為我會在德陽宮過夜,故而早已睡下了。我進(jìn)去時躡手躡腳,不想驚醒她。但她還是醒了,慌忙失措地朝我下跪行禮。

“地上那么涼,快起來罷。”我伸手去扶她,總覺得自己是個禍害,擾得所有人都不安寧。

我坐上榻,麗妃替我脫靴子,她頻頻抬頭看我,欲言又止。

我無所顧忌地笑著說:“朕不習(xí)慣身邊睡著一個陌生人,就回來了。”

麗妃又站起來替我解開發(fā)辮,小聲說:“皇后可不是什么陌生人。”

側(cè)目望著菱花鏡中我們二人的倒影,被燭光映得溫暖而舒心,我握住她的手說:“除了你,其他的都是陌生人。”

麗妃眼眶一紅,背著我抹眼淚,衣裳窸窸窣窣地響。

我總是笑她如此自卑、懦弱還愛哭,但也真真是個沒有心眼的可愛女子。

抹了好一會眼淚,麗妃才忸怩地轉(zhuǎn)過身子來對我說:“臣妾昨日去找如嬪說了會話,看見她弄了些文房四寶在屋里,像是要學(xué)字。”

“那日朕與她游園時隨口念了句詩,她便記住了,還說是好詩,叫朕給她寫在絹帕上頭,后來又鬧著說要學(xué)寫字,呵呵,由她去。”

“是什么詩?”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我念完之后瞥及麗妃的神色,漫不經(jīng)心補(bǔ)了一句,“李義山的詩過于晦澀,不好懂。”

麗妃低頭笑一笑,用簪子去撥了撥燈花,將燈罩蓋上。光暈好似滴在水中漫延開來的顏料,將這一隅漾漾地染透了。我半瞇著眼端詳麗妃的手指,腦里卻晃著另一只手的模樣,不自禁地輕輕捉了過來按在胸前,“你也想學(xué)嗎?”

麗妃微微怔住,小心翼翼答:“臣妾愚鈍,恐怕學(xué)不好。”

“不怕,朕教你。”我閉上眼,將她拉入懷中。方才從皇后宮里出來一直覺得心慌凄然,此刻才踏實(shí)了,疲憊地睡過去。

秋風(fēng)充盈了整座皇宮,樹葉紛紛離了枝椏隨風(fēng)而落,躺在地上安寧不了多久就被掃走了,然后被送去御膳房用來點(diǎn)灶火。真是可惜了,若是能落到泥土里,還能化作春泥,如今卻只能化作一縷青煙。

“皇上覺得有何不滿?”

母后的聲音淳厚,將我的視線從窗外拉了回來。我望了眼宮女們高高捧在頭頂?shù)木I緞,搖搖頭:“并無。”

“那就這樣吧,打賞下去。”母后揮揮手,令她們都退下。

這批綢緞都是萬壽節(jié)給宮眷趕制宮裝用的,織造局費(fèi)了不少心思,可我覺著看來看去無非是那幾種紋飾,乏味,只要衣能蔽體怎樣都好。

環(huán)視周圍宮女的穿著,無一不是青藍(lán)的長袍外罩坎肩,刻板極了,我忍不住問:“為何我們都用綢緞做衣裳?甚少用紗絹或絲棉的衣料?”

母后端茶抿了一小口,指尖上的護(hù)甲釉光閃亮,過了會說:“是祖宗定的規(guī)矩。”

什么祖宗,不過是攝政王罷了。我在心里默默表示不屑。

母后又說:“緞料的衣裳,配上青、藍(lán)、赤、黑這樣的色彩才顯得莊嚴(yán),厚重的衣料方能御寒。倘若在濕熱的南方,自然穿不住緞服,那些地方的漢人穿絲絹或棉麻的衣裳也是被允許的。朝廷雖然是我們的,但我們對異族百姓也算寬容。”

“寬容……”我無意識地低聲重復(fù)這兩個字。如今才開始寬容么,會不會太遲?

母后語氣平淡說道:“皇上,朝堂之中,各方勢利相互牽制是好事。勛舊大臣固然有他們堅(jiān)守的緣由,若想放寬逃人法,還需從長計(jì)議,切忌操之過急。”

“是。”我畢恭畢敬應(yīng)道,想來她今日也不是專程請我來看衣裳布料的。只因這幾日與呼延為首的大臣們鬧得不好看了,才令母后擔(dān)心。呼延宗室襲鎮(zhèn)國將軍爵位,如今的呼延將軍正是我的國丈大人。可惜,他們?nèi)椅叶疾幌矚g。當(dāng)然,這種任性的話我不能說,連在麗妃面前也不能說。

從慈寧宮出來遇上一陣風(fēng),冷不丁打了個噴嚏,齊安趕忙給我披上斗篷,口里念叨:“萬歲萬萬歲。”

秋意落索,整方天都是陰沉沉的。齊安扶著我上輦車,問我要往哪里去。我迷茫地環(huán)顧偌大的皇宮,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要去做什么。突然想起那只手在我手心慢慢劃出來的字,心癢難耐。我莫名奇妙欣喜了一陣,對齊安說:“去擷華殿。”

齊安扯開長音喊道:“起駕,往擷華殿——”

婉轉(zhuǎn)的聲線傳至很遠(yuǎn)很遠(yuǎn),宮人們紛紛躬身退避。

明黃的簾子被風(fēng)高高撩起,又撲扇著落下,拍打出一陣陣悶響。隔墻吹過來一些干黃的小樹葉,碎碎的如花屑一般涌了過來,落滿我一身。于是拽著斗篷撣了幾下,涼風(fēng)便無孔不入地裹滿了全身。我心里有了盤算,不動聲色地將斗篷摘了。

直到進(jìn)了擷華殿,齊安驀然發(fā)現(xiàn)斗篷落在車上了,命人回去取。我咬著牙頂風(fēng)前行,幾乎是蠻橫地將齊安一行人甩在了后頭,徑自往殿里去。

如嬪喜出望外地迎了出來,微微抬手似乎怔了一怔,又收回手去,蹙眉念道:“這些奴才怎能這樣大意,天兒涼都不給皇上備上斗篷。”

“是朕落在車上了,不怨他們。”我笑呵呵說道,搓了搓冰涼的手,往鋪著團(tuán)花大褥的炕上坐去,“朕聽聞如嬪近日里學(xué)寫字學(xué)得廢寢忘食,特來瞧瞧。”

如嬪掩口笑起來,如春花照水般明艷,“才學(xué)了幾日工夫,都不能拿出來見人,哪里敢污了皇上的眼。”

“都學(xué)了什么字?”

