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是北大畢業(yè)生，在縣城一中做物理老師。

她是一個極驕傲的人。

我天資平庸，令她失望。

她轉而將全部的心力放在自己的工作上。

我生病時，她忙著給后進生補課。

我的新衣服，她送給了貧困生。

我哭，我鬧，但她義正辭嚴：“然然，做人不可以太自私，有時候我們伸出一只手，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

她的全情付出得到了回報，她成為省師德模范標兵，春風滿面地上了訪談節(jié)目。

而我，爬到了醫(yī)院天臺，縱身躍下。

01

青城一中有一面教師風采展示墻，上面展示的教師大多衣著樸素，兩鬢斑白，他們都是有著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教齡的優(yōu)秀教師。

而我媽的照片在上面顯得格外不同，她年輕、漂亮。

但是沒有人會質疑她為什么有這個資格，因為在她的照片下面，有一行短短的簡介：“周玉，青年物理教師，畢業(yè)于北京大學。”

北大畢業(yè)生回到十八線小縣城做了一名普通的高中老師。

我媽的這個決定驚掉了許多人的下巴。

縣電視臺來采訪她。

她面對著記者的鏡頭，眼神堅定：“我是從青城一中走出去的，我想用我自己的能力回報母校?！?

記者問：“你不覺得以你的能力，做一名普通教師，有點可惜嗎？”

她矜持地笑了：“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fā)光。我相信，憑我的努力，我一定可以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人民教師。”

這段采訪記錄被我外婆刻錄了下來，時不時就會在電視機里播放。

我媽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她的優(yōu)秀：做任課教師，她帶的班級物理平均分高出第二名十幾分；做班主任，她帶的班獲得市優(yōu)秀班集體的稱號。

外婆好面子，時時向鄰居炫耀。

鄰居就會贊嘆：“小玉上學時就優(yōu)秀，工作后果然也出色。”

還會恭維外婆：“周嬸子，你女兒是老師，女婿又在國企，以后就等著享福吧?！?

我在一旁玩積木，鄰居也會逗我：“然然，有這樣的媽媽，好不好？”

我嘴巴一噘：“不好！”

鄰居和外婆笑成一團，只當我是玩笑話。

但是我卻牢牢記得，我生病時是爸爸哄我入睡，我哭著想要媽媽，她卻說她在給學生補課，要我懂事一點。

沒有人知道，我曾無數(shù)次想過：如果我媽媽不是老師，該多好？

02

那段記者的采訪并沒有道出我媽選擇回到家鄉(xiāng)，做一名普通老師的真正原因。

我媽曾經(jīng)有一個戀人，在BJ。

二十歲的她，青春飛揚，像一朵怒放的薔薇，吸引了很多男同學的目光。

她的男朋友是BJ本地的一個小有資產(chǎn)的富二代。

她知道他家里很有錢，但她并不在乎。

那時的她多驕傲啊，她年輕、漂亮、優(yōu)秀，她并不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可惜，絕大多數(shù)世人的眼光是世俗的。

臨近畢業(yè)，男友的母親拿著一百萬的支票，讓她離開他，女人眼中滿是鄙夷：“你這種小地方出來的女孩子我見多了，仗著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做著飛上枝頭的白日夢?！?

甚至前幾天還抱著她甜言蜜語的男友，也換了一副面孔：“周玉，結婚講究門當戶對，你根本配不上我。”

我媽性子剛烈，一巴掌甩在渣男臉上，又將支票撕了個粉碎，拖著行李就回了家鄉(xiāng)。

往后的日子，按部就班地過著。

經(jīng)人介紹，我媽認識了我爸，兩人結婚生下了我。

生活看似平靜如水，但我媽一直牢牢記著前男友對她的羞辱，以及他母親對她的輕視。

小地方出身怎么了？

我媽偏要證明，她的優(yōu)秀。

事業(yè)上，她樣樣爭先，對于領導交給她的任務，她從不推辭。抓教學、抓常規(guī)、抓班級管理，她樣樣都要做到第一。

家庭上，她也要如此。

她覺得，她這么優(yōu)秀，她的丈夫和孩子，也應該同樣優(yōu)秀。

然而，我和我爸，是和我媽完全相反的人。

03

小時候，幼兒園的老師會要求小朋友們睡午覺。

但是，我很討厭午睡。

我會趁著老師不注意，偷偷從幼兒園溜走，溜回家里。

我家住在青城一中家屬院，和青城一中附屬幼兒園就隔了一堵墻，我從中班開始，就學著自己上幼兒園了。

那是五歲時的一個中午，我握著鑰匙打開了家門，想要偷偷看會動畫片，卻發(fā)現(xiàn)本應正在上班的爸爸媽媽竟然都在家。

他們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

我從沒見過我媽這樣歇斯底里的樣子：“那個女人是誰？破壞別人家庭的小三，她不得好死！”

我爸一臉痛苦地坐在床上：“夠了，周玉！你不要再鬧了，我根本沒做對不起你的事！”

我媽恨聲說：“那你衣服上的口紅印是哪里來的？你敢做不敢認是嗎？你信不信，我去你們單位問問，看你們領導管不管這事？”

我爸低著頭，語氣很是頹喪：“周玉，你必須承認，我們的婚姻出了問題，是我們兩個人的原因，并不關他人的事?！?

