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序
微風吹過還泛著青色的粟田。那半是青色半是金色的穗,伴隨著風的輕撫,也開始左右擺動。雖然立秋已過,但除了樹上的蟬鳴稍稍消停,夏天最后一絲余溫,依然烘烤著大地上的生靈。
一個戴著斗笠的男人,盤腿坐在粟田邊一個破爛的木盾上,一堆臟兮兮的刀劍散落在周圍。男人拿著一塊雞蛋大小的磨刀石,在陣陣“嘩啦嘩啦”聲中,單調的打磨著手中那一把把刀劍。有的是鮮卑人的長刀,有的是匈奴人的匕首,還有幾把是中原人慣用的環首刀和長劍。
忽然,男人抬起頭。他把手中的磨刀石放下,接著伏在地上,仔細聆聽大地的響動。從土地上傳來了一陣有節奏的響動,是騎兵!男人警覺地抓起地上的木盾,帶著打磨到一半的匕首,一溜煙鉆進了粟田里。不一會,一個穿著臟乎乎的皮甲,戴著一頂氈帽的騎兵,在粟田的邊緣出現。騎兵用他犀利的雙眼四處打探著,忽然,他似乎注意到了男人扔在路邊的刀劍,于是用馬鞭朝馬屁股一抽,策馬趕了過來。
“吁~”騎兵停下馬,他打量了一下地上那些刀劍,興奮的笑容不自覺爬上了臉頰。但是騎兵又看了看旁邊粟田折斷的秸稈,戰士的直覺讓他警惕地對著粟田拉弓搭箭。突然,粟田里出現了一陣晃動,騎兵右手一松,箭矢“嗖”的一聲朝那里射去。但一個人影緊接著從粟田中鉆出來,他左手拿著木盾擋住那一箭,趁著騎兵慌忙拔刀的功夫一躍而起,將騎兵從馬上直接撂倒在地,接著舉起手里的匕首,朝騎兵的脖子一次次捅了下去。
“呼···”男人坐起身喘了口氣。他將這個騎兵頭上的氈帽拿起來,甩了甩上面沾著的血跡接著戴在自己頭上。嗯,剛剛好。男人滿意地想。他接著搜刮了一下騎兵衣服里里外外,但這個家伙看來也是個窮鬼,尤其是那個皮甲,還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惡臭。突然,騎兵的馬發出一聲驚恐的嘶鳴,男人趕緊拉住韁繩將馬安撫住。八成是豺狗聞著血味了,男人煩悶地想。他抓著騎兵頭上的小辮,將他腦袋割了下來,系在了破爛的馬鞍上,然后騎上馬,朝著遠處的塢堡驅馬而去。
塢堡外,一個老人被士兵簇擁著,坐在一支黑漆的胡床上。他穿著上等的綢緞襦裳,戴著黑紗的巾幘,腰帶之間還掛著一塊雪白的羊脂玉佩。老人用手中的蒲扇不停地給自己扇風,但越翻似乎卻只能讓他感到更加燥熱。就在老人糾結要不要干脆把頭上的巾幘摘下來時,一陣馬蹄聲傳來,一個渾身帶著六七把大小刀劍的游俠來到了老人面前。這個游俠并沒有下馬,直接將馬鞍上掛著的人頭解下,扔到了老人腳邊。
“這是哪來的?”老人踢了踢那顆腦袋問。
“北邊幾里外那片粟田那里,這匹馬也是他的。”男人也不下馬,只是騎在馬上對著老人回話。
不過老人似乎倒也沒什么不滿,他打量了一下這顆干瘦的腦袋,以及在光溜溜的腦袋上那一撮小辮,然后說:“匈奴的探馬,沒什么大不了的。”
老人說完將手插進袖子里摸索了一會,最后掏出了一小串銅錢,他對著數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將這小串銅錢扔給了男人。
“就十文?”男人看了一眼然,不滿地問。
“一個探馬而已,難不成還想要塊絹布?想要大錢,起碼得是個甲騎的腦袋。”
“要來的是甲騎,只怕大人你沒命再給我賞錢了。”男人譏諷地說,看著那個老人慍怒的表情,突然覺得這幾天在這里受雇看田的窩囊氣都一掃而光。他拿起那個騎兵再也用不了的馬鞭,朝著馬屁股上狠狠一抽,對著那個老頭揚起一片沙塵后,揚長而去。
亂
在這個世上,最金貴的是人命,最低賤的也是人命。漢魏晉、兩趙燕,都快沒人記得這天子家已經換了幾茬,更沒人記得,這中原究竟哪里還沒埋著尸骨刀戈。但即使死了再多人,打了再多的仗,每個人的命,都只是他自己的。為了能夠活命,為了能夠不餓肚子,有人去當了兵,打了幾年仗,最后馬革裹尸喂了豺狗。有人當了游俠當了盜賊,四處刀尖舔血,最后卻也只是落個身首異處。這些人并不是怕死,正因為他們怕死,怕挨餓,所以他們只能將自己的最后僅有的這一條命也賣掉,畢竟這樣也好過成為塢堡外的孤魂野鬼。
