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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超人類》:奇妙的傻子(1)

傻子活在一個灰暗的世界里,唯一能刺激他的只有如白熾閃電般襲來的饑餓和咝咝吐著信子的恐懼。他穿的衣裳很舊,上面破了很多洞。這個褲子洞里露出了脛骨,如鐵釬子般又硬又瘦;那個衣服洞里又露出了肋條,像一根根手指橫在前胸。他長得很高,卻身材單薄。他的眼神很平和,表情卻是死的。

男人繞著他走,女人不敢抬頭看他,只有小孩子才會停下來觀察他。傻子對此都無所謂,他沒期望從他們那兒得到什么。每當閃電亮起,他就找吃的。找得到時他就吃點,找不到時他就扛著。兩種情形都辦不到時,他總能從第一個和他面對面的人那兒得到些吃的。傻子從來都不知道為什么,也從來沒去想過。他不乞討,只是站著,等著。有人和他的目光接觸,接下來,他的手里總是會多了一個硬幣,或是一片面包,又或是一個水果。他開始吃,而他的施主總是會匆匆離去,心里忐忑不安,搞不懂發生了什么。有時候,他們也會跟他說話,緊張兮兮的。他們之間偶爾也會談起他。傻子聽得到他們的說話聲,但這些聲音對他來說沒有意義。他獨自活在自己體內的某處。對他來說,說話聲和它們所代表的意義之間的連線被切斷了。他的眼睛很管用,能一下子分辨出微笑或是憤怒,但無論是微笑還是憤怒,對一個如此缺乏情感的生物來說都沒有意義。他自己從來沒有笑過,也沒有怒過,也無法理解旁人的喜怒哀樂。

他有一點點恐懼之心,分量剛好能夠讓他生存、活下去。他無法做出預判,注意不到舉起的棍子,飛在半空的石頭。但一旦它們碰到他的身體,他會做出反應,他會逃走。他會在挨到第一下擊打時逃走,一直逃,直到擊打停止。他憑此逃過了暴風雨,逃過了巖崩,逃過了人、狗和車流,以及逃過了饑餓。

他對地方沒有什么偏好,但他出現在野外的次數多過城里。又因為他總是隨便找個沒人趕他的地方住下來,所以,總體而言,他在樹林里生活的時間最久。

他們也曾經關過他,關了四次,但哪次都沒奈何得了他,也沒能改變他。其中的一次,他被同室的犯人打了,傷得不輕。還有一次被警衛打了,傷得更重。剩下的兩次,折磨他的是饑餓。當待在里面有吃的、也沒人惹他時,他就待著。當待不下去時,他就逃走。逃走的過程是由他外在的軀殼完成的。他內在的自我要么對是否要逃走無所謂,要么就是無法指揮他的身體。逃走的那一刻來臨時,有時是警衛,有時是典獄長,會發現自己和傻子面對面互相注視著,傻子的虹膜在轉動,像個車輪。接下來大門就會打開,傻子離開了。然后,一如既往地,他的施主會急忙跑去做別的事,任何事都行,以平復自己忐忑不安的心緒。

他就是一只野獸,在人世間低人一等。但多數時候,他是一只遠離人世的野獸。他屬于樹林。在林子里,他就像一只真正的野獸般從容。他像野獸那樣獵殺,既不是為了快感,也不是出于仇恨。他像野獸那樣進食,不挑剔,且吃得適量(前提是能找到吃的),從不過飽。他像野獸那樣入眠,既睡得香,又睡不死。他的睡眠習慣與人類的相反,人類是為了逃離現實而入眠,野獸則隨時準備醒來進入現實。他像一只成熟的野獸,不玩小狗小貓的把戲。他既沒有幽默感,也不會喜悅。他生活的軌跡存在于恐懼和滿足之間。

他二十五歲。

就像桃子里面有桃核,雞蛋里面有蛋黃,他體內也有個東西。它潛伏著,感知著,醒著,活著。但是,即便它跟這個野獸外在有任何的聯系,它也一直選擇了忽視。它依托著傻子而存在,同時又意識不到他。傻子時常感覺餓,但很少長時間地挨餓。當他真的挨餓時,體內的東西可能會縮小一些,但它幾乎感覺不到自己在縮小。如果傻子死了,它肯定也會死。不過,即便如此,它也沒有任何動力去延長傻子的生命,哪怕只延長一秒鐘。

對傻子來說,它沒有明確的功能。脾臟、腎臟,或是腎上腺,它們都有特定的用處,都有各自的極限。但這東西唯一在做的就只有接收和記錄,而且不借助語言,也不使用任何別的編碼系統。它接收信息時無須編譯,也就不會產生偏差。同時,它也沒有向外界溝通的渠道,只是接收著它想接收的,對外保持著沉默。

包圍著它的,能被它特別的感覺器官感知到的,是連綿的囈語,源源不絕的信號。它把自己浸泡在囈語中,聲音響起時它就吸收,丁點兒不剩。或許,它會做比對和分類;又或許,它只是在進食,吸收了有益的,然后以無形的方式排泄出剩下的。傻子對此沒有感知。他體內的東西……

并非語言:真暖和,濕濕的,但時間太短,太短了。(悲傷地):不要再黑了。舒服的感覺。輕微的壓迫感,拿走這個粉色的東西,太毛了。等等,等等,回來,對,回來,感覺不一樣,不過也挺舒服。(瞌睡了):啊,舒服!真是——噢!(警告):你舒服過頭了,醒過來,醒過來——(一陣混亂的思緒,突然停頓,然后少了一個“聲音”)……有東西過來了,快,快,抱我走。(回答):沒有,沒東西過來。它沒動,你自己掉下去了,就這樣。(氣憤):他們聽不到我們,笨,笨……他們聽得到……聽不到,只能聽到哭聲,只能聽到叫聲。

