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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克利里一家的來信
郵局有一封克利里一家的來信。我將它與塔爾博特太太的雜志一齊裝進(jìn)背包里,出門解開了拴斯蒂奇的牽引繩。
當(dāng)時,斯蒂奇正坐在拐角處打量著一只知更鳥,繩子拉得筆直,項(xiàng)圈勒在脖子里。斯蒂奇從來不叫,即便面對鳥雀也是如此。爸爸給它縫合腳掌傷口的時候,它連一聲嗚咽都沒有。它只這么坐著,就像我們當(dāng)初在門廊前發(fā)現(xiàn)它時那樣,微微顫抖著,一只爪子支棱著,舉到爸爸面前。塔爾博特太太說,作為看門狗,它很不稱職。我卻很高興,不叫就不叫吧,羅斯蒂生前就叫個不停,你看下場如何。
我不得不將斯蒂奇從拐角處拉回來一些,這樣牽引繩才能松弛一點(diǎn)兒,好讓我解開。這費(fèi)了我好大的氣力,看來它真的挺喜歡那只知更鳥。“這說明春天快來了,不是嗎,伙計(jì)?”我邊說邊試著用指甲解開繩結(jié)。繩結(jié)沒解開,指甲反而齊根掰斷了。得,回家又得被媽媽逼問了——“其他指甲有沒有受傷?”
我那雙手確實(shí)是一團(tuán)糟。今年冬天,我手背上生出了一百多個灼痕,都是被我們家那臺笨拙的柴爐弄的。手腕上方就有一個,由于那個位置反反復(fù)復(fù)被灼燒到,傷痕根本沒機(jī)會愈合。爐子不夠大,每次我將過長的木柴塞入爐子時,手上那個地方都會碰到爐子內(nèi)壁。我那蠢哥哥不愿將木材鋸成適當(dāng)?shù)拈L度。我一遍遍地要求他把木材鋸短點(diǎn)兒,可他就是不聽。
我還找過媽媽,讓她跟哥哥講別把木柴鋸得那么長,她也不聽。她從來都不批評大衛(wèi)。在她看來,大衛(wèi)不可能做錯事,就因?yàn)樗龤q了,還結(jié)了婚。
“他是故意的,”我跟她說,“他想讓我燒死。”
“妄想癥是十四歲女孩的第一大殺手。”媽媽說。她總是這么回復(fù)我,氣得我簡直想殺了她。“他不是故意的。你弄爐子的時候小心點(diǎn)兒不就完事了。”說話時,母親一直牽著我的手,盯著那一大塊無法愈合的灼痕,就像那是一顆即將爆炸的定時炸彈。
“我們需要一個更大的爐子。”我將手拽了回來。我們的確需要更大的爐子。隨著煤氣賬單的消失,爸爸關(guān)上了壁爐,用柴爐取而代之。爐子很小,因?yàn)閶寢尣幌胱屗紦?jù)客廳太多的空間,反正,咱們只有在晚上才會用上它。
看來爐子是不會換了。因?yàn)榇蠡飪憾家恍拿χ藿ㄓ薮赖呐俊;蛟S今年春天會來得早些,我的手也就有機(jī)會愈合了。可我心里很清楚。去年冬天,雪直到六月中旬才融化,而現(xiàn)在才不過三月。斯蒂奇的知更鳥如果不飛回南方,肯定會連尾巴都凍僵。爸爸說去年不同尋常,今年天氣會回歸正常的。但他自己心里肯定也不信。不然,他修那暖房干嗎?
