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發生了很多大事。

先是年初，新聞上仿佛到處都是雪災。接著，汶川大地震，學校組織捐款。悲痛還沒徹底過去，全國人民又迎來了北京奧運會開幕。

但對于還差幾個月滿十二歲的宋思思來說，最大的事是她小學畢業，馬上就要成為一名光榮的初中生了。

“富宇安初中還和我一個班？”宋思思一邊扒飯，一邊問她媽媽宋芳。

宋芳給宋思思夾了塊茄子，盯著她咽下去了才開口：“嗯，你倆不都說初中一定要住校嗎？你富叔叔說，讓安安還跟你一起，相互好有個照應?！?

宋思思皺皺鼻子，把茄子囫圇吞下，她實在討厭這種軟爛的口感，白菜葉也不喜歡。她只愛吃脆脆的蔬菜，白菜梗可以，芹菜最好，甚至苦瓜也能接受。

但宋芳不允許她挑食，并且固執地認為顏色越深的菜越有營養，于是常常逼她吃茄子。

為了防止宋芳再給她夾菜，宋思思一口把飯全包到嘴里，跳下凳子就往樓上跑。

富宇安是她哥，比她大了一歲，沒血緣關系的那種。

富愛民和宋芳是老同學，讀書那會兒，富愛民就暗戀宋芳?；蛘哒f，班里沒什么男孩子會不喜歡宋芳。

宋芳長得太漂亮了，即使背著竹筐去打豬草，她也壓根不像農村人。

那個年代，農村戶口和城市戶口間有條逾越不了的鴻溝，但宋芳就嫁給了城里人。

童話故事里只寫到灰姑娘嫁給王子便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但真正的婚后生活，實際一團亂麻。

宋思思的奶奶壓根看不上宋芳，整天橫挑鼻子豎挑眼。而宋思思的爸爸，只會兩頭和稀泥。

等到宋芳懷孕的時候，日子才開始順當起來。

她那時的肚子尖尖的，看到的人無不說會生個大胖小子，宋思思的奶奶也終于有了好臉色。

宋思思是半夜里出生的，1996年的尾巴上。宋芳本以為會有個“?！睂殞?，誰知還沒到預產期，宋思思迫不及待地要出來見見新世界。

宋爸爸那天在外地沒來得及趕回來，外公外婆在農村，半夜三更也沒車可以進城。

當時只有宋奶奶守在產房外，拎著雞湯，連小孫孫的名字都想好了。

聽到哭聲的時候，她非常激動地站起身往里望，但隨后出現的護士給她兜頭澆下一盆冷水——

“恭喜恭喜，生了個閨女?！?

宋奶奶氣得當場砸了雞湯，轉身就走，寒冬臘月里，把宋芳一個人扔在了醫院。

宋芳忍無可忍，出了月子便和宋爸爸離了婚。

富愛民和前妻是經人介紹在一起的，感情不深，但過日子也還湊合。

富愛民那會兒跟人一起做生意，每天忙得腳打后腦勺，賺了些錢，但沒什么時間照顧家庭。等他回過神的時候，老婆已經跟人跑了。

他和宋芳再有交集，是宋思思上幼兒園中班那年。

宋思思從出生起就極其愛哭，有一個嘹亮的大嗓門，且特別固執，誰惹哭了她，誰就得負責把她哄好。至于怎樣才算哄好，得讓她先哭上半小時再說。

宋芳花了無數辦法想要改掉宋思思這個毛病，但宋思思的堅持，無人能及。

那天放學，宋思思邊玩蹺蹺板邊等宋芳，蹺蹺板另一頭，是富宇安。

宋芳那會兒開了間家具店，為了能獨自撫養女兒長大，她每天都得忙到很晚，宋思思一般都是全幼兒園最后一個走的。

通常情況下，來接富宇安的都是他家保姆，但那天富愛民休息，于是決定來看看兒子。

事情的經過已無從考證，總之，沒怎么帶過孩子的富愛民很輕易地就把宋思思惹哭了。

等宋芳趕到的時候，宋思思嗓子已經啞了，而且早就沒了眼淚，就一個勁兒干號。

富愛民在一旁手足無措，他認出了宋芳，很是驚喜，但也尷尬：“我看她跟我兒子在玩，就想逗逗她，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哭了。我先前給她吃了顆糖，她停了會兒，看我要走，就又開始了。”

“沒事沒事，思思打小就這樣，一哭就停不下來，是我沒教好?！彼畏伎雌饋肀人€不好意思。

這事的最后，以富愛民給宋思思買了一套洋娃娃而告終。

宋思思訛了富愛民一個娃娃，賠了自己的媽媽，還附帶來了個討人厭的哥哥。

富宇安比宋思思大一歲，宋芳一開始就讓宋思思管他叫“安安哥哥”。

宋思思從來沒叫過。

“哥哥”該是美好溫柔的化身，十歲以前的富宇安，只有人嫌狗憎。

有一回放寒假，富宇安帶宋思思去放沖天炮。

或許是買到了假冒偽劣產品，炮仗沖著別人家的窗臺去了。

“嘭”的一聲巨響，一樓防盜窗外掛的一串臘腸被炸爛了一半，樓下停著的電瓶車發出“嘀嘟——嘀嘟——”的報警聲。

掛臘腸的主人家當時正在打電話，驚得把話筒都砸了，大聲地喊：“爆炸啦！爆炸啦！”