并非語言:興奮、沮喪、對話。輻射出的恐懼、緊張、不滿。低語,發射,分享,來自千百個聲音。但是,沒有一個聲音是針對傻子的。什么都跟他無關,什么都對他不起作用。他意識不到自己體內的耳朵,它對他來說毫無用處。盡管他是男人中的劣質品,但他終究是個男人,而這些都是孩子們的聲音,非常小的孩子,小到還沒有學會如何隱藏自己,不讓別人聽到。只有哭聲,只有叫聲。

凱先生是個好父親,是天下所有父親中最好的一個。在女兒艾莉西亞十九歲生日的時候,他就是這么跟她說的。實際上,從艾莉西亞四歲開始,他就一直向她灌輸著這個理念。她四歲的時候,小伊芙琳剛出生,她們的媽媽咒罵著他,死去了。在生命的終點,她的憤怒終于覺醒了,戰勝了她的懊悔和恐懼。

只有一個好父親,所有父親中最好的一個,才會親手接生自己的第二個孩子。一個普通的父親不可能如此溫柔、如此精心地養育她們兩個,一個幼兒和一個嬰兒。艾莉西亞受到的保護超過了任何一個孩子,邪惡因而無法傷害她。她開始和父親聯手,兩人一起為伊芙琳創造了一個無比純凈的環境。“三重消毒后的純凈。”艾莉西亞十九歲生日時,凱先生跟她如此說道,“我通過研究邪惡而習得良善,我教給你的只有良善。良善的教育成就了你良善的生活方式,而你的生活方式又成了伊芙琳的指引。我了解所有的邪惡,你懂得如何避免邪惡,但伊芙琳不必知道這世上還有邪惡。”

十九歲的艾莉西亞足夠成熟了,聽得懂得這些抽象的名詞,知道“生活方式”“消毒”“良善”和“邪惡”背后的所指。她十六歲的時候,他跟她解釋了,為什么一個男的在和一個女的獨處時會發瘋;他身上會如何流出有毒的汗水,然后他會把汗擦在女人的身上,讓她的皮膚上長出可怕的東西。他的書里有這種皮膚的照片。十三歲時,她有個煩惱。她跟父親說了之后,父親眼里噙著淚水,說這是因為她在想著自己的身體。她確實是想了,所以承認了,然后他懲罰了她的身體,直到她祈禱自己最好沒有身體才停下。后來,她努力逼迫自己,不要再想了,但她時不時又會犯錯,所以定期地,父親會帶著遺憾來幫助她教訓這個不聽話的身體。她八歲時,他教會她如何在黑暗中洗澡,要不然她的眼睛就會瞎,就像他書里那些精美的圖片描繪的一樣。她六歲時,他在她臥室里掛了兩幅圖畫,一幅是個女人,叫天使,還有一幅是個男人,叫魔鬼。那個女人的兩只手掌向上攤開,臉上帶著微笑。那個男人則朝畫面外伸著胳膊,手看上去像是鉤子,胸骨上長著一把彎刀,刀刃上還有血跡。

他們獨居在山丘上林木深處的一座大宅里。宅子前沒有車道,只有一條蜿蜒的小路鉆入林間,從窗戶那兒看不到它通往何處。小路的盡頭是一堵高墻,墻上有一座鐵門,已經十八年沒打開過了。門旁邊的墻上嵌了一塊鐵板。每天一次,艾莉西亞的父親會沿著小路來到墻邊,用兩把鑰匙打開鐵板上的兩把鎖,向上掀起鐵板,取出食物和信件,然后放入錢和需要郵寄的信件,最后再鎖上。

墻的外邊還有一條窄路,不過艾莉西亞和伊芙琳從未見過,因為樹林隱藏了高墻,而高墻又遮擋了窄路。高墻沿著窄路朝東西方向延伸了兩百碼[1],然后兩頭沿著山丘的走勢向上修建,直到兩邊的墻像個括號似的把宅子圍在中間。與高墻末端緊挨著的是道鐵柵欄,由一根根緊密排列的尖鐵樁組成,樁與樁之間容不下一個拳頭。每根鐵樁都有十五英尺[2]高,尖端向外彎折。鐵樁之間是混凝土,混凝土里還插著碎玻璃。鐵樁先是呈東西走向,從宅子修到了兩側的高墻,然后從與高墻的連接處向宅子的后方延伸,直到在林子里圍成一個大圓。高墻與宅子圍成的長方形,對她們來說是禁地。然而,宅子后方那片足有兩平方英里[3]大的封閉樹林,是屬于伊芙琳的。當然,艾莉西亞也會時不時前來看看它。那里有條小溪,有一叢叢的野花,有個小池塘,有好聞的櫟樹,一片片的林中空地。這里的天空顯得那么清新,離地面那么近。這里看不到鐵樁,因為緊挨著鐵樁內側密密地種滿了高大的冬青樹,擋住了視線,也擋住了清風。這個封閉的圈子是伊芙琳的整個世界,她也只知道這個世界,而且她深愛著這個世界。

在艾莉西亞十九歲生日那天,伊芙琳獨自一人待在池塘旁。在這兒,她看不到宅子,看不到冬青墻,也看不到鐵樁。但是,天空在她上方,湛藍純凈;池塘在她身邊,微微蕩漾。艾莉西亞和父親一起在圖書館。每當艾莉西亞過生日,他總是會在圖書館給艾莉西亞安排特別的節目。伊芙琳從沒進過圖書館,那里是父親生活的地方,也是艾莉西亞在某些特別的時刻會進去的地方。伊芙琳從沒想過要進去,就像現在的她在池塘邊待著,但不會想要入水一樣。她不想跟斑點鱒魚似的在水中呼吸。他們沒教過她閱讀,只教了她如何傾聽和服從。她也沒有學會質疑,只知道接受。在適當的時候,知識會被灌輸給她,而且只有她的父親和姐姐才知道何時是適當的。