我的手一松開牽引繩,斯蒂奇就又跑回到了拐角處乖巧地坐著,等著我啜完手指,再來給它松綁。“咱們得動作快點(diǎn)兒了,”我對它說,“不然媽媽又得生氣。”本來,我還要去雜貨店買些番茄種子的,可此刻太陽就快落山了,而我走回去至少要半小時。要是天黑后才到家,他們會讓我立刻上床,晚飯都不給吃。那樣,我就沒機(jī)會讀信了。再說了,就算今天去不成雜貨鋪,明天他們也會讓我去的。這樣我就不用修那愚蠢的暖房了。
有時,我真想把那玩意兒炸個底朝天。為了修那么個玩意兒,搞得鋸屑和爛泥到處都是。大衛(wèi)在爐子上切割塑料的時候落了一塊兒到爐子上,熔掉之后臭氣熏天。可面對這亂糟糟的一切,其他人似乎都視而不見。他們忙著談?wù)摻衲晗奶炷艹陨献约曳N的西瓜、玉米和番茄該是多么妙不可言。
我不明白今年夏天跟去年夏天有什么不同。去年,長出來的蔬菜只有萵筍與番茄。萵筍只有我脫落的指甲那么長,番茄則硬得像石頭。塔爾博特太太說是海拔的緣故,爸爸卻說不是,罪魁禍?zhǔn)讘?yīng)該是去年特殊的天氣和派克峰上看起來像是泥土的花崗巖粉末。他跑到雜貨店后面的圖書館里,翻出了一本修建溫室的自助指南書,便大刀闊斧地干了起來,現(xiàn)在甚至連塔爾博特太太都為這個點(diǎn)子著迷不已。
前幾天,我對著他們說:“妄想癥是這個海拔上的人的第一大殺手。”可那群家伙都忙著鋸木板、釘塑料板,沒人搭理我。
斯蒂奇在我前面走著,想要奮力掙脫牽引繩的束縛。一過高速公路,我就將牽引繩解開了。它跑動的速度從沒有羅斯蒂那么快,但無論如何,讓它沿著路邊跑也幾乎不可能。好幾次我用繩子拽著它,反被它拽到了路中央,留下一連串腳印,因此還被爸爸罵了一頓。于是,我沿著結(jié)冰路邊往前走,而它則在路中央晃悠,每碰到坑洼處,還要停下來亂嗅一氣。當(dāng)它落后時,我吹吹口哨它就立馬跟了上來。
我走得很快。天兒越來越冷了,而我只穿了件毛衣。我站在山坡頂上,對著斯蒂奇吹了聲口哨。還有一英里[1]的路要趕。從我站著的地方,能看到派克峰。或許爸爸說得對,春天確實(shí)要來了。派克峰頂上幾乎見不到半片積雪,火耕[2]的空地也不如去年秋天那般暗淡了,也許那里的樹又長了回來。
去年的這個時候,整座派克峰都白雪皚皚。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yàn)槟莻€月爸爸、大衛(wèi)和塔爾博特先生搭伴兒打獵去了,那段時間天天下雪,幾乎過去了一個月他們才回來。他們回來之前,媽媽等得快瘋了。她每天跑到路邊張望,連雪深五英尺[3]的大雪天也不例外,雪地上她的腳印大得如同雪怪。她每次都帶上羅斯蒂,盡管它不喜歡雪,就像斯蒂奇不喜歡天黑。她還會帶上槍,有一回,她被樹枝絆倒,跌在雪地里扭傷了腳踝。回到家時,她全身都凍僵了。我本想調(diào)侃一下,“妄想癥是母親的第一大殺手。”卻被塔爾博特太太搶了話,她絮絮叨叨地嘀咕著什么下次再出去一定得帶上我,什么一個人出去盡會出這種事兒之類的。我知道她其實(shí)是在含沙射影地說一個人去郵局的我,于是立馬回嘴說我能照顧好自己。媽媽叫我不要對塔爾博特太太那樣說話,還說塔爾博特太太說得對,下次我應(yīng)該和她一起去。
