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新章節

書友吧 6評論

第1章 假戲

東宮太子自殺了。

消息傳到涼州魏王府上,魏王李重駿正與寵姬綏綏在一起。

信使在簾外稟報:“……太子殿下是九月十三亥時薨的。”

綏綏咯咯地笑:“別,殿下,哎——殿下!”

信使硬著頭皮繼續:“在東宮,麗正殿。”

“哎喲,妾身再不敢了,殿下饒了我吧!”

信使咬緊了牙:“陛下懷子心切,悲怮不已,去冠綴朝,追封太子,賜號貞賢。”

“啊呀呀,不成了——”

信使是儒生出身,憋得臉紫脹,干巴巴交代過了,再說不出別的話。

天已經黑了,房內只點了兩盞紗燈,那鬼氣森森的堂屋深處有張烏漆歡門描金床,大紅昏羅紗帳,兩道身影掩在帳里,若隱若現。

信使急火攻心,又喊了一聲:“殿下……”

李重駿不理他,只顧和綏綏調笑。信使又虛弱地叫了兩聲,女人都聽不下去了,揉著他肩膀道:“哎,有人在外頭呢!殿……殿下!這是大事,還是……還是先打發了信差大人吧!”

“小東西,你等著。”李重駿懶散嗤笑,啪地拍了一巴掌,引得綏綏又是一陣嬌笑。

他這才對著簾外道:“行了,本王知道了。勞煩長官,千里迢迢跑一趟。”又高聲叫府官管事來送行。

管事的高閬進來,對這幅景象已經見怪不怪,忙請信使出去,繞到西廊抱柱底下,打發了提燈的小子,攀著信使的袖子,從手心渡了幾張銀票過去。

“辛苦大人。”高閬斂目皺眉,帶著幾分難以啟齒的懇求,“我們殿下……唉,一貫如此,信使大人也是知道的。陛下跟前,還望大人留兩分情面。”

信使做出進退兩難的樣子,也嘆了口氣。

“府官這不是……這不是難為下官嗎!”

世人皆聞魏王荒唐,他老子就頭一個不待見他。大梁八千里家國,什么好景兒沒有,偏偏把親兒子封在斷雁西風的涼州,簡直是個笑話。

魏王也不負期望,把這出笑話繼續了下去。

二十歲的人了,還分不清輕重,當著長安信官的面與寵姬調笑,臨了還得老管家出來善后料理。

兩人拉了一回鋸末,信使還是帶走了那一沓銀票。

這也不是他頭一回收魏王府的錢。這種事一旦開了頭,雙方都有了牽制,就難再推辭。好在魏王不成器,而如今太子死了,東宮虛位以待,關中貴族們都虎視眈眈推舉自己支持的皇子,誰也顧不上他。

把他十分的丑事說成七分,也不是什么大事。

十月天氣,涼州已經冷了。信使戴上瓜皮帽,整整袖子上的大毛,吸溜鼻子登上馬車走了。

冷清的月夜,月光灑在甬路深灰的磚地上,像結了薄薄的一層霜,又濕又滑。馬蹄嘚嘚,聽上去很縹緲,也很寂寥。

煙爐還在燃著。

李重駿撩開紗帳,不屑地冷笑了一聲。

他倚著欄桿,上身赤裸,只披了件石青云紋薄袍,衣裳滑下去一半,竟是雪白的一片肌膚。烏墨般長發微卷,披散下來,遮住了健碩的胸膛,更顯出那白璧無瑕的臉,鼻峰高峻,一雙眼睛又明又亮。

只是臉色陰沉,與方才放蕩的樣子判若兩人。

綏綏也早不在他懷里,遠遠坐在床腳,上頭穿白綾柯子,底下白綢褻袴,整整齊齊。然而因皮膚太白,幾乎融為一體,不仔細看還當是赤身。

她托腮睨著李重駿,笑嘻嘻道:“殿下。”

李重駿瞥過來。

四目相對,他挑眉。

綏綏和他算賬:“喏,上回同殿下一道與那幾個紈绔吃酒,我喝倒了他們一片,殿下許了我一根珍珠簪,這回演這假戲,得加錢的!就再添一只金釵子好了。哎,可不許拿鎏金糊弄我。”

他就知道。

李重駿不耐煩地看向了別處,沒理她。

但她知道他應了。

他其實很討厭她,她也知道。

“多謝殿下賞賜。”綏綏也不在乎,拜了一拜,趿著鞋下床倒了碗茶來,喜滋滋道,“殿下吃茶。”

李重駿把那茶盞拿在手里,頓了一頓,卻忽然發作,轉手便將它摜在地上。雖不是沖著綏綏,也把她嚇了一跳。她連忙跳開,眼見白瓷四濺,茶水潑在織金屏風上,淋淋漓漓好一幅梅花圖。

“出去。”他別過臉,聲音喑啞。

這人一向別扭,性子又怪,人前人后,變臉比翻書還快。可他是王爺,綏綏更是吃人家的嘴軟,心里罵他撒癔癥,卻還是知趣地住了嘴,悄然走了出去,知會小廝們進來收拾。

綏綏出門來,丫鬟小玉正在外頭等她,坐在臺階上,抱著膝蓋打盹兒。綏綏推醒了她,褪下帔子裹在她肩上,笑道:“夜寒風里睡覺,要睡出病來了。”

