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錦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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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評論第1章 卷起的舊草帽
1.大白兔奶糖
昨夜剛下過一場暴雨,今天又是個大晴天。
綠油油的葡萄葉被雨水洗得干干凈凈,卷須擰麻花似的盤旋著往上攀,舉目所及一片綠海,壓根望不到邊,襯得橫穿其間的柏油馬路像一條不起眼的灰蛇。
即將成熟的葡萄套著紙袋,從架子的空隙中沉甸甸地垂下來,粗略一數(shù),總有上萬串。
豐收的喜悅?cè)谌肟諝庵校p輕呼吸,口鼻中全是甜蜜的氣息。
快到中午的時候,臨路的葡萄架下,晃出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他頂著一腦袋炸毛,上身穿一件寬松的白色T恤,下身配破洞牛仔褲,嘴里嚼著甜絲絲的大白兔奶糖,舌頭將糖塊擠到左邊的腮幫子上,頂出一個凸起,人為減慢融化速度,等口腔中的甜味散得差不多,又把糖塊吸回來。
仔細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他的眉眼生得不錯,既有英氣,又不失俊俏,個頭比同齡人高個幾公分,一咧嘴露出兩顆小虎牙,看起來挺討喜。
不過,他爹大概并不這么認為。
“林昭,你給我過來!”身后的簡易板房里鉆出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中年男人,手里揮舞著打滿叉號的數(shù)學(xué)卷子,“十七分?這么簡單的卷子,你給我考十七分?閉著眼睛瞎蒙,都不至于考得這么差!你的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嗎?”
負責(zé)守衛(wèi)工作的大狼狗應(yīng)景地從地上站起來,沖小主人汪汪叫。
叫林昭的少年走到防護網(wǎng)前,伸手像撥琴弦一樣劃拉兩下規(guī)規(guī)整整的菱形格,被曬熱的金屬燙得一哆嗦。
他回過頭敷衍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下次閉著眼睛蒙。不過,爸,您還真厲害,我把卷子藏到床底下,您都能找著?這智商,這偵查能力,應(yīng)該去當(dāng)偵探,在咱們家種葡萄也太屈才了……”
“唰”的一聲,一只紅色拖鞋朝他面門襲來,被他靈活閃過。
“阿昭,你少說幾句,別氣著你爸!”打扮干凈利落的中年女人燙著時髦的卷發(fā),單腳蹦著擋在父子中間和稀泥,表面罵的是林昭,實際卻已經(jīng)接受了兒子不成器的事實,心里坦然得很,“老林,你也消消氣,速效救心丸上回吃完了,我還沒來得及買呢,氣出病還得上醫(yī)院,為這么個臭小子沒必要!”
林鴻文氣得坐在藤椅上直搖頭:“都怪我只顧著在外面賺錢,忽略了對他的教育……我當(dāng)年在學(xué)校的時候還是數(shù)學(xué)老師呢,兒子現(xiàn)在只考十七分,說出去都丟人……”
“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再說,他又不是只有數(shù)學(xué)考得差,語文也沒及格,英語才九分。”鄭佩英快語如珠,勸男人接受現(xiàn)實,“你想開點兒,你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一個月才賺幾個錢?市里還經(jīng)常拖欠工資,家里總是揭不開鍋。要不是后來聽我的辭職,種了這么一大片葡萄林,咱們家能過上現(xiàn)在的好日子嗎?”
“那……那也不能連個高中都考不上吧?”林鴻文被鄭佩英說得啞口無言,沉默片刻,不甘心地瞪了林昭一眼。
“考不上就考不上唄,學(xué)門手藝不也能養(yǎng)活自己嗎?他二表哥在工地開挖掘機,他三表姐在理發(fā)店給人做造型,不都干得挺好的嗎?”鄭佩英接過狗腿兒子遞上來的拖鞋,往桌腿上拍了兩下土,穿在腳上,“要是吃不了那個苦,回來養(yǎng)豬也行。到時候娶個能當(dāng)家的媳婦兒,生一兩個小的,你也該退休了,正好手把手教孩子,給咱們家供出個大學(xué)生,一樣光宗耀祖。”
聽到這話,林昭不高興了:“我才不娶媳婦兒呢!有您二位管著我還不夠?干嘛再找個人給自己添麻煩?”
他躲過鄭佩英的巴掌,像只猴子一樣竄到自己搭的簡易健身器材上,兩腿勾住單杠,上半身后仰,抓起T恤下擺在腰間打了個結(jié),露出曬得均勻、色澤油潤的蜜色小腹,雙手抱住后腦勺,在空中連做好幾個卷腹動作。
“您二位也別煩心,等我拿到初中畢業(yè)證,就去大城市闖闖,見見世面。”
他最近迷上健身,天天刷視頻,跟著那些渾身腱子肉的教練學(xué)習(xí)動作要領(lǐng),練得有模有樣。
鄭佩英笑罵:“那是你還不知道娶媳婦的好!”
葡萄園即將豐收,她們一家三口在這邊忙活了好幾天,眼看收拾得差不多,準(zhǔn)備回去看看。
她把板房的門鎖好,見兒子還曬在太陽底下,替他覺得熱,叫道:“阿昭,還在那待著干什么?走,回家吃西瓜!”
林昭倒吊在單杠上,發(fā)根蓄了一層亮晶晶的汗珠,被重力拉扯著墜下去,露出光潔的額頭。
他咂了咂嘴里殘存的奶香味,應(yīng)道:“馬上,馬上,您先走,我再做兩組練習(xí)!”