沒等傷愈,媽媽只用繃帶胡亂纏了纏腳踝,第二天就又領(lǐng)上我們?nèi)ヂ愤叺劝职至恕R宦飞希宦暡豢裕宦裰^,一瘸一拐地在雪地里行走。直到抵達(dá)路邊,才抬起頭來。雪已經(jīng)停了好一會兒,云也散開了,派克峰清晰可見。景色很好,鉛灰色的天空下白雪皚皚的山上突兀地立著黑色的森林,像極了一張別致的黑白照片。大雪封蓋了整座大山,沿山的高速公路幾乎無跡可尋。
我們此刻本該是和克利里一家一起徒步旅行的。
那天回家后,我提起了這茬兒,“前年夏天,克利里一家壓根兒就沒來。”
媽媽摘下棉手套,站在爐子邊,拍打著身上大塊大塊的積雪。“他們當(dāng)然沒來,琳恩。”她說。
我大衣上的雪落到爐子上咝咝作響。“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他們本應(yīng)該六月的第一周過來的。瑞克一畢業(yè)就過來。所以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突然就決定不來了?還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我不知道。”她邊說邊摘下帽子,甩了甩頭發(fā)。她的劉海都濕透了。
“或許他們給你寫了信,說他們計(jì)劃有變,”塔爾博特太太說,“或許郵局弄丟了他們的信。”
“這不重要。”媽媽說。
“總覺得他們應(yīng)該寫過信之類的。”我說。
“都不重要了。”媽媽轉(zhuǎn)身走過去將外套掛到廚房墻邊上。關(guān)于克利里一家,她不愿再多說一個字。爸爸回來后,我也問過他克利里一家的事兒,可他忙著跟大伙講打獵的事兒,沒工夫理我。
不見斯蒂奇的蹤影,我又吹響口哨,并開始往回走去找它。它還在山坡下,鼻子埋在什么東西里面。“快點(diǎn)兒。”我喊道。它轉(zhuǎn)過身來,我才明白它為什么不動——它被腳下的電線纏住了。它的腿上纏滿電纜,像是有時被牽引帶纏住那樣,越是想掙脫,纏得越緊。
它在路的正中央,而我站在路邊,試圖想出一個辦法走到它身邊又不留下腳印。山坡上的公路凍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但山腳下的雪正在融化,雪水在路上形成了流淌的水流。我伸出腳去,踩在泥里,帆布鞋馬上陷進(jìn)去了半英尺。我馬上退了回來,用手抹掉了鞋子前的泥印,又在牛仔褲上擦了擦手。我琢磨著下一步該怎么辦。爸爸對腳印的態(tài)度近乎瘋狂,就像媽媽時時刻刻盯著我的手一樣。更糟糕的是,我天黑后單獨(dú)在外只會讓他更加生氣。如果不能準(zhǔn)時回家,他可能以后再也不讓我去郵局了。
電線纏繞上了斯蒂奇的脖子,勒得它幾近窒息,從不亂叫的斯蒂奇此時也急得低吼起來。“好吧,”我說,“我來救你了。”我奮力一躍,跳到路面上的一條雪河中,然后蹚著水向著斯蒂奇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確認(rèn),看雪水是否沖刷掉了身后我留下的腳印。
我像拆線軸一般把斯蒂奇身上的電線拆掉,扔到路邊。那些電線在路旁的桿子上晃悠著,伺機(jī)在斯蒂奇下次從這里路過時再將它纏住。
“你這條傻狗,”我說,“趕緊跑起來吧。”說完,我自己先沖到路邊,然后蹬著濕透的鞋子往山上跑去。斯蒂奇才跑了五步,就又停了下來,在一棵樹邊聞了起來。“快點(diǎn)兒,”我喊道,“天都快黑了。快黑了!”
