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江不耐煩地抓了幾把頭發，然后向后仰倒，躺在床上，凝視著頭頂的圓形電燈。“你這是干什么？”林江對著空氣問，不過一會兒他又答，“沒什么。”他的表情木然，透著深深的疲憊。

若是普通人看見這一幕，估計會以為他是精神分裂的神經病，不過從另一種層面來看，林江確實覺得自己有病。這一切的起因都是那天他回家沒有選對的姿勢打開房門（當然不是）。

「2」

那天林江帶著加班的疲憊回到家，太陽穴突突地在跳，ppt的頁面好像還在腦袋里循環播放，并伴隨著無良老板的挑刺聲音。

他蹬掉鞋子，只穿著短襪走進客廳，將手里的宵夜隨手扔在桌上，然后一屁股陷進他的懶人沙發。

“996的作息，六七千的工資，”突然好像一個陌生男人在他耳邊說，“一個人干三個人的活，這狗老板。”

林江點點頭，極度疲憊下的他腦子遲鈍地沒有發現什么不對，甚至衷心的附和：“這破公司趕緊倒閉了得了。”

可過了一會兒，他才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一聲“臥槽”后開始環顧四周。

是不是進賊了？！

林江動用起他的全部感官，妄圖以自己原來的片兒警經歷干脆利落地拿下敵手，并完全忘了自己已經有四五年只坐在電腦前跟甲方撕b。

于是他干脆利落地低血糖了。

然而這無疑讓事情變得更恐怖了。

試想，對方是個男人，從聲音來看，還是很年輕力壯的那一類，那樣的話，自己作為多年的社畜，如何憑借體力（而且他現在還低血糖了）制服對方呢？力量不行，不如破財消災……吧……然而自己并沒有多少錢財，最貴的就是八年前參加行動贏得的獎章。

但那個東西很寶貴的好吧！

林江有點慌，這場面自己很難收場。不如報警吧…

“報警他們也抓不住我，你還是省省吧……”林江突然聽見自己腦子里傳來那個男人的聲音，對方聽上去就很無奈，并在之后極力說明自己并不是恐怖組織的生化芯片或者一只異形。

“我只是一個……魂魄。you know，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明白里面的科學依據。”這個叫周行的男人說，“而且你這個想象力，我也就幾年前見過類似的。”

“類似的？”“類似你這么有病的。”

「3」

“所以你是怎么死的。”冷靜下來的林江問周行。當然，是用嘴問（用腦電波交流真的很累）。

周行毫不猶豫：“你禮貌嗎？”

好吧，聽上去死得挺新鮮的。

林江一抹臉，解釋說：“你總得讓我知道你是不是被人害死的吧，這樣咱們好報警啊。”然后了卻你的心愿，超度你，讓你乖乖的從我腦袋里出去投胎轉世。

“……”周行想了一下，只好說明：“我記著是幾年前，那時候我剛在分局值完班，跟高中就認識的好哥們—也是我同事，去酒吧喝了一杯，然后被一個持刀殺人的通緝犯給捅了……幾刀。”

幾刀是幾刀……林江想問，但沒問出口。

“能致死的數量！我也不記得了！”周行大聲說，“總之我被刀死了，就這樣。”

“臥槽，你知道我想啥？”

“是啊是啊，了不起吧。”

林江忽略掉他的語氣，又問：“那那個通緝犯抓到了嗎？”

周行讓林江的腦袋點了點頭。

“好吧，我明白了，別再動我的腦袋謝謝。”林江說，“那看上去很傻。”

“不用看上去。”你就是很傻。

「4」

“所以就是這么個情況，何醫生。”林江有點忐忑地看著面前的女人。

她叫何明珠，一頭栗色長發，微微有些卷，姣好的容顏上畫著淡淡的妝容，整個人看起來優雅文藝知性又好看，是很舒服自然的長相。

“大致明白你的情況了，林先生。”何明珠說，“您除了身體里多了一個人，還有什么其他的心理癥狀嗎？比如說，惡心，失眠，易怒，傷感……之類的。”

林江搖搖頭，他甚至感覺自己心情比以前好了不少，估計是因為有人跟他拌嘴了。

以前在警局都沒什么人跟他說話，后來住進療養院也安靜的很，再后來進了現在這家公司，忙的暈頭轉向，唯一的樂趣就是跟無良老板和無良甲方的撕b。

或許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他會被炒魷魚的吧。然而他的老板現在還沒有過這意思。并且聽說他病了，還給了帶薪的假期。

“您是希望用保守的治療手法，還是激進一些呢？”

林江考慮了一下，問：“保守是怎么個保守？”“保守就是每天藥物治療，然后定期心理干預。”何明珠笑著說。

“那激進的呢？”

“過程比較快，也比保守的治療費用要低。”何明珠笑意更深。

“那還是激進的吧。”林江覺得能承受住。

何明珠笑意更深，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把電擊儀拿來。”

“那那那那就大可不必！！！”

「5」

過程是快，快休克了。

林江一把摁住手機，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對何明珠表示，自己還是想在這開放的年代保守一把。

“好吧，”何明珠看上去很失落，“那你可以走了。”

“走了？”