等到葡萄園重歸安靜,林昭立刻跳到地上,扒拉著防護網(wǎng)翹首以盼。
他所在的銅山鎮(zhèn)四面環(huán)山,進城一次,得走幾十里山路,又沒通公交車,交通十分不方便。
今天,他和出去進貨的小賣部老板說好,讓對方捎帶肯德基的套餐回來,從早上等到現(xiàn)在都沒見人影,急得百爪撓心。
正等著,“突突突”的聲音傳來,林昭精神一振。
他定睛看去,發(fā)現(xiàn)遠處駛來的是一輛深綠色的拖拉機,車斗裝滿家具,像是在幫人搬家,不由一陣氣餒。
拖拉機拖著黑煙開到眼前,司機頂著張麻木的臉,三十多歲的女人抱著個一兩歲的孩子坐在副駕駛位置,時不時低頭親吻孩子。
再往后是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能嚩罚粋€男人坐在斗里的小凳子上,正在皺著眉抽煙,右邊的眉毛從中間截成兩段,面相有些兇悍。
林昭最后看到的,是一個女孩兒。
她背對著他,站在靠近車尾的位置,吃力地扶著刷了層紅漆的衣柜,削瘦的身板和沉重的衣柜形成鮮明對比,令人不自覺地揪心起來,生怕她被衣柜拍在底下。
她穿得很土——比銅山鎮(zhèn)的同齡女孩子還要土,偏大的西瓜紅襯衫,又長又肥的黑色運動褲,頭上戴著頂?shù)羯l(fā)白的舊草帽。
林昭好奇地看了幾眼,打算移開目光。
這時,一陣涼風(fēng)吹過,短暫地驅(qū)散夏日的酷熱。
他愜意地瞇起眼睛,看見這陣風(fēng)淘氣地把女孩子的草帽卷走,險些叫出聲。
女孩子反應(yīng)很快地伸手去抓,纖細得看得清血管的手腕從寬松的袖子里探出,上半身側(cè)轉(zhuǎn),露出半張清清冷冷的臉。
她長得算不上多么驚艷,皮膚白白的,眉毛細細的,眼睛圓圓的,鼻尖翹挺,嘴唇?jīng)]什么血色,卻有一種特別的韻味,襯得土到掉渣的衣服都高級起來。
林昭睜大眼睛。
他看著她救起草帽,那只細瘦的小手捏緊寬大的帽檐,往回卷出兩個褶皺,心臟也像被什么又涼又軟的東西握住,輕輕揉了一下。
2.跳跳糖
林昭被這驚鴻一瞥勾走心魂。
半個小時后,他從小賣部老板手里接過軟塌的漢堡和不再冒涼氣的可樂,顧不上享用,火急火燎地打聽起來:“表叔,咱們鎮(zhèn)子上最近發(fā)生過什么有意思的新聞嗎?我剛才好像看到有人搬家。”
銅山鎮(zhèn)原來叫林家莊,鎮(zhèn)子上攏共就五百多戶,大多數(shù)人都姓“林”,互相沾親帶故,往上數(shù)三代是本家,因此張口閉口“叔嬸”、“兄弟”,叫得很親熱。
老板從傻侄子手里凈賺五十塊錢,黑黑胖胖的臉顯得格外和氣:“噢,你說的是林廣泉家吧?他妹夫住在泄洪區(qū),今年發(fā)大水,政府通知緊急撤離,一家四口過來投奔老林,他昨天去我那買煙的時候,一個勁兒地抱怨咧!”
林昭在心里想:一家四口,對上了。
“抱怨什么?”他指了指老板的小面包車,要了十幾袋跳跳糖、一大罐棒棒糖、七八包各種口味的水果糖,花花綠綠地抱了一懷,跟進貨似的,“天災(zāi)人禍,不是沒辦法的事嗎?”
“嗐,誰家喜歡窮親戚?”老板收了一張百元大鈔,裝模作樣地要找零,見林昭不肯要,也沒有再讓,“再說,他妹夫是出了名的好吃懶做,妹妹要養(yǎng)娃娃,干不了什么活,大點兒的姑娘又正在讀書,這不凈添四張吃飯的嘴嗎?換誰不覺得鬧心?”
林昭恍然大悟,咧嘴一笑,小虎牙白得晃眼:“我知道了,謝謝表叔!下回還找您幫忙!”
大中午熱得厲害,草葉全都打了蔫兒,樹上的蟬撕心裂肺地叫喚著,林昭趿拉著拖鞋走在柏油馬路上,覺得鞋底像要融化成液體似的,燙得人心慌意亂。
他們家住的是自蓋的三層小別墅,離果園也就步行十分鐘的距離,外立面貼著淺灰色和深紅色的瓷磚,里面有院子有露臺,窗明幾凈,家電齊全,在整個銅山鎮(zhèn)是獨一份兒,別提多氣派。
林鴻文早些年也是鎮(zhèn)上的風(fēng)云人物,頭一個考上大學(xué),頭一個端上教書的鐵飯碗,后來在家里人的介紹下認識鄭佩英,被這個沒讀過多少書、卻在為人處世上有大智慧的潑辣姑娘徹底征服,扛著壓力辭職下海。
兩口子趕上時代浪潮,在外頭做生意賺到幾桶金,回來拾掇了十幾畝的葡萄園,又蓋了個養(yǎng)豬場,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成為銅山鎮(zhèn)的首富。
林昭經(jīng)過自家養(yǎng)豬場,被臭味熏得捂住鼻子,加快腳步。
他推開虛掩著的大門,走進寬敞的院子,低頭沖進屋,把新買的糖一股腦兒裝進自己的玻璃糖罐里,抓起運動鞋就要往外跑。
男孩子都喜歡運動鞋,由于活動量巨大,鞋底往往磨損得厲害,和同班同學(xué)不一樣的是,林昭穿的全是價值不菲的正品鞋,舊了就買新的,從不將就。
“哎,快吃中午飯了,去哪兒啊?”鄭佩英迎面走過來,一把拽住林昭,看清他手里的肯德基袋子,劈手搶過去,“又吃垃圾食品!再讓我看見,我跟你沒完!”
林昭的心思已經(jīng)不在漢堡和可樂上,一邊低頭換鞋,一邊嘴貧:“我沒吃!這是買來孝敬您的!我出去辦點兒事,你們先吃飯,不用等我!”
運動鞋跟腳得多,他撒腿跑出去兩步,又回來沿著鋸齒邊扯掉幾袋跳跳糖,塞進褲兜里。
幾個發(fā)小都住得很近,暑假在家正閑得蛋疼,林昭在外面一吹口哨,就像聞到腥味的蒼蠅一樣,光速集合到一起。
“阿昭,干啥?打游戲嗎?”左邊耳朵缺了小半邊的瘦高個兒叫林博遠,還在襁褓中的時候被大耗子咬了一口,得了個外號“耗子”,嘴饞又愛打游戲。
“網(wǎng)吧那幾臺破機子動不動就死機,有什么好打的?”皮膚黑黝黝、塊頭最大的林海粗聲粗氣地開口,“要不咱們找輛車,去城里玩吧?”
長得白白凈凈,最受女孩子歡迎的林應(yīng)一向沒什么主意,說:“阿昭想去哪兒?你要是沒想好,我們就聽大海哥的。”
“我……”林昭張開嘴,又不知道該怎么說。
他把跳跳糖分給狐朋狗友,自己也拆了一包,往嘴里一撒。
上百個細小的糖粒被口腔里的熱氣一激,迅速融化,二氧化碳變成氣體,推著它們在舌尖上沿著不規(guī)則的軌跡蹦跳、撒歡,好玩得很。
林昭緊閉著嘴,等最刺激的那股勁兒過去,才神神秘秘地說:“我?guī)銈円妭€人。”
他帶著他們來到林廣泉家外頭。
林廣泉是干裝修的,平時一年到頭在外地打工,今年老母親生了重病,得在床前伺候,這才沒出門,在鎮(zhèn)子上打打零工,勉強度日。
他家自然比不上林昭家,住的是灰撲撲的平房,院墻還挺高,里面隱約傳來老人的咳嗽聲和小孩子的哭聲。
“阿昭,你讓我們見誰啊?”耗子稀里糊涂地被林昭從后面抱起,兩手扒住墻頭,“我們跟林天雖然不熟,也算同班同學(xué),直接敲門進去不就行了嗎?”