它像一顆炮彈般從我身邊飛馳而過,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跑到半山腰去了。斯蒂奇害怕天黑。我知道,從來沒有狗狗害怕天黑這一說。但斯蒂奇是真的怕。若在平時,我會跟它說:“妄想癥是狗狗的第一大殺手。”可此時,我只想讓它跑快點(diǎn)兒,趕在我的腳凍僵之前到家。我也跑了起來,我倆同時翻過山坡,到達(dá)了山腳下。
斯蒂奇在塔爾博特家門前的車道前停了下來。我們家離這兒不過幾百英尺遠(yuǎn),在小山丘的另一頭,房子四面環(huán)山,被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十分幽深隱蔽。站在塔爾博特這邊的山頂上甚至都看不見我家柴爐冒出的煙。穿過塔爾博特家的院子和院子后面的一片林子,有條直通我家后門的小路,可我現(xiàn)在不走那條路了。“天要黑了,斯蒂奇。”我扯著嗓子喊了一聲,便開始跑了起來。斯蒂奇緊跟其后。
我們到達(dá)自家車道時,派克峰已被西斜的陽光映成金粉色。斯蒂奇在門前的云杉旁撒歡兒地尿尿,我不去拽它,它可能還會尿上百來次。這棵云杉原本很是高大,去年夏天,爸爸和大衛(wèi)把它砍了,倒下的樹將車道與馬路完全截?cái)唷涫强沉耍瑲埩舻臉涓缮蠀s布滿了尖刺。如往常一樣,我進(jìn)門的時候又在同樣的位置劃到了手,棒極了。
我回頭確認(rèn)了一下我倆沒在路上留下任何印記(除了斯蒂奇總會留下尿作為標(biāo)記——其他狗可以通過這個方式迅速找到我們。這也是斯蒂奇當(dāng)初找到我家門前的原因,它聞到了羅斯蒂留下的味道),隨后立馬一頭鉆進(jìn)了山丘之中。不是只有斯蒂奇會在天黑后緊張。再說了,我的腳此時也開始痛起來。今天晚上,斯蒂奇確實(shí)有些疑神疑鬼的,我們快到家時,它竟然沒有跑起來。
大衛(wèi)在屋外搬木柴,我只消瞄一眼就知道,那些木柴都砍得長短不一。“踩著點(diǎn)到家,是吧?”大衛(wèi)說,“取到番茄籽了嗎?”
“沒有,”我答道,“但是我給你帶了另一樣?xùn)|西。我給大伙兒都帶了東西。”
我進(jìn)了家門。爸爸正在往客廳地板上鋪塑料墊毯,塔爾博特太太正握住毯子的一端,媽媽站在旁邊,手上抬著折疊桌子,在等他們鋪好墊毯,好將桌子放在火爐前開始晚餐。聽到我進(jìn)門的聲音,一個抬頭的人都沒有。我解下背包,從里面掏出塔爾博特太太的雜志,還有那封信。
“郵局里有封我們的信,”我說,“來自克利里一家。”
所有人都抬起了頭。
“你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爸爸問。
“郵局的地上,跟好多廣告郵件混在一起。我當(dāng)時正在找塔爾博特太太的雜志。”
媽媽將折疊桌子靠沙發(fā)放著,在沙發(fā)上坐下。塔爾博特太太面無表情。
“克利里一家是咱們家最好的朋友,”我說,“在伊利諾伊州最好的朋友。前年夏天,他們本該來拜訪我們,我們都計(jì)劃好了要去登派克峰的。”
大衛(wèi)“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他看著呆坐在沙發(fā)上的媽媽,和拿著塑料毯如雕塑般站在那兒的爸爸和塔爾博特太太,問道:“咋啦?”
“琳恩說她今天發(fā)現(xiàn)了封克利里一家的來信。”爸爸答道。
大衛(wèi)將木柴扔進(jìn)柴爐,其中的一根滾到地毯上,停在了媽媽的腳邊。兩人都沒有彎下腰去撿它。
“要我給大家念念嗎?”我邊說邊盯著塔爾博特太太,她的雜志還在我手上。見她沒反應(yīng),我打開信封,抽出信。
“親愛的珍妮絲、托德還有所有人,”我讀了起來,“你們在壯麗的西部一切可好?我們迫不及待想見到你們了,盡管我們可能沒辦法如希望的那么早到達(dá)。卡拉和大衛(wèi)最近怎么樣?還有那個小寶寶。我等不及想見見小大衛(wèi)了。他會走路了嗎?我猜珍妮絲奶奶肯定高興壞了,連馬褲都穿不上了吧?你們這些西部人現(xiàn)在還穿馬褲嗎?還是都穿上了設(shè)計(jì)師品牌的牛仔褲了?”
大衛(wèi)在壁爐邊站著,雙肘撐在壁爐臺上,頭埋在臂彎里。
“很抱歉沒有提前寫信,但最近我們一直在忙活瑞克畢業(yè)的事兒。我本以為我們會比這封信先到科羅拉多,但現(xiàn)在看來計(jì)劃會有些小小的變化。瑞克鐵了心要去參軍,理查德和我苦心勸說到臉色都發(fā)青了,但我想情況只是變得更糟了。我們甚至沒辦法讓他等到科羅拉多之行結(jié)束后再去參軍。他說我們會在一路上試圖勸他放棄的。這點(diǎn)他說得沒錯。我就是對他放心不下。那可是軍隊(duì)啊!瑞克說我總是過分擔(dān)心,這點(diǎn)他說的也沒錯,但如果真的爆發(fā)戰(zhàn)爭,他可怎么辦?”