男人抬頭看了看面前高大的城墻,在哪土黃色的破舊城門上,掛著兩個黑色的大字“平陽”。
他將斗笠往下拉了拉,遮住頭頂那炙烤的陽光。雖然聽說平陽城也算是方圓幾里內數一數二的大城,但是男人兩眼所見,卻已是一片蕭條的景色。街上稀松的行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道路上的污物也被陽光曬成了土黃色,將原本平整的地面,變成坑坑洼洼的干泥地。男人下了馬,然后輕輕撫摸了一下它干瘦的肚子。雖然這一路來頗受它的照顧,但且不說過幾個月要為它置辦過冬的草料,這年頭一個人騎著馬四處走動,難免還要招來賊人的惦記。
男人走到市集,撿起一撮稻草插在馬籠頭上。看這市集寥寥無幾的行人,男人也并不指望買家能夠立馬出現。因此先花了六文錢買了塊干巴巴的燒餅,撥下一半喂給馬,接著找個干凈的角落坐下來默默的啃了起來。
不巧的是男人不遠處就有一個肉攤,一個富態的屠夫正在悠哉的磨刀,他頭頂上,掛著幾大塊不見肉膘的紅肉。就在男人無聊的揣度那究竟會是什么肉的時候,忽然一個干巴巴的男人,領著一大一小,一對母女走到了肉攤前。
“要買還是要賣?”屠夫看了男人一眼,粗魯的問。
“大哥,這是我的老婆和小女兒,你看給開個價吧。”那個干巴巴的男人膽怯的說。
“六十文。”屠夫頭也不抬的說。
“大、大哥,別這樣,這好歹也是兩個活人啊,六十文太少了啊。”
“嫌少?”屠夫驕橫的抬起頭,他臉上的肥肉伴隨他的動作也抖動了一下。
“嫌少就去賣給青樓或者哪個大人家里去。就你這倆婆娘,又瘦又病,別磕了我的刀。”
“別別,大哥,要不這樣,七十文,再多給十文可以不,堡主那邊催得緊,我兒子也餓了好幾天了啊。”男人苦苦哀求說。
“去去去,上我這賣人的誰不是你這一套。多給你十文,多給你一文我都得餓肚子。六十文,不行拉到!”
那個干巴巴的男人又苦苦哀求了好一會,這時,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全聚到了肉攤那里。不一會,這個眼窩凹陷,瘦的比這對母女還要難看的男人拿著錢,哭喪著臉看了一眼那對母女,一狠心,最后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屠夫往巴掌上啐了兩口,接著將這對母女捆到兩根柱子上。那個母親雙眼已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但那個小女孩雖然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么,但她被從母親身邊拉開,立刻開始嚎啕大哭。聽著小女孩的哭聲,那個母親似乎也回過神來,苦苦地哀求著屠夫不要先殺自己的女兒。然而那個母親越是哀求,周圍的人叫聲越是響亮,他們一幅看樂子的表情,甚至高喊著要買新鮮的肉。
“娘的,吃個燒餅都沒得消停”只是坐在角落啃著燒餅的男人站起身,他本想牽馬離開,但是那小女孩的越加慘烈的哭聲,和人群的陣陣的歡笑與凄厲的磨刀聲追著他,硬是鉆進了他的耳朵里。男人一跺腳,一咬牙,牽著馬轉身走了過去。
磨好刀的屠夫站起身,突然,一把環首刀白花花的刀刃,“嘭”的一聲摁在了他的尖刀上。
“三十文,那個小的我買了。”男人說。
“嗨,哪來的游俠,怎么還想學郭解行俠仗義啊。行,五十文!那個小的你領走。”屠夫嘲諷地說。
男人也不言語,只是刀身一轉,刀刃瞬間架在了屠夫的脖子上。
“你他娘的少坑老子,那個小的是你二十五文錢買的。就三十文,賣不賣?!”