小玉揉揉眼睛:“殿下和姐姐……”

綏綏憋笑點點頭,兩人順著穿堂夾道回院,經過議事廳,便見抱廈門內站著兩個女人。

其中一個穿綠夾襖的是夏娘,見綏綏來,正眼也不看她,只對另一個道:“我早說咱們殿下雖年紀輕,少爺心性玩玩鬧鬧,也該分個輕重緩急。長安來的官豈是怠慢得的!我看著殿下長大,從小也并不是這樣,怎奈得如今九尾狐貍精下世,亂世為王,禍害得……”

夏娘是李重駿母親的侍女,雖不是貼身近侍,可是母妃死了,留下的母婢也成了遺產,地位自是水漲船高。

王府下人都不大敢忤逆她,偏偏綏綏不服。

她掰開小玉緊握的手,湊到跟前道:“您老人家罵誰?”

夏娘冷笑道:“我不罵你,我罵狗來?好好的郎君被挑唆壞了,我罵不得?成日使出些狐媚手段,哄得漢子著了道,金的銀的無所不要,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戴兩個好首飾!”

綏綏反倒撲哧笑了:“我配不配又不是嫂子你說了算。便是嫂子拿著銀庫的鑰匙,那也是當家不做主,里頭金山銀山,不與嫂子相干。我才管殿下要了支金釵子,嫂子看不過,就去讓他收回成命,罵我算什么本事!”

夏娘氣得發抖:“你少得意!我不當家早晚有人當家,我奈何不了你,自會有正經王妃治你。王府公侯,你這一等沒名沒分的小丫頭片子我見得多了,有幾個得了好死的!”

然而綏綏渾不在意,拉起嚇傻的小玉,打著呵欠往她住的小院走去。

李重駿的王妃會怎樣,綏綏從沒想過,她也從不覺得自己會在這王府待到那個時候。

李重駿與她,不過是心照不宣地合演一出梨園戲,就像她以前在臺上唱小旦,戲中的人哭了、笑了,盡是別人的故事。紗燈映紅她濃白的臉,滿頭假珠寶熠熠生輝。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出戲也必有散場的那一日。也許就在今夜,也許就在明宵。人世莫定,綏綏早已做好了抽身退步的打算,只想抓住每個時機狠撈一筆。

因此與那些無聊的將來相比,她更關心李重駿許給她的那根金釵。等來等去,她足等了小半個月。

這日,金釵終于拿到了手。

是支鏤金葉子玲瓏釵。

她用戥子稱過,見足有二兩,才算放下心來。

綏綏心里算了筆賬,當即便盤算著出趟王府,去瞧瞧她生病的姐姐翠翹。

她聽丫頭們說,方才涼州太守的公子打發人來,請李重駿出去,不知是做什么勾當。

也不知他出去了沒有?

綏綏沒叫丫頭,而是自己鬼鬼祟祟溜出院子,先看了看今日角門當差的是誰,又溜到了儀門口探探外面的動靜。

儀門外頭連著李重駿的外書房,她貓在高敞的排門后頭,見外面靜悄悄的,只聽見風搖樹枝兒的聲響,便暗想他已經出了門。

正思忖,肩上忽然被敲了一下,她偏頭,見是根烏木桿,還以為是哪個小廝戲耍她。

她從前扮刀馬旦,刀槍劍戟,樣樣在行,何曾怕這樣的暗器?于是抓住那桿子把身子一轉,罵道:“沒臉的小猴根子,瞞神弄鬼戲弄我,看我不打你!”

一語未了,竟迎頭撞上黑著臉的李重駿。

他那雙烏沉沉的長眼睛,不笑的時候就夠嚇人的,這時候挑眉看著她,更是危險。

綏綏倒吸一口涼氣,連忙撒手,別到背后:“殿下,怎么是……”

“你在這兒干什么?”他沒好氣。

“我……我才收著殿下賞的釵子,所以趕來謝恩……”

綏綏干笑兩聲,隨口胡謅,說得自己都不信,于是著急轉開話頭。她看著李重駿,又看看他手里的長桿,忙道:“這原是馬球桿呀……哎,殿下是去同太守公子打馬球嗎?”

她這時才注意李重駿的穿著。

雖是一身團花青緞襕袍,卻比尋常的袍子短了幾寸,只截到膝下,底下烏皮六縫靴;窄袖扎著護腕,額頭也系著紅綁帶。烏濃的頭發襯著紅錦帶,對照分明,愈發顯出唇紅齒白的臉,極黑的眼珠子,一臉瀟灑的不屑。

暮夏高大的梧桐樹,葉子蒼老了,反而綠得反常。

微涼的風里,他的衣袂上印著樹葉的碎影,就連那難看的臉色也染上了盎然的少年氣。

綏綏愣了一愣。

李重駿在外人面前是那樣不羈的樣子,私下里又陰晴不定,很多時候,她甚至忘了他只有二十歲。

綏綏沒話找話,鬼使神差來了一句:“殿下今天還怪好看的。”

這話果然起了作用。李重駿也是一怔,隨即像被這話玷污了似的狠狠瞪她一眼,拂袖而去。儀門外小廝已經把馬牽了過來,李重駿徑直出門上馬,一手挽著韁繩,卻又忽然回過了頭。

綏綏等著親眼看他離開,因此還站在原地,遠遠對上他的目光,不知所以,投了個好奇的眼神。

李重駿繃緊了臉,立即轉回了身,揚鞭策馬而去。

怎么又生氣了?