她在岸邊坐下,整理著長裙。她看到了自己的腳踝,不禁輕呼了一聲,急忙把它們蓋住,就跟艾莉西亞在這種情況下會做出的反應一樣。然后,她背靠著柳樹的樹干,呆呆地看著池塘的水面。

已經是春天了。此刻的春天,已過了發芽的時節。失水的樹莖和緊閉的蓓蕾中蘊含的壓力都完全釋放了,整個世界都在奔向綺麗。潮濕的空氣帶著甜味,挑逗著人們的嘴唇,直到人們把嘴唇分開,露出笑容。然后,空氣又大膽地鉆進喉嚨里,在那里歡舞,仿佛另一顆跳動的心臟。這個時節像是個謎,因為它既像個色彩斑斕的慵懶的美夢,卻又是急匆匆的,不經意間就已走遠。慵懶和匆忙相互交織,同時存在。這怎么可能呢?這就是謎。

一陣清脆的鳥鳴聲打破了沉寂。伊芙琳睜大了眼睛,在密林間游蕩。突然,她感到大腿上有東西在使勁。她連忙低頭,剛好看到自己的雙手在角力,緊接著,一雙長袖手套被摘了下來。裸露的雙手又飛快地舉到她的脖子邊——不是為了去遮蓋什么,而是為了分享什么。她垂著頭,聽憑雙手在梳得一絲不亂的頭發下面忙碌著。它們找到了四個鉤子,并歡快地解開了。她的高領松開了,魔力的空氣帶著無聲的歡叫,一下子灌了進去。伊芙琳大口呼吸著,仿佛在奔跑。她猶豫地抽出手,茫然地拍打著身邊的草地,想以此來釋放她心中莫名的喜悅。發現這么做沒有用之后,她轉而臉朝下俯臥在一片薄荷幼苗上。她哭了,因為這美得無法承受的春天。

當這一切發生時,他在樹林里,正機械地從一棵死櫟樹上剝下樹皮。他的手一下子僵住了,頭抬了起來,搜索著,傾聽著。和野獸一樣,他也注意到了春天的騷動,甚至比野獸更敏感些。但是,就在此刻,對他而言,春天已不僅僅是潮濕的充滿希望的空氣,也不僅僅是大地上生命的輪回。這來自春天的召喚,遠比一只狠推著他肩膀的手更真實。

他謹慎地站了起來,仿佛在擔心一旦笨手笨腳,就會打破身邊的某件東西。那雙奇怪的眼睛亮了。從來沒召喚過別人,也沒人召喚過他,或是對別人的召喚做出過反應——這樣的一個人,他動起來了。內心的感應為他指出前進的方向,而且,他是主動前進,并非被動地逃避。他的直覺告訴他,在自己體內,某種一直被壓抑的需求噴發了。自他有生以來,這需求一直是他的一部分,但身為傻子,他不可能向外界表述他的需求。噴發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在他體內的鴻溝上架起了一根導線,線的一頭連接獨自活著的內核,另一頭連接包裹著內核的野獸外在,那頭半死不活的野獸。召喚直接發給了他體內的人性,而接收它的裝置,在此之前只收到過新生兒輻射出的無法理解的信息,因而沒做出過回應。但這一次,這個召喚在對他說話,用的是他自己的語言。

他的動作,謹慎而又敏捷,謹慎而又輕柔。他前進時,寬闊的肩膀左右交替,一會兒左肩在前,一會兒右肩在前,剛從榿樹中間穿過,又緊挨著松樹擠過去,仿佛無法忍受偏離他與召喚之間的直線距離。太陽高照在正空,樹林中各個方向看上去也都一樣,分不清前后左右。但是,他前進的方向一直沒變。他靠的不是知識,也不是指南針,純粹是他下意識的反應。

他到得很突然,因為這地方突然就沒有樹了。從緊密排列的鐵樁往外五十英尺,整個范圍內的土地都被下了毒,所有的樹在多年之前都死了、倒了,這樣就不會有枝條伸到鐵樁的上方。傻子閃身鉆出樹林,小跑著穿過空地,跑到密集的鐵樁前。奔跑的時候,他的兩只胳膊一直朝前伸著。于是,他的兩只手直接插進了鐵樁的縫隙之間。干瘦的前臂被卡住時,他仍在朝前奔跑,雙腳在地上使勁向后蹬著,仿佛體內的需求能賦予他力量,讓他直接穿過鐵柵欄,以及柵欄之后密不透風的冬青墻。

漸漸地,他意識到,這個障礙物是不可能被穿越的。他的腿似乎率先醒悟,不再蹬了,之后才輪到他的雙手,被慢慢地收了回來。不過,他的眼睛卻沒有丁點兒放棄的打算。它們在沒有表情的臉上射出熱切的目光。目光穿過了鐵柵欄,也穿過了冬青墻,做好了與召喚相接的準備。最后,他張開大嘴,發出了幾聲刺耳的叫聲。他從沒試過要說話,此刻也不想說。他的叫聲不是用來溝通,而是標志著整套動作的結束,就像音樂到了高潮時所激發的淚水。

他開始沿著鐵柵欄移動。他無法忍受與召喚的分離。

雨下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又下了一個上午。然后,太陽出來了,水汽在陽光下裊裊升起。露珠如一顆顆珍珠,躺在欲滴的新綠上折射著陽光。漸漸地,有些露珠變小了,還有些掉了下來。此刻,大地仿佛在輕聲地呢喃,葉子上的脈絡更加分明,花兒的色彩也愈加鮮艷。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伊芙琳蜷伏在臨窗的長椅上,胳膊拄著扶手,雙手捧著臉頰。可能是由于手撐著臉,讓她看上去一直在微笑。輕輕地,她唱起了歌。歌聲聽上去有點怪,因為她不懂音樂。她沒學過,也沒人教過她。好在這世上有鳥鳴,時而還有風在屋檐下奏出的低音,有小生靈在她的專屬樹林里合唱,還有從遠處她未涉足過的樹林里傳來的聲音。她的歌聲就是由這些聲音組成的。她的音調聽上去委婉起伏,奇特而又輕快,像一件不受音階限制的樂器在演奏,而且,樂器上面的按鍵都是隨意排列的。

可是我從未觸摸過快樂

不可以觸摸快樂

誘人,哦,誘人的觸摸

像葉子一樣舒展在空中

只有陽光觸摸過我

細雨觸摸過我

微風觸摸過我

葉子,葉子,觸摸過我,觸摸過我……

接著,她又哼了很久沒有歌詞的曲子。最后,她開始在心里默哼,注視著水珠在正午耀眼的陽光下掉落。

一聲質問傳來:“你在做什么?”