林天是林廣泉的兒子,按關(guān)系算,是那個女孩子的表弟。
“你上去看一眼就知道了!”林昭覺得心里像燒著一團火,卻不明白是為了什么,只是一味地著急。
耗子趴在墻上看了半天,在林昭的催促下,撓頭說:“沒什么特別的啊,幾個男的在堂屋喝酒,有個不認識的女的在哄小孩兒,還有個跟咱們差不多大的女的在院子里洗衣服……”
“對!對!就是她!”林昭的心提到嗓子眼,“你覺得她長得漂亮嗎?”
他問完這句,又覺得叫他們過來是個餿主意。
他們都覺得漂亮,然后呢?會不會搶著跟她做朋友?
沒想到,耗子干脆利落地搖搖頭:“不漂亮,挺一般的啊。”
“……你懂個屁!”林昭立刻急了眼,拖著他的腿把他拽下來,“你腦子里全是游戲,知道什么好看不好看?阿應(yīng),你上去看!”
林應(yīng)性格溫吞,又會察言觀色,看了半天,斟酌著措辭說:“又瘦又白,蠻、蠻清秀的……阿昭,你認識她嗎?”
就連林海,也是差不多的反應(yīng):“沒胸沒屁股,不怎么樣。”
林昭氣急敗壞地說:“俗氣!沒眼光!不懂審美!”
他讓林海彎下腰,踩到對方后背上,掙著身子往里看。
女孩子正對著他,低著張白白凈凈的面孔,坐在小凳子上,手腳麻利地洗著衣服。
比鍋還大的紅色塑料盆里裝滿臟衣服和床單被罩,粗略一掃,不止有大人的,還有小孩的,工程量繁重。
那種被人揉抓心臟的感覺又來了。
林昭呆呆地望著她清麗的眉眼,見她吃力地端起塑料盆,往他的方向走過來,驚得連忙往下縮,小聲嚷:“快!快放我下去!”
說來不巧,就在這時,墻外有人經(jīng)過,喝道:“你們幾個,干什么的?”
林海毫無默契地站直身,把林昭頂成一座丟人現(xiàn)眼的高塔。
“哎哎!哎哎哎!”林昭驚慌失措地叫著,腳下失去平衡,在半空中撲騰兩下,“咕咚”跌進墻內(nèi),四仰八叉地摔在女孩子面前。
3.玉米糖
林昭躺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藍到半透明的天空,耳朵聽見狐朋狗友們的動靜——
“阿昭掉、掉進去了!”
“別管他!快跑!快跑!”
“哎,等等我啊!你們跑得也太快了吧?”
……
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林昭眉毛一抽,硬著頭皮看向陌生的女孩子,擠出個不自然的笑容,心里一個勁地哀嚎。
丟臉丟到姥姥家去了!
女孩子手里還抱著沉重的洗衣盆,被從天而降的少年嚇得倒退半步,卻沒露出什么表情,看起來很鎮(zhèn)定。
她扭過頭,對堂屋細聲細氣地叫道:“舅舅,墻上掉下來一個人。”
林昭揉了揉后腰,齜牙咧嘴地從地上爬起來,對迎過來的叔伯長輩們干笑道:“廣泉叔,二伯,四叔,是我。我……我忘了老師布置的暑假作業(yè)是什么,想找林天問問,敲了半天門沒人應(yīng),打算爬墻看看家里有沒有人,手上沒抓穩(wěn),竟然摔下來了,哈哈,哈哈哈……”
他一邊說話,一邊注意那個女孩子的反應(yīng),見她微微蹙眉,心里直發(fā)緊。
她剛才就在院子里,根本沒聽到敲門聲,肯定認為自己是個撒謊精!
“沒事,應(yīng)該是我們聊天的時候嗓門太大,都沒聽見,沒摔疼你吧?”林廣泉熱情地拽住林昭,親自幫他拍掉身上的土,“阿昭,吃中午飯了沒?進屋一起吃兩口吧!天天,快招呼好你同學(xué),給他拿雙筷子!”
“不用不用!”林昭看向林廣泉身邊的男人,做出副好奇的樣子,“廣泉叔,您家里有客啊?”
“哦,這是我妹夫莊保榮,大家都叫他莊老五,你叫‘姑父’就行。”林廣泉介紹道。
林昭很有禮貌地打招呼:“姑父好,我是林昭。”
他又轉(zhuǎn)向面生的女人,循序漸進道:“這位就是素華姑吧?我年紀小,不認識您,您別見怪。懷里抱的是小弟弟嗎?”
女人叫林素華,本來不大愛說話,卻被他最后這句問話搔到癢處,臉上放出光彩,笑道:“對,是小弟弟,我們家樂樂今年才一歲半,已經(jīng)會說話會走路了,算命先生說他將來能考上名牌大學(xué),給我們倆養(yǎng)老送終呢!”
她低頭在兒子臉上狠狠親了幾口:“是不是呀,樂樂?”
林昭心里直嘀咕:一歲半還不會說話,不成傻子了嗎?
他屏息凝神,終于繞到正題上去,看著那個女孩子說:“這位呢?是姐姐還是妹妹?”
“青楠,你還杵在這兒干什么?快點把衣服洗完,再幫你媽收拾收拾屋子!”一直沉默的莊老五忽然開口,斷眉緊緊擰著,臉上寫滿不耐煩。
莊青楠沒脾氣地“嗯”了一聲,抱著塑料盆往墻根的壓水井走去。
林昭魂不守舍地被林廣泉拉進堂屋,坐在酒桌上,腦子里不停猜測著莊青楠的名字怎么寫。
是“青色”的“青”,還是“輕松”的“輕”?
是“楠木”的“楠”,還是“南方”的“南”?
管它怎么組合,這名字真特別,真好聽。
林廣泉有心巴結(jié)林昭家,又是給他拿飲料,又是給他夾菜:“阿昭,聽說你爸要擴蓋豬圈,你回去跟他說說,把這個活給你廣泉叔成不成?叔一定給你們家修得結(jié)結(jié)實實,漂漂亮亮!”
莊老五看出林昭身份不一般,面部線條變得柔和,主動給桌上的主客和陪客倒酒,說:“哥,到時候你帶上我唄!你也知道,不管砌墻,還是抹水泥,我都是行家!”
林昭正愁找不到機會跟莊青楠套近乎,聞言滿口答應(yīng):“行啊,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到時候廣泉叔和姑父一起去我家里幫忙!”
他吃了幾口菜,問:“姑姑吃過飯了嗎?青楠……青楠姐姐呢?我看她好像一直在忙活,不吃點兒東西墊墊,能有力氣嗎?”
“女人上什么桌?”莊老五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少吃一兩頓餓不死。”
滿桌的男人都一臉麻木,就連林廣泉,也沒為親妹妹打抱不平。
林昭張了張嘴,又慢慢閉上,再也吃不出飯菜的滋味。
他找借口鉆進林天房間,旁敲側(cè)擊地打聽莊青楠的情況。
林天在學(xué)校里少言寡語,看起來有些懦弱,提起莊青楠,話竟然多了起來:“我表姐學(xué)習(xí)可厲害了!在她們學(xué)校,每回都考年級第一,還拿過省級的奧數(shù)競賽冠軍,這次轉(zhuǎn)學(xué)過來,銅高的老師能高興死!”