“我和你不一樣，你性格要強，追求上進，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可我不是這種人。”

“我的大學雖不如你好，可同樣是211高校。我為什么放棄大城市的高薪工作，選擇回到這個小縣城？”

“就是因為我不想過太有壓力的生活?！?

“可是和你結婚后，你像是永動機一樣，不知疲倦，每天都催促著我搞績效，提升業(yè)務能力，追求更好的職位。我真的太累了！”

我媽并沒有聽進去我爸的心聲，她冷笑著：“你現(xiàn)在是將責任推到我身上來了？年輕時候不拼一拼，要等什么時候拼？我讓你努力還有錯了？”

我爸嘆了一口氣：“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只是我們并不適合再一起生活了。”

我媽提高了音量：“你要和我離婚？”

我爸看著她，眼神平靜：“我會和單位申請，調到鄰縣去，到時候我們就以兩地分居為理由離婚吧，這樣也不會傷了彼此的體面?！?

我媽沉默了很久，最后，我聽到她的聲音：“離就離，你不要后悔?！?

我媽要了我的撫養(yǎng)權。

我爸臨走的那天，他摸了摸我的頭，眼神哀傷：“然然，別怪爸爸，爸爸只是想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04

離婚，讓我媽優(yōu)秀的人生履歷上添上了不完美的一筆。

她思來想去，覺得只有我的優(yōu)秀才能將這不完美的一筆重新修改好。

我媽給我報了書法班，鋼琴課，奧數(shù)班。

她要求我所有的考試都必須考到滿分，少一分，她就會用一根戒尺，在我的手心上狠狠地敲上一下。

然而，兩個名校畢業(yè)的人，生出來的孩子，天資卻平庸得出奇。

我并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一支簡單的鋼琴曲子，我需要反復練上幾十遍甚至上百遍；加減乘除的口算題卡，我必須不斷的去做，才能保證考試的時候不出錯。

我媽的眼中是掩飾不住的失望：“然然，你真不像是媽媽的孩子?！?

這時候，我小小的心里會涌現(xiàn)出一種做錯事的委屈與害怕，我會拉著她的手，向她保證：“媽媽，我會努力的?！?

我媽勉強笑笑：“媽媽相信然然?！?

一個單親媽媽同時兼顧工作與孩子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我身上付出了太多的精力，我媽帶的高三學生成績下降了。

她被校長叫去談話了。

回來后，她在臥室里待了很久，忘記了那本應該是陪我練琴的時間。

我媽是理科生。

我不知道她在房間里是不是有計算了性價比之類的東西。

我只知道，她打開門后，將我的行李收拾了出來，將我送到了外婆家。

她對外婆說：“我最近帶畢業(yè)班，工作壓力比較大。你幫我照看然然一段時間，等忙完這陣，我就把她接回來?！?

我乖乖地牽著外婆的手，期待我媽臨走之前能給我一個親吻。

可是，她接到學生家長打來的電話后，便急匆匆地離開了，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我。

那年，我八歲，讀二年級。

此后的每一天，我都盼望著我媽能忙完，能把我接回去，可是她仿佛總是忙不完。

05

在外婆家的時候，我經(jīng)常給我媽打電話，我想跟她說外婆做的菜很好吃，數(shù)學老師又表揚我了，我又練習了一支新曲子。

可是，我媽總是很忙。

“然然，媽媽在幫學生補課，先不說了。”

“然然，媽媽在家訪?！?

“然然，最近有個講課比賽，媽媽一直在準備?！?

……

時間長了，我也倔強起來，不愿意再打給她。

外婆會戳著我的腦袋說：“你傻啊，不見面，不打電話，你還怎么和你媽親近？時間長了，你媽就只記得她那群學生了，忘記你這個女兒咯?！?

外婆覺得自己在開玩笑，可我卻認為，她說的是真的。

在我媽心里，我不如她的學生、她的工作重要。

五年級時，我寫了一篇作文《我的媽媽》。

這篇作文得了“A+”，語文老師寫了評語：“感情真摯，充滿感染力！”

我很高興，把它送給我媽。

我媽拿起作文，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便皺著眉頭指點我：“然然，媽媽告訴過你，你得多讀點書，寫作文時才能更有文采！”

她拿出一本雜志，指著一篇文章說：“看看，這是我的學生寫的贊頌老師的文章，寫的就是我。”

她努力壓著嘴角，不讓自己顯得太過得意。

后來，我在垃圾桶里找到了我的作文。

而那篇學生寫的贊頌我媽的文章，被我媽珍惜地收藏在書架上，和她獲得的眾多的榮譽證書擺在一起。

那時，我開始知道，對于我媽來說，愛是可以衡量的，誰能為她增光添彩，誰就會得到她的偏愛。

06

我開始擺爛。

放棄了鋼琴和書法。

學習上，我再不肯多做一點課外的習題。

我媽斥責我：“然然，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媽媽，成績那么好干什么？我現(xiàn)在的生活才快樂呢！”