伊芙琳驚了一下,然后慢慢轉過身來。艾莉西亞站在她身后,臉上帶著罕見的嚴肅。“你在做什么?”她重復道。

伊芙琳指著窗戶,做了個含義不明的手勢,想要說話。“什么意思?”

伊芙琳又做了一次手勢。“外面,”她說,“我——我——”她從窗邊的長椅上滑了下來,站在地上。她努力讓自己站得很直,臉上泛著紅暈。

“把你的領子扣好。”艾莉西亞說道,“到底怎么了,伊芙琳?告訴我!”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伊芙琳說道,話音急促,但語氣柔和。她扣上了領子,然后把雙手叉在腰上,用力掐住自己。艾莉西亞走上前,打開她的雙手。“不要做這個動作。那是什么……你剛才在做什么?在說話嗎?”

“說話,是的。不過不是對你說,也不是對父親。”“這地方沒有別人。”

“有。”伊芙琳說道。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來。“摸我,艾莉西亞。”她說。

“摸你?”

“是的,我……想讓你摸摸我。只要……”她伸出了胳膊。艾莉西亞往后退開。

“我們不能相互觸摸。”她說道,盡量讓自己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到底怎么了,伊芙琳?你病了嗎?”

“是的,”伊芙琳說道,“沒有。我不知道。”她轉身面對著窗戶,“雨停了。這兒太暗了。外面的陽光那么好,那么好——我希望陽光照在我身上,就像在淋浴,全身都暖洋洋的。”

“傻瓜,那你不就成了在亮光下洗澡……我們不能談論洗澡,親愛的。”

伊芙琳從長椅上拿起一個軟墊。她用胳膊環抱住它,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把它壓在自己的胸膛上。

“伊芙琳!放下!”

伊芙琳轉過身,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眼神看著她姐姐。她的嘴唇開始發顫,隨后她又緊緊地閉上了雙眼。當它們再次睜開時,淚水開始滴落。“我要抱,”她哭喊道,“我要抱!”

“伊芙琳!”艾莉西亞輕呼了一聲,隨后她瞪大著雙眼,往門口退去,“我要去告訴父親。”

伊芙琳點了點頭,更加用力地抱緊了胸口的墊子。

傻子看到了小溪。他在溪邊蹲下,盯著水流。一片樹葉打著轉經過,停在鐵樁前,緊接著又側翻了半圈,被水流帶著穿過鐵樁間的縫隙,消失在冬青墻下的河道中。

他之前從未進行過推理,所以追隨葉子的想法很可能并沒有經過大腦。但他就這么做了,結果卻發現溪流上的鐵樁筑在一道混凝土溝渠上。鐵樁如同篦子一樣橫斷了流水,只有像稻草或是葉子這樣的小東西才有可能穿過去。

他在水中折騰著,一會兒用力推著鐵樁,一會兒又拍打著水下的混凝土。他忙碌著,嗆水了,卻仍不放棄,顯得那么盲目,又那么執著。他雙手抓著一根鐵樁使勁搖晃,鐵樁剌破他的手掌。他又去搖下一根,搖了一根又一根。突然,有一根鐵樁摩擦著溝渠,發出了嘎嘎聲。

這個結果顯然和剛才的幾次攻擊都不一樣,意味著這根鐵樁的底部已經銹蝕,變得脆弱。我們不確定他本人是否能意識到這一點。可能只是因為結果不同,他就燃起了希望。

他在小溪的河床上坐下,水剛好能沒到他的腋窩。他的雙腳分踏在那根鐵樁的兩邊,然后用雙手抓住它。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往回拉。水中浮起一縷紅色,轉著圈漂向下游。他調整了一下坐姿,隨后又猛地往回拉。水下銹蝕的部分斷了。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頭撞到了溝渠的邊緣,撞得生疼。他的手腳不聽使喚了,只得半爬半漂地回到鐵樁旁,過程中還嗆了口水。他仰起頭,痛苦地咳嗽著。在眼前的眩暈消失后,他把手伸回到水底,胡亂摸著。他摸到了一個豁口,約一英尺高,但只有七英寸[4]寬。他把胳膊伸進去,一直伸到了肩膀,連頭也沒入了水面。然后,他又坐直了身體,把一條腿伸了進去。

光有意志力是不夠的。他再次隱約地意識到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僅憑意志力施壓在障礙上,無法讓它讓步。他把注意力放到旁邊的鐵樁上,想像剛才那樣折斷它。那根鐵樁沒反應,另一邊的鐵樁也沒反應。

最后,他不得不停下來。他抬頭,無助地看著十五英尺高的鐵柵欄的頂部。那排緊挨在一起、向外彎折的尖頭,看上去像一排尖牙,尖牙上面還鋪著一層張著大嘴等待獵物的碎玻璃。有東西在扎他。他挪開身子,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截十一英寸長的鐵片。這是他剛從那根銹蝕的鐵樁上掰下來的。他坐了下來,手里握著鐵片,呆呆地看著柵欄。

摸我,摸我。它來了,帶著噴薄欲出的強烈感情。它是一種饑渴、一種需求、一次甜蜜的爆發。召喚一直沒有停止,但它和召喚不一樣。召喚就像是某種載體,而它更像載體上突然發出的信號。