媽媽彎下腰,撿起大衛(wèi)丟下的那根柴火,放在身邊的沙發(fā)上。
“如果你們這些住在‘金色西部’的居民不介意的話,我們打算等到六月第一周之后再來科羅拉多,等瑞克處理完入伍的基本事務(wù)后出發(fā)。這樣安排可以嗎?請一定寫信回復(fù)我們。很抱歉在最后時刻改變行程,不過換個角度看:這樣你們就多出來一個月時間為攀登派克峰做準(zhǔn)備了。我不知道你們的想法,但我肯定是樂意多準(zhǔn)備一個月的。”
塔爾博特太太丟下了她那一頭的塑料毯,這次雖沒落在爐子上,但離得很近,爐火燙得毯子邊緣卷曲起來。爸爸只是站在那兒看著,根本沒有要彎腰撿起來的意思。
“姑娘們都好嗎?索尼婭像野草一樣長得飛快。今年,她開始參加田徑運(yùn)動了,帶回家一大堆獎牌和臟兮兮、臭烘烘的襪子。你真該看看她的膝蓋!上面滿是傷,我差點(diǎn)兒沒帶她去看醫(yī)生。她只說是練跨欄的時候刮到了欄桿上,連教練都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可我總是不放心。那些傷口怎么也不見好轉(zhuǎn)。你家琳恩和梅麗莎有碰上類似的問題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總是操心太多了。索尼婭和瑞克都沒事。六月第一周到來前,什么壞事兒都不會發(fā)生,到了那時咱們就能見面了。愛你們的克利里一家。再問一句:派克峰以前有人摔下來過嗎?”
大伙兒都一聲不吭。我折起信紙,塞回信封里。
“我當(dāng)時真該給他們回信,”媽媽說,“我真該在信里叫他們立刻就來科羅拉多。這樣,他們或許真就來了。”
“這樣,我們那天就會登上派克峰頂,眼睜睜地看著一切都被炸掉,咱們也會跟著命喪黃泉。”大衛(wèi)抬起頭來大笑著說,笑聲讓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他們沒來,咱們應(yīng)該慶幸才對。”
“慶幸?”媽媽的手揉著牛仔褲腿,“那天卡拉帶著梅麗莎和寶寶去了科羅拉多斯普林斯,咱是不是更該慶幸啊?沒那么多張吃飯的嘴了。”她的手像是要在牛仔褲上揉出個洞來,“那些暴徒槍殺了塔爾博特先生,咱們是不是也該慶幸?”
“不,”爸爸開腔了,“但我們應(yīng)該慶幸暴徒?jīng)]有把我們都?xì)⒘耍粦c幸他們只搶走了罐裝食物,沒搶走種子;慶幸大火沒蔓延到這里來。我們應(yīng)該慶幸……”
“慶幸我們還能收發(fā)郵件?”大衛(wèi)問,“是不是這個也值得慶幸?”說完,他摔門而去。
“當(dāng)時沒有收到他們的來信,我本該打電話問問或者做點(diǎn)兒什么。”媽媽說。
爸爸眼睛依然盯著那燙卷起來的塑料毯一角,一言不發(fā)。我把信遞給他,“信要收起來還是怎么著?”
“我覺得它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將信揉作一團(tuán),丟進(jìn)爐子,再將爐子門砰地關(guān)上。他動作很快,絲毫沒有燒到手。“琳恩,過來幫我修暖房。”
屋外一團(tuán)漆黑,溫度越來越低,我腳上的球鞋變得冷硬。爸爸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將塑料薄膜鋪貼到木框上,我用U形釘每隔兩英寸[4]將薄膜繞在木框釘上。釘完了一個木框后,我問爸爸能否進(jìn)屋換雙靴子。
“你在郵局取到了番茄種子嗎?”他像壓根兒沒聽見我說話似的問道,“還是你忙著找信,忘了取?”