“摹的弟子規(guī),臣妾都不識得幾個字,只管摹個樣子。”

“也好,認(rèn)個人也得先熟悉熟悉樣子。”后宮佳麗無數(shù),卻找不出一個識字的,因此我寄希望于如嬪,她有蕙質(zhì)蘭心,學(xué)起來應(yīng)該很快。

宮女們奉茶上來了,案幾上呈了三碟小點(diǎn)心,我漫不經(jīng)心吃了點(diǎn)茶。

如嬪問:“皇上今日在此用膳?”

我還未答,先咳了幾聲,原本是佯裝咳嗽,誰知方才那口茶嗆了上來,倒是真咳得我上氣不接下氣了。一屋子人都慌了神。

如嬪幫我捶打后背,力道適中,一面朝宮女斥道:“皇上許是受了涼,還不去傳太醫(yī)?”

我咳得頗為辛苦,困倦地倚在如嬪身上,對齊安說:“朕覺得乏力,今日就歇在這不走了。”

“是。”齊安匆匆忙忙跑出去吩咐小太監(jiān)通報敬事房。

這一下,太醫(yī)院和擷華殿都被我折騰起來了。其實(shí)我也不過咳幾聲,少進(jìn)食,然后懶洋洋地賴在床上不起來,太醫(yī)院便是瞧不出什么毛病也要費(fèi)盡心思弄些藥膳來。我順勢在如嬪這里歇了三日。三日不上朝,不受覲見。

如嬪見我懨懨縮縮的樣子,特地寫了張字來給我解悶。雖然字寫得拙劣,但寫的那句詩卻令我小小吃驚,正是“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她的確是有心了。

隔著偌大的雙層屏風(fēng),聽見宮女囁聲來報:“如嬪娘娘,皇太后、皇后娘娘駕到。”

我伸手努嘴示意她出去迎,自己躺回被窩里去裝睡。

也不知如嬪這一出迎怎么就沒影兒了,只聽見母后和皇后進(jìn)來的動靜。周圍也沒留個伺候的宮女,她們就徑直走進(jìn)來站在床邊看著我。看得我渾身發(fā)麻,又一動不敢動。

她們站了會,閑聊了幾句又出去了,隱隱約約聽見母后說:“恐是朝堂之事令他吃心了。”

皇后小聲嘟喃著:“那有什么法子?阿爸那邊我也勸過了……兩個都是軟硬不吃的,我夾在中間也難受。”

“那些事我們女人也不必操心,萬壽節(jié)快到了,先把皇上哄高興了才行。”

“誰曉得怎么樣才能令他高興……”

碎語漸漸被風(fēng)聲湮沒了,我支起身子來晃了晃腦袋,裝病也實(shí)在累,不如出宮去走動走動。上回齊安說出宮會上癮,會流連忘返,次數(shù)越多越不想回來,也不知宮外有什么讓人惦記的東西。我想我很清楚自己惦記什么。

如嬪方才不知怎么冒犯了皇后,此時在院里跪著。就這么平白無故遭了罪,看來我這個禍害真不小。青石板一定冰涼徹骨,我遣了宮女去扶她進(jìn)來。如嬪不是柔弱的性子,也不見臉上有什么委屈的,一進(jìn)來就沖我唉聲嘆氣:“皇上啊躲在被窩里頭睡大覺,由著臣妾在外頭挨凍。”

我笑著攬住她的腰,將她的臉掰了過來,低聲說:“再幫朕一個忙,朕便允你家眷大小進(jìn)宮來聚。”

如嬪瞪著圓圓的眼看著我,向來滴水不漏的神色中終于有了些破綻。大概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樁不能圓滿的心事。如嬪也是宗室里挑選進(jìn)宮的秀女,但她父親是庶出,只有七品官職在身且遠(yuǎn)離京城,因而常年不得相聚。

聽完我一番耳語,如嬪咬著唇思忖良久,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于是我自鳴得意地出宮去了,孤身一人。會覺得有些膽怯,畢竟京城的地圖我掛在墻上看幾百遍也沒用,真正走出去以后哪里還能摸得著路。

一路打聽一路在風(fēng)中艱難行走,發(fā)辮偶爾抽打在臉頰上。那輕微的聲響,好似當(dāng)年在軍營里用鞭子抽打俘虜,打得他們皮開肉綻,哀嚎至死。我閉了閉眼,將那些冤孽一樣的東西趕走,方能平心靜氣地繼續(xù)前行。

那片楓樹林紅到了盡頭,暗紅的葉子落滿了一地,樹上還剩稀稀落落的一點(diǎn),也掛不久了。我以為沒過幾天呢,不成想已經(jīng)從秋渡到了冬。絲絳穿的那件白衣太單薄了,若她還站在這里一定會冷得發(fā)抖,若她還站在這里我一定會摘下自己的斗篷為她披上。我不禁為自己想象的畫面沾沾自喜起來。

比起上回,此時的琉璃廠極冷清,街道兩旁的店鋪都半掩著門,攤販也只有零星的幾處。

我憑著記憶找到上次那條巷子,可是不知道要怎么進(jìn)去見她。那是御窯廠的地方,尋常人不能接近,我也找不出個名目來。于是就在巷子口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好像活了二十年都從來沒有這么著急過。

我焦急又忐忑地在那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她竟然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

里頭是一身白綢的衣裳,領(lǐng)口袖口都是青花緄邊,外頭披了件青灰色的斗篷,她就這么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含笑望著我。手臂上挎了只籃子,里頭滿滿都是菜。

來得太突然,情急之下我生硬地撒了個謊:“真巧,小姐出來買菜啊?在下也是。”說完之后自己都覺得可笑,哪有男兒空著手出來買菜的。

她抿唇笑了,風(fēng)中揚(yáng)起的長發(fā)隔阻在我們中間,令我看不清她的臉龐。

我生怕這一陣風(fēng)又將她刮走了,忙說:“若絲絳小姐不急著回去,在下想請教一些關(guān)于畫瓷的問題。”

她略微意外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了幾遍,輕頷螓首。然后笑瞇瞇地朝我一招右手,隨即打了個響指,轉(zhuǎn)身邁開了步子。她像是要領(lǐng)我去什么地方,而我癡癡地陷在了那個響指里頭。漂亮的手指那么一扣,竟然發(fā)出了好聽的脆響,如玉如瓷。那一氣呵成的動作是我見過最颯爽的英姿,著了魔似的我就屁顛屁顛跟著她走了。

絲絳領(lǐng)我去了一間文墨坊,不過里面吃茶的、聽書的、做買賣的什么人都有,與茶館無異。閑來無事的讀書人便在這里打發(fā)日子,作詩寫字也行、插科打諢亦可。這里進(jìn)出隨意,因此無人注意我們。

絲絳領(lǐng)著我去了偏廳,那邊有幾排書案,都備著文墨紙筆供客人用。她對這里很熟悉,進(jìn)門的時候還跟老板福身請安。不一會有熱茶送了過來,她端著捂捂手,然后拾起筆來在一摞泛黃的紙上寫:公子貴姓?