當它到來時,他體內那根連接著兩個自我的導線震動起來,變粗了。隨著一陣靜電聲響起,它被接通了。他內在的能量被持續地發射到了他的外在,然后裝載著各種觀察和信息返回內在。他用奇怪的雙眼盯住鐵片,雙手把玩著它。他從未使用過的推理能力痛苦地動彈起來,隨后,平生第一次,它開始嘗試解決問題。

他坐在水里,挨著柵欄,開始用手里的鐵片摩擦水下的鐵樁。

下雨了。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又下了一個上午。

“她剛才還在這兒。”艾莉西亞說道,臉上泛著紅暈。

凱先生在房間里轉著圈,深陷的眼睛仿佛要冒火。他甩了甩手里的鞭子,總共甩了四下。艾莉西亞邊數著邊說道:“她想讓我摸她。是她自己跟我說的。”

“竟然想讓人摸她!”他說道,“邪惡,邪惡,”他喃喃自語著,“沒法阻止邪惡。”他突然高聲叫了起來,“我想錯了,我失敗了。你是邪惡的,艾莉西亞,你知道,因為一個女人摸過你。她照顧了你幾年。但伊芙琳沒有……邪惡一定躲在了血里,必須要放血。你覺得她會在哪兒?”

“可能在外面……池塘,應該在那兒。她喜歡池塘。我和你一起去。”

他看著她,看著她發燙的臉頰和發亮的雙眼,“不關你的事,你待在這兒!”

“求你了……”

他揮了揮沉重的鞭子,“你也想嘗嘗嗎,艾莉西亞?”

她側過身,想迎接那刺激的歡愉。“一會兒再輪到你!”他咆哮了一聲,跑了出去。

艾莉西亞顫抖著身體站了一會兒,隨后撲向窗戶。她看到父親在外面,邁著堅定步子走遠了。她的雙手蜷縮在腰帶旁,上下嘴唇哆嗦著分開,發出一聲奇怪的、無言的哀鳴。

伊芙琳跑到池塘邊時都快喘不上氣了。有什么東西飄蕩在水面之上——一縷隱形的青煙?一種魔法?她如饑似渴地呼吸著它,全身充滿了一種向某種事物接近的感覺。可它究竟是什么?是附近的某樣東西,還是即將發生的事件?她不知道。但它就在附近,而她歡迎它。她的鼻孔張大了,翕動著。她跑向水邊,想要抓住它。

小溪的上游處冒起一串泡泡,隨后,他從冬青底下鉆了出來。他手腳并用地游到岸邊,腿還在水里,就已經躺在那兒直喘粗氣。他抬眼看著她。他的骨架很大,但很單薄,身上到處是挫傷。他的雙手腫脹,在水里泡得久了,皺巴巴的。他的面容憔悴,一副累壞了的樣子。他衣服上的碎布條從各個地方垂了下來,已經不足以覆蓋他的身體了。

她彎下腰,出神地看著他。隨后,她體內傳出了召喚——如山洪暴發般的各種情感:孤獨、希望和饑渴,喜悅和同情。她感到了深深的喜樂,不含絲毫的震驚或是驚奇。她感知到他的存在已經有幾天了,同樣地,他也感知到了她的存在。現在,他們各自朝對方發射著無聲的輻射。它們相互交織著、混合著、嚙合著。他們安靜地體驗著對方的生命。最后,她伸手摸了他,摸了他的臉和亂糟糟的頭發。

他劇烈地顫抖著,腿猛蹬著脫離了水面。她在他身旁坐下。他們坐得很近,她終于看到了那雙眼睛。它們好像變得很大,充滿了她整個視野。她幸福地抽泣著,沉浸于它們之中。她想活在那雙眼睛里,甚至死在里面。她想成為它們的一部分。

她從未和父親以外的男人說過話,他從未和任何人說過話。她不知道什么是接吻,他即使見過也無法理解吻的意義。但他們有更好的方式。他們緊挨在一起,她的一只手放在了他裸露的肩膀上,他們內在的自我如電流般接通了。他們沒有聽到她父親那決絕的腳步聲,沒有聽到他的喘息,也沒有聽到他憤怒的咆哮。除了他們自己,他們什么都注意不到。他沖過來抓住她,把她高高舉起,扔向自己身后。他沒有回頭看她摔到哪兒了,或是怎么摔到地面的。他站在傻子的上方,嘴唇慘白,眼睛冒著火。他張開雙唇,再次發出可怕的叫聲。接著,他舉起了鞭子。

傻子仍處在眩暈之中。第一波鞭擊和緊接著的第二波似乎對他沒什么影響,盡管血水已滲出他的肌膚,鞭痕處已皮開肉綻。他躺在那兒,呆呆地注視著半空。伊芙琳的眼睛已經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了,但他仍然沒有動。

又一陣鞭打呼嘯而來,鞭梢陷進他的后背,發出了噼啪聲。他以前的反應能力一下子回來了。他用手撐著地,向前滑去,想讓腿先回到水里。男人丟下鞭子,雙手抓住傻子全是骨頭的手腕,拖著他朝與池塘相反的方向跑了十幾步。傻子長長的、傷痕累累的身體被拖著在地面上來回擺動。他對著傻子的頭踢了一腳,隨后跑回去取鞭子。當他回來時,傻子已竭力用胳膊肘支起了身體。男人又踢了他,踢得他仰面朝天翻倒在地。他用一只腳死死踩住傻子的肩膀,隨后用鞭子抽打他裸露的腹部。

一聲魔鬼般的尖叫從他身后傳來,仿佛有一頭長著虎爪的小公牛攻擊了他。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翻身向上看去,看到了他女兒那張瘋狂的臉。她咬破了嘴唇,口水混合著血水流下來。她使勁撓著他的臉。有一根手指插入了他的左眼。他痛苦地咆哮一聲,坐了起來,一只手抓住她頸部的蕾絲蝴蝶結,另一只手里沉甸甸的鞭子手柄重擊了她兩下。