“對，”何明珠撕下一張便簽，龍飛鳳舞寫了幾行字，然而林江完全看不懂這一堆波浪線，“去取藥吧，按照說明書上吃就行了。沒什么可忌口的，想怎么吃怎么吃。”

真是有用的建議。

就是賬單有點不太友好，林江攥著其中一盒藥，就這一盒，就tm六百七十八塊。

“真的要家徒四壁了。”

“你還有個桌子呢，”周行潑冷水說，“再不濟還有個燈呢。”

“……”林江掉頭要回醫院。

“嘿，你干嘛去？”“我去電擊。”

“……”

「6」

但是他還是臣服在了已經花了的錢上，沒有去電擊。開玩笑，萬一病好了周行走了，那這藥怎么辦。轉二手會不會被舉報。不轉二手會虧死吧。林江就這么懷著復雜的心情，回了家，并且按照說明書吃藥。

藥很有效，就有效在周行的聲音越來越少了，林江心里很復雜，從一個層面上他很希望自己恢復正常，不用擔心自己腦子里這個智慧體，但從另一個層面來說他又有點希望周行能陪陪他，畢竟跟他這個智慧體在一起自己很開心，然而從另另一個層面來說，他又覺得藥浪費了，但然而從另另另一個層面來說，他又覺得跟周行很熟悉，就像老友（還可以在自己罵甲方的時候為自己出謀劃策）。

林江很糾結，糾結到周行都跟著他糾結。

“林江！你特么有完沒完！別特么想了！吵死我了！”周行在他腦子里大喊大叫，但卻沒有以前那么中氣十足了。

“你就不糾結嗎？”林江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那盞電燈，燈沒開，屋里很黑，只有遠處寫字樓的燈光映著，晃著窗框，折出又長又斜的方框影子。

“糾結什么？”周行問。他的聲音已經很弱了，帶著疲憊。

“你會消失嗎。”林江問他，“你會怕嗎？”周行沉默了一會兒，坦然說：“不會，我已經死過一次了，而且還很疼。”

“疼啊……”林江說，“我以為你感覺不到疼呢。”

“胡說什么呢。”

“不是……我是想說，畢竟當警察的，總是得不知道疼才行。”

對方又沉默了，過了很長一會兒才說：“你不知道，當時我一滴眼淚都沒流，可我那個跟我去酒吧的哥們兒，卻哭的眼淚嘩嘩的，跟個水龍頭似的。他明明也說過這樣的話。那時候我就想，疼的是我，又不是他，他哭個什么勁。”

“……他是替你疼吧”林江忽然間就覺得好難過，好像親身經歷過那般的痛苦，眼眶有點酸，鼻子也有點堵。

“大概是吧。”周行笑笑，“但他那時候真的好丑，明明長得也不賴—當然，比我還是要差一點的—卻哭得像個皺巴巴的嬰兒，眼淚鼻涕流我一身。”

“沒心肝啊你。”林江閉上眼，仿佛也看到了那個人。

他跪在地上，半摟著另一個年輕的男人，年輕男人穿著字母印花短袖，身前卻都是刀捅出來的破洞，身下都是暗色的血，像個被折磨的娃娃，臉上卻還帶著點笑。可他沒了呼吸，等警察來的時候，連體溫都沒了。

林江又睜開眼，淚珠滾落他的眼角，滑進鬢角，沾濕了枕套上的印花。

“周行……”

“林江，別哭了。”周行的聲音淡淡，帶著點笑意，“我只是有一點痛而已。”

“可……”林江驟然慟哭，他記起來了，八年前那個夜晚。

“可你是為我……為我……”而黑暗中，卻沒人回復他。

“如果再選一次的話，我還是會在你身后，幫你擋刀的。”周行說，“我其實本沒想用存在來反復提醒你什么事情。”

“我……知道你……不……”林江坐起來，難以忍受的痛苦越過八年的時光，穿過PTSD的自我保護，又再次出現，并流經過他四肢百骸。

“我只是想見你一面，再看一次你這丑樣子，順便跟你說些話。”

“一個警察，人生那么長，誰能沒有過戰死的戰友。所以別哭了，往前走吧。”

別再回頭去反復舔舐傷口，讓自己這一輩子為其消磨了。

「7」

當林江又一次來到何明珠的診療室的時候，她正翹腿坐在沙發上。

自從昨晚周行消失后，他就恢復了八年前的記憶，從而想起了這位八年前就為他治療的精神科副主任，何明珠。

“你來啦。”

何明珠翻著林江的病歷單，招呼了林江一聲，讓他坐下。林江摘下鴨舌帽，單露出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沒說話。

何明珠看見他這幅模樣，也明白了，起身從辦公桌上鎖的一個抽屜里拿出一個筆記本。

林江認識那個筆記本，在八年前何明珠為他診療時用過，上面還寫著何明珠為他編造的，八年前的往事。

為了治療他的PTSD。

“所以，你還想把這段回憶藏起來嗎？”何明珠問他，晃了晃手中的筆記本。

林江沉默著，只是手指緊攥著那枚獎章。

—該不該逃避。

不該。

林江拿著就診書，折了個對折，塞進了衣服口袋，走進了洗手間，帽子也忘了摘，只大開著水龍頭，捧著冷水撲在臉上。

有什么東西滑進了嘴巴里，一陣苦澀的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