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九年，天降大雪，雪勢之大十年難得一見，漸成災禍。

擺滿了炭盆的暖室中，謝蘭琦不顧身邊奴仆的勸阻，硬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支起了軒窗。冷冰冰的空氣霎時涌了進來，倒是稍微消解了一些她胸口的憋悶感，連神志都清醒了幾分。

是了，到時候了。

她決定在今天結束自己的生命。抬手從袖中取出一個圓潤的小瓷瓶，謝蘭琦從中倒出了一粒黑黢黢的藥丸，塞進口中。唇齒間霎時滿是清香。

“這味道不錯，我喜歡。”

謝蘭琦的話音剛落，屋內便傳出了低沉而壓抑的哭聲。而她只是兀自躺好，閉上雙眼，臉上是多年未曾出現過的松弛感。

“我這一生，也算是跌宕起伏、波瀾壯闊了。生而為東陵嫡公主，尊貴無比；更因為救了父皇性命而備受寵愛。正常來講，本應尋個好拿捏的駙馬嫁了，一輩子恣意瀟灑。奈何造化弄人。父皇醉心于琴棋書畫、排歌練舞，終至大廈將傾，不得不將我送出去碩北和親、換取片刻安寧。至于碩北的生活，你們多多少少都是見過的。先后委身于兩任殘暴君主，個中苦楚自是不堪回首。好在是黃天不負有心人，遇上天賜良機，與當今陛下里應外合，成功覆滅碩北，我也手刃了仇人，大仇得報。后憑功被當今陛下迎回盛都。即便是物是人非，國亡了；我依然是當朝的明月公主。是是非非，均已圓滿，沒什么可惜的了。你們自然也不必難過。”

作為一個身經磨難卻仍能屹立不倒的亡國公主，謝蘭琦的身上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寥寥數語便讓跟隨她多年的四大婢女感受到了她的了無遺憾，哭聲漸漸地停了下來。

半夏是四人中最活潑的，從不會讓謝蘭琦的話把掉在地上。

“主子說的是。到現在我還能想起咱們回盛都那天的場面。那一眾女娘們在見到主子后先是驚艷后是嫉妒的神色，簡直要讓我笑掉大牙。”

“可不是~她們哪成想我這個亡國公主、又被父死子繼過的二嫁之身，竟還能有著驚艷整個盛都的美貌。原本想看我笑話的宵小之輩反倒成了笑話。那之后，新朝這幫老古董可是擔心了好一陣子，就怕當今陛下被我的美貌所惑，一年內竟上了千余封折子要陛下離我遠些。”

想到當時的情景，謝蘭琦嘴角微翹，笑出聲來。她這一笑可好，牽動了因毒發而微痛的胸膛。笑聲霎時變成了悶哼。

屋內那絲粉飾的輕松蕩然無存，負責制毒的秋桑更是一邊給謝蘭琦磕頭一邊流淚。

“秋桑，別哭。這個毒不怎么疼的。”

“主子——”

謝蘭琦不說還好，一說，秋桑頓時淚如雨下，止都止不住。

“玄冥司指揮使的位子被我這亡國公主坐了九年，夠長了。現在國泰民安，已不需要玄冥司了。可只要我在，陛下為了讓我安心便不會裁撤玄冥司。他——待我不薄，我理應為他分憂。更何況，我早已病入膏肓，早死晚死也就是幾個月的光景。趁著王宰輔對我下毒的事情死掉，還能幫他除掉一個大麻煩，可謂是一舉多得，你們就不要太過難過了。待此處事了，你們便帶著我的金銀，找個喜歡的地方常住下去，好好享受后半段人生。”

“殿下！事已至此，您就別操心我們了！”一個沙啞的聲音，截斷了謝蘭琦的話。

不用看，謝蘭琦也知道，素來稱自己為“殿下”的，定然是柳枝這個傻姑娘了。

想到柳枝，謝蘭琦到是有幾分遺憾在的。如果讓時光倒流，她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快馬加鞭沖到皇城之外，將本要發配到苦寒之地的柳枝搶回來。柳枝如果沒被她搶回來，又怎需在碩北吃上七年苦楚、至今仍沒個伴兒。

假若她沒有將柳枝搶回，以柳枝的堅韌，定不會像她親姐一般自盡在流放的路上。多半會被她那隱匿逃亡的叔父、兄長救走。如此，雖要過上幾年逃亡的苦日子；但待柳家東山再起之時，她仍是盛都名媛，百家求取。比跟著她一路吃苦要好上許多。然而一切依然發生，并無可挽回，多想無益。

“主子足智多謀，稍微耗費點時間，總能將那王賊搬倒。何苦為了那承天帝以身做局，連我們都不要了！”