然后，主人家搞了半天才發現是有熊孩子在放鞭炮，氣急敗壞地從屋里沖了出來。

宋思思先是被沖天炮的威力震懾得愣在原地，繼而又因聽見主人家的雞飛狗跳，在樓下咯咯傻笑。

鞭炮并不是她點的，她還沒有意識到狂風暴雨即將來臨。

而富宇安，臘腸四射的那一刻，他就跑沒了影。

宋思思獨自承受了那個阿姨的怒火，不管她怎么解釋不是她做的也沒用。

而類似這樣的事，宋思思掰爛手指也數不清。

直到四年級，他們搬進新家，富宇安好像一夜之間突然長大了。

他開始把零用錢花在買書上，什么亂七八糟的都看，嘴里念的，宋思思甚至聽不太懂。

他管宋思思叫小屁孩兒，說她只長個子，不長腦子。

放學后，他也不愿再帶宋思思玩，他說這叫男女授受不親，還讓她離他遠點。

當然，他偶爾也還是會以欺負宋思思為樂，畢竟，習慣不是那么好改的。

宋思思那會兒正上五年級，沉迷于《淘氣包馬小跳》，每天最大的事就是和人爭論夏林果和路曼曼誰更好。

而富宇安則跳出了他們的幼稚層面，早就不讀少兒讀物了，他看的是蔡駿。

他不僅自己看，還騙宋思思一起看。

他告訴宋思思，這才是成熟的小孩該看的書，且非常好看，也并不可怕。

膽子只有老鼠大的宋思思，在被富宇安引誘著看了《地獄十九層》后，直接導致很長一段時間里必須整夜開燈才能睡覺。

她甚至不敢看窗戶，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趴在外面。如果不小心和人家來個對視，那么房子的封印就會解除，什么妖魔鬼怪都能進來。

她那時非常痛恨富宇安，整整一周不和他講話。

直到后來富宇安去花鳥市場給她買了只珍珠兔，她才原諒他。

宋思思跑上樓，經過富宇安的房間，發現他一吃飽就打游戲。

這個年代的電腦還有個笨重的大屁股，但依然是個新潮的東西。

宋思思瞄了眼屏幕，發現他正在玩紅警，她知道這個還是看她姨夫打過。

富宇安總喜歡玩一些大人才玩的東西。最近新出的那款企鵝飛車，宋思思班里的同學都在玩，富宇安卻非說幼稚。

宋思思不屑地撇撇嘴，跑去翻富宇安的書架。他這里有很多“不是這個年齡小孩子該看的課外書”。

“你來干什么？”富宇安噼里啪啦按著鼠標，屏幕上的小人，正被他趕去修橋。

半天也沒聽到動靜，富宇安回頭，看見宋思思正拿著一本《失樂園》，嚇得立馬從凳子上跳起來。

宋思思才剛剛翻開，還沒看上兩眼，就被富宇安劈手奪過去，害她嚇了一跳：“你干嗎呀？”

“這是你該看的書嗎？”富宇安瞪她。

“你都能看，我為什么不能看？”

“因為我比你大了一年八個月零八天。小屁孩不要好奇心那么重?！闭f著，富宇安從柜子里翻出一本《阿衰》扔給她，“你要看就看這個。”

宋思思翻了個白眼，她大概知道富宇安這里有一些“不太好”的書，但并不太清楚是怎么個不好法。

因為提早了一年上學，她上了六年級才開始會看偶像劇。

別人在追《微笑pasta》的時候，她還和表弟混一起看奧特曼，別人在唱周杰倫，她掛在嘴邊的是：“賽文，賽文，賽文。”

等她回過神，明道早已像颶風般席卷全校女生，校門外的小店全在賣他的卡貼。

她出于好奇，看了重播的《王子變青蛙》，于是大概知道了愛情的樣子。

那時的她，看吻戲還會很自覺地閉眼睛。

而富宇安，算了，富宇安沒有臉皮。

宋思思實際并沒什么正事要和他說，她只是無聊才摸過來，只能沒話找話：“明天就要摸底考了，你怎么還在玩電腦？”

“不玩電腦干什么？這種入學考試考差了又沒關系，老師了解下你的水平而已，又不需要準備?！备挥畎矎某閷侠锓鲆缓星煽肆θ咏o她。

宋思思伸手接了，包裝上一排英文，她不認識，但記得。這是富愛民去廣州的時候買的，給她帶的那盒她早就吃光了。

宋思思剝開糖紙，咬了很小一粒含在嘴里，用舌尖抿開，又咬一口。

富宇安看到她這樣又開始嫌棄：“你為什么不能整塊吃？每次都和老鼠一樣，一點一點咬算怎么回事？”

宋思思養過一只荷蘭鼠，取名叫安安，她的每一只寵物都叫這個名字，妄圖以此羞辱富宇安。

但富宇安往往只會白她一眼，罵她白癡。

宋思思在院子里給這只荷蘭鼠搭了個窩，結果鼠安安剛從籠子里搬去新家沒兩天，就被野貓咬死了。

畫面非常血腥，給宋思思留下深刻的陰影，以至于她最怕的動物成了貓和老鼠。

富宇安這么形容她，一定是故意的。

宋思思把巧克力一把塞進嘴里，有點沒好氣：“你懂什么，巧克力就得這么抿著才好吃?！?

“那你抿吧，宋老鼠，你本來就屬鼠?！?

“你屬豬，所以你只配吃豬食。”

富宇安“嘖”一聲：“你干嗎？跑到我房間，吃著我的糖，還跟我說三道四？我可是你哥?！?

“那我告訴富叔叔，說你欺負我。”

“行行行，我的錯，行了吧?！?