“信不是我刻意去找的,”我說,“我只是恰巧發(fā)現(xiàn)了而已。我還以為讀到這封信,了解到克利里一家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你會很高興呢。”
爸爸將塑料膜扯過另一根木框,由于用力過度,薄膜上泛起了褶子。“我們早就知道了。”他說。
他把手電筒遞給我,從我手中奪過釘槍。“你想讓我說出來?”他說,“想讓我告訴你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好吧,我就跟你說說。我猜測他們離芝加哥夠近,核彈爆炸時他們的身體即刻蒸發(fā)了。若真是這樣,他們也算是走運(yùn)的了。芝加哥與咱們這兒不同,沒那么多山,所以但凡沒有即刻蒸發(fā),那他們不是死于熊熊烈火、閃光灼傷,就是死于輻射造成的病變,再不然就是死在暴徒的槍下了。”
“也有可能是自家人的槍下。”
“也有可能。”他將釘槍抵在木框上,按下扳機(jī),“至于前年夏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有個自己的猜想。”他說著將釘槍往下移了兩英寸,又往木頭里釘入一顆釘子。“我覺得不是俄國佬先動的手,也不是美國人。我覺得是躲在暗處的某個恐怖組織搞的鬼,甚至可能是某個人的個人行為。我認(rèn)為他們發(fā)射核彈時,根本不知道會造成怎樣的后果。他們定是對世界的樣子太過不滿,在委屈、憤怒與恐懼中,用核彈回敬了世界。”他將釘子一直釘?shù)侥究虻撞浚缓笾逼鹕碜樱诹硪贿厪纳贤轮匦麻_始,“琳恩,你覺得我這個猜想怎么樣?”
“我都跟你說過了,”我回道,“我是在找塔爾博特太太的雜志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信的。”
他轉(zhuǎn)過身來,釘槍直指著我,“但是,無論出于何種原因,他們的惡行讓全世界都遭了殃,他們要為之負(fù)責(zé)。無論其本意如何,惡果必須由他們承擔(dān)。”
“如果他們活下來了的話,”我說,“如果他們沒有死在誰的槍下的話。”
“我不能再讓你去郵局了,”他說,“太危險。”
“那塔爾博特太太的雜志怎么辦?”
“回屋檢查下爐子里的火。”他說。
我回到了屋里。大衛(wèi)也回來了,正站在壁爐旁,盯著墻看。媽媽已經(jīng)在爐子前支起了折疊桌子和幾張折疊椅子。塔爾博特太太在廚房切土豆,她那淚如雨下的樣子讓人還以為她是在切洋蔥。
爐火差點(diǎn)兒就滅透了。我趕緊塞了幾個從雜志上撕下來的紙揉成的紙團(tuán)進(jìn)去引火。火苗躥了出來,是奪目的藍(lán)綠色。我又往紙團(tuán)上扔了幾顆松果、幾根木柴。其中一顆松果滾到一邊,躺在爐灰里。我伸手去抓,結(jié)果手被爐子門燙到。
又燙到了同一個地方。棒極了。本已結(jié)痂的地方又燙起了個水泡,一切又得重新開始。當(dāng)然啦,媽媽當(dāng)時正站在一旁,手捧著一鍋土豆湯,目睹了這一切。她將土豆湯放上爐子,旋即抓起我的手,像抓到了犯罪證據(jù)似的。她啥也沒說,只站著,握著我的手,眨巴著眼睛。
“這是剛燙傷的,”我辯護(hù)道,“剛燙傷的。”
她拿指尖觸碰著舊痂的邊緣,小心翼翼得像是怕感染什么病毒。
“不過是燙傷罷了!”我猛地抽回手,抱起蠢大衛(wèi)劈得凌亂的柴火,塞進(jìn)爐子,邊塞邊吼,“不過是燙傷,不是輻射后遺癥!”
“琳恩,你知道父親去哪兒了嗎?”她像是完全沒有聽到我的話似的問。
“他在后院門廊上,”我沒好氣地答,“修他那愚蠢的暖房。”
“他不在那兒,”媽媽說,“他把斯蒂奇也帶走了。”
“他不能帶走斯蒂奇,”我說,“斯蒂奇怕黑。”媽媽一聲不吭。“你知道現(xiàn)在外面有多黑嗎?”