我恍然明白了她領(lǐng)我來此處的用意,也從架上取了一支筆,蘸墨,幾乎想也沒想就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賀睿之。

哪個漢人會喜歡占了他們河山的夏族人呢?所以我寧愿當(dāng)漢人。

絲絳提筆寫:想問我什么?

我方才尋思了一路等會該問什么,可真要問了又忘得一干二凈。為了掩蓋我的緊張,隨手磨起了墨,一邊想一邊問:“那么多種瓷器,你最中意哪種?”

她寫:青花瓷。

“好畫么?”

她搖搖頭,如蒙了層水霧的眸子噙著笑意瞥了我一眼,又低頭下去寫字。我凝視她的側(cè)顏,細(xì)膩如瓷的肌膚因吹了冷風(fēng)泛起微紅,珊瑚色的唇瓣像上了釉一般光滑瑩亮。她是一朵靜靜綻放的白玉蘭,或者是白玉蘭修成的仙子。我看得出了神,她兀然側(cè)過頭來,我急忙錯開視線,看向她寫下的字:青花難畫,掌握好濃淡方能燒出好青花。

我似懂非懂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什么最容易畫?”

她寫:釉上彩。

我迫不及待問:“若我想學(xué),多久能學(xué)成?絲絳小姐可否收我為徒?”

她的眼眸越發(fā)迷蒙,透著含糊不清的笑意,像深秋里揚(yáng)起了沙,將四周的景致紛紛模糊掉了。我緊張地等待她的回應(yīng),茫茫中,她緩緩搖頭。

我的心從高處跌落,慌得不知道要怎樣落地。

好在她又提筆寫了一句:下月離京。

我吁了長長的一口氣,撫著自己的胸口驚魂未定,原來她并不是反感我,只因?yàn)樵诰┏谴舨痪枚选S钟X得自己很可笑,在她面前如此不淡定。

我明知道不可能,但忍不住問她:“走了之后,還回來嗎?”

她果然搖頭。

文墨坊里忽然響起古琴的聲音,周遭都安靜了,只剩下賣唱的女子用凄涼的聲線唱著李煜的《破陣子》。

這把聲音極好,曲也好,詞也好。唱得所有人都陷入了國破人亡的哀痛之中。

我到底不是漢人,我與他們就是不一樣的,所以融不到曲子里面去。

此時,我分明看見絲絳眼里的淚光,那雙迷蒙的眼眸此刻才撥云散霧,真真變得清明極了。她是漢人,是啞巴,是為了生計(jì)在窯廠里畫瓷的女工,而我是夏國的皇帝,我們之間隔著的不是什么天涯海角,而是整個人生。就算互相喜歡又怎樣,十足的悲劇而已。好在還沒有那么喜歡,我也該清醒一些。

臨別時,我看著她一步步走進(jìn)深巷,她并未回頭,是我自作多情了。

恐怕此生天各一方永不能再見,我卻沒有留下一丁點(diǎn)兒與她有關(guān)的物件,將來怎么還記得曾經(jīng)遇見過這樣一位煙視媚行的女子。想及此,我飛快地跑回那間文墨坊,方才她寫字的那張紙還在,一頭被鎮(zhèn)尺壓著,另一頭被風(fēng)吹得亂翻。

墨跡已經(jīng)干透了,之前一直心猿意馬,如今仔細(xì)端詳之下,發(fā)覺她的字靈秀不失典雅,竟像出自大家手筆。回想她聽破陣子時無意流露出的哀慟,或許也是前朝的貴族出身。

這樣想來,我們更加不可能了。

將紙張疊好藏進(jìn)衣袖,腦里心里都是空蕩蕩的。也只是留個念想而已,我并不能有什么別的企圖了。

如嬪替我瞞得很好,連齊安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以為我睡了一下午。如嬪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見我回來便放心了,替我解開發(fā)辮仔細(xì)地梳頭。

玉柱宮燈太過明亮,惹得人心煩,我別過身子睡去,可總是恍恍惚惚想起她的樣子,還有那聲清脆的響指總在夢里夢外纏著我不放。我從袖子里抽出那張藏得小心翼翼的紙,捏了許久,又塞了回去。

終于到了萬壽節(jié),我的生辰。其實(shí)很不喜歡自己生于隆冬,覺得這樣的日子里出生的人一定與冰雪一樣冷。我也就冷冷地應(yīng)付那些節(jié)日里繁雜的事項(xiàng)。

萬壽節(jié)我應(yīng)當(dāng)與皇后一起過,于是從如嬪那出來,賞了她許多東西。引得其他妃嬪羨慕不已,連皇后也生了妒意,陰陽怪氣在我面前說:“既然都賞了貴妃榻,不如干脆冊封了,這樣也名正言順了不是?”

我笑答:“皇后那里也有貴妃榻,難道也要冊封為妃?”

皇后臉色凝住,不再多言。

我漫不經(jīng)心瞥了她一眼,本來就是氣量狹小之人,連裝都裝不出大度來。若她真想坐穩(wěn)皇后的位子,至少也要像母后一樣懂得權(quán)衡。否則,等呼延家不成氣候的兒子承襲爵位之后,我不會對他們手軟。

萬壽朝賀,場面極大。我與親王及外邦使節(jié)坐于殿上觀賞,兩旁對列仗鼓上百面。底下是繡幙相連,笙歌互起,彩坊自這皇宮中延續(xù)到了西直門外,貫穿京城。

不知道外面的百姓會不會與我同樂,如果有人在這一天咒罵我,我會覺得不安。但是又無可厚非,他們咒罵我是應(yīng)該的。

擺在面前的佳肴豐盛,我隨便吃了點(diǎn),索然無味。

第三盞酒時,各國各地的獻(xiàn)禮紛紛上臺。

萬壽燈、八仙圖、玉雕龍……各種奇珍異寶令人目不暇接,雖然沒工夫仔細(xì)看看,但我至少要做出滿意欣悅的樣子來。

直到江西巡撫派人送上的一只大紅瓷瓶呈上我面前,呼吸一下子就窒住了。周圍所有的明艷色彩都褪去了,那些花燈、煙火、儀仗紛紛遠(yuǎn)離了我十萬八千里,只有她具體而清晰地在我面前。