綏綏滿頭霧水,卻也沒心思細想,只等李重駿的排場出門,她便立即溜回自己的小院,把那金釵子包在小包袱里,換上一身素凈的襦裙混出角門,到隔了兩條街的大車店租了輛驢車。

上了車,她翻出包袱里的窄袖胡服套上,戴上氈帽,打扮成個小番子的模樣,徑直往城西小白馬巷去了。

小白馬巷深處有間不起眼的門臉兒,懸著招牌,上書“同道金行”。綏綏雖不大認字,卻是熟門熟路的了,跳下車走進店內,才進去便有伙計上來招攬。

她打開包袱,把釵子給他看,匆匆交代:“就這金釵子的樣式,還像從前一樣,打支一模一樣的來。只要金包銀的,金子越少越好,薄薄沾一層,別讓人看出來就是了。”

當下交了定錢,她離了金店,又到同濟堂抓了兩包銀耳枸杞,在針線攤子上買了些五彩絲線,這才繞到一處更僻靜的所在,停在一道石灰排門前,摘了帽子,舉手拍門。

拍了兩下,便有人問:“是誰?”

綏綏道:“是我。”

不多時,有人來開門,是個穿綠夾襖的婦人,見了綏綏,笑道:“哎喲,我才和翠翹說起姑娘呢!姑娘這時候回來,王爺那兒不用伺候嗎?”

綏綏笑嘻嘻道:“他今日有事出去了,不然我也不好偷著出來。”

她才走進院內,只見有個骨瘦如柴的姑娘立在門口,輕眉細眼,長頸削肩,罩一件寬大的青布長褙子。人伏在門旁,才叫了一聲“妹妹”,便咳嗽起來。

綏綏忙上前扶住了她:“門口穿堂風緊,又出來做什么!”把她扶到房內榻上,細細問道,“總有一個來月沒回來,姐姐的身子好些了?”

翠翹微笑道:“好些了,還讓妹妹惦記。”

綏綏打量翠翹,見她眼窩都凹了,嘆氣道:“上回帶回來的銀耳雪梨,都吃了不曾?”

翠翹忙點點頭,那婦人倒上茶來,卻插嘴道:“姑娘還說呢!翠翹吃了兩回,偶然知道了銀耳的價錢,嚇得不得了,說姑娘攢點銀子不容易,再不肯吃了。”

綏綏道:“哎呀,這叫什么話?別說這點子銀耳,就是千年的人參,只放著不用,早晚也化成灰了,那才是真糟踐。再說,姐姐不必擔心我,我才從王爺那兒搜刮出一根金釵子來,等回頭我打支一樣的,再賣掉這個,倒騰出來的錢,姐姐吃一年也夠了。”

翠翹滿面愁容,低頭拭淚,又不好哭出來,顫聲道:“我知道妹妹在外頭受罪,都是為了我。可我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我但凡有些良心,又怎咽得下去?妹妹還是回來吧,別再替我費心,死活憑我去罷了。”

她把一方半舊的素紗汗巾纏上手臂,手臂枯瘦,直纏了幾圈。

綏綏忙按住了她的手,強作歡快道:“看,姐姐又說糊涂話了!當年在戲班子里姐姐救了我一命,總是我欠著姐姐的了。大夫上回不還說姐姐氣色好多了。姐姐只管安心將養罷了,一切有我呢。”

綏綏怕她再傷心,于是說了許多話開導。為了讓她安心用錢,綏綏把自己在王府過的日子說得滋潤無比,講了好多從長安帶來的稀奇玩意兒。

她還把李重駿吹成天下第一等的好男子,一邊說一邊偷瞄窗外,生怕老天爺讓雷公來劈她。

不過翠翹果真收了淚,聽著聽著,也漸漸微笑了。

等到日頭西偏,綏綏只得張羅著回去。臨走不顧翠翹百般推辭,又留了一袋銀子給她。

她還偷偷遞與那婦人一整塊兩錢銀子,并上路上買來的針線,囑咐道:“還勞嫂子費心,我不在時,多替我照看照看姐姐。”

這婦人姓柳,原是她們的街坊嫂子,尋日保媒拉纖,賣絹花,替人洗洗衣裳,生計甚是艱難。當年綏綏和翠翹從戲班里逃出來,在這里落腳,后來翠翹生病,她又進了魏王府,便請了柳嫂子來幫忙做飯熬藥。

柳嫂子笑得眼沒縫兒,忙不迭謝過了,把東西揣在袖子里送綏綏出門。

綏綏依舊乘了驢車回去,半路買了炸糖油糕,包在厚厚的草紙里,又脫下胡服袍子裹上,重新用包袱包好,帶回去給小玉吃。

一切都同往常一樣。

可是再回府,綏綏卻覺出了些怪異。

先是在角子門,上差的張娘是早已被她收買了的,雖放了她進來,卻有些吞吞吐吐的。

綏綏還當是李重駿發現了她偷溜出去的事,連忙問:“殿下回來了嗎?”