“這么厲害?”林昭很給面子地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你說她馬上讀高一,那她比咱們大一歲是吧?”
“大兩歲,我姑父本來不打算讓她上學(xué),是村里的老師跑他們家好說歹說,再加上義務(wù)教育不收學(xué)費,這才同意的。你沒看我姑父剛才不太高興嗎?就是因為上高中得交好多錢,他不想拿。”林天遞給林昭兩顆玉米糖,努嘴示意他吃。
林昭最討厭玉米味的軟糖,為了跟林天搞好關(guān)系,不得不撕開糖紙丟到嘴里,就著黏牙的口感和濃烈的香精味,坐在床上邊晃腿邊說:“你姑父怎么這么拎不清?要是她生在我家,我爸媽就算傾家蕩產(chǎn)也得供她讀大學(xué)。這么好的苗子,不上學(xué)干嘛?留在家里洗衣服帶弟弟嗎?”
“還可以嫁人嘛。”林天撇撇嘴,不知道想到什么,湊近他的耳朵嘀咕,“你不覺得我表姐長得挺好看的嗎?”
好不容易遇到和自己眼光一致的人,林昭連連點頭。
他琢磨著“嫁人”的話,耳根不知道怎么紅了一片。
“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改天再來找你玩。”林昭見外頭幾個男人喝得東倒西歪,林素華正抱著孩子吃剩菜,適時告辭,“太陽挺曬的,別送了。”
院子里的晾衣繩上已經(jīng)晾滿衣服和床單,莊青楠站在花花綠綠的布料中間,頭發(fā)短得勉強能扎起來,發(fā)量很多,卻沒什么光澤,白皙的肌膚被太陽烤得發(fā)紅,臉上布滿亮晶晶的汗珠。
林昭一見她就挪不動道。
他傻呆呆地看了半天,等她察覺出異常,奇怪地看過來,鼓起勇氣走上前搭訕:“你好,我是林天的同班同學(xué)林昭,過完暑假升初三。聽林天說,你學(xué)習(xí)很好,能把你的學(xué)習(xí)筆記借給我看看嗎?”
莊青楠飛快地打量了林昭一眼,見他穿著名牌衣服,腳上踩一雙阿迪達斯的運動鞋,個子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目光清亮,氣色紅潤,對他的印象從“鬼鬼祟祟的怪人”刷新成“不識人間艱辛的小少爺”。
她心里明白,他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不嫉妒他。
命運在逼著她往前跑,她根本沒時間嫉妒別人。
她也不想和他拉近距離。
所有莫名其妙的示好,背后都藏著可怕的陷阱。
“可以。”莊青楠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汗,帶林昭走進廚房旁邊的屋子。
這是林廣泉給妹妹一家騰出來的住所,原來是放雜物的,殘留著陳年的霉味。
屋子不大,也就十五六平,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張雙人床,旁邊擺著衣柜,余下的空間就更顯逼仄。
窄小的單人折疊床靠墻豎著,像是給莊青楠睡的,沉重的木箱堆在門口,還沒來得及收拾。
莊青楠拒絕林昭的幫助,吃力地挪開上面的衣箱,打開第二個箱子,從里面找出好幾本學(xué)習(xí)筆記。
“這些都是我初二時做的筆記,你先拿去看看,如果覺得太簡單,再來找我拿初三的。”她雙手捧著遞給林昭。
林昭粗略一看,第一頁數(shù)學(xué)筆記就如同天書,強撐著做出副從容模樣,笑道:“好的,好的,謝謝。”
他伸手去接,沒接過來。
被家務(wù)活磨出一層薄繭的手指緊握著筆記不放,莊青楠似是為他的不上道而苦惱,含蓄地提醒:“去圖書館借書還要押金,去音像店租碟也要費用,這些筆記都是我辛辛苦苦做的,外面的書店買不到。”
見林昭一臉困惑,莊青楠抿了抿唇,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既然你是林天的同學(xué),稍微意思一下就可以了,不需要給太多。”
4.花生酥
林昭愣了幾秒,才聽明白——她是在要錢。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習(xí)慣以“人情”打交道,羞于將“金錢”放在明面上,偶爾遇到莊青楠這么直接的人,他不覺得被冒犯,反而覺得新鮮。
“啊,當(dāng)然,當(dāng)然!沒問題!應(yīng)該的!”林昭手忙腳亂地從褲兜里摸出一百塊錢,“夠不夠?不夠的話,我下次多帶幾百……”
莊青楠看著嶄新挺括的百元大鈔,眸色變得黯淡。
銅山高中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是三百塊錢,教材費等雜費加起來二百。
為了從莊保榮手里求到這五百塊錢,她不知道挨了多少罵,干了多少活。
直到現(xiàn)在,莊保榮也沒松口,張嘴閉嘴說她是“賠錢貨”。
可林昭拿錢的動作這么流暢,這么隨意,可見——投胎是門技術(shù)活,同人不同命。
他大概從不需要為學(xué)費操心,更不知道沒日沒夜地干活、累得腰都快斷掉是個什么滋味兒。
“夠了。”看在錢的面子上,莊青楠艱難地勾了勾嘴角,扯出個僵硬的笑容,“我再給你一本我自己整理的單詞冊子,有哪里不懂,你直接找我。”
林昭心花怒放,點頭如搗蒜。
他抱著厚厚一摞筆記從林廣泉家一步三回頭地出來,撞上蹲守在不遠處的狐朋狗友,顧不上責(zé)怪他們,只是一個勁兒地傻笑。
這天晚上,他胡亂往嘴里扒拉半碗飯,連最喜歡的紅燒豬蹄都沒碰,一頭扎進自己屋。
“這小子又抽什么風(fēng)?平時吃完飯就往外面跑,今天怎么忽然轉(zhuǎn)性了?”鄭佩英察覺出兒子的異常,和林鴻文嘀咕,“我不是剛把他的游戲機沒收過來嗎?他不會又從哪兒弄來一部,在屋里偷偷打游戲吧?”
林鴻文給她夾了塊肉,聞言也有些懷疑:“應(yīng)該不會吧……不過也說不好,老爺子總背著我給他塞零花錢,你爸媽也沒少給,他最近手里頭挺松快的,糖都是成罐成罐地買……”
鄭佩英雷厲風(fēng)行:“不行!我得過去看看!”