宋思思只要抬出“富叔叔”，富宇安總能立刻認輸。

雖然宋思思覺得他實際上并不真的怕他爸，但這是個開關，只要按下去，就能封住他的嘴。

宋思思見好就收，想了想，問他：“你是不是去我們要上的那個初中玩過？我記得你之前老去那邊打球?！?

富宇安點點頭：“周末很多人去育才打球，初中生水平高點，小學生太菜了?！?

宋思思“嘁”了一聲，說得好像他自己不是剛小學畢業一樣。

富宇安有點兒不耐煩：“你還有事沒？我還打游戲呢。”

“誰稀罕理你啊！是我媽讓我告訴你，明早別賴床，她開車送我們去考試?！?

“你可別胡扯，宋阿姨怎么可能說我賴床，明明每次都是你磨磨蹭蹭！”

宋思思朝他扮了個鬼臉，拿上巧克力和《阿衰》，頭也沒回地跑了。

第二天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

宋思思被宋芳按著吃兩個雞蛋加一瓶牛奶，不滿地嘀嘀咕咕：“沒吃油條，就考不了100分，得是兩門零蛋。”

宋芳作勢要打她：“這都哪里學來的歪理？蛋白不許扔掉，給我咽下去?！?

宋思思吃雞蛋只愛蛋黃，還不能流心，越噎人越好。

富宇安早坐在沙發上等著了，叼著袋豆奶在玩貪吃蛇，頭也不抬地提醒她：“你最好吃快點，考試要提早進去的?！?

宋思思一口把雞蛋咽了，又咕咚咕咚把牛奶喝完，拿手抹抹嘴：“走吧?！?

一上午，考完了語文、數學加英語。不是大卷子，題目不難，但連著考三門，宋思思也不免腦袋發蒙。

等她收拾好東西去找富宇安的時候，發現他正和一個男生在說話，兩人看起來挺熟的樣子。

宋思思瞄了那人一眼，頭發剃得很短，從側面看，鼻梁很高，有個圓鼓鼓的后腦勺。

他頭皮上發楂缺了一道，是塊月牙形的疤。

腳上是一雙很白的板鞋，連鞋邊邊也是干凈的。

宋芳就很少讓宋思思買這樣的鞋子，因為她走路總是踢來踢去，白鞋子不出一刻鐘就會變黑。

那個男生轉過來的時候，宋思思發現他有一對很黑的眼仁。

比富宇安眉毛濃，比富宇安皮膚白，和富宇安差不多高，沒富宇安眼睛大，比富宇安好看一點。

宋思思在心里默默比較。

和富宇安說話的男生叫余一言。

他們倆打球認識的，就在育才的球場。

用富宇安的話來說，他和余一言是小學生里唯二打球不菜的。

宋思思懷疑他吹牛。

離正式開學還剩下半個月假期。實在無聊，宋思思跟著富宇安去了育才。

富宇安約了余一言打球，而她則一個人出去瞎逛。

初一的教室在致遠樓，這棟樓共有四層高，一個年級十五個班，每層樓有五個教室，最頂上一層空著。

除了空教室，其他班全都上了鎖?？战淌依镆膊贿^放點桌椅板凳，看上去和小學沒什么區別。

宋思思逛了一圈，覺得有點兒沒意思。

她下了樓，來到致遠樓邊上的一片竹林，沿著竹林道一直往前走，是棟紅色的老房子。

她走過去，扒著窗臺往里望，發現這是學生宿舍。

里頭空著沒有住人，放了四張上下鋪，八個床位，沒有桌子。

宋思思有點兒激動地想：很有可能我就是住這兒！

“哎，你哪個班的，趴這兒干嗎呢？”

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一個阿姨，指著宋思思喊。

宋思思嚇了一跳，仿佛真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撒腿就跑。

也不知怎么繞的，她竟跑到了球場。

球場上，富宇安跟余一言還真和初中生在打球，他倆混在那群男生中間，像兩只瘦雞崽。

宋思思走過去的時候，恰好看見富宇安被一個高個兒學長狠狠蓋帽。

他果然在吹牛！

宋思思在一旁跺腳大笑，用手比成喇叭狀：“富宇安，你好菜啊！”

然后，余一言沒多久也被蓋了。

回去的路上，富宇安反復強調自己還沒發育，等再過兩年長高了，誰扣誰還不一定。

余一言沒有富宇安那么油嘴滑舌，但這個年紀的男生到底都討厭在女同學面前丟臉，于是，他也強調他爸有一米八五，他以后不可能會矮。

但這也無法阻止宋思思的嘲笑，誰讓女孩子躥個兒早呢。

宋思思小學的時候就是全班最高的女孩兒，比他倆整整高了四厘米。

當然，她后來意識到，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她上了初三就幾乎沒再長個，而他倆初一暑假時就反超了她。余一言最后也果然如他自己所說，一點兒也不矮。