張娘低頭把鑰匙栓回汗巾上,并不看她:“哎。”

“那說什么沒有?”

張娘動了動嘴,還是沒告訴她,只說:“姑娘先回房去吧!”

綏綏心里納罕,也不再和她猜謎,連忙往小院趕。

走穿堂最快,不知怎的,一路上的丫鬟小廝也比往常多。石橋上,甬路旁,有差事沒差事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處嘀咕什么,見她來,又都住了嘴看著她,甚至有幾個低低笑了起來。

綏綏索性提起襦裙跑,才繞過影壁,就見小玉捧著臉坐在臺階上。她叫了一聲小玉,小玉抬頭,立刻跳起來:“姑娘下午去哪兒了?”

她兩步上前:“發生什么了?”

小玉臉上還掛著淚珠,吸吸鼻子道:“方才那個長安的官又來了,這次還帶了圣旨。”

綏綏先想到的是那天的事指不定是被信使捅到上頭,陛下大怒要給他們治罪,嚇得手腳都冷了。

沒想到小玉皺著一張小小的苦瓜臉說:“陛下下旨,命殿下歸京……完婚。”

“完婚?什么完婚?”綏綏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小玉哇一聲哭了:“就是陛下給殿下找了個王妃,是什么弘農楊氏的小姐,下個月就要殿下啟程。怎么辦呢,姑娘,那個治死咱們的王妃娘娘要來了!”

這下綏綏可聽明白了。

事出突然,她也愣了好一會兒,卻還不忘把包袱打開,拿出炸糖油糕來分給小玉,畢竟這炸的不禁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小玉抽抽嗒嗒進屋去了。

綏綏倒是在臺階上坐了下來,一面發怔一面咬油糕。炸透的江米金黃酥脆,豆沙餡滾燙,甜膩膩地流進喉嚨。

她中午就沒吃飯,可餓壞了。

三個吃下去,實實在在填滿了肚子,也有了底。她拍拍手站起來的時候,心里已經有了一番打算。

李重駿要回長安去了,闔府有人歡喜有人憂。

憂的是那些賣進王府的本地人家,是走是留全指著王爺一句話,不是背井離鄉,就是丟了差事。可那些長安跟來的下人卻是開心得不得了,在荒漠喝夠了沙子,這回總算可以回到那溫柔富貴鄉去了。

廚房大師傅就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當天晚上特意做了一道奶湯鍋子魚,據說只有長安有,就連皇帝賞賜大臣都用這道菜,寓意“魚躍龍門”。

可能是太快活了,手一抖,還多放了不少鹽。

綏綏喝了一大碗湯,又不得不喝了一大碗茶,然后就去找李重駿,打算和他商議自己什么時候離開。

這出戲終于要唱完了。他馬上就有正經妻子,不再需要什么假冒偽劣的寵妾,大概也正迫不及待地想打發她走。

而綏綏呢,通過偷梁換柱和倒買倒賣,也已經攢下了一筆銀子。

傍晚時她算清了自己的私房錢,除了給翠翹治病,還足以開個小酒鋪子。涼州臨近敦煌,葡萄酒最出名,當壚賣酒,用錢生錢,再辛苦也是個長久之計,不比陪著那怪脾氣的人演戲強多了!

綏綏越想越歡喜,忙不迭到了上房,看守的小廝卻說李重駿一晚上都在外書房。

她只好走到一旁,倚在穿廊的欄桿上等他。

今晚下了入秋的頭一場雨。

西北的秋雨,濕而不潤,只薄薄打濕了青瓦的房檐。綏綏望著夜下的穿廊,從假山引來,又從月洞門出去,百轉千回,仿佛一條銀龍,在疏疏的花木里時隱時現。銀藍的月光漫進來,絲絲縷縷的冷里白霧輕輕,像行人呼出的哈氣,寂靜又匆匆。

她在這里住了兩年,可每一次望見,都只覺得是異鄉。

她和李重駿呢,也是一樣。做了他兩年的“寵妾”,倒比陌生人還不如。

夤夜,李重駿總算回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帶著三分薄醉,綏綏離得老遠就聽見有人說著“快,快來扶著”“殿下小心”之類的話,又看見桂花樹后燈影綽綽。

她趕緊溜到小徑旁,在他要走過來的時候迎頭跪下,說道:“殿下大喜——”

李重駿很快經過她,理也不理,只有織錦袍角輕輕刮過她的臉頰。好多人看著呢,綏綏正噎氣,李重駿卻又停住腳步,瞇了瞇眼,側頭睨她。

綏綏眨眨眼:“殿下……”

他忽然走回來,一把拽起她往院門走。

“哎,你做什么?”

她嚇了一跳,胳膊拖得生疼,差點跌在地上,李重駿索性把她拎起來扛在肩上。

綏綏頭朝下,整個世界都掉了個個兒。她是真嚇著了,不明所以,可下人們都當殿下“酒后起興”,心照不宣地低下頭跟在后頭。

等李重駿進了上房,下人又心照不宣地關上了門,沒有跟進去。

房內已經生了火,湘簾放下來,一進去滿室清香溫暖。可綏綏暈頭轉向,只覺得胃里湯湯水水翻騰,難受得緊。

“殿下!殿下!”她小聲叫,“我要吐啦!”