絲絳托著木盤,頭低低地垂著,身上穿了一件繡著青花的素白緞服。那些青花盤成一團(tuán)團(tuán)的紋飾,繡得極精致,像一筆筆勾勒出來的。

身旁的太監(jiān)照著禮單大聲誦讀,我完全沒聽見,不管那是什么珍貴的瓶子,我只是很欣喜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叫她抬起頭來看看我。

可是我什么也沒做,只怕她認(rèn)出我以后會失望透頂。

又眼睜睜看著她下去了,那件醒目的青花緞服終究湮沒在了漫天滿地的熱鬧和喜慶中。

我鼻翼涔了汗珠,用手抹去。就這樣分離罷,說不準(zhǔn)她日后會想起一個叫賀睿之的人來,總好過她帶著那些國破人亡的回憶來恨我。

繁華散場之后顯得更加冷清,我坐在厚厚的氈子上揣著皇后的描金手爐取暖。

宮女往紅泥小灶里頭加了幾根木枝,灶上燒著解酒茶。

皇后從滾熱的水里撈起帕子擰干了替我擦臉,一邊耐著性子說:“皇上今天吃酒吃得太快了,一杯接一杯灌下去,怎么能不頭疼?”

我半睜著眼,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如果還有酒,我還能繼續(xù)喝下去,所謂醉生夢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皇上,臣妾從壽禮中挑了一份拿回來,覺著皇上一定喜歡。”皇后難得放下架子來討好我,笑容可掬地舉著一只大紅瓷瓶來了。

我怔住了,那只通體鮮紅的花瓶竟然這么快回到我眼前。

皇后說:“壽宴時皇上一直盯著它,想必是極喜歡,臣妾便專程遣人拿回來供皇上賞玩。”她舉著瓷瓶,身上是黑紅相襯的鳳紋翟衣,錦緞上重繡的花紋太過繁復(fù),相襯之下瓷瓶也不那么驚艷了。

我朝她招手,帶著幾分醉意說:“去換了衣裳來。”

“換衣裳?”皇后很迷茫地看著我。

“換那身水藍(lán)色的綢衣,好看。”我可是絞盡腦汁才想起來,皇后所有濃墨重彩的衣裳里頭唯有那件素雅的,是她就寢時才穿的。

皇后聽話地去換了衣裳來,妝也卸了,披著如緞的青絲朝我走來。明晃晃的八角宮燈下,慢慢走到我面前,重新舉起了那只瓷瓶。

那紅釉如凝結(jié)欲滴的血一般,厚重,驚艷。

我伸手撫了上去,光滑冰冷,不自覺想起了她的肌容。

皇后說:“這紅瓷極名貴,十年來就燒成了這么一只。”

我將它從皇后手里捧過來,太名貴了,拿來裝什么才好呢?白玉蘭吧,團(tuán)團(tuán)簇簇插在紅瓶里應(yīng)該妖嬈萬分,可惜現(xiàn)在不是花期。

皇后倚在了我身旁,話語里帶著柔軟的茶香,“皇上,要不要供上幾支金菊?”

我搖搖頭,冰冷的花瓶在我懷里漸漸有了溫度,我說:“供白玉蘭。”

“白玉蘭……”皇后念了兩遍,若有所思望向近身的侍女問,“去年不是留了些干花?好像有幾支白玉蘭,在哪兒放著呢?”

“奴婢去找找。”侍女俯身退下,帶了幾個小宮女去找花。

我卻終于醉倒了,傻傻地笑。溫香軟玉我不要,卻抱著紅艷艷的花瓶睡覺。

皇后當(dāng)然不明白我為什么歡喜,她想笑而笑不出來,看著我對一只花瓶又摟又抱,卻對她熟視無睹,只好尷尬而怨忿地杵在那里。

臘月開始燒地炕,窩縮在御書房不愿出去,用膳、議事也都在這里。但每日還是要去母后那里請安,聊一聊家事,聽一聽教誨。

過了臘八之后下了場雪,出門都要裹嚴(yán)實(shí)些。麗妃給我捧了手爐來,用織金錯銀的小褥包了免得燙手。我便叫她同我一起去請安。麗妃平日里去給母后請安都要壯著膽子,跟在我身邊就從容了許多。

在殿外抖落了身上的雪方進(jìn)去,進(jìn)了殿之后宮女上前來替我們摘了斗篷去烘。

沒想到甯太妃也在,這么冷的下雪天她不在王府呆著,倒是殷勤地跑來與我母后敘舊。甯太妃穿了件藏青長袍外罩著寶藍(lán)色棉坎肩,坐在母后身邊剝橘子吃,一副揚(yáng)眉吐氣的樣子。

我笑問:“太妃娘娘,紅光滿面像是有喜事啊?”

母后握著甯太妃的手高興地說:“榮親王妃有喜了,若先帝有靈定要保佑我們皇室子孫枝繁葉茂。”

我在母后身邊坐下,自顧自把玩著手爐,“那要恭喜太妃晉升祖母了。這么大的喜事,怎么察德不進(jìn)宮來報喜?”

“年尾了,府里忙,加上王妃這事,走不開。”甯太妃掩不住笑意,眼光時不時朝坐在下邊的麗妃瞄過去,“皇上這當(dāng)哥哥的讓弟弟趕在前頭了,可是要加把勁兒呢!”

“太妃娘娘費(fèi)心了。”我頷首微笑,轉(zhuǎn)身去命人備上賀禮送去榮親王府。

母后留甯太妃用過午膳,兩人又談笑了許久才散了。我自然有事走開了,夜晚回寢宮才得知麗妃也在那陪了一下午,日暮時分才回來。我止住了通傳的侍女,獨(dú)自一人輕著步子溜進(jìn)去。

她斜坐在榻上繡香囊,嫻熟地在緞子上挑著花兒。想必受了委屈,眼里水盈盈的卻隱忍著,只靠這個來打發(fā)時間。那樣警覺的人兒這回竟疏忽了,直到我走到她身側(cè)她才猛地轉(zhuǎn)過頭來,緊接著要下榻行禮。

我按住她,俯首問:“繡什么呢?”

“繡牡丹。”麗妃溫婉一笑,將香囊呈給我看,“要送給皇后娘娘的。”

我邊笑邊搖頭,問:“母后說你什么了?”