“是的,”她走到窗戶前,向外望去,“我知道外面有多黑。”
我從壁爐旁的衣鉤上取下派克大衣就要往門外沖。
大衛(wèi)抓住我的雙臂,“你要去哪兒?”
我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去找斯蒂奇,它怕黑。”
“外面太黑了,”他說,“你會迷路的。”
“那又怎樣?總比在這個鬼地方待著強(qiáng)。”說完,我摔門而去,門重重地砸到了大衛(wèi)的手。
我還沒跑到柴堆,就又被他抓住了,這次他用的是另一只手。剛剛摔門那一下要是砸到他兩只手就好了。
“放開我,”我說,“我要離開這里,我要找些其他人一起生活。”
“根本沒有什么其他人了!看在耶穌的分兒上,去年冬天,我們都走到南方公園了,一個人都沒有。連暴徒都沒有。再說了,你要真碰上了他們怎么辦?啊?碰上那些殺死了塔爾博特先生的暴徒,你該怎么辦?”
“碰上了又如何?無非就是開槍打我,我又不是沒被人開槍打過。”
“你這是瘋了,你知道吧?”他說,“沒來由地帶回來這么一封信,然后對著每個人肆意開火。”
“開火?”我氣瘋了,感覺隨時要哭出來,“開火!那去年夏天怎么說?去年夏天是誰對著誰開火?”
“你不應(yīng)該走那條小路的,”他說,“爸爸說過,不準(zhǔn)走那條小路。”
“于是你就對著我開槍?于是你就殺了羅斯蒂?”
大衛(wèi)抓著我胳膊的手越捏越緊,像是要將它折成兩段。“那些暴徒們也有條狗。我們在塔爾博特先生的尸體邊上發(fā)現(xiàn)了狗的足跡。那天你從小路里鉆出來,我們又聽到羅斯蒂的叫聲,就把你當(dāng)成了那幫暴徒。”他盯著我,“媽說得對。妄想癥的確是第一大殺手。去年夏天,我們都有點(diǎn)兒瘋了。其實(shí)不止去年夏天,我們可能一直都這樣,處在將瘋還未瘋的邊緣。而此時,你又給大伙兒演了這么一出,帶回來那封信,讓大伙兒又想起發(fā)生過的一切,想起每一位失去的親人……”他松開了我的胳膊,盯著自己的手,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差點(diǎn)兒折斷我的胳膊。
“我早說了,我是在找雜志的時候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封信的。我還以為大家會很高興讀到那封信。”
“當(dāng)然,”他說,“你當(dāng)然這么以為。”
他回屋了。我在屋子外面又待了很久,等爸爸和斯蒂奇。等到我進(jìn)屋的時候,甚至沒人抬起頭來。媽媽還站在窗戶邊,從她的頭上看出去能看見天上的一顆星星。塔爾博特太太不哭了,正在往桌子上擺餐具。媽媽端上湯鍋,我們都圍著桌子坐了下來。正吃著,爸爸回來了。
斯蒂奇跟在他的腳邊。他手上拿滿了雜志。“很抱歉,塔爾博特太太。”他說,“如果你愿意,我會把它們放在地下室里,這樣你就可以每次叫琳恩下去拿一本上來讀了。”
“沒關(guān)系,”她說,“反正我也不太想讀它們了。”
爸爸將雜志放在沙發(fā)上,在折疊桌邊坐了下來。媽媽給他舀了碗湯。“我把種子拿回來了,”他說,“番茄種子被水泡了,玉米和筍瓜的種子還能用。”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琳恩,郵局的門我用木板封起來了,”他說,“你能理解的,對吧?我不能再讓你去郵局了,太危險。”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說,“就是不小心發(fā)現(xiàn)的嘛,在找雜志的時候。”
“爐火要滅了。”爸爸說。