說話的是四大名婢中最小的冬葵，不知為何，她對承天帝向來不滿。

“小東葵，這你就想錯了。我到不全是為他，也是為了你們。我這身體反正也沒多久好活了。待我一閉眼，你們失了靠山，難保不會遇到之前仇家報復。若是你們能蠢笨些，我也不用太多籌謀，選些靠譜的男人把你們嫁了就好。可你們偏偏一個比一個精明，再加上你們斷然不愿做小，多半會孤獨——咳~我這不是也想陛下多感念我的好，日后對你們多照拂幾分嗎~至于你們離開玄冥司后的事情，多半是要靠自己了。。。。。。”

說著說著，謝蘭琦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含糊。直到徹底沒了動靜。

沒多久，殿內傳來一陣陣哀泣之聲。

“殿下，時至今日，您怎么還不明白~陛下他喜歡您吶！我苦命的殿下。。。”

謝蘭琦雖已無力言語，但還能聽到些外界的動靜。柳枝的話，就被她聽個正著。然而她仍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態度。瞧瞧柳枝這說的是什么話？承天帝何有為待她，有欣賞、有敬佩、有交心卻絕沒有喜歡。否則，這么些年他與她朝夕相對之時為何沒有半點違禮之行？

不過，這些已經與謝蘭琦沒關了。她知道，自己正在被拖入另一個世界。耳邊傳來的是僧彌祈禱的空靈之音，空氣中飄來的都是香火的味道。

“炫音姑姑，殿下的毒不是解了嗎~為什么還醒不過來。殿下這兩日已經是滴水不進了。這樣下去可還了得~”

這聲音？是柳枝還沒被火海嗆壞嗓子時的聲音！

謝蘭琦心中微驚，奮力睜開雙眼。一縷斜射進來的夏日陽光將她的眼睛刺得生疼。她剛一皺眉，一個身影便為她擋下了陽光。

“殿下醒了！快請張御醫過來。再來個人去殿外同光明大師說一聲，看看接下來要怎么辦？總不能讓殿下一直在這佛堂修養吧？”

炫音略微愣了幾息便迅速吩咐起身邊人來。畢竟是皇后身邊的大姑姑，安排上自然是井井有條的。說完這些，竟還悄悄地拾到拾到衣服，向謝蘭琦身邊湊了湊。然而佛像前的謝蘭琦卻連一個眼神也沒分給她。此時的她，正望著柳枝那張死命板起來的娃娃臉，流下開心的淚水。

想不到，秋桑的毒藥沒能毒死她，反倒是讓她回到了從前。看自己在佛堂內躺著，謝蘭琦便知道自己這是重生到十五歲單槍匹馬救下被流放的柳枝之后不久的時間點。那時候她雖救下了柳枝，卻被父皇訓斥及罰跪在殿外。跪到夕陽西下后的謝蘭琦口渴難耐便結下了送茶水進殿的小太監。哪成想那盞茶里竟下了毒藥，吃下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她便毒發昏迷。

在御醫們奮戰三天三夜后，謝蘭琦的小命被救回來了，卻又起了高燒，整個人自始至終都沒清醒過。這下就連御醫院院正也沒有辦法了。從不信鬼神之說的東陵帝，為了愛女，破天荒地接受了太子的建議，將畫眉送到了大相國寺的佛堂里，讓大相國寺的高僧為她念經祈福，企圖借著佛法之力救他女兒一命。如此又過了五六天，時至今日，謝蘭琦才清醒過來。

一想到自己重生在救下柳枝之后的時日而非救下柳枝之前的日子，謝蘭琦便覺得心下難安。費力握住柳枝垂在身側的手指，艱難的對她說了一句話：“別怕~都會好起來的”

這話讓不知道以何顏面面對公主殿下的柳枝瞬間破防，淚如雨下。

短短月余，父親身死，其余至親均被流放。當初交好的世家對柳府避而不見，只有公主殿下愿意為她們家奔走，甚至拼命將她帶回。而救下自己的公主殿下被自己連累的受了罰不說，還中了毒；半月來始終在鬼門關徘徊。這一切的一切，讓柳枝對謝蘭琦既感謝，又愧疚；以至于讓她暫時按下了心中的惶恐不安。但柳枝心中的恐懼一直都在，甚至日益變濃，以至于她近幾日覺得胸悶氣短。

直至謝蘭琦說出讓她別怕的話后，她才覺得自己的心終于能落地了。如釋重負之下，淚水奔流而出。不善言辭的柳枝只得給謝蘭琦磕起頭來。那聲音一聲大過一聲。

眼見著柳枝跪地磕頭不止，謝蘭琦又是個說不利索話的狀態，便急著去扶柳枝。哪成想身體太過虛弱，才一抬頭便又暈了過去。恍惚間，謝蘭琦好似聽到了太子哥哥的驚呼，又好似看到了父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