他哀號著再次轉向傻子。但這時,無法抑制的逃生反射已經產生,沖走了其余的一切。或許是因為鞭子把手把那個女孩打得暈死過去,有什么東西也被打破了。無論是什么原因,傻子現在只想逃走,在成功之前,他顧不上其他事情。他長長的身體像只磕頭蟲般拱了起來,向前翻了半個跟頭,四腳著地落在岸邊,然后跳了起來,身在半空又被鞭子擊中。飛行的身體夾著鞭子蜷縮起來,剛好把鞭子卡在他的腰間。手柄一下子從男人手里滑脫了。他咆哮著朝傻子撲過去。傻子這時已經沒入了冬青樹下的溪流里。男人把臉埋在葉子中間,使勁分開枝條,沉入水中窮追不舍。他勉強抓住了一只光著的腳,正想往回拉時,那只腳使勁一蹬,踢到了他的耳朵。他還想再往前追時,頭卻撞到了鐵樁。

傻子已經從底下鉆出去了,躺在那兒,半個身子仍泡在水里,正徒然而又費力地扭動著,想讓到處是傷的身體重新站起來。他扭頭往回看去,看到那個男人正使勁搖著鐵樁,大聲咒罵著,搞不懂柵欄下面的溝渠出了什么差錯。

傻子癱軟了,粉紅色的血水從他身邊流向下游,流向他的追捕者。慢慢地,逃生反射消退了。他頭腦中先是一片空白,之后又浮現出一種奇怪的感覺。是一種非常新鮮的感覺,就像那個引領他前來的召喚一樣新鮮,甚至連強度也接近。它有點像是恐懼,但他之前感覺到的恐懼是一團迷霧,陰森森的,無法看透,而它卻有種尖銳的渴求,一種堅決而明確的渴求。

小溪邊被毒化的土地上稀稀拉拉地長了些草。他放開了手中抓著的毒草,讓水流帶著他停靠在柵欄邊。那位發瘋的父親在柵欄內詛咒著他。他把死人般的臉貼近了圍欄,并瞪大了眼睛。詛咒聲消失了。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主動地使用了他的雙眼,懷著明確的目的。這一次,他并不是為了獲得一小塊面包。

男人離開之后,他強拖著自己離開了小溪,扭動著爬進了樹林。

當艾莉西亞看到父親回來時,她把手掌邊緣放進嘴里,咬了下去,一直咬到上下牙碰在一起。讓她震驚的不是他濕漉漉的扯破了的衣服,也不是他受傷的眼睛。是其他的東西,那東西——“父親!”

他沒有回答,徑直走向她。在即將被撞到的那一刻,她呆呆地挪開了。他踩著沉重的腳走過她身旁,走進圖書室的門,沒有關上房門。“父親!”

沒有回答。她跑進圖書室。他在房間深處,站在她以前從未見過開啟的柜子前。其中的一扇柜門開著,他從柜子里拿出一把長管左輪手槍和一小盒子彈。他打開盒子,把子彈倒了一桌子,隨后開始有條不紊地裝彈。

艾莉西亞跑向他。“怎么了?怎么了?你受傷了,我來幫你,你做什么……”

他剩下的好眼呆滯地盯著前方。他緩慢地吸了口氣,吸得很深,空氣被吸入得太久,在肺里待得太久,都開始嘶嘶地往外漏了。他啪的一聲合上轉輪,打開保險,看著她,舉起了槍。

她永遠都忘不了他的眼神。當時和后來發生了許多可怕的事情,但隨著時間流逝,記憶開始變得模糊,細節也慢慢消失了。可是,那個眼神會跟著她一輩子。

他的那只獨眼盯著她,目光把她牢牢地拴住了。她感到局促不安,如同一只被死死盯住的昆蟲。她產生了一種令她害怕的確信:她知道,他其實并沒有看到她,而是在看著某種令他自己恐懼的東西。帶著穿透她的目光,他把槍管塞進嘴里,扣下了扳機。

聲音并不十分響。他的頭發向上飛起。那只眼睛仍然睜著,她依舊被目光穿透著。她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他已經死了,聽不到她的叫聲。其實,在扣動扳機之前,他已經無法被喚醒了。他彎腰往前倒去,仿佛要向她展示那片取代了頭發的傷口。傷口讓她崩潰了,她跑了出去。

兩個小時。整整兩個小時之后她才去找到了伊芙琳。其中的一個小時,她已記不起干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完全陷入了痛苦和黑暗之中。另外的一個小時又太安靜了,她獨自在宅子里漫游,伴隨她的只有自己輕微的抽泣聲。“什么?”她抽泣道,“你說什么?”她想搞明白發生了什么。在這個小時,她一遍又一遍地向著安靜的宅子發問。

她在池塘邊找到了伊芙琳。她仰面躺在地上,大睜雙眼,頭的一側有一攤血跡,在血跡的中央有一個洞,洞大到足以放進去三個指頭。

艾莉西亞想扶起她的頭。“別。”伊芙琳輕聲說道。艾莉西亞小心地把頭又放平了,隨后跪在她身旁,拿起她的雙手,緊緊握住。“伊芙琳,哦,你怎么了?”

“父親打了我,”伊芙琳平靜地說道,“我要睡了。”

艾莉西亞抽泣著。

伊芙琳說道:“你管那個叫什么?就是一個人需要……另一個人……你想被觸摸……然后,兩個人變成了一個,身旁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

艾莉西亞讀過這方面的書。她想了一會兒。“是愛。”最后,她吸了口氣說道,“愛是一種瘋病,是壞東西。”

伊芙琳平靜的臉上浮現出某種睿智。“它不是壞東西,”她說道,“我愛過了。”

“你得回到屋里去。”

“我要睡在這兒。”伊芙琳說道。她抬眼看著姐姐,微笑著,“可以嗎……艾莉西亞?”