“你看你,總是聽風(fēng)就是雨。阿昭也這么大了,你得給他留點兒隱私,要是把他逼得叛逆了,咱倆更頭疼。”林鴻文輕聲細語地勸著,被她瞪了一眼,語氣不自覺弱下去,“咱倆從窗戶縫偷偷瞧一瞧,了解了解情況再說。”
林昭住在一樓西邊的臥室,兩口子做賊似的貓著腰從院子繞到他的房間后頭,看見窗戶大敞,窗簾也沒拉,柔和的燈光從新?lián)Q的紗窗透出來,幾只飛蛾前仆后繼地往上撞。
林昭背對著他們坐在書桌前,破天荒地抱著學(xué)習(xí)筆記,嘴里一邊嚼香噴噴的花生酥,一邊啃筆桿,雙手在本子上摸來摸去,兩條腿閑不住似的不停抖動。
鄭佩英不知道兒子是在琢磨莊青楠的名字,還以為祖墳冒青煙,大喜過望,差點兒叫出聲。
林鴻文更是激動得眼含淚光,單手扶住窗戶框,另一手緊緊捏住鄭佩英的手腕,和她四目相對,滿臉欣慰。
忽然,林昭哀嚎了一聲,把俊臉砸進字跡娟秀的筆記里。
那股似有似無的清冷香味再獨特,再迷人,也無法修復(fù)他此刻的心理創(chuàng)傷。
“阿昭?”
“你怎么了?”
在窗外偷看的兩口子見狀滿腔疑問,不約而同地出聲問道。
林昭從書桌上抬起頭,詫異地看向爸媽,問:“爸,媽,你們怎么在這兒?”
不等鄭佩英和林鴻文解釋,他便抬手晃了晃莊青楠的筆記,訴苦道:“你們來得正好,我問問你們,為什么要把我生得這么笨?這真的是初二的數(shù)學(xué)題嗎?我怎么連答案都看不懂?”
二人走進屋里,林鴻文拿起筆記翻看了幾頁,職業(yè)病發(fā)作,贊不絕口:“這是誰整理的?字寫得真漂亮,解題思路也清晰,還有這個解法,我記得這是高中才講的知識點吧……”
鄭佩英更關(guān)心兒子的身體,說:“你知道上進是好事,但是哪有一口吃成個胖子的?不填飽肚子哪有力氣學(xué)習(xí)?我去給你煮個銀耳羹當(dāng)夜宵。說你多少遍了?少吃點兒糖,牙再好也經(jīng)不住這么折騰!”
林昭吐吐舌頭,等鄭佩英離開,諂笑著對林鴻文說:“爸,咱家豬圈是不是要擴建啊?您把活給廣泉叔干,行不行?”
林鴻文皺了皺眉:“行是行,不過,廣泉干活有點兒馬虎……”
“您看著點兒不就行了嗎?”林昭心里一向憋不住事,被全家上下慣得更是想要什么就一刻都不能等,“廣泉叔的妹妹一家剛從泄洪區(qū)過來投奔他,我看姑姑姑父都是老實人,日子過得怪不容易的,咱們能幫一把是一把唄。”
這會兒,他還不知道,他給自己家攬了個多大的麻煩。
見林鴻文有些動容,他舔了舔嘴唇,終于說到莊青楠身上:“而且,這筆記是我從他們女兒那里借來的,那個……那個姐姐馬上升高一,學(xué)習(xí)特別厲害。爸,您能不能跟素華姑姑家商量商量,把她請過來給我補課?”
不知道為什么,他不太想叫莊青楠“姐姐”。
兒子知道用功,是求也求不來的事,林鴻文和鄭佩英十分上心,通過親戚打聽莊老五一家的情況。
得知莊青楠在原來學(xué)校的成績是一等一的好,中考卷子也答得接近滿分,鄭佩英自然高看她一眼,慎重地和林鴻文商量:“補習(xí)費可不能虧了人家,依我看,就按市里大學(xué)生家教的價格來,額外管一頓午飯,暑假結(jié)束的時候,再送她一套像樣的學(xué)習(xí)文具,老林,你覺得怎么樣?”
“行啊,聽你的。”林鴻文從客廳的柜子里拿出兩瓶珍藏的陳酒,又翻出兩條好煙,“我去廣泉家商量商量。”
林昭在家里等消息的時候,真可謂“望眼欲穿”。
平時油瓶倒了都懶得扶的人,在屋里屋外跑了足有上百趟。
他又是掃地,又是擦玻璃,把茶幾上堆的雜物一股腦兒掃進收納箱,嫌棄窗簾不干凈,跳到窗臺上,伸長了胳膊拆頂上的吊環(huán)。
鄭佩英驚異地說:“阿昭,你又發(fā)什么瘋?你們老師家訪的時候,也沒見你這么勤快。”
林昭“嘿嘿”傻樂,心道:莊青楠和學(xué)校里那些古板無趣的老師可不一樣。
一直等到晚上,林鴻文終于穿過夜色走進家門。
林昭殷勤地遞上拖鞋,眼巴巴地問:“爸,素華姑父是怎么說的?答應(yīng)了沒?”
林鴻文故作嚴肅,保持沉默,直到兒子急得跟火燒屁股一樣上躥下跳,儒雅的臉上才露出笑意:“答應(yīng)了,莊家的姑娘明天一早就過來。”
林昭眼睛一亮,強忍著沒有在父母面前失態(tài)。
他同手同腳地走進臥室,立刻蹦到床上,來了個漂亮利落的側(cè)空翻。
5.麥麗素
一大早,莊青楠躡手躡腳地從折疊床上爬起來。
她們一家過來投奔舅舅,舅舅雖然沒說什么,舅媽卻把不高興掛在臉上,給外婆送飯的時候摔碗筷踢凳子,動不動指桑罵槐。
林素華只關(guān)心弟弟奶吃得多不多,覺睡得好不好,莊保榮則抹不開面子,扯高嗓門罵她沒眼力勁兒,使喚她給全家八口人洗衣服做飯,喂雞放羊。
天氣熱得厲害,屋子里連個電扇都沒有,唯一的涼席鋪在父母和弟弟睡的大床上,莊青楠捂出一身痱子,自己都不知道有沒有睡著。
她頂著眼下的青黑,從井里打了一盆涼水,就著洗了把臉,恢復(fù)幾分清醒。
莊保榮趿拉著人字拖走進廚房的時候,正蹲在灶臺前燒柴火的莊青楠條件反射地哆嗦了一下,扭頭討好地看了眼父親,問:“爸,早上炒份土豆絲,就著玉米糝,吃饅頭行嗎?”