“喲~耍橫啊!告訴你,我當年可是跟著太原王滅了武悼天王,難道還怕你不成!”屠夫說著也舉起了尖刀對著男人。
周圍的人看到這般場景,更是興奮地大叫起來。但就在這時,忽然一個身著紫衣,面色俊俏的公子走了過來。周圍的人看到他都急忙紛紛給他讓路,即使是那個驕橫的屠夫,看到這個公子也急忙扔下尖刀,跪在地上向他行禮。
“白屠戶,這兩個人你是要賣幾錢?”公子笑著問。
“不、不敢,既然是公子要,那自當送給公子了。”屠戶急忙說。
“不用不用。再過幾日便是家父百日的忌辰,到時還得從你這里買些肉食送去祭拜。這兩個女子姑且讓給我吧,到時將錢一起給了。”公子笑著說。
“多、多謝公子,”屠戶急忙又磕了個頭,“到時一定上好的羊肉給公子送去。”
“甚好。”公子手一揚,這個白屠戶起身去給那對母女松了綁。劫后余生的兩人顫抖著抱在了一起。男人看了看,也收起了刀,忽然那個公子看向他問:
“這位大俠眼生的很,敢問尊姓大名?”
“賤名陸孤燕,從東面來,初臨貴地,多有得罪還請公子見諒。”男人拱手行禮說。
“看陸大俠的相貌,虎頰鷹眼猿背蜂腰,真是一幅豪杰之像,可否請先生到寒廬一敘?”公子笑著說。
陸孤燕愣了一下,雖說剛剛一時把這個公子當作了善人,但不想這一轉便對自己如此的恭維。而且他出手救下這對母女,現在看估計也是為了賣自己一個人情。且不說自己與這公子不過第一次見面,單看這架勢,陸孤燕就渾身都感到有些不自在。畢竟自己區區一介游俠,而這公子的穿著打扮和這些人的態度,他要么是當地豪強,要么就是世家子弟。這樣的人賣給自己的人情,自己又怎么還得起呢?
然而就在這時,這個公子卻突然又向陸孤燕拱手行禮,這下讓他更加左右為難。即使陸孤燕并不是多么的在乎名譽之類,但就在如此多的人注視下,如果自己折了這個公子的面子,別說賣馬,恐怕能不能活著離開這平陽城都是個問題。
想到這,陸孤燕不得不也拱手回禮,但就仿佛是一心想讓自己在這座城里出盡風頭一般,這個公子竟然還拉著他一起坐上了自己寬敞的馬車。這樣的禮遇著實讓陸孤燕有些慌了神,他緊張地四處張望,自己那匹瘦馬被公子的隨從牽著,和那對母女一起跟在馬車后面,而且周圍行人對自己投來的驚訝、羨慕、嫉妒之情,更是讓陸孤燕更加不自在起來。
雖然陸孤燕一直以為自己也算是看淡生死,無所畏懼的一個游俠,但是當馬車停下來的那一刻,他還是不禁有些慌了神。在他面前,彩漆的大門上,掛著一塊鑲著五個碩大金字的牌匾。
“建威將軍府。”陸孤燕驚愕的念了出來,坐在他身邊的公子笑了笑,然后對目瞪口呆的陸孤燕說:
“陸大俠,寒廬已到,可否進門一敘?”