“好的。”

“我不會再醒來了。”她的聲音里充滿了那種奇怪的睿智。“我想做一件事,可現在我辦不到了。你能幫我嗎?”

“好的。”艾莉西亞抽泣道。

“一定要做到。”伊芙琳強調著,“是為我,不是為了你自己。”

“我答應你。”

“碰到好太陽的時候,”伊芙琳說道,“曬個日光浴。還有,等等。”她閉上了雙眼,眉宇間出現了幾道小皺紋。“你曬的時候,得動起來,跑起來。跑……跳得高高的。讓風跟你一起跳,一起跑。我真想這么做啊。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有這個想法,剛剛才有的。現在,我……噢,艾莉西亞!”

“怎么了,怎么了?”

“它在那兒,它在那兒,你怎么看不見?愛,浴在陽光里!”

她睜大了溫柔睿智的雙眼,看著閃亮的天空。艾莉西亞往上看去,卻什么也沒看到。當她再次垂下目光時,她知道伊芙琳也什么東西都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遠遠地,從柵欄外的樹林里,傳來一陣哭聲。

艾莉西亞在原地聽了一會兒那個哭聲,最后,她伸手合上了伊芙琳的雙眼。她站起來,朝宅子走去。哭聲跟隨著她,一直跟隨著她,直到她走到房門前。就算在那里,它似乎仍然沒有消散,一直鉆進她的身體里。

當普拉德太太聽到院子里傳來的馬蹄聲時,她埋怨了一聲,抬頭從廚房條紋布窗簾的縫隙處往外看去。借著星光,加上對院子無比熟悉,她分辨出了馬和大車正在穿過院門,她的丈夫拖著疲憊的步伐跟在邊上。你給我等著瞧,她低聲抱怨著。去了林子里這么久,讓她熱了好幾遍晚飯。

但她沒有讓他等著瞧。她看了一眼他寬寬的臉龐,就放棄了這個打算。“怎么了,普拉德?”她吃驚地問道。

“去拿個毯子來。”

“到底——”

“快點。小伙子傷得很厲害。在林子里撿到的。看上去被熊咬了,衣服都撕沒了。”

她小跑著拿來了毯子,他一把奪過,跑了出去。一小會之后,他回來了,抱著個男人。“這邊來。”普拉德太太說道,用力推開杰克房間的門。普拉德猶豫了一下,那具長長的身軀軟綿綿地耷拉在他的臂彎里。“快進去,快進去,別管床單了,能洗掉的。”

“去拿塊毛巾,還有熱水。”他催促道。她走了出去。他輕輕地揭起毯子,“噢,上帝。”

他在門口擋住她,“他撐不過今晚的。咱們就別再讓他受罪了。”他朝她手中冒著熱氣的臉盆示意了一下。

“總該試試吧。”她走了進去,隨后又一下子停住了,緊閉起雙眼不敢看,臉色都發白了。他很有眼色地從她手里接過臉盆,“孩他媽——”

“來了。”她輕聲說道。她走到床前,開始擦洗那具滿是傷口的身體。

他撐過了那個晚上。他又撐過了接下來的一周。直到這時,普拉德夫婦才對他產生了希望。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個叫作杰克房間的屋子里,對什么都沒有興趣,也注意不到任何東西。又或許,他注意到了窗外交替出現的光亮與黑暗。躺在床上,他會盯著窗外看,可能看到了什么,可能在觀察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沒看。從他躺的地方往外看不到什么有趣的東西。遠處有一座山,還有普拉德那稀疏的幾英畝[5]土地。偶爾能看到普拉德本人,遠遠看去像個木偶,用一只破耙犁著堅硬的土地,或是彎著腰清除著雜草。他的內在自我沉默著,裹在層層的悲傷里;他的外在自我也似乎退縮到了某處,無法接近。普拉德太太會拿來吃的:雞蛋和熱乎乎的甜牛奶,自制的培根,還有面餅。如果她要求,他就會吃;如果她沒有要求,他就會無視普拉德太太和食物。

每當到了傍晚,“他說什么了嗎?”普拉德總會這么問,然后他的妻子總會搖搖頭。十天之后,他有了個想法,兩周之后,他說了出來。“你覺沒覺得他不對勁,孩他媽?”

她來了些莫名的怒氣,“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示意了一下,“你懂的,弱智啥的。我說,他是不是因為傻才不說話的。”

“不會!”她肯定地說。她抬頭看著普拉德臉上疑惑的表情,說道:“你看過他的眼睛嗎?他不是個傻子。”

他注意到了那雙眼睛。它們讓他覺得很不舒服。這是他對那雙眼睛僅有的看法。“好吧,但愿他能說些什么。”

她摩挲著一只厚厚的咖啡杯,“你知道格蕾絲吧。”“知道啊,你跟我說過。你的表妹,她孩子死了。”

“是的。嗯,火災之后,格蕾絲也是這個樣子,成天躺著。你跟她說話,她好像聽不見。你給她看個東西,她像個瞎子。大家只好用勺子給她喂飯,幫她洗臉。”

“可能是這么回事吧。”他接受了這個說法,“那伙計,他肯定在那兒碰到啥了,他想忘了……格蕾絲,她后來好點了,是吧?”