羅斯蒂死后一個多月,他們哪兒也不準(zhǔn)我去,因?yàn)榕挛一貋頃r又把我當(dāng)成暴徒,控制不住又對我開槍,就算我保證不再走小路了也不行。后來斯蒂奇出現(xiàn)在家門口,啥也沒發(fā)生。于是,他們又允許我出門了。那段時間,我每天都要去一趟郵局,直到夏天逝去、秋日來臨。再后來,但凡他們允許,我就都會去郵局轉(zhuǎn)一圈。在那塵封的郵件堆里,我定是翻找了上百遍,才找著了克利里一家的來信。塔爾博特太太沒有說錯,它確實(shí)被錯放進(jìn)了別人家的郵箱。
后記
寫《克利里一家的來信》的時候,我們住在落基山上一座名為伍德蘭帕克的小鎮(zhèn)上。通往科羅拉多斯普林斯的公路穿鎮(zhèn)而過。鎮(zhèn)上綠樹成蔭,青松白楊鱗次櫛比,野花叢生;派克峰的美景一覽無余。
然而鎮(zhèn)上沒有郵件遞送上門的服務(wù)。我不得不步行到郵局取件,帶著我的狗。我想你已經(jīng)猜到了這個故事的靈感來源。
我至今還會記起那個郵局,想起我的寫作生涯到那時為止最糟糕的一天,那也可能是我整個寫作生涯中最困難的兩三天之一。那個年代沒有電子郵件,稿件是要郵寄去雜志社的,寄件的時候,還要付上一張郵資已付、寫明發(fā)信人地址的回郵信封,若稿件未被征用,雜志編輯會將稿子退回,并附上退稿條。
因?yàn)樾枰ム]局的次數(shù)太多了,于是我每次都帶上些備用郵票,兩套馬尼拉信封,兩套回郵信封。一套用來寄新作,一套用來將退回的稿子寄給另一家雜志,碰碰運(yùn)氣。
那時,雖然收到的退稿條(通常真的就是一英尺來寬的小紙條,上面寫著:非常抱歉,您的稿件與我刊出版需求不符)數(shù)不勝數(shù),但我還是能抖擻起精神,默默告訴自己就算這一篇被拒了,寄給《伽利略》或《阿西莫夫科幻雜志》的稿子說不定還有機(jī)會。
可那一天我去取件的時候,收到的不是退稿條,而是一張黃色紙條,上面寫著讓我去柜臺取件。“太好了。”我一邊心想“姥姥給我寄禮物了”,一邊拖著疲憊的雙腿走向柜臺。
等待我的不是什么禮物,甚至都不是裝在一個包裹里的,而是一大摞馬尼拉信封,上面都是我的筆跡。我寄出去的八個故事,全部被退稿。這次,我沒法說服自己寄給《奧秘》《奇幻與科幻雜志》的稿子可能還有機(jī)會了。
“嗯,”漫長的回家路上,我暗自思忖,“也許這些退稿在暗示著什么。”很顯然,它們是在暗示我該放棄了,該停下來了,別再自欺欺人,出洋相,鬧笑話了,是時候該回去安安心心地教書了。
最終阻止我放棄的是那幾張已經(jīng)填好回郵地址、貼好郵票的信封,畢竟,郵票還是很貴的。既然都到這份兒上了,最后再嘗試一次又不會少塊兒肉。
所幸的是,那八個故事中的一篇——《哭著要月亮的孩子》——收錄進(jìn)了短篇集《滿滿一鏟子的時空》。這讓我倍受鼓舞,推動著我繼續(xù)寫作,直到我的小說賣給了《伽利略》《阿西莫夫科幻雜志》《奧秘》《奇幻與科幻雜志》,直到我寫出了這篇《克利里一家的來信》和贏得星云獎的《烈火長空》,并改變了我一生的軌跡。
好險。如今回望往昔,這件事聽起來像是件無傷大雅的趣事,可當(dāng)它真實(shí)發(fā)生的時候,可一點(diǎn)兒都不有趣。
所以,我想對那些正在讀這本書的奮斗中的年輕作者們說:“不管你收到過多少封退稿信,不管你受到過多少次打擊,請一定奮力前行下去。”或者,正如我心目中的英雄溫斯頓·丘吉爾所說的那樣:“永遠(yuǎn),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要放棄。”
注釋
[1]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里約1.6093公里。
[2]一種原始的耕作方法。燒去草木,就地種植作物。
[3]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尺約0.3048米。
[4]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寸約為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