“沒有。”麗妃低眉順目,將線頭放進(jìn)口中抿了抿,“皇上今后還是少來昭陽宮,多在德陽宮歇著,畢竟那才是正宮。”

我就猜到母后心中動了怒。倒不是因?yàn)殄柑M(jìn)宮來耀武揚(yáng)威,而是因?yàn)榛始易铀媚祟^等大事,我卻至今沒有令她滿意。若是再過幾年仍無所出,連皇位都岌岌可危。她憂心忡忡是應(yīng)該的,而我能怎么辦呢?

麗妃忽然用腳尖蹭蹭我,面上不露聲色。我便隨手將簾子拉下,側(cè)耳湊近她。

麗妃竊竊說道:“敬事房報皇太后說皇上三十五日未有臨幸妃嬪,太后擔(dān)心皇上的身子才盤問了臣妾許久,并無其他。”

我莫名其妙地想笑,身為帝王,卻無時無刻被人窺視著。

看來已經(jīng)瞞不過母后的眼線了,我低聲問:“你怎么說的?”

“只說上次風(fēng)寒之后精神一直不大好。”麗妃的頭越垂越低,耳廓微紅,囁囁說道,“太后還問皇上興致極好的時候,有沒有……半個時辰。”

似是在給自己找難堪,盡管四下里并沒有人看著我,但還是覺得滿身恥辱。我不再問下去,輕撫麗妃的臉頰,“為難你了,今晚自己歇著,朕去回母后。”

踏著厚厚的雪往慈寧宮趕去,心里好像著了火似的灼熱煩躁。

萬籟俱寂中,聽見自己腦子里亂糟糟地嗡嗡響,有些皮鞭抽打尸身的聲音,有些是婦孺凄厲的叫喊,還有大火燃燒屋舍、槍頭刺穿喉管,少女被捆綁著送上我的龍床……

紛紛紜紜都是求死不能。

我一直活在那些可怖的回憶中無法抽身,我一直向先皇祈愿讓我安然度過此生,甚至什么都不要,只要讓我獲得片刻的安寧而已。

連母后都不讓我好過,還可與誰說?

微弱的燈暈中看見小雪細(xì)密地飄落,無聲無息,卻冰封了整片大地。臘月的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

齊安緊緊跟著我,一行人窸窸窣窣到了慈寧宮門口。

只瞥了眼慈寧宮的牌匾,我那一團(tuán)心火在冰天雪地里迅速冷卻了,臨時改了主意。

這世間總有人如意了有人就不如意,何必鬧得所有人都不如意。況且,母后并沒有錯。我叫住正要進(jìn)去通傳的太監(jiān)說:“朕只是路過,不進(jìn)去,不必通傳。”

“是。”太監(jiān)躬著身子退下,靴子沾了雪水印在階上一個個腳印。

齊安上前低聲詢問:“皇上,今夜上哪里歇著?”

我睫毛上落了雪,連眨眼都嫌太沉重,麻木地望著四周凄清冷峻的宮殿樓宇,說:“德陽宮。”

下了朝出來,看見遠(yuǎn)遠(yuǎn)的紅墻上一層厚雪有融化的痕跡,耷拉著往下垂。好像流淌的白釉,要將醒目的紅色一點(diǎn)點(diǎn)吞噬。我雙目干澀,腰肩倦乏,想回寢殿去歇息,可偏偏赫連察德在御書房候著。

應(yīng)了我那日的話,他特地進(jìn)宮來報喜。

先皇走得早,皇家的孩子只有我們二人。我是長子被立為儲君,但甯太妃背后的勢力也不容小覷。當(dāng)時若不是攝政王匡扶我登基,恐怕母后沒辦法掌控大局。

赫連察德站在檀木長案邊盯著墻上的一把鍍金的長弓出神,挺拔的背脊上披著蝙蝠紋的短斗篷,暖帽底下發(fā)辮油亮。那把弓是先皇之物。

從前他常常來御書房陪我讀書,可惜他好武不好文,最煩的就是讀書。倘若不是甯太妃阻攔,他早就上驍騎營當(dāng)參領(lǐng)了。

行過君臣之禮,我請他坐,兩人在矮榻上喝起酒來。察德的酒量在我們氏族里數(shù)一數(shù)二,我從來都喝不過他,于是自己淺酌慢飲,不與他比。

“臣弟聽聞皇上與呼延將軍還在僵持,不就是一個逃人法么?呼延也真是固執(zhí)。”他一向是想什么便說什么。

我用酒杯敲著案幾說:“察德,我們喝酒,不議事。”

“好,不議事。”察德雙頰酡紅,好像醉得太快了,暢快地舉杯哈哈大笑,“皇上還記得以前我們在王庭里比試摔跤嗎?”

“當(dāng)然,父皇總是夸你勇猛,將來會成為了不起的勇士。”

察德一手扶著額頭,帶著些許羞愧,“空有蠻力而已,能當(dāng)勇士,卻當(dāng)不了將軍。”說罷,又狂飲了一通。

我瞧著他哪里是在喝喜酒,分明是借酒消愁。于是問他:“怎么你是來跟朕分享喜訊的還愁眉苦臉呢?”

“長興……病了幾個月還沒起色,我……”察德的話噎在喉口沒說出來,昂藏七尺的勇士,豪氣沖云霄,唯獨(dú)在一個女人面前豁不出去。

我嘆道:“朕也聽御醫(yī)說了,長興公主恐怕捱不過立春。”

察德用力一鉗,手中酒壺的頸口被掐碎,血珠子從指縫中冒了出來。

我這個皇弟恐是天底下最癡情的男兒,錯愛一場卻不知錯,孤注一擲地愛下去,結(jié)果就是兩敗俱傷而已。連妻房有了身孕都不能令他欣喜,心心念念只掛住深居在公主府里的長興。

說起長興公主,她是前朝皇室中唯一一個幸存下來的。

察德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被一條白綾勒住脖子躺在祠堂里。大概是想自縊殉國,卻意外地活了過來。

為了顯示我們夏族人的寬仁,攝政王留住了她的性命,賜予府邸良田、錦衣玉食。

寬仁,在我們屠殺了萬萬千漢人之后,才想到了寬仁,用一位前朝公主作為牌坊。

她住進(jìn)公主府后我再也沒見過她,她也從未邁出來一步。孤苦伶仃的。

我時常想,她不如去死了干脆。

可是我的皇弟喜歡她,不明白他喜歡她什么。遇見長興的時候,他才十三歲。我十三四歲的時候誰也不喜歡,不過到現(xiàn)在我也說不出一個讓我喜歡得死去活來的人來。

察德突然“噗通”一下跪在我面前:“臣弟斗膽,懇請皇兄允我納她為妾!”