剩下的暑假，三人偶爾會混在一起。

通常是余一言來他們家，但次數不多，余一言總有很多作業要做。

宋思思搞不懂，明明小學都畢業了，為什么余一言還有作業？

余一言也住在東湖人家，臨著江邊的那棟別墅。

宋思思很有印象，就在前兩個月，她瞎溜達的時候看見那院子里種了棵櫻桃樹，紅紅黃黃的果子掛滿枝頭。

她很羨慕房子的主人，她家院子里只種了棵金桂，還是不開花的那種。

但余一言說，他家的櫻桃并不好吃，又小又酸，櫻桃都掉光了也沒有人摘。

宋思思聽了覺得很是可惜。

她小學學過一篇課文，叫《抽打心中的櫻桃花》，具體內容記不太清，但櫻桃從此和那篇《高郵鴨蛋》里流著黃油的咸鴨蛋一樣，成了她心里頂好吃的存在。

或許等明年，兩人再熟一點，她可以讓余一言抽抽櫻桃花，說不定櫻桃就像書里寫的那樣變好吃了呢？

她后來確實去抽了，但櫻桃依然又小又酸。

所以書里寫的，也不全都是真的。

正式開學那天，座位表已經貼在了黑板上。

富宇安在第四大組，跟宋思思的第二大組間隔了兩排同學。

宋思思很高興，她終于脫離了她哥的魔爪，小學的時候，老師永遠把他倆排成同桌。

更讓她高興的是，余一言就坐在她前面。雖然他不愛說話，但至少是個熟人。

初中的座位還是男女混坐。

宋思思左邊是個矮墩墩的男孩子，天生的黑眼圈，圓腦袋，大耳朵。

宋思思上學第一天就給他取了個外號，叫熊貓。

熊貓的前桌，也就是余一言的同桌，是個比宋思思還要高的女孩，皮膚有點黑，牙齒很白，笑起來有對梨渦。

宋思思很羨慕有梨渦的人，她之前看的電視劇里，女主角就有梨渦。

但宋思思只有酒窩，還是單邊的。

但這會兒最讓宋思思注意的不是這些，而是這女孩的馬尾辮。

正式開學前的班會上，班主任孫曉晴拋出個重磅炸彈，她要求全班男孩子理寸頭，女孩子剪短發。理由是方便打理才不會影響學習。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

要上初一的女生，已經很懂得美丑了。

對宋思思來說，長頭發就意味著漂亮。

沒有長頭發可扮不了公主。

但她還是被宋芳毫不留情地抓去剪了頭發，斜劉海兒，跟著《愛情魔發師》里的小貝學的。

她覺得自己的短發怎么看怎么不順眼，每天起床都得照半天鏡子。

為了防止劉海兒掉下來遮住眼睛，她還專門花了一下午，去小商品市場挑了一堆花花綠綠的發夾。

短發真的一點也不方便打理。

但宋芳說：“得聽老師話，全班女孩子都會剪，不只是你一個。你總不想一開學就因為沒剪頭發被老師記住吧？”

宋思思勉強平復平復心情。

結果，并不是像老媽說的那樣！

班里有個女生就沒剪頭發！

宋思思沒忍住，主動去找人家搭話：“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沒剪頭發呢？”

“我叫高依茜。茜是個多音字，在我的名字里，讀qiàn，不讀xī。”高依茜摸摸自己的馬尾，仿佛帶著炫耀一樣，“我頭發有點自來卷，剪短發會像炸開了一樣，我不想剪，我媽就隨便我了?！?

宋思思簡直要忌妒壞了：“你不怕孫老師說你嗎？”

高依茜頓了頓，過了會兒才說：“老孫同意的?！?

直到后來，宋思思才想明白，高依茜當時為什么會頓一頓。

也是從那時候起，宋思思開始討厭她。

但這會兒，宋思思只以為高依茜媽媽去找過班主任了。

她可真羨慕高依茜有一個這么好的媽媽，宋芳絕不可能為她做這事。

宋思思想得沒錯，那棟紅房子就是他們的宿舍。

對，沒說錯，是“他們”。

這屆新生是男女混住，下面三層是男生的，上面三層是女生的。等熄了燈，宿舍阿姨就會把樓梯口那道鐵門給鎖上。

宋思思頭一晚回宿舍還有點忐忑且微微激動，總覺得和男生住一棟樓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

雖然她一直和富宇安住一起，但富宇安在她心里不算男生。

他是頭臭豬，豬只分公母，不分男女。

然后，她發現是她想多了。

當她上樓的時候，看見幾個男生只穿著條平角短褲，拿著臉盆在走廊上打打鬧鬧，她只覺得好辣眼睛。

所以，男生這種生物果然最討厭了，電視劇里都是騙人的。

女生宿舍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即使大家剛剛認識，但只要有共同愛好，總是能迅速相熟。

最容易切入的話題，顯然是追星。

初一的女生已經拋棄了明道，這會兒追的是林志穎。

2008年暑假，《放羊的星星》在安徽臺熱播。這回，宋思思也緊跟了潮流。

她甚至專門買了個畫本，來成全自己的設計師之夢，在上面畫滿了劇里出現過的珠寶。

畫得最好的，當然是“仲夏夜之星”。

當宋思思把本子拿出來的時候，不出所料，引起了女生們的圍觀。

楊璐璐最為捧場，她說宋思思肯定能成功，并要求宋思思出名了得送一條手鏈給她。

宋思思很受鼓舞。

她剛開始畫的時候，被富宇安看見，這斯非要笑她在畫狗鏈。

現在聽楊璐璐這么說，她決定以后她倆就是最好的朋友了，于是大手一揮，非常豪氣：“我送十條給你?！?