陸孤燕趕緊在馬車上站了起來,但是他卻感到自己的雙腳忍不住的發抖。陸孤燕咬了咬牙,雖說這種大官簡直就和做夢一樣,但說到底,也終究是一個世家門第,和那些塢堡的堡主不會有什么太大的區別。陸孤燕心一橫,跟在這個來頭不小的公子后面,跨過那高高的朱漆門檻。
光從這里外的漆繪,就足以看出這將軍府的確非同尋常。但這位紫衣公子直接將陸孤燕引到了內室,看著榻上那精致的錦緞坐墊,再想想自己的衣服,陸孤燕坐在這榻上,不禁感覺自己就像是坐在了熊熊燃燒的炭上。不過這個公子顯然沒有發現自己的窘境,還招手讓婢女送上用金壺銀杯裝著的酒水。
“剛剛見到陸大俠一時激動,竟然忘了自我介紹。”公子舉杯向陸孤燕致敬,接著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后說:
“小生名為段則,阿父乃是前平陽太守,燕國建威將軍段剛之子,家祖是漢闅鄉侯段煨。”
“段將軍?”陸孤燕一聽愣了一下,“恕小人直言,在下之前聽到了些傳聞。”
“嗯,家父在三個月前,被現在的燕并州刺史張平所殺。”段則面色黯淡地說:“一起遇害的,還有雁門太守單男、以及和阿父一起守衛平陽城的督護韓苞。之后秦國更是趁機起事,奪下了平陽郡。”
“還請公子節哀。”陸孤燕低聲說:“久聞建威將軍大名,可惜竟真的死于賊人之手。”
“是啊,只恨小生平生只是讀了些詩書,即無武藝又無兵丁來為阿父報仇,大兄也被秦氐以‘守孝三年’為名,扣留在城外。這平陽城城墻,如今皆是秦國的兵士把守,小生現在既不能在家父墳前盡孝,也不能替父報仇為國盡忠,實在是愧為男兒!”段則悲憤地說。
這公子看來還是個性情中人啊,陸孤燕不禁想,雖說若是在如今的江湖,這種人大概會被哪個塢堡或地方小吏利用到油盡燈枯,但是對于大人物們來說,或許有個這樣的人物反倒會不錯?但這個公子話也已經說到這,陸孤燕也不得不把話接下來,他用聽起來盡可能真切的聲音問:
“承蒙公子厚愛,若在下能有什么效力的地方,還請公子吩咐。”
“這怎敢有勞陸大俠啊。”公子急忙說。
“公子實在太客氣了,若是在下陸孤燕力所能及之事,定當全力報答公子賞識之情。”
“力所能及之事。”段則玩味地重復了一遍,然后倒了杯酒,敬向陸孤燕說:“不瞞大俠,小生最近確又一事苦悶不已。”
“公子請講。”陸孤燕稍稍皺了皺眉頭。
“大俠可知,那并州刺史張平,原是趙武帝的舊部,后來武悼天王冉閔起事,才不得不降了我燕國。但這廝居心揣測,不僅占了并州半州之地,而且又欲南通晉國。此前他在并州到處加派賦稅,鬧得百姓賣兒賣女怨聲載道,現在他又拿著這些民脂民膏準備去討好晉人,這真是···”段則說著忿狠的一拳砸在榻上。
原來如此···聽到這,陸孤燕也有幾分明白了,這個公子對自己如此禮遇,看來是想讓自己當死士,但若只是這樣,卻還是有些蹊蹺的地方。于是陸孤燕回敬了段則一杯酒,謹慎的問:
“聽公子的意思,莫不是想奪了這筆錢財?”
“小生正有此意。”段則急忙說。
“恕在下直言,且不說那張平在并州有何等勢力,只說我一介游俠,公子為何竟將這些事對在下全盤托出,就不怕在下拒了你的請求,然后將這些事告訴張平嗎?”陸孤燕說。
“因為小生覺得大俠不會是與張平同流合污之輩。”說著段則在榻上坐正了身子。
“想必陸大俠這一路也都看到了,自從趙明帝死后,并州之地就已是飽受兵荒馬亂之苦,今日又來了個張平、秦氐,上到世家大夫,下到黎民百姓,無一不是深受其害。況且那張平軍中多匈奴、羯胡,平日更是任由他們胡作非為,此番若是真與晉人勾結,將南兵引來,那中原豈不是更要生靈涂炭!”
說完,段則直接向陸孤燕俯身,驚得他急忙起身將段則扶起。
“公子行如此大禮豈不是要折殺了在下。”
“還請陸大俠以蒼生為重,若是大俠能出手相助,莫說是行禮,就是小生性命家財,也愿盡數送于大俠。”
“公子言重,公子言重。”陸孤燕急忙跪在段則面前說:“公子對在下如此厚愛,在下自當生死相報。”
“陸大俠能有這話,那小生替并州百姓謝過大俠!”
“哎,公子別別。”陸孤燕急忙攔住打算再行禮的段則,然后坐回對面的榻上。
“公子,在下雖然有些防身的手段,但路中劫財,更何況是一州太守之財。僅憑在下一人,縱是有曲城、越女之學,恐怕也是難以辦成。”陸孤燕說。
“小生明白,如果大俠愿意出手,小生定為大俠找幾位可靠的幫手,并且籌些錢糧來助大俠。這幾日如若不嫌棄,還請大俠能在寒廬小住幾日。”段則殷勤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