“閉嘴!”李重駿叱她。

他咣當一聲把她扔在了熏籠上。

綏綏撫著心口喘氣,回過神來,只見李重駿已經坐在對面的寢床下了。

王爺的床和一般人不一樣,臺子高出一塊,連著三四級臺階,鋪著湖綠地衣。

他就不端不正地倚在那臺階上,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卷信箋。

綏綏隨即便明白了。

雖然李重駿不說,但她早就看出來了,跟著到西北來的那些下人,對他既是服侍,也是監視。因此,李重駿要是看點什么私密的東西,也只好拿她當幌子,尋個把人轟出去的理由。

綏綏也不知這些信箋都是誰給他的,反正他每次看的時候表情都很凝重。這回也不例外,李重駿板著臉看完了,指間夾著信箋,靠近燈臺燒掉了它。

火舌吞沒紙片,燈影顫動,他合眼片刻再睜開,幽幽的光映進眼底,而那里卻像結了冰。

他今天不是雙喜臨門嗎?又能回家又能娶媳婦,人生四大喜事占了兩個,怎么還這么深仇大恨的?

算了,她就沒見他真心笑過幾次。

俗話說,君子不立危墻,綏綏預感今天出師不利,還是趁早開溜的好。

沒想到,李重駿也在這時看了過來。

他隨意地坐在地上,漠然地盯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一聲。

“過來。”他懶洋洋地開了口。

綏綏被笑得一頭霧水,但還是湊了過去。

“大晚上的,找我有事?”

綏綏愣了一下,沒想他會主動來問,略一思索,決定采用迂回的策略,先給他戴戴高帽再提離開的事。

她諂媚笑道:“聽說殿下喜事將近,自然是來給殿下道喜……”

李重駿神色淡淡地瞥過來一眼,綏綏亂了一瞬,看他支著一條腿,又忙卷起袖子,握拳放到他腿上,見他沒甚表情,她才輕輕捶起來:“還有……那個,殿下如今已定了親事,不日府內就要迎來王妃娘娘,弘農楊氏的小姐必是賢良淑惠,品格貴重,和殿下琴瑟和鳴,天作之合。”

李重駿挑了挑眉,又要生氣。

“你到底想說什么?”

綏綏當然是想拍馬屁,臨走之前再多撈點錢。

從來房里人的首飾簪環,打發走的時候能不能帶走,全在主人家一句話。李重駿這狗脾氣,想從他手里得點好處,當然得先哄順了毛。

夸完了未來的王妃,似乎不大奏效,綏綏又立即調轉馬頭道:“殿下是圣天子的兒子,此番回去長安,既是父子兄弟骨肉團圓,又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可謂雙喜臨門,苦盡甘來了!”

她偷偷瞄著李重駿,漸漸切入重點:“妾身知道殿下是大好人,當年收留妾身,妾身感激不盡。妾身出身鄉野,又沒什么見識,倘若從前得罪了殿下,還望殿下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里能撐船。而今世道艱難,去年北邊才鬧了雪災,妾身以后的日子好不好過,可都指望殿下開恩了。”

“哦?”他似乎不生氣了,還頗有趣味似的,把手撐著臉頰,“你是想求本王?”

綏綏見有戲,眼睛一亮:“妾身……”

李重駿提袍起身,倚在了坐床的憑幾上,懶懶道:“說來聽聽。”

綏綏滿心歡喜,一骨碌跟著爬起來,小肚子卻一陣酸脹——哎呀,晚飯時喝這么多湯干什么,真耽誤事!

她咬牙想湊到他跟前:“妾身想……”

話都到嘴邊了,可人有三急,這個真忍不了。方才坐著還不覺得,現在每走一步都要哆嗦,像有螞蟻亂爬似的。

“妾身想……想……”

她欲哭無淚,終于說:“想小解……”

李重駿一愣,臉都青了。

綏綏這才想起來他有潔癖,然后她就被轟出了上房。她知道自己又得罪了李重駿,當晚也沒敢再回去。可沒想到從此以后,她連見李重駿一面都成了件大難題。

他實在是太忙了。

雖然綏綏覺得和李重駿相處身心俱疲,他的人緣卻真好,聽說他要走,全城的紈绔子弟都來餞行。

他成天不在家,倒給了綏綏暗度陳倉的機會。

府中下人忙著收拾細軟,綏綏也把零碎的首飾,諸如青寶石墜子、金壓袖、銀掠兒之類,打了個小包袱,趁亂送回家里去。

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

今天是十月十五,下元節祭三官,永平坊里最熱鬧。因為有座道觀,這夜便在坊內擺下廟會來。

涼州難得有這樣的盛會,全城誰不趕來湊熱鬧。

連天公都識趣。剛好結束了一連幾日的薄雨,月亮東升,團圓皎潔,又亮又清瑩,更照得街市燈火斑斕,人流如織,像一條綴著彩珠的白練。

永平坊里就一家戲園子是唱南曲的,南曲風雅,還賣南方特有的茶點,什么梅花糕啦,藕粉糕啦,精細可愛,和賞燈正相宜。今夜本該擁擠不堪,不承想它卻被太守公子包了下來,說是要請一位貴客,早早關上了門,不許放一個外人進來。