楊璐璐的座位就在熊貓左邊，二三兩大組是挨著的，沒有隔過道，這大大方便了宋思思和她的交流。

熊貓成為了她倆傳字條的工具人，等一下課，就會被她倆擠出去，方便她們頭碰頭地說小話。

宋思思真是太愛楊璐璐了。

她們倆都喜歡吃上口愛，愛喝李子園勝過娃哈哈，不吃衛龍而吃五毛一包的豆角干，還一個叫璐璐，一個叫思思。

瞧瞧，要不是不同姓，宋思思得懷疑這就是她的親姐妹。

高依茜時常也會加入她們，但她跟富宇安一樣，喜歡的是周杰倫，對林志穎并不感冒。

被富宇安嘲笑過偶像的宋思思當然不樂意，她甚至有點生氣，一個勁兒鄙視周杰倫眼睛小。

兩方寸步不讓，于是余一言被找來評判。

余一言是個看起來很有主見的人，且他成績好，宋思思潛意識里把他當成權威，有什么事總想聽聽他的意見。

宋思思以為，憑她和余一言的交情，余一言肯定會向著自己。

誰知，余一言完全不給面子。

他說：“我既不聽范特西，也不看偶像劇，我喜歡的是麥迪。”

偶像問題并沒有讓宋思思疏遠高依茜，她自認是個大度的女孩兒。

況且，余一言雖然沒向著自己，但也沒幫高依茜說話。

該傷心的，是高依茜才對。

是的，宋思思知道，高依茜很崇拜余一言。

或者說，班里很多女生都很崇拜余一言。

宋思思自認為看人很準，她小學看柯南，總能一眼發現誰是黑衣人。

高依茜真的太愛在宿舍里提起余一言了——

“余一言摸底考試全班第一?！?

“余一言喜歡穿耐克的球鞋?！?

“余一言英語特別厲害?！?

“余一言學過游泳，還拿了獎。”

……

宋思思很好奇她哪里來的消息，畢竟余一言看起來并不太和女生打交道。自己和余一言一起玩了幾回，依然對他一無所知。

高依茜說的時候，宿舍里總會有人接話。

“真的嗎？他拿了什么獎？”

“他英語好我也知道，英語老師那么喜歡他，他都是團支書了，還讓他兼任英語課代表?！?

“他第一不是很明顯嗎？我們班的學號就是按摸底考成績排的。他一號，那就肯定是第一了?！?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余一言和你說的嗎？”

聽到這些話，高依茜只是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并不回答。

第一名這種存在，對于慢慢意識到成績重要性的初中生來說，總是特別的，更別說二三四五名輪番流轉，而第一名永遠萬年不變。

宋思思敢打賭，如果余一言媽媽愿意和宋芳交換小孩，宋芳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她交出去。

余一言就是好學生模板，是各科老師的心頭寶，是父母嘴里別人家的孩子。

雖然他下課也會和朋友玩鬧；雖然一到大課間，他也會爭分奪秒地沖去操場打球；雖然他數學課上會和老師爭論答案錯了，弄得老師下不來臺，但他上課從不說小話，沒有學不會的科目，作業永遠超前完成，試卷漂亮得能當標準答案。即使是最無聊的《思想品德》課，宋思思也從沒見過他開小差。

而宋思思并不是一個用功的小孩，有太多好玩的東西吸引注意力，她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摸摸這個，玩玩那個。

不努力的人往往更佩服有自控力的人。

宋思思得承認，她就像崇拜偶像一樣崇拜著余一言。

所以，她控制不住地總想找偶像說說話。

思修課是門不用考試的科目，就連講課的老師都不免昏昏欲睡。

而這節課的課后，是長達二十分鐘的大課間。

這段時間到底用來去小商店，還是去操場，歷來是個難以抉擇的問題。

于是，思修課順勢成了傳字條大會，去操場的會讓去小商店的幫忙帶東西。

后來不知怎么，變成了討論什么零食好吃，甚至發起了實名制投票。

宋思思就很喜歡在思修課上戳余一言后背，她總得聽聽學霸的意見。

但是余一言很少在上課的時候搭理她，道德模范生怎么可能會參與這種事。

那時候很流行用姓名的拼音首字母來當簽名，既神秘又能代表自己。他們的字條投票，用的就是這種簽名。

宋思思的首字母是“SSS”，在一堆“LYX”“ZSD”之類的簽名當中顯得非常特別。

她覺得很好玩兒，便一個一個拼著班里同學的名字。

拼到余一言的時候，發現他的是“YYY”，全班只有他們倆是三個同樣的首字母。

宋思思就像發現了新大陸，迫不及待要和他分享。

余一言一如既往地端正坐著，連背都挺得筆直?？赡苁潜凰嗡妓紒y戳的筆帽撓得有點癢，他靠著課桌微微蹭了蹭后背，皺著眉回頭。

宋思思把字條遞過去，上面寫著：【余一言，你名字的拼音首字母和我的一樣唉，我的是SSS，你的是YYY，三個同字母，好神奇！】

余一言接過去看了，過了會兒，動筆寫了句話，然后背著身把字條傳回去。

宋思思本不期待他會回復，看他寫了字遞回來，還有點小激動，就那種“我愛豆回復我了哎”的心情。

然后，她看到上面八個大字，外加個感嘆號：

【好好聽講，下課再玩！】

果然，這就是學霸的世界。

學習機器人什么的，并不存在感情。

高依茜在宿舍里不僅喜歡提到余一言，她還在宿舍里吐槽老師。

對于小學生來說，老師還是個非常值得敬畏的對象，要是去小商店撞見，都會心虛得不敢買辣條，更不要提掛在嘴邊談論了。

但等上了初中，這條無形的束縛好像突然消失，同學們不再感到懼怕。

但對宋思思來說，吐槽還是很新奇的體驗。

這個頭是高依茜開的。

她總是有很多小道消息。

科學老師怕老婆，他上周臉上的紅痕就是他老婆抓的；體育老師很小氣，打牌輸了不付錢；音樂老師三十歲了，還沒有結婚；數學老師有一個不學無術的兒子……

但她說得最多的是班主任孫曉晴。

她從不叫孫曉晴孫老師，要么直呼姓名，要么喊老孫。

“老孫脾氣很差，拿尺子抽過學生。”

“老孫很陰險，不讓關后門，就是因為晚自習她會在后面偷偷看?！?