我愣了一下,搖頭說:“你太沒有分寸了,她是漢人,就算我允了,皇太后那兒怎么交代?太妃那邊又要如何說?”

“她是我赫連察德的女人,為何我卻連名分都不能給她?”

“因?yàn)樗账抉R。”我拉他起來,覺得他這樣子很沒出息。“人各有命,她能活到今日已經(jīng)是上天對她的眷顧。褚國皇室子孫全部殉了國,只留下她一個,想必她也過得十分辛苦。西去算是解脫罷。”

察德仍然悲悲戚戚癱在我腳邊,“都怪我,倘若不是我,她能活得長久些。”

“察德,我們夏國那么多女人,隨你挑選,別再想了。”

“我時常忤逆地想,當(dāng)初若是沒有南下該多好,我們在王庭里的日子多好。說不準(zhǔn)兩國聯(lián)姻,我和長興會在一起過美滿的一輩子。有可能的。”

“當(dāng)初,我們怎么知道未來會是什么樣的?只有過來了才知道,原來是這樣,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人人都會這么想,可越想越無法釋懷。”說這樣的話會覺得有點(diǎn)心虛,我尚且不會自救,再如何渡人呢?

察德醉了,酒倒是沒喝多少,大約是太傷心了才醉的。我命人將他安置了,想起來宣御醫(yī)去看看長興公主,如果真是不行了好早些準(zhǔn)備后事。畢竟到了年關(guān),宮里忙。

回頭又仔細(xì)想想,不知道她喜歡什么,陪葬物品若按我們夏族人的習(xí)俗來好似不大合情理,畢竟她是漢人。看來這些事都要派幾個漢臣去打點(diǎn)才好。

屋角的風(fēng)鈴叮咚叮咚地響著,聲音從窗戶縫里鉆進(jìn)來。皇后還真是念舊的人,把草原上的風(fēng)鈴掛到了皇宮里。

我不喜歡夜里點(diǎn)太多燈,叫綠姝去把外面的玉柱燈都吹了,留了里間的幾盞燭臺。

皇后從來不會用簪子去挑燈芯,就由著那燈花落下來。她也從來不繡花或者跟別的嬪妃交好,平日里不知道怎么打發(fā)時間。

我盯著皇后身邊的大紅瓷瓶發(fā)呆,她以為我在看她,于是臉頰偷偷地紅了。

那瓷瓶里供了幾支白玉蘭,瓶身還有個金閃閃的“壽”字,似是有些不相襯。若是母后見了,定要說不吉利。

可那個“壽”字是絲絳寫的,我能看出來她的筆跡。

突然想去看看麗妃,曾允諾過要教她寫字的,我總是忘記。

下榻穿上靴子,皇后問我去哪里,我還未答,只見綠姝垂著頭匆匆走進(jìn)來,雙手絞在一起。

我心頭不知怎么隱隱地慌了起來,問:“怎么了?”

“回皇上,昭陽宮的玉粟在宮外求見,說麗妃娘娘小產(chǎn)了。”

小產(chǎn)?她何時有了身孕?我眼角抽得緊,一言不發(fā)沖出去。皇后急匆匆跟上來往我手里塞了個暖爐,跟著我一道上了輦車往昭陽宮趕去。

夜風(fēng)凄清,稀疏的寒星凌空俯瞰廣袤的人間。

如果它們能開口說話就好了,一定要告訴我這是不是報應(yīng)。我的第一個孩子,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來臨就已經(jīng)消失了。化作一灘血水。

麗妃一直躲在被子里哭泣,她說連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大意滑了胎,無顏再見我。

恐怕這個時辰母后已經(jīng)歇下了,明日一早方能得到消息。

誰也看得出來母后對于子嗣的看重,后宮乃是非之地,麗妃沒了孩子,高興的是多數(shù)人,到那時流言蜚語明面暗里明地涌過來,她會更加難過。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安慰她,也就由著她哭去,交待玉粟好生陪著她,便與皇后一起回了德陽宮。

難以入寐,因?yàn)橐婚]眼就會做夢。

我八歲時殺的第一個人,渾身燃著火跑到我夢里來告訴我,這就是報應(yīng)。那個詛咒太可怕了,以至于我還牢牢記得那時候他燒焦的面龐和煙霧之中彌漫的血腥味。

想跟他說,盡管報應(yīng)我就好了,不要傷害其他人,包括我的女人和孩子們。

難道他要令我們夏族皇室絕后方能罷休?

夢魘糾纏不休,我心驚膽戰(zhàn)地度過了一夜。翌日清晨便作好了去見母后的準(zhǔn)備。誰知母后一早得知這消息受了重?fù)簦P病不起。

好似最近都不太順利,我越發(fā)忐忑不安。

聽幾個翰林學(xué)士說起過寺廟,那是尋求庇護(hù)之所,我突然很想去。雖然攝政王曾下令燒毀寺院,坑殺僧人,但他還未來得及做完這件事就得到報應(yīng)了。我想,有些事情容不得人不信,縱然佛法能夠渡人,但不敬者怎能獲得救贖。

于是召了幾位重臣商議如何修葺城中寺廟、在皇宮建造佛堂等事宜。

勛舊大臣固然是會反對的,不過我以母后為借口向他們動之以情。

出于孝義,反對的聲音漸弱了。在宮中建造佛堂算是夏國皇帝為“百善孝為先”作出的表率;再者,修葺寺院、廟宇亦可籠絡(luò)漢人。

隆冬不宜動土,內(nèi)工部便趁這空廣招良匠,著手設(shè)計(jì)佛堂,呈了不少圖紙上來。

大概是看我這樣用心,母后欣慰,身子好起來,也沒再提麗妃那件事了。皇后整日在慈寧宮陪著,看佛堂的事有眉目了,不知上哪兒去弄了幾串佛珠來送給母后。

那佛珠是普通的檀木,很新,帶著濃郁的香氣。我捏著一顆珠子問她:“可識得佛珠上的字?”

她迷茫搖了搖頭,接著又恍然大叫:“不就是佛字!”