不過綏綏除外,畢竟她不是來吃茶聽戲,而是來見舊友的。

如今望春園的頭籌,就是她當年在戲班的小師叔。綏綏叫他師叔,其實也就比她大七八歲,不過因為和他們班子搭伙唱戲,與班主的輩分齊平。

班主很兇,總是打她,小師叔卻從來不會打他手下的小戲子。很多時候,他都不像個戲子,也沒有江湖兒女的匪氣,而是和李重駿一樣,說一口長安官話,細皮嫩肉的,寫出來的字又小又漂亮,像畫畫似的。

比李重駿還斯文,斯文多了。

當年小師叔早一步離開,輾轉到了望春園。綏綏逃出來之后曾一度無處可去,有一段日子便是被他收留。

因為要照顧翠翹,她不大有時間排戲,小師叔便做中人,把她舉薦去了筵席上供唱。

也是在那里,她認得了李重駿。

如今李重駿要走了,她也要恢復自由身,自然應當親自告訴他。

然而等綏綏袖著一盒金葉子到了后臺,卻發現那里已經亂成一鍋粥。小師叔正在發脾氣,見了綏綏,先是一愣,又笑了,將手中細長的煙桿點著她道:“綏娘來得正好,就是你了,快上妝,待會和我唱出《白蛇傳》。”

“什么?”

小師叔是唱青衣的,還沒勻臉,天青靳絲薄綢長衫外披著蓬蓬的白狐裘,卻仍能看出雙肩薄瘦;烏緞似的頭發挽到一側,更襯出他那修長的頸子;下頦削尖,秀美的長眼睛里汪著湖水,大約是西湖,足以“沉魚落雁”。

雌雄莫辨的好顏色。

他抬了抬下頦,兩個小戲子便不由分說把綏綏拉到鏡子前,按在椅子上。

“小……小師叔,你這是要干什么?”

綏綏莫名其妙被抓了“壯丁”,當然不干。小師叔緩緩吐了一口白煙,冷笑道:“你不知道,我們這里可出了賊了。”

他匆匆說了一番,綏綏才明白,原來是唱小青的那個小旦被人下了藥,嗓子啞了上不了場,一時又查不出是誰干的。為了不讓罪魁禍首得逞,索性讓她這個外人頂上。

綏綏怪不好意思的:“罷了,小師叔,我兩年沒練了,擔心砸了您的場子。”

小師叔放下象牙煙桿,撐著椅背,低頭笑道:“別人這么說就罷了,綏娘這么說,我可要傷心了。上回看你教瑞娘翻跟頭,自己一口氣翻了二十八個,你捫心自問,還敢說應付不來小青嗎?”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溫柔中卻別有壓迫之感,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李重駿也讓人看不懂,綏綏不怕李重駿,卻有點怕他。

救場如救火,何況小師叔是恩人,她也不便再推辭,匆匆洗了臉,一面勾臉一面順戲詞,甚至都忘了自己到底干什么來的。

倒是小師叔交代完了也不走,還親自拿白瓷甌給她調胭脂油彩,靜默了片刻,忽然輕聲道:“此去長安,你要小心。”

長安,什么長安?綏綏茫然抬頭看他,小師叔微笑:“魏王南下,你這金屋里藏的嬌還不跟著去嗎?”

“我才不去!”綏綏下意識地反駁,思及小師叔并不知道他們實際的關系,只得又裝出哀怨的樣子,“殿下他呀,早就厭膩我啦。他那名聲,小師叔還沒聽過嗎,長安不知多少美嬌娘等著他,他才不想把我帶回去呢。昨天他就和我說了,要打發我走來著。我都想好了,等他一走就開個小酒鋪子。地方我都看上了,就在南大街,炸油糕那家對過。到時師叔可別忘了來捧場!”

小師叔凝神了一會兒,搖頭輕笑:“他果然是真心待你好。”

“……啊?”

綏綏愣了一愣,懷疑自己沒說清楚:“師叔您老人家聽仔細,他可是要趕我走的!”

“他此一去,前途渺渺,是福是禍尚不可知。不拖你牽涉其中,才是為你好。”

“哎喲喲,有家可回,還不好嗎?師叔真會替他講情。”綏綏不屑一顧,撇撇嘴,“他爹爹是天王老子,在咱們這荒山野嶺,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還有些不自在,等回了天子腳下,他就有爹爹兄弟護著了,橫行霸道,誰敢惹他?”

小師叔無奈:“皇城若是這樣的人間寶境,貞賢太子又怎會死于自戕。”

“也許……”

綏綏認真想起理由來,小師叔卻俯下了身。他的長發垂下來,綢緞簾子似的阻隔開了他們與外面的人聲,像說悄悄話。

他的聲音也很輕很輕:“大梁國祚八十載,代代天子生母皆出自五姓七望,李家名義上坐擁江山萬里,只怕大半都要與世族共享。唯有貞賢太子,生母只是五品長史之女,現在,他死了。而魏王,是宮娥的兒子。”

從來沒有人和她說過這樣的話。

什么門閥、王權、江山,是她從未窺見過的李重駿的另一面。她不懂,只隱約聽出來,陛下招他回京別有用意。

她莫名想起了傳下圣旨的那個夜晚,李重駿在燈前燒掉信箋,燈燭惶惶,他晦暗陰郁的神色。

她又想,小師叔說得這樣隱晦,一定是覺得她能聽懂,可她真的不懂,太丟人了。于是她點了點頭,決定先轉開話頭:“小師叔怎么忽然和我說這個?”