“怎么說呢,她回不到從前了。”他妻子說道,“但她走出來了。我覺著,這世道有的時候太難了,有的人需要歇一陣子。”

又過去了幾周,曾經裂開的皮肉愈合了,寬闊而又單薄的身體吸收著營養,如同仙人掌吸收著水分。他生命之中從未有過休息、食物,以及……

她坐在他身旁,跟他說話。她還唱歌,“輕輕地流啊,甜美的阿夫頓河”和“牧場之家”。她是個小個子女人,麥色的皮膚,淺色頭發,還有一雙失神的眼睛。她體內也有渴望,跟他之前感受到的類似。她對著那張沒有表情的臉訴說著她還在東部時的家人和朋友,她上的學校,還有普拉德先生坐在他老板的T型汽車內向她求婚,他當時還不會開車呢。她跟他說她生活的點滴小事,她之前從未完整地回憶過它們:她出席自己的堅信禮時穿的裙子,哪里有蝴蝶結,哪里和哪里縫著裝飾帶;格蕾絲的丈夫喝醉了回到家,過節時穿的褲子都扯成條了,胳膊底下夾著一只活豬,豬的慘叫聲能叫醒死人。她給他念祈禱文,跟他講《圣經》里的故事。她傾訴了她心中的一切,但沒有提到過杰克。

他一直沒有笑過,也沒回應過。他產生的唯一變化就是當她在房間里時,他會注視著她的雙眼;當她不在時,他會耐心地盯著房門。這個變化究竟有多么深刻,她不會知道。日漸豐滿的不僅僅是他曾經缺乏食物的肉體。

那一天終于到來了。普拉德夫婦正在吃午餐——他們稱為“正餐”——杰克房間里傳來一陣跌跌撞撞的聲音。普拉德和妻子對視了一眼,隨后站起身,打開了房門。

“當心,你不能就這個樣子出來。”他叫道,“孩他媽,把我另外那身工作服扔過來。”

他很虛弱,顫顫巍巍地,但他還是設法站住了。他們攙著他走到桌旁,他一下子倒在座位上。他的眼睛像是蒙了層東西,看上去木木的。他完全沒注意到桌子上的食物,直到普拉德夫人舀起一滿勺的食物,放在他鼻子底下引逗他。隨后,他張開大手攥住勺子,嘴巴湊上前,目光越過自己的胳膊看著她。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訴他做得好,棒極了。

“我說,孩他媽,你沒必要拿他當個兩歲孩子吧。”普拉德說道。可能是因為那雙眼睛的緣故,他又覺得不舒服了。

她用力掐了一下他的手。他知道她的意思,沒有再說什么。那天深夜,他以為她已經睡著了,但她突然開口說道:“我想把他當成兩歲的孩子,甚至比兩歲還小。”

“為啥?”

“格蕾絲就跟他一樣,”她說道,“不過沒這么嚴重。她開始好轉時,就像個六歲的孩子,一個小姑娘。有一次,就因為沒能跟我們一起吃蘋果餡餅,她哭得心都要碎了。我覺著,她就像是又長大了一次。速度快了,但整個過程還跟原來一樣。”

“你覺著他也一樣?”

“他不像個兩歲的孩子嗎?”

“沒見過六英尺高的。”

她哼了一聲,半真半假地有些惱怒。“我們要把他當成個孩子來養。”

他沉默了一會兒,隨后說道:“我們該叫他什么?”

“不能叫杰克。”她脫口而出。

他嗯了一聲,算是同意。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說道:“名字的事以后再說。他有自己的名字,我們不能再給他取一個。等著吧,總有一天他會想起來的。”

他想了很久,最后開口說道:“孩他媽,我希望我們做對了。”但她已經睡了。

奇跡發生了。

普拉德夫婦認為這些事是進步,是成功,但它們其實是奇跡。有時,當普拉德努力從倉庫里拖出根沉重的木頭時,木頭的另一頭會出現兩只強壯的手。有時,普拉德太太會看到她的病人手里拿著個毛線球,盯著看半天,僅僅因為毛線球是紅色的。有時,他在水泵旁看到一滿桶水,會幫著提到屋里來,但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學會用提手。

當他住滿一年時,普拉德太太記得這個日子,給他烤了一個蛋糕。她下意識地在蛋糕上插了四根蠟燭。他出神地盯著跳動的火焰,普拉德夫婦注視著他。他那對奇怪的眼睛碰到了普拉德太太的目光,維持了一陣子,隨后他又看了看普拉德先生。“吹蠟燭,孩子。”

或許他想出了這個動作應該是什么樣子,又或許是這對夫婦的熱切和希望感染了他。他低下頭,吹了口氣。他們同時笑了,站起身走向他。普拉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普拉德夫人親吻了他的臉頰。

他體內有東西在攪動。有那么一小會兒,他的眼珠翻了上去,只留下眼白。他深藏的痛苦又一下子涌了出來,淹沒了他。這不是那種召喚,不是那種接觸,不是他體驗過的和伊芙琳之間的交流。這給他的感覺,顯然不同于伊芙琳曾經給他的,不過就程度而言,兩者倒是有些相似。現在,能夠體驗到如此程度的情感之后,他意識到了自己所痛失的是多么珍貴。所以,就像剛失去她時那樣,他開始痛哭。

一年前,正是這個能鉆入骨髓的哭聲,引導著普拉德在幽暗的樹林里找到了他。這個房子太小了,裝不下這個哭聲。普拉德太太從未聽到過他發出聲音。普拉德聽到過,在那個晚上。很難說哪種情況更糟糕,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哭聲,還是再聽一次。

普拉德太太雙手環抱住他的頭,跟他小聲說著話。普拉德笨拙地動了動身子,伸出一只手,然后又改變了主意,最后只是發出了一串無意義的重復。“哦,哦……哦,好了。”

哭聲說停就停。他抬頭依次看了他們一眼,抽著鼻子。他臉上出現了變化。他以前總像是戴著個青銅面具,現在這個面具消失了。“對不起,”普拉德說道,“我們可能做錯了。”

“沒有做錯,”他的妻子說道,“你等著瞧吧。”

他有了名字。

注釋

[1]1碼=0.9149米。

[2]1英尺=0.3048米。

[3]1平方英里≈2.59平方千米。

[4]1英寸=2.54厘米。

[5]1英畝≈6.07畝。

譯者:張建光等
上架時間:2024-06-06 10:45:48
出版社: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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