我笑道:“你猜的。”

“猜中了也算本事。”皇后努嘴挑眉的樣子很任性,像個孩子。

我說:“佛堂建好之后,我會請位高僧來。你可以時常陪太后去聽高僧講經(jīng),抄一抄佛經(jīng),順便多認(rèn)幾個字。”

皇后的臉色頓時不好看了,斜著眼望向母后,“聽說麗妃就是心血來潮要學(xué)寫字,端著硯臺不小心打翻了,她那性子又膽小如兔,一受驚就滑了胎。”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將佛珠隨手掛在香爐上。

母后在一旁輕嘆:“好好的學(xué)寫什么字呢?她又不是多么聰明的人。”

我寬慰母后道:“都過去了還說什么呢?如今朕建造佛堂就是為你們所有人祈求平安。”

殿外有個面生的小太監(jiān)求見,齊安過去與他問了幾句話,回來稟報:“皇上,長興公主歿了。”

離除夕還差幾日而已,她到底捱不過開春。還不知道察德會傷心成什么樣子。

四周都安靜下來,都在等我的話。眼看著要喜慶地過個好年了,平添喪事,有些棘手。若敬她是前朝公主,理應(yīng)按前朝的先例辦,不過畢竟已經(jīng)改朝換代了,總不能自己抽自己耳刮子。

我在母后身邊踱了幾步,回頭對齊安說:“就按本朝郡主的規(guī)矩辦。先交代一下內(nèi)務(wù)府派些人手過去,喪葬之事全由公主府統(tǒng)辦。宮里不能耽擱,除夕該怎么過一切照舊。”

齊安領(lǐng)命下去傳話,我也沒心思琢磨建造佛堂的事了,早早地回了寢殿。

我的孩子沒了,母后病倒,緊接著長興公主在年關(guān)撒手而去,像是在預(yù)示什么。

連著許多天我都心神不寧,夜里時常驚醒,甚至還在夢里見到了六年前長興躺在祠堂里的情景。她孤零零地躺在蒼青的地板上,天窗漏下來凄慘的光。供著諸多牌位的香案上鋪著的明黃絹布隨風(fēng)顫抖。

如今她終于解脫了,我可能也不會再在夢里見到她。

一早睡起來就覺得精神欠佳,找齊安問了問長興的事怎么樣了。

齊安說:“公主府早有準(zhǔn)備,因此并不匆忙,只是前去吊唁的百姓實(shí)在太多,將那富華道堵得水泄不通。”

漢人去吊唁他們最后一位公主,想必十分哀痛。

至此以后,全天下再無一個姓司馬的。由他們?nèi)チT。

恍惚地去上朝,聽見隱約的琴聲從御花園那邊傳來,問了才知道是宮廷樂坊在習(xí)練。不知怎么的,我聽著那雅樂,竟想起上回在文墨坊里聽的《破陣子》。

我很想去看看公主府究竟是什么場面,順便探望我那癡情的皇弟。

長長的街道擠滿了人,連積雪都在這樣的人山人海中消融。

一個大大的“奠”字懸在公主府的匾額上,底下跪的不知是什么人,披麻戴孝。

街旁的百姓也都紅著眼,互相張望。

我從偏門進(jìn)去了,公主府里邊掛滿了白幔,令人望而生畏。

畢竟是前朝公主,來靈堂祭拜的人寥寥無幾,前朝的舊臣若是敢來便要扣上反逆的罪名。尋常百姓又不得其門而入。于是只有平日里伺候公主的一些侍女們在哭靈,禮部幾名官吏按例前來表表意思。

我沒進(jìn)去,從窗外一眼就看見了赫連察德。

他蜷縮在棺柩旁,像是奄奄一息的樣子。旁人也不在意他,由他躲在那里。

我倒是有幾分心疼了,我們夏國的親王怎么可以為了名漢族女子淪落成這樣。

禮部的官吏走了之后我才敢走到門邊,不怕誰認(rèn)出我來。

靈柩前空空蕩蕩,我在想要不為她上柱香吧,也算是看在察德的面子上。

正想走過去,忽然瞥見門檻外跨進(jìn)一只雪白的繡花鞋,裙擺上繡著青花。

像是隔了一世那么長,我心中一驚,慌忙抬頭看,竟然真的是她。

青花緄邊的素白衣裳,看上去很單薄,不能御寒。她徑直走進(jìn)來,從侍女手中取過香朝靈柩擺了三拜。那青煙縷縷繞在她玉琢般的指間,熏著她眼眶中盈盈的淚。

我屏住了呼吸,還以為自己在夢里。

霎時才想起來,為了給長興準(zhǔn)備陪葬品,我特地下令景德鎮(zhèn)趕制一套瓷器。所以萬壽節(jié)后他們并未離京,而是在京中趕制瓷器。

她在發(fā)髻上別了一朵白梅花,素顏寡淡。轉(zhuǎn)身時,不小心與我的目光相撞。一眨眼,蓄了許久的淚恰巧滾落出來,或許和我一樣覺得太意外了,她怔怔望著我。

我的心怦怦亂跳,渾然不知這女子的眼淚能令人慌得完全不能自已。

很想抬起手替她抹去那滴淚,但是隔了那么遠(yuǎn),雙腳也不聽話,怎么都邁不開步子。

她的視線與我錯開,轉(zhuǎn)過身去走出了靈堂。

直到眼前空了我才如夢初醒,心急地跑出去尋她。

一次次別過,又一次次重逢,每次都以為是最后一次,這應(yīng)該就是緣分。

我追著她的身影到了一處偏僻的庭院,四周無人,她突然收住腳步回頭看我,眼淚不停地淌,順著下巴滴在衣襟上。紋著青花的圖案仿佛被淚水暈開了,看得人心頭泛酸。

干冷的風(fēng)一陣陣撲上來,無孔不入。我連忙摘下自己的斗篷給她披上,輕輕說:“絲絳小姐,北方不比南方,要注意防寒。”

她牽著斗篷想要推辭的樣子,滿面淚痕,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我在欺負(fù)她。

旁邊有條長石凳,我扶著她去坐下,在袖口摸出一條淡黃綢的汗巾遞給她。她搖搖頭,自己掏出了繡著青花的絹帕擦拭臉龐。幸好她沒接,我收回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汗巾背面赫然繡著夏國皇室的圖騰,趕緊掖回了懷里。

我問她:“特地來祭拜長興公主?”

她搖頭,指著后院比劃了一下,又指指靈堂里。我看明白了,她是專程來送陪葬的瓷器。或許是觸景生情,想起了自己可憐的身世罷。

她的眼睛哭紅了,鼻子和臉頰也被冷風(fēng)吹得泛紅,像只可憐的小白兔窩在我寬大柔軟的斗篷里。我不敢大聲和她說話,擔(dān)心她會和瓷器一樣易碎。

陪著一起坐了許久,她終于不再掉眼淚了,從身后撿了根樹枝在沙地上寫字:公子如何進(jìn)來的?