我媽生氣道：“你這副不求上進的樣子和你爸真是一模一樣，我真是后悔要了你的撫養(yǎng)權！”

我爸已經(jīng)再婚了，他的新妻子溫柔賢惠，他時常在朋友圈里曬和妻子一起散步、露營、旅游的照片。

他過上了向往的生活。

我本就不甚聰明，放棄了努力后，我的成績開始下降。

到了初中時，我在班級只能排名三十名左右。

中考時，以我的成績是上不了一中的，但我是教師子女，外婆逼著我媽，將我調到了一中。

我媽答應了，但她要求：“周然，在學校里，你不準說你是我的孩子，我丟不起這人?！?

我成為青城一中一名再普通不過的高中生。

偶爾，我會在校園里和我媽迎面走過，目光相接之時，她會淡淡地移開視線，仿佛根本不認識我。

有時，我會看到她身邊跟著一個面容清秀的少女，少女常常會親昵地挎著她的胳膊，笑容甜甜地說些什么。

而我媽，則會露出，我從未見過的慈愛笑容。

青城一中的周六晚上，是學生的自習時間。

那天，同桌興沖沖地從教室外跑進來吆喝著：“你們看到了嗎？一班可熱鬧了！”

同學們紛紛抬起頭來問道：“怎么回事？”

同桌說：“一班班主任正在給他們班同學過生日！”

同學們發(fā)出羨慕的感嘆聲。

“一班的班主任是教物理的周老師吧？聽說她對他們班的學生可好了！”

“周老師課教的好，對學生也照顧，當時我爸媽還想讓我去她的班呢，可惜關系不夠硬?！?

“周老師是給程雨薇過生日的吧？程雨薇，咱們年級第一。周老師可喜歡她了，把她當成親閨女。”

“太羨慕程雨薇了，我也想當周老師的閨女！”

……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只是死死地握著手中的筆，握到指尖發(fā)白。

那天其實也是我的生日，而我媽，已經(jīng)很久沒有陪我過了。

07

青城一中的教師風采展示墻，年年更新，我媽照片下的簡介的字數(shù)也越來越多。

縣優(yōu)秀班主任、市優(yōu)秀教師、市教學質量獎、市物理講課比賽一等獎……

每次開全校師生大會，我媽總是作為優(yōu)秀教師代表發(fā)言。

對了，作為優(yōu)秀學生代表的，是那個叫程雨薇的女孩。

我坐在眾多學生當中，看著站在臺上的她們，那么耀眼。

我的心中不是不酸澀的。

“草你媽的老妖婆，多管閑事！”

身邊傳來一句低低的咒罵。

我轉頭看過去，罵人的女生校服上用馬克筆畫滿了骷髏頭圖案，耳骨上打了一排耳洞。

我認得她，她是一班的學生，是學校里的校霸。聽說家里很有錢，交了很多擇校費進的一班。

我看到過她被我媽拽到走廊里，罰站。

她等著我：“看什么看！土鱉！”

她看起來并不好惹，我雖然成績不好，但卻從來沒和這樣的“壞學生”打過交道。

盡管心中很害怕，但我還是小聲地說：“你要是再罵周老師，我就告訴她！”

女校霸瞪大了眼，難以置信我敢威脅她，她悻悻地說：“你給我等著！”

校霸的狠話并不是隨便放放的。

她帶著人將我堵到了廁所里，一桶冷水澆頭而下，我被凍得直打哆嗦。

她不知道從哪里知道我和我媽的關系，她輕蔑地用手拍著我的臉：“你和你媽還真是像啊！一樣的正直，一樣的愛管閑事，一樣的賤！”

沒有哪個孩子能容許自己的母親被如此侮辱。

我一把推開她：“不許罵我媽！”

或許沒想到，看起來老實巴交的我，竟然敢反抗，她擼起袖子就要撲上來打我。

“干什么呢？”

正在巡樓的教導主任發(fā)現(xiàn)了我們，于是我們被帶到了辦公室。

我的班主任很快來了，她脫下衣服給我披上，憤怒地說：“主任，周然是個很老實的同學，我不相信她會主動惹上這樣的紛爭，這絕對是校園霸凌！”

我媽作為校霸的班主任，呆在一邊沒有說話。

校霸看看我，看看我媽，發(fā)出意味不明的笑聲。

班主任說：“周然，老師給你的家長打電話，你放心，學校絕對給你一個交代！”

這時，我媽開口了：“我想和周然同學單獨聊一聊。”

我跟著我媽走出了辦公室，走廊是半封閉的，夜風吹來，濕透的衣服緊緊地貼在我身上，我打了個寒顫。

但是我并沒在意，我期待地看著我媽，我期待從她身上看到一絲關心，一絲焦急，一絲女兒被欺負的憤怒。

但是，沒有。

她開口了，說出的話語比夜風還要冰冷。

“周然，這件事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