“土豆絲有什么可吃的?”莊保榮不滿意地翻箱倒柜,見女主人頗有先見之明地在柜子上掛了把大鎖,悻悻然地收回手,“我出去吃,你隨便弄點兒,趕緊去阿昭家給他補課,那可是正經(jīng)事。”
他隔著口袋摸了摸疊得整整齊齊的人民幣,第一次覺得女兒讀書有用,心情好了不少。
一個月八百塊錢家教費,比種地賺錢。
看來傳言不假,林鴻文和林昭父子倆都是冤大頭,耳根子軟,手又松。
他得動動腦筋,讓他們再吐出來點兒。
莊青楠目送父親哼著小調(diào)出門,悄悄松了口氣。
她手腳麻利地做好全家人的飯,隨便吃了兩口,把院子掃干凈,換上唯一能見客的衣服——
那是堂姐淘汰下來的淺藍色襯衣和黑色牛仔褲,襯衣洗得發(fā)白,手肘處打了兩個補丁,褲子有些短,露出半截纖細的腳踝,一點兒也不好看。
莊青楠對著鏡子扎好頭發(fā),聽見林素華摟著弟弟在床上咕噥了句:“你的頭發(fā)長得還挺快的。”
這不是來自母親的關(guān)心。
林素華只是在算計,什么時候能拿她的長發(fā)再換一回錢,給弟弟買兩件新玩具,給莊保榮添幾個下酒菜。
莊青楠低垂著白凈的臉,忍住后背又癢又疼的不適感,拿起書包出了門。
林昭家應(yīng)該很好找——舅舅說,鎮(zhèn)子上最高最新的那棟樓就是。
莊青楠還沒走到主路上,林昭就牽著大狼狗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過來,笑嘻嘻地說:“莊青楠,早啊!”
見莊青楠有點兒怕狗,他到跟前來了個急剎車,一收狗繩,把狗勒得直吐舌頭。
“它叫旺財,不咬人的。”他拍拍狗頭,示意它轉(zhuǎn)圈、搖尾巴、遞爪子,俊俏的眉眼彎成月牙兒,“你要不要摸摸看?”
莊青楠在原來的學(xué)校只顧著悶頭學(xué)習(xí),又沒時間放松,根本沒有朋友。
再說,她也是第一次碰見林昭這么自來熟的人。
她手足無措地看看林昭,又低頭看看旺財,鼓起勇氣摸了摸它的腦袋,見它嗅嗅自己的手心,熱情地伸出舌頭猛舔,癢得縮了縮手,唇角微微上翹。
林昭本來想讓旺財多表現(xiàn),這會兒又嫌棄它太主動,抬腳格開壯碩的身軀,擠到它和莊青楠中間,伸手接過書包。
“我怕你找不到我們家,出來接接你。”他解釋自己的來意,不等莊青楠回答,就拋出好幾個問題,“你吃早飯了嗎?平時喜歡睡懶覺嗎?八點鐘補課早不早?”
他厚著臉皮撒謊:“我是沒什么,我覺少,每天早上六點鐘就起床,就是擔(dān)心影響你的睡眠。”
旺財“嗷嗚”了一聲,像是嘲笑主人撒謊,很快被蝴蝶吸引注意力,一頭扎進路邊的草叢里。
莊青楠這才找到機會說話。
她不想得罪雇主,態(tài)度比昨天更客氣,也更疏離:“吃過了,我也起得早,八點鐘正好。”
兩個人陪著旺財走走停停,來到林昭家門口,鄭佩英迎了出來。
她昨晚聽林鴻文夸了莊青楠半天,這會兒見對方收拾得干干凈凈,目光清澈,舉止大方,心里更加喜歡,笑道:“青楠是吧?快進來,你林叔叔出去辦事,中午回來吃飯,我到時候給你們做好吃的。書房都收拾好了,我們家阿昭基礎(chǔ)差又貪玩,考試門門不及格,以后還得你多費心。”
“阿姨太客氣了,您給了那么多家教費,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莊青楠禮貌地對鄭佩英笑了笑,跟著她走進院子,就算心里已經(jīng)有了準(zhǔn)備,還是被她們家的經(jīng)濟實力嚇了一跳。
原來院子里的地不止可以用來種菜,還能種不實用的花。
月季在灰褐色的土壤里扎根抽枝,爆出紅艷艷的重瓣花朵;向日葵神氣地昂著腦袋,享受蜜蜂和蝴蝶的獻媚;梔子花在綠葉的掩映下盛放,潔白無瑕,香氣撲鼻……
原來家里可以有三十多平方米的寬敞客廳,可以有好幾個廁所、好幾間書房。
柜式空調(diào)、掛式空調(diào)、電冰箱、洗衣機……各種電器目不暇接,她走上二樓,踏入光線明亮的書房,看著只在電視上見過的升降椅,有些不敢坐。
“快坐!椅子高不高?扳底下這個把手就能調(diào)高度。”林昭熱情地催莊青楠落座,撈過一個圓凳墊在屁股底下,拿出自己的初二教材和她的學(xué)習(xí)筆記,眼睛亮晶晶的,“我們今天先學(xué)什么?”
莊青楠竭力保持鎮(zhèn)定,不熟練地把椅子調(diào)低,還沒來得及說出學(xué)習(xí)安排,一大桶麥麗素就端到眼前。
林昭偷覷門口,確定鄭佩英已經(jīng)下樓,小聲道:“先吃糖吧?”
莊青楠也跟著回頭看了眼,見房門半敞著,心下微松。
空調(diào)不停運轉(zhuǎn),將溫度保持在舒適的范圍內(nèi),莊青楠覺得后背的痱子消停下來,接過一小包麥麗素,撕開包裝,將圓滾滾的糖果含進嘴里。
她很喜歡吃糖,卻沒什么機會吃,珍惜地用唾液把外層的巧克力慢慢融化,等又甜又苦的味道完全消失,這才咬碎滿是孔隙的脆芯,吞進肚子里。
為了保護脆弱的自尊心,她克制著自己,只吃了兩顆,就違心地說:“我不太喜歡吃糖,剩下的留給你。我們從數(shù)學(xué)開始吧?”
林昭沒有多想,高高興興地把剩下的糖倒進嘴里,“嘎吱嘎吱”亂嚼一氣,豪氣干云:“來!”
十分鐘后,他被莊青楠的摸底提問打回原形,這也不會,那也不會,微黑的臉皮因羞愧而燒得通紅。
6.枇杷糖
莊青楠沒想到林昭的底子這么差,掩住詫異,讓他把初一的教材找了出來。
她從最簡單的知識點講起,拿起中性筆在草稿紙上寫寫劃劃,面無表情,聲音清冷。
林昭大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左腿離莊青楠的腿只有兩三厘米的距離,習(xí)慣性地抖了兩下,沒聽幾句就開始走神。
她的睫毛又密又長,微微上翹,像兩把小扇子,圓圓的眼睛專注地盯著課本,缺少血色的唇瓣不停開合,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甜香。
莊青楠停下來喝水的時候,既覺家教工作輕松,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回去后的煩惱——
舅舅家的活是干不完的,也沒人替她干,她下午回去不得不加班加點,把本該在一天內(nèi)完成的家務(wù)壓縮到半天以內(nèi)。
這樣想著,莊青楠皺了皺眉,流露出不高興的神氣。
林昭不知道莊青楠在想什么,還以為她嫌棄自己不夠用心,連忙并攏雙腿,挺直腰桿,態(tài)度變得認真起來。
人在集中注意力的時候,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消耗的熱量也隨之增加,沒到十一點,林昭的肚子就開始“咕咕咕”亂叫。
“好餓啊!”他伸了個懶腰,看著草稿紙上緊挨在一起的兩種字跡,一個像印刷體,一個像狗爬,莫名其妙地感到高興,“莊青楠,我去上個廁所,再拿點兒零食過來,我們一起吃。”
莊青楠講得口干舌燥,體力比林昭更早見底。
她等他“騰騰騰”跑下樓,這才允許自己放松,在低血糖的影響下,像快要強制關(guān)機的機器一樣,邁著虛浮的腳步,走進二樓的廁所。
林昭家的廁所和開在院子里的旱廁不同,貼滿漂亮的瓷磚,裝著先進的抽水馬桶和潔白的洗手臺,沒有異味,更沒有蠅蟲。
莊青楠望著鏡子里瘦弱憔悴的女孩子出了會兒神,解決好生理問題,不太熟練地按下沖水鍵。
她回到書房,看到林昭推來一輛零食車。
林昭獻寶似的把花花綠綠的零食鋪了一桌子,被趕過來的鄭佩英拎著耳朵罵了一頓,縮縮肩膀,說:“我就吃兩口墊墊,不耽誤吃中午飯!媽,您做的紅燒肘子和麻辣小龍蝦都是一絕,我保證連口菜湯都不給你們剩下!”