她說話的時候喜歡認(rèn)真地看著別人的眼睛,或許是自己不能開口,所以那雙蒙了霧氣般的眸子里滿是期待。

我卻不敢直視她,心虛答道:“我有朋友在府里當(dāng)差,從偏門溜進(jìn)來的。”

她又寫: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失禮了。

我安慰道:“誰都有傷心事,難免觸景生情。”

她用腳擦去沙地上的字,雪白的繡花鞋蒙上了灰塵。她沒在意,一筆一劃寫道:公子何方人士?

“哦,我是從關(guān)外來的,做皮草生意。”我說著,指了指我給她披的那件狐皮斗篷。

她唇角微揚(yáng),低著頭撫摸斗篷上細(xì)軟的狐貍毛,好像是很喜歡的樣子。又歪著頭看了我一會,在地上寫:你開價,我買。

我見狀忙說:“你喜歡就送給你了。”

她搖頭,又寫:不能平白受公子恩惠。

寫完,她又認(rèn)真地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那雙眼睛究竟有什么魔力,令我癡癡迷迷。我的舌頭打結(jié),支支吾吾說:“就當(dāng)……見面禮,不枉相識一場。”

她睜大了眼睛,表示不懂我的話。

我的腦里一片空曠,毫無分寸地脫口而出:“我想你收下它,然后長久地記住我。”

太突兀了罷,她愕然的神情凝固在臉上,半晌才褪去。

我不自在地干咳了兩聲,低著頭想象她會怎么看待我這樣輕浮的人。她會將斗篷摔在我身上,還是會扔在地上踏上幾腳,抑或折斷樹枝扭頭離去,我不斷地想象,緊張得渾身發(fā)冷。

她的袖口繡著纏枝蓮的青花,隨著細(xì)弱的手腕擺動。在沙地上寫下四個字:有緣再會。

等我回過神來,身邊已經(jīng)空了,望見她亭亭玉立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處。

她披著我的斗篷走了,這一別又不知何時再會。可是她沒有拒絕我的心意,這讓我飄然得意,在長興公主大喪的日子里笑出了聲。

送葬的隊(duì)伍從公主府出來沿街而行,百姓們不約而同跟在后面,仿佛整個京城的漢人都聚集在這里,將幾條主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我躲在偏門后旁觀,那些披麻戴孝、神情哀痛的人們都似曾相識。征戰(zhàn)的那些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場面我都見得麻木了,誰叫我是蠻夷呢,冷血的旁觀者。所以這場面再大也與我無關(guān)。

折回公主府里去,空曠的庭院空無一人,我加快了步子趕去靈堂。

察德還蜷縮在那里一動不動,棺木已經(jīng)送走了,他還跪在那做什么。我伸手搭在他肩上他也沒反應(yīng),身子僵冷。

我終于打破沉寂,開口說:“察德,該走了。”

他轉(zhuǎn)過頭來看我,胡子拉茬的臉上過于干燥,幾乎要裂出紋來。他沒有向我行禮,失魂落魄念道:“皇兄……她真的沒了。”

我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只是覺得心酸又無奈。

“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她能活到一百歲。”

“人各有命,這與你何干?”我用力拍他肩膀,“別想了,回去好好照顧你的王妃。”

察德瞪著我,雙目紅得像出了血一樣,“我們?yōu)楹我蛘蹋繛楹我闾h人的河山?要不然她怎么會恨我,恨得三番四次殺死我們的孩子!”

“住口!”我厲聲喝道,將他拉扯了起來,“不光彩的事就別說出來,若是叫那些漢人知道你都做了什么,恐怕民憤滔天,出了亂子你能扛下?”

察德將拳頭攥得鐵緊,對著空落落的靈堂無語凝噎。

長興公主的死因是個謎,所有知道內(nèi)情的人都必須守口如瓶。其實(shí)我不應(yīng)該知道,但御醫(yī)非要忠心耿耿地如實(shí)回稟長興的病情。于是我才知曉,她兩年之內(nèi)自行墮胎三次,身子已經(jīng)垮了。

是我那癡情的皇弟造孽,大概他也沒有想到柔弱的長興如此剛烈。寧愿這樣自殘也不要生下蠻夷的孩子。

察德有些話還是說得在理,我們?yōu)楹我蛘蹋空f不定在和平的年代兩國聯(lián)姻,他們真的有機(jī)會可以在一起。

我回宮之后去看了麗妃,她復(fù)原得很快,臉色紅潤,半倚在床上繡花。

瓷制的香爐中溢出裊裊青煙,將床幃薰透了,暖香溫膩。

麗妃喜歡親手為我煮茶,我也習(xí)慣了,沒攔她,坐在旁邊看她忙活。

侍女端著小灶放置在案幾上,小心翼翼生起了火。

我伸手捂在小灶兩旁,手掌滾燙了之后去握住麗妃的手,“你還是這樣畏寒,多補(bǔ)補(bǔ)身子。”

“補(bǔ)得夠多了,是臣妾的身子不爭氣。”麗妃溫婉地笑著,將頭倚在我肩上,“皇上,今兒甯太妃與榮親王妃進(jìn)宮來請?zhí)蟀玻槺銇砬屏宋摇M蹂亩亲哟罅耍笠娏诵睦镆欢y受,是臣妾無用,連個孩子都保不住。”

我捏捏她的手,“別說了,我們還有很長的日子。”

麗妃知足地看著我,好像這輩子就已經(jīng)過完了一樣。

灶上的茶壺里咕嚕嚕響,冒著白氣。玉粟擺上了兩只茶杯,嫻熟地篩上茶水,又退了下去。

那茶杯是嶄新的青花瓷,繪著纏枝蓮。雖然普通,但是一縷一脈的紋路都烙在了我心底。

品牌:博集天卷
上架時間:2024-08-08 17:19:53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博集天卷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QQ閱讀手機(jī)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诸城市| 莱芜市| 柯坪县| 遵义县| 盘锦市| 长宁县| 禄丰县| 密云县| 平安县| 潼南县| 成武县| 漳州市| 龙游县| 封开县| 泸西县| 乐陵市| 永定县| 珲春市| 定边县| 麻栗坡县| 榕江县| 漳平市| 江孜县| 磴口县| 武川县| 陇川县| 泽州县| 乐昌市| 武穴市| 蒙山县| 崇文区| 息烽县| 曲沃县| 镇平县| 永修县| 合山市| 大化| 睢宁县| 互助| 高邮市| 南雄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