“老孫很喜歡叫家長，經常會給父母打電話。”

……

宋思思也加入進去：“她還重男輕女！男生宿舍打掃包干區，她從來不檢查。輪到我們，連葉子都要一片不留，還要嫌我們掃得慢?！?

他們班的包干區，就是通往宿舍的那片竹林，非常長一片，里頭落下的腐葉不知道積了幾年。

男生宿舍值日的時候，只需要把掉在林蔭小道上的竹葉掃進竹林里就可以了。

而輪到女生，竟然被要求把竹林里的葉子全部掃掉。

女生們找到了同仇敵愾的對象，躺在床上嘰嘰咕咕，聊得很興奮。

拉近關系的最好辦法，就是一起說某人的壞話。

這次夜半密談，讓她們成為擁有同一個秘密的好姐妹。403宿舍八個女生，好到手拉手地去上廁所，場面一度非常壯觀。

但誰都沒想到，這個秘密會被孫曉晴本人知道。

而告密的人，卻是帶頭的高依茜。

至于高依茜為什么告密，是因為，孫曉晴竟然是她媽媽。

她可以講老孫不好，并不代表別人能講。

或許，她不是故意的，就像和室友吐槽了媽媽一樣，她又和媽媽吐槽了室友。

但梁子還是結下了。

宋思思第一次感受到了世道險惡，人心不古。她終于知道高依茜的小道消息都來自哪里，但是已經晚了。

老孫沒有請家長，也沒拿尺子抽人，但非常嚴肅地批評了她們一頓，并讓她們去教室門口罰站。

晚自習的課間，走廊上，七個女生站成一排，周圍人來人往，有的人還對她們指指點點。

宋思思覺得從沒這么丟臉過。

而真正可氣的是，罰站名單上并沒有高依茜。

至此，宋思思不愿和高依茜做朋友了，她再大度，也不代表肚里能撐船，她又不需要當宰相。

自此，宿舍里呈現一片虛假的和諧。

誰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初中生已經很會虛與委蛇了。

宋思思憋著口惡氣未出，但凡高依茜喜歡的，她都要討厭。

于是恨屋及烏，她連帶著看余一言都不順眼了。

小女生的情緒，向來如同六月天孩子臉，說變就變。

至此，粉轉路人黑。

因為同住一個小區，余一言和宋思思得坐同一班公交車回家。9路公交車站臺并不在學校門口，要走一段路去另一條街上。每周五放學，宋思思便得跟著富宇安和余一言一道坐車。

余一言并未察覺宋思思隱隱的敵意，畢竟宋思思回回都和富宇安針鋒相對，嗆自己幾次，那也是正常的。

男孩和女孩的思維，根本不在一個頻道。

海的這半邊是狂風驟雨，那半邊平靜無波。

宋思思腦子里演了十八般武藝，余一言依然像一臺沒有天線的收音機，完全接收不到“我不高興”的信號。

她的陰陽怪氣，全都成了對牛彈琴。

這種不陰不陽的氛圍，一直持續到上初二。

新學期開始，宋思思不再和余一言前后桌了，座位的遠離，更加拉開了兩人的關系。

她本以為自己會一直對著余一言單方面冷戰下去，直到兩個月后，發生了一件大事。

某個周五的下午，富宇安說他要出去一趟，讓宋思思和余一言先走。

他最近老是神神秘秘的，上周五也是提前溜號，不知道在忙什么。

宋思思不太情愿，上周絕望的情景，她還歷歷在目。

余一言有一個索尼的MP3，里頭放著他自己拷貝的英語聽力，這是他唯一會帶來學校的電子產品。

他那天就戴著半邊耳機，走在宋思思左邊，全程沒開口。

宋思思可受不了沉默，但凡旁邊有認識的人，她就有充足的表達欲，能一刻不停地說下去。

但她還是個路人黑呢，怎么能和余一言沒話找話？

她決定甩掉余一言，自己一個人回家。

左右張望了會兒，宋思思將目標瞄準路邊的烤餅攤。她要買個榨菜餅吃，現做現烤那種，拖延個十五分鐘，余一言總得先走了吧？

結果，余一言毫無自覺，就這么戴著他的半邊耳機，聽著英語，站在一邊等她買烤餅。

宋思思和他說不用等，他還說沒事，后來他自己也買了一個。

甩脫計劃，亡。

攔不住提早遛號的富宇安，宋思思只能默默收拾書包。

這周輪到余一言值日，宋思思看他在擦黑板，想了想，決定干脆不打招呼，自己開溜。于是，她拎上書包，便和楊璐璐一起往外走。

不得不說，這是個非常錯誤的決定。

宋思思和楊璐璐在校門口的文具店磨蹭了好一會兒，她現在有了一個收藏筆的癖好，看到好玩的都得買。

這事起因在宋思思的小姨宋紅。

宋紅去臺灣旅游的時候給宋思思帶回一支很特別的筆，筆頭上掛著一個迷你泡面盒，半透明的，能看見里頭的面餅和調料包。

現在大家管這玩意兒叫微縮，玩的人還挺多，但那會兒宋思思沒見過，簡直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可惜校門口的商店并沒有什么微縮可賣，宋思思的一腔愛意便轉移到了筆上。