鄭佩英把莊青楠看成品學(xué)兼優(yōu)的“別人家孩子”,瞪了林昭一眼:“就知道吃這些垃圾食品,你問問青楠平時在家里吃不吃,跟人家學(xué)學(xué)!”
莊青楠抿了抿唇,笑容變得有些苦澀。
她不是不想吃,是沒機會吃。
莊保榮嗜酒如命,又喜歡賭錢,常常欠一屁股爛賬,被兇神惡煞的債主找上門叫罵,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哪有閑錢買零食?
再說,在父母眼里,她這個“賠錢貨”壓根不配多花錢。
十二點鐘,林鴻文從外面回來,給林昭和莊青楠帶了兩套筆記本和兩支鋼筆,笑瞇瞇地詢問上午補習(xí)的情況。
莊青楠禮貌地回答著他的問題,見林昭跑來跑去,又是端菜,又是開飲料,桌上擺了五六道菜,有肉有菜,有魚有蝦,變得不大自在:“叔叔阿姨太破費了,隨便吃點兒就行,不用這么麻煩。”
“你別多想,我們家經(jīng)常這么吃。”林昭給莊青楠倒了一杯果汁,開始發(fā)筷子,“我媽要是懶得做飯,就出去下館子,平均下來一個人兩道菜還叫多?”
鄭佩英坐在莊青楠對面,給她夾的菜在碗里堆成一座小山,笑著說:“青楠多吃菜,你正在長身體,應(yīng)該多補充點兒營養(yǎng),可不能虧了自己。”
莊青楠看著碗里張牙舞爪的小龍蝦,心里有些犯難。
她不知道這種稀罕東西該怎么吃。
要去頭嗎?還是先剝殼?鉗子能吃嗎?
她在山里長大,見過的海鮮河鮮只有泡發(fā)的魷魚、腥臭的帶魚和指甲蓋大小的螺螄,生怕露怯,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林昭不懂女孩子敏感細膩的小心思,性急地把小龍蝦的腦袋一掰,捏住蝦尾,牙齒不知道怎么一叼一拽,就把雪白的蝦肉卷進口中。
所以,他的剝蝦方法壓根不具備可參考性。
莊青楠低著頭斯斯文文地吃著飯菜,等到碗里只剩三只小龍蝦,聽見林昭熱情地讓道:“你怎么不吃蝦呀?吃不慣嗎?”
“……沒有吃不慣。”她硬著頭皮放下筷子,正準(zhǔn)備伸手,鄭佩英將飯碗端了過去。
“別扎著手,我給你剝。”鄭佩英手腳麻利地把小龍蝦大卸八塊,動作行云流水,又像開了慢動作特效一樣,讓她看得清清楚楚,“阿昭,吃完了嗎?吃完去喂狗。”
莊青楠悄悄松了一口氣。
她還太小,不明白鄭佩英已經(jīng)看出自己的窘迫,也不明白對方是如何小心又溫柔地維護著她的自尊心。
這晚,鄭佩英在床上翻來覆去,唉聲嘆氣。
她睡不著,把林鴻文叫醒,小聲說:“青楠多好一個孩子,又聰明又懂禮貌,怎么長那么瘦,穿那么舊?她爸媽是怎么想的?管生不管養(yǎng)嗎?”
林鴻文睡眼惺忪,好脾氣地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你要是心疼她,就趁著暑假給她多補補身體,開學(xué)的時候買兩套新衣服,再額外包個紅包,偷偷塞給她。”
鄭佩英深以為然:“你說得對,到時候記得提醒我。”
莊青楠感念林昭父母的照顧,在補課的事上,表現(xiàn)出十二分的上心。
林昭運動神經(jīng)發(fā)達,學(xué)習(xí)上的天賦卻很有限,要不是喜歡和莊青楠待在一起,在這樣高強度的訓(xùn)練下,早就堅持不下來。
一個星期后,他舉著勉強達到及格線的數(shù)學(xué)試卷,站在陽臺上,眺望豬圈那邊人頭攢動的盛況。
豬圈擴建的工程正式開工,近百頭豬臨時遷到葡萄園后面,林廣泉、莊保榮和幾個叔伯正在運水泥,還有很多孩子聚在一起看熱鬧。
林昭心癢難耐,回頭道:“莊青楠,咱們也下去看看吧?我……”
他的話音忽然頓住。
或許是被連日來的勞累耗盡體力,莊青楠趴在書桌上昏睡過去。
午后的陽光灑在她的發(fā)間,微亂的發(fā)絲呈現(xiàn)出一種毛絨絨的質(zhì)感,白皙的臉頰沐浴在金光中,神情困倦又放松。
她的手邊散落著幾顆枇杷糖,雖然味道清苦,卻能清熱去火,有效緩解喉嚨干啞的癥狀。
林昭屏住呼吸走過去,拈起一顆糖果。
他對自帶苦味的糖有深仇大恨,平時碰都不碰,這會兒卻鬼使神差地送進嘴里,抵在一邊的腮幫子上。
現(xiàn)在,他和她嘴里的味道是一樣的了。
7.QQ糖
做家教的時間久了,莊青楠和林昭的幾個發(fā)小也熟悉起來。
耗子總打著找林昭學(xué)習(xí)的旗號,坐在地毯上擺弄他的寶貝游戲機;林海塊頭雖大,腦容量卻和林昭不相上下,吭吭哧哧地提出一起補課的請求,把爸媽準(zhǔn)備的“心意費”塞給莊青楠,自己挪了張書桌,和林昭坐在一起。
林應(yīng)是他們中成績最好的一個,本來不需要開小灶,可能是覺得無聊,也跟著湊熱鬧。
于是,一對一的教學(xué)變成小型課堂。
林昭怎么看他們幾個都覺得不順眼,見莊青楠沒有流露出不樂意的意思,也不好說什么,只能偷偷生悶氣。
葡萄園終于到了豐收季,鄭佩英剪下幾串又大又水靈的葡萄,洗干凈之后,給孩子們送進書房。
“謝謝阿姨!”耗子眼疾手快地把游戲機藏進書包,起身接過果盤,嘴巴比蜜還甜,“阿姨家的葡萄比外面買的都好吃,我早就盼著這一口了!”