小師叔嘆了口氣,又瞇眼笑了起來:“我看他待你不錯,替他說說話罷了。我不說,他的心意,也許你永遠不會知道了。”

這話怎么聽怎么不吉利。她也沒辦法辯駁兩人根本就是逢場作戲,戲演完了,自然要拆伙,只好不言語。

涂完了白水粉,她忽然覺得不對,又問:“哎?這些事情,小師叔你又是怎么知道……啊!”

一語未了,她眼皮上忽然被刮了一下,原來是小師叔給她抹了一道胭脂油彩,粉白臉上一痕濃濃的桃紅,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師叔!”綏綏氣咻咻要理論,小師叔卻早已拂袖離去。他那頭發也不知道用什么洗的,一股子濃郁的蘭麝香氣,還有那似有似無的淡巴菰氣息,停在綏綏肩頭,經久不散。

她忽然覺得李重駿至少還有一個好處。

他不怎么用香,身上卻有種清清爽爽的氣息,像松柏木,比香還好聞。

綏綏聽了一通云里霧里的講說,又被這香氣一迷,整個人頭痛欲裂。可等她上了場才發覺,自己的腦子何止可以裂,連炸也不在話下。

西北的南曲也沾點梆子味,鑼鼓劈頭蓋臉地敲著,響聲特別大。

這折是《斷橋》,水漫金山之后白蛇青蛇重遇許仙,負心漢還好意思裝可憐,氣得小青要殺他。

戲臺上許仙隨后出場,咿咿呀呀一大段剖白。綏綏走神,瞥向闌干外,正見對面廊橋走過兩個男子。

離得遠,天又黑,都看不清面目,只見其中一個鶴氅打扮,想必就是方才出去的太守公子。

能讓太守公子親自相迎的,也只有那姍姍來遲的貴客。

綏綏沒放在心上,揚手把花槍一拋,翻著跟頭去接,贏得叫好聲一片。她與槍穩穩地落在地上,正得意揚揚,迎頭就看見小廝打著燈籠,引那兩人進來。

燈籠上罩著紅紗網子,燈影昏昏,映紅了他的青襕袍,白玉帶,玉帶上一排銀鈕子。

要不說是貴客呢,瞧那眉那眼,什么叫面如冠玉,什么叫清俊瀟灑,什么叫……什么……

怎么是李重駿啊!

他不是吃席去了嗎?難道就是這個席?

綏綏嚇得魂飛魄散,差點背過氣去,身子不穩,倚在了一旁的“白蛇姐姐”小師叔身上。小師叔正聲情并茂罵許仙呢,不動聲色掃了一眼,也微微僵住了。

……合著他也不知道今晚請的是誰。

今天到底是什么不宜出門的黃道吉日啊。綏綏無語淚千行,只能祈禱自己涂得像鬼一樣,李重駿認不出來。

可等他和眾人見過,落了座,一面端茶盞一面抬起眼來,臉上頓時五彩斑斕。

綏綏離得遠,看不見他抽動的眼角,太守公子卻盡收眼底,瞧瞧臺上,又瞧瞧他,瞧得一頭霧水。

太守公子雖然也是出了名的二世祖,倒從來不沾女色,沒事就好打個馬球,不在喝花酒的那堆人里,因此也沒見過李重駿那位傳說中的“艷妾”。

他問:“九郎君不喜歡這出戲嗎?”

這位公子是個直脾氣,也不叫人暗中告知,徑自揚聲張羅道:“罷罷罷,別演了,這個不好。把戲單子拿來,我們再看看。”

他不常聽戲,不知道中途打斷是大忌,人聲鼓聲忽然落了下去,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忽然的安靜里,小師叔頓了一頓,也收斂了水袖,欲走下戲臺與貴人告罪。

雖然他是涼州最紅的名旦,可在官府公子面前,也只有低頭的份兒,更別提對著李重駿了。

他們說這出戲不好,他就得來賠禮。

綏綏知道自己拖累了小師叔,羞愧不已,可她也管不了這么多了,默默往后退,隨時準備開溜。

誰知這時,李重駿從齒間咬出兩個字:“不必。”

他似乎已經從驚訝里走了出來,放下茶盞,隨手從瓷盤里拿了個蘋婆,斜倚在那個專門給他的寬敞軟榻上:“唱得不錯,接著唱。這底下一出是什么?”

茶樓的管事忙湊過來道:“是《西樓會》。”

“唔,那個倒罷了。我就喜歡聽這出,就把《白蛇傳》全本都演完吧。”

他對著管事的說話,卻只看著綏綏,閑閑地咬了一口蘋婆,要笑不笑地對她挑著眉,一臉氣定神閑。

他他他……他分明成心的!

綏綏都要氣死了。

她一向最善于原諒自己,被李重駿這么一挑釁,心虛早拋到九霄云外,沒忍住,瞪了他一眼。

小師叔他們卻已經行禮應了下來,行的是男人的拱手禮,一轉身,又像變回了白娘子,提裙上臺階,裊裊婷婷,別提多窈窕了。他一面走一面給綏綏使眼色,綏綏便也不敢再造次。

盡管萬般尷尬,戲也得唱下去。

許仙對白蛇訴完了苦,小青不信,舉劍要殺他,綏綏也憋著一肚子氣,唱得咬牙切齒,“呸!既是常把小姐念,為何狠心去參禪?小姐與法海來交戰,為何站在禿驢一邊?花言巧語將誰騙,無義的人兒吃我龍泉!”