楊璐璐幫她挑了支帶粉紅色大毛球的圓珠筆，筆桿上還纏著波點紋的絲帶。

雖然很不好寫，但沒關系，反正只是擺著看。

挑完筆，她倆又去了報刊亭，一人買了一本娛樂雜志，然后才分道揚鑣。

楊璐璐坐的11路公交車，校門口就有站牌，宋思思得自己去9路公交車站。

她一邊翻著雜志，一邊沿著人行道往前走。

這條路上有一棵歪脖子樹，有些年頭了，樹根把地磚都頂起來一塊。

宋思思每回走，都要踩一腳突出來的地磚，這回當然也不例外。

她憑著感覺走到歪脖子樹旁邊，眼睛還盯著手上的雜志。

就是在這時候，樹后突然冒出一個人，是之前在校門口晃蕩過的瘋乞丐。

還沒等宋思思反應過來，瘋乞丐就抓住了她的手。

宋思思膽子一向很小，尤其怕乞丐這類人。

宋芳小時候嚇唬她：你不聽話，就把你送給討飯的人，你以后就去給討飯的人做女兒，每天就住在橋洞底下。

宋思思一邊覺得討飯的人好可憐，一邊又非常怕被抓走。

上小學那會兒，有個婆婆經常拿個碗在校門口打轉。

宋思思就會拿五毛錢，讓富宇安送過去。

一方面當然是有點憐憫情緒，但更多的，其實是想讓婆婆有了錢趕緊回家，別再來校門口轉悠了。

她這么個錢都不敢自己給的人，這會兒被人一抓，嚇得七魂丟了六魄。

宋思思覺得自己仿佛遭遇了傳說中的葵花點穴手，除了嘴巴，哪都動不了，甚至連手都不敢抽回來。

啞了半天，她才開始瘋狂尖叫。

余一言就是這時候趕到的。

那一刻，宋思思仿佛看見了夢里的孫悟空，駕著七彩祥云，從天而降，救她于水火。

初二的男生和成年男子比，身板顯然瘦弱了點，聰明人當然不會硬碰硬。

余一言是個聰明人，于是他從瘋乞丐手里搶過宋思思的手，拉著她轉身就跑。

直到跑過了兩條街，他倆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

宋思思開始后知后覺地掉眼淚。

她的老毛病又犯了——遇著事，第一反應就是哭。

她雖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胡攪蠻纏，但也確實不太控制得了自己的淚腺。

她也不說話，就這么默默哭，還伸著被扯過的那只手，非常嫌棄的樣子，仿佛覺得它已不配成為自己軀干的一部分。

余一言也是頭一回遇到這種事，他想讓宋思思別哭了，但宋思思充耳不聞。

他又想給富宇安打電話，但富宇安作為好學生，上學肯定不會帶手機。

在原地站了半天，宋思思哭得開始打嗝。

余一言看她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都有點怕她暈過去，他總不能把人丟下不管。

左右看了看，他拉著人去了旁邊的飯店，問服務員借用洗手間。

宋思思還在哭，依然不說話，叫她也沒反應，像個木偶一樣，隨他牽扯。

余一言只能幫她洗手，他想，或許，洗了手，她會好受一點。

這是余一言記憶里第一次碰女孩的手，不包括幼兒園的話。

宋思思看著挺瘦一個人，但手卻肉乎乎的，手背上還有四個小窩，手指頭很軟綿。

余一言給她擦洗手液的時候，甚至懷疑她沒有骨頭。

三只手放在一起揉搓，顏色對比很強烈，余一言突然覺得自己有點黑。

原來，這就是女孩子的手。

在擦第三回泡沫的時候，宋思思終于停了下來。

余一言大松了口氣，他覺得再洗下去他都得禿嚕皮了。

宋思思哭得過于厲害，還有點一抽一抽的，眼睛腫成了三眼皮，鼻子通紅，且喘不上來氣，只能用嘴巴呼吸。

她推了推余一言，示意他轉過去。

余一言沒懂。

宋思思只能自己背過身，抽了張紙，開始擤鼻子。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

余一言突然覺得有點好笑。

她剛才旁若無人地哭得那么慘，完全不在乎路人的眼光。

他都不知道她竟然這么能哭，明明在學校每天最樂呵的就是她，嘀嘀咕咕的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他們坐一起那會兒，他嫌她吵，現在換了位子，反倒有點不習慣。

沒想到，看著臉皮挺厚的人，竟然還會不好意思。

然后，他就笑出了聲。

他發誓他不是故意的，他絕沒有富宇安那么無聊。

但因為他出了聲，宋思思有點惱羞成怒。

她盼著地上趕緊裂出條縫把她包起來，或者干脆來場龍卷風好把余一言刮走，但最好是能有個隱身鍵，一按就能讓她迅速原地消失。

等到夜深人靜一個人躺在床上，宋思思頭一回有點失眠。

她覺得余一言其實是個好人，也并不像他表現的那么難說話。

或許，她不該因為高依茜給他臉色看。

或許，他倆能像最開始那樣做朋友。

這事之后，兩人正式破冰。

宋思思去小商店，偶爾會幫余一言帶一瓶綠色的尖叫。

這是她發現的，余一言為數不多的愛好。

他很喜歡用尖叫的瓶子喝水，并不直接吸，而是仰著頭，離著兩三厘米的距離擠到嘴里。

天氣熱的時候，他還會打開瓶蓋，輕輕擠壓瓶身，感受著瓶嘴上“撲哧撲哧”一點點往外冒的水汽。

富宇安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

宋思思不再只和他斗嘴。

周五放學，她會踩著余一言的影子，像只嘰嘰喳喳的麻雀扯東扯西。

余一言依然戴著他的半邊耳機，但會用另半邊耳朵聽宋思思在說什么，還會“嗯嗯啊啊”地答上兩句。

富宇安篤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但這兩人都閉口不言。

他也就沒再追問，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宋思思上上周開始就發現富宇安不對勁，他大課間好幾次都沒去操場打球，小商店也沒他的人影，他甚至已經連著兩周沒和她一起回家。