林昭手里剛好拿著一袋葡萄味的QQ糖,一顆軟糖一顆葡萄混著吃,嘴里時而軟糯彈牙,時而汁水飛濺,享受著不一樣的口感。
“待會兒都帶幾斤回去,給你們爸媽嘗嘗鮮!”鄭佩英被耗子哄得眉開眼笑,特地招呼莊青楠,“青楠,你也快來吃!我再去摘點兒,給你爸和你舅舅那邊送過去。”
莊青楠還沒說出道謝的話,林昭先眼前一亮,放下嘴里叼著的筆,說:“媽,正好今天的課補得差不多了,我替您跑趟腿吧?順便帶莊青楠去咱們家葡萄園轉(zhuǎn)轉(zhuǎn)。”
他明白張口閉口叫莊青楠的大名顯得生疏,明白像耗子他們幾個一樣喊“青楠”沒半點兒問題,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張不開這個口。
或許是還沒到時候。
耗子沒什么眼力見兒,起哄要跟著去,林海也有些心動。
林昭對他們又是齜牙又是瞪眼,就差把“不高興”三個字寫在臉上,林應(yīng)終于看出點兒意思,找了個借口把二人拖住。
臨近黃昏,太陽的余威仍在,莊青楠從空調(diào)房出來,由于溫度相差太大,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抬手搓搓手臂,經(jīng)過養(yǎng)豬場的時候,看到莊保榮正蹲在路邊抽煙,旁邊聚了五六個光著膀子的男人,幾個人聊得熱火朝天,時不時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莊青楠下意識和林昭拉開距離。
下一刻,莊保榮抬起頭,看見又傻又有錢的小少爺,笑著打招呼:“阿昭,學(xué)完了嗎?這是要帶我們家青楠去哪兒啊?”
拿著刮板磨洋工的男人開著令人不適的玩笑:“總不能是帶著青楠鉆小樹林吧?阿昭,人家爹還在這兒看著呢,你可不能犯渾……”
莊保榮沒有阻止這個玩笑,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林昭,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
莊青楠亮出手里握著的剪刀,板著面孔說:“鄭阿姨讓我們摘葡萄回來,給叔叔伯伯們吃。”
林昭聽得半懂不懂,臉上沒來由臊得火辣辣的,附和說:“對,對,我們?nèi)フ咸选!?
他們走出去沒多遠,開玩笑那人小聲嘀咕:“沒看出來,跟他爸一樣,是個‘妻管嚴’……”
莊青楠踏進葡萄園,立刻跌入清涼世界。
她驚訝于果園的規(guī)模,卻不動聲色,幫林昭扶著梯子,小心翼翼地把他剪下來的葡萄串放進籃子里,問:“種這么多葡萄,賣得完嗎?”
“我們家有固定的經(jīng)銷商,是我爸讀書時候的同學(xué),既講誠信,要的貨又多,每年都要收走一大半。”林昭伸長胳膊去剪遠處的葡萄,T恤往上移,露出一截窄瘦的腰身,圓圓的肚臍嵌在正中,像一枚紐扣,“剩下的嘛,給親戚朋友分一分,再做十幾壇葡萄酒,就差不多了,反正不會賠本。”
一根葡萄須從他又粗又硬的頭發(fā)里鉆出來,像是憑空長了根卷毛。
他忽然停住動作,奇怪地打量四周:“怎么沒聽到旺財叫喚?這懶狗,又躲到哪里睡覺了嗎?”
莊青楠也覺得不對勁,提醒林昭下梯子的時候小心點,把籃子放在一旁,和他分頭尋找旺財。
她撥開遮擋視線的綠葉,邊走邊喚:“旺財!旺財!”
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夾雜幾聲低低的狗叫。
“林昭,好像在這邊。”莊青楠雖然喜歡旺財,心里還是有點兒怕狗,扭頭叫住林昭,“你給它拴繩子了嗎?是不是纏在哪兒了?”
林昭手里拿著旺財咬斷的狗繩,甩了兩下鈴鐺,說:“應(yīng)該是在鬧脾氣,之前只讓它看院子,現(xiàn)在又給它加了活兒,讓它看七八十頭豬,換我我也不樂意。”
他走到莊青楠前頭,翻過及腰高的籬笆,往地上一蹲,看清角落里的景象,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找到了嗎?”莊青楠跟著彎下腰,表情僵了僵。
旺財騎在一條小白狗的身上,正在做不雅動作。
小白狗不大樂意,卻也沒太反對,喉嚨里發(fā)出“嗚嗚嗚”的叫聲,兩條后腿撐不住旺財?shù)闹亓浚煌4蚨哙隆?
莊青楠迅速調(diào)整好情緒,轉(zhuǎn)過身扯了扯頭頂曬蔫的豆角:“旺財沒事就好,我們……我們走吧?”
林昭沒她這么好的心理素質(zhì),問了個白癡問題:“它們在干嘛?”
他剛說完就想咬自己的舌頭,不小心踩斷地上的枯枝,發(fā)出“咔嚓”一聲響。
小白狗受到驚嚇,“汪汪”叫著掙扎起來。
林昭驚慌失措地問:“怎么了?它叫什么?莊青楠,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幫幫它們?”
“……你不用管它們。”莊青楠白皙的臉皮上泛起一抹薄紅,有些氣急,“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林昭臊眉耷眼地跟上莊青楠。
他就像看到自家兒子拱白菜的老父親一樣,既欣慰,又帶著說不清的嫌棄——
“那條小白狗還挺好看,旺財是怎么勾搭上的?”
“也是小土狗吧?我沒看錯吧?旺財?shù)难y(tǒng)就夠雜的了,它倆以后會生出什么樣的小狗?黑的還是白的?長腿還是短腿?跟奶牛似的我可不要,牽出去多丟人?”
“莊青楠,你想不想養(yǎng)一只?到時候讓你第一個挑,怎么樣?”
莊青楠冷淡地拒絕:“我不養(yǎng)狗。”
她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拿什么養(yǎng)狗?
片刻之后,她看著正在偷奸耍滑的工人們,實在忍不住,低聲提醒:“你跟叔叔阿姨說,讓他們盯緊工期,早點兒把豬圈蓋完。一天好幾百塊錢的人工費,可不是鬧著玩的。”
林昭也聽鄭佩英抱怨過工程進展緩慢的問題,卻沒當(dāng)回事:“哎呀,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多賺點兒,誰少賺點兒,不都一樣嘛。”
莊青楠心里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總覺得一直拖下去,早晚出事。
可這種預(yù)感毫無根據(jù),她也只能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