她實在好奇，富宇安到底在干什么。

大課間的時候，她看到富宇安又一次往外跑，于是，拉著楊璐璐一起跟了上去。

“他不是你哥嗎？你可以直接問他啊，干嗎偷偷摸摸的？”

“他肯定不會告訴我，他每次都嫌我幼稚。我跟你說，他這個人從來不干好事，我得去看看，萬一他又干壞事賴我頭上呢？我不能打沒準備的仗！”

“怎么會呢？我覺得他看起來蠻好的呀，之前800米測試，他不是還陪你跑嗎？”

“那是富叔叔叫他照顧著我點。你怎么能幫他說話呢？你還是不是我好姐妹？”

“可是……可是，他是你哥，我幫他也是在幫你呀。”

看著楊璐璐支支吾吾的，宋思思一瞬間靈光乍現：“天??！你不會喜歡富宇安吧！”

“你在亂講什么！我怎么可能會喜歡他！”楊璐璐瞬間就漲紅了臉。

宋思思看著她，越看越可疑。

楊璐璐的臉燒得仿佛都要冒煙了。

“你可別喜歡他，他可早熟了，小學就會看一些亂七八糟的書，不是什么好人！”

“什么亂七八糟的書？《泡沫之夏》那樣的？”楊璐璐好奇。

校門口的文具店開始賣花花綠綠的雜志，班里一大半女生都在看，原來世界上還有這種好東西，偶像劇已經不再美味了。

但老孫明令禁止不允許看，沒收了厚厚一疊，還專門開了批斗大會，被男生戲稱為“掃黃行動”。

在楊璐璐心中，這就叫亂七八糟的書了。

宋思思翻了個白眼：“怎么可能？我自己都要看的書，怎么會說它亂七八糟？哎呀，你不懂，反正是很不好的書?！?

其實宋思思也不懂。初二的女生能懂什么？

看小說的時候，經常能看到一句話：我的耳機分你一半。

宋思思每回看見，心都怦怦跳得劇烈，像是身臨其境了一般。她一邊面紅耳赤地往下看，一邊還得做賊一樣往旁邊偷瞄，可千萬不能讓同桌看見她在看這個。

楊璐璐依然半信半疑。

正說著，她們已經走到了初三教學樓下，并沒看見富宇安的影子，人好像跟丟了。

宋思思張望了半天，不愿意無功而返，突然靈光乍現，拉著楊璐璐往樓背后走去。

初三的教學樓后跟圍墻間還有著一條種著灌木叢的小道，平時沒有人來，大家都是往樓前的正道走。這條路還是宋思思開學前逛校園的時候發現的。

她們倆轉過墻角，果然看見富宇安在這兒。

他正和一個女生在拉扯，貌似要吵起來的樣子。

宋思思認識那個女生，是校廣播站站長。

她和楊璐璐去點歌的時候見過這個女生好多回，這個女生笑起來很溫柔，比她們大了一級。

學姐會穿緊身的牛仔褲，或者純白色的連衣裙，總之，都是宋思思不會穿的東西。

宋芳總說牛仔褲影響發育，白色的衣服宋思思不出半天就能弄臟。于是宋思思的衣柜里，全是一疊疊的黑色運動褲。

學姐還會扎那種魚骨辮，辮子尾巴上綴兩顆彩色小球。宋思思看見她，就想著等自己頭發長長了，也要這么打扮。

還沒等宋思思天馬行空地想多久呢，她就見富宇安突然拿出隨身聽，強硬地靠過去，把耳機塞到了學姐的耳朵里。

學姐本來正拿手推他，突然也不動了，就這么站著和他分享著同一首歌，眼神也變得閃躲起來，像是不好意思。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都臉紅了。

宋思思已經傻眼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電視廣告畫面一般的現場，主角竟然是富宇安，她覺得她要窒息了。

楊璐璐在一旁緊緊拽著宋思思的手，拽得她都有點疼了。

還沒等宋思思說話，楊璐璐掉頭就跑。

宋思思追了上去，跟在楊璐璐身后，不敢貿然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有點明白這種感覺。

她也偷偷暗戀過別人——外婆家對門的大哥哥，她獨自去外婆家過暑假的時候認識的。

大哥哥天天帶著宋思思玩，會給她剝蓮子，會說“思思真可愛”，會疊飛得很遠的紙飛機，還帶宋思思去抓知了，打青棗，釣蛤蟆。

宋思思跟在他屁股后面黏了他一整個暑假，每天都在許愿，他要是能和富宇安換換就好了。

然后，宋思思就開學了，聽說大哥哥也要去上大學，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城市。

宋思思臨走那天哭得撕心裂肺，大哥哥送了她一只很大的泰迪熊，有她人那么高，那只寶貝熊現在還住在她臥室里。

楊璐璐走到小竹林的時候停了下來，低著頭，碎發掉下來遮住了臉。

宋思思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發現地上濕了一塊。

但楊璐璐只沉默了兩節課，等到去吃飯時，看起來又像個沒事人一樣。

這事就在她倆心照不宣的沉默里過去了。

宋思思并不敢問楊璐璐是不是真的沒事了，最好的朋友之間也會有自己的小秘密。

她但愿楊璐璐什么事都沒有，但她又覺得這事沒那么容易過去，就像她現在還記得她的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