她兩手持劍,全把許仙當作李重駿,追著他要刺,結果當然是被白蛇攔住了。綏綏正恨泄憤不成,只聽窗邊一聲脆響,一痕雪亮掠過眼前,正正扎在李重駿手旁的木桌上,寒光褪去,才看出是一支箭。

這是什么意思?老天替她報仇來了?

綏綏一下子蒙了,耳邊又接連咻咻幾聲,長箭一支接著一支破窗而入。

她后知后覺——是行刺!

想不到李重駿身手這么好,還不等侍衛聚攏而來,他便已經一躍而起,拔出劍來砍斷了面前飛來的又一支利箭。

眾人一片嘩然,狀如鳥獸散,四散奔逃。因劍是從西窗射入,大部分人便往東門逃。綏綏早已昏了頭,下意識往人群中跳,卻被猛地拉住了。

“這邊!”

小師叔低呵,拂起寬大的水袖來掩住了綏綏,拖著她便往簾幕后面藏。

他話音才落,就見兩個蒙面大漢似從天而降一般闖入東門,砍倒了兩個,直沖戲臺下來。

所有人都沒想到,竟是兩路刺客合縱夾擊,不免大亂陣腳。李重駿與太守公子本是出來找樂子,都沒帶幾個侍衛,偏那太守公子成日打筋熬骨,竟全不中用,刺客踢起一把交椅掄過來,他就頭一個被懟翻在地上。

他哎喲哎喲地叫,還吐出一口血來,他的侍衛只得忙去救他,被其中一個刺客逮著時機,剁翻了李重駿身后的另一個侍衛,手起刀落,一刀搠在李重駿背后。

“殿下!”

綏綏失聲尖叫,卻為時已晚,眼睜睜看著那刺刀自李重駿的胸前穿出,刀尖鋒利,映出凜冽的月光,晃了她的眼。

小師叔聽見凄厲的叫聲,連忙拽緊她。綏綏卻掙脫了他,跳下戲臺向李重駿跑去。

后來,綏綏每每想起這件事,總能為自己找到一百個借口。比如她的大部分首飾還沒來得及帶出來,李重駿死了,肯定要落在管事的手里;要是再落到夏娘手里,她不死也要脫層皮。

然而在那一時那一刻,她根本沒想到這么多。

她看著李重駿倒下去,看著赤紅的血噴涌而出,看著它潑灑在月光里,就像看到許多年前,也是這樣凄冷的月夜,扶余的鐵騎呼嘯而來,鮮血淹沒了村莊,先是阿爺,然后是阿娘,是阿姐。

她生命里重要的人,一個一個,都死去了。

李重駿從來看不上她,她也恨不能早些離開他,可是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他于她,終究是個重要的人。

她無法無動于衷地看著他死。

那兩個刺客果然是沖著李重駿來的,見刺倒了人便不再戀戰,轉身欲逃,卻迎頭對上舉刀而來的綏綏。

刀是她從席面上順來,原是削蘋婆的,小小的一只,刺客忙跳開,反手就向她刺來。

綏綏還沒出聲,卻忽然聽一聲狠厲的大呵:

“住手!”

竟是李重駿。

他像是鉚足了所有力氣,兩個人架著他,要把他放平在榻上,他卻拼命扭過身來。綏綏見他頭臉都漲紅了,青筋畢現,臉頰上還濺了斑斑的鮮血。

他還在吐血,喉嚨里有呼嚕呼嚕的微響。

綏綏從沒見他這樣可怕過,就連他自己被刺的時候也沒有如此猙獰。她的心震了一震,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甚至在一個瞬間壓過了恐懼。

李重駿倒在了血泊里。

刺客還是刺傷了綏綏。好在只是劃傷了她的手臂,然后便踹倒了她,伙同另一個乘著茫茫夜色翻窗而逃。

綏綏渾身劇痛,伏在地上,可已經沒有人顧得上她。除了去追刺客的兩個侍從,所有人都圍著李重駿。太守公子像是骨折了,還躺在地上,驚恐地睜著眼睛,合不上。

直到小師叔扶起她。

綏綏看見他,如同看見了救星,只是頭昏腦漲,心上像壓著塊大石頭,半天說不出話來:“九殿下,他……他還……還能……”

還能活下來嗎?

傷成這樣,小師叔又不是大夫,問他也無用。可綏綏覺得他懂得那樣多,像是能斷人生死的道長仙人。她抬頭看向他,只見他正撕下水袖為她包扎,卻久久注視著不省人事的李重駿。

然后,他微微皺了皺眉。

這眼神有疑惑,有沉思,綏綏不懂。

這一晚上發生的事太突然了,仿佛一匹馬橫沖直撞而來,迎面撞翻了她,又來回踏了幾百遭。綏綏被打得頭暈目眩,驚駭到了極點,反而只剩一片茫然。

她甚至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哭。

混亂中不知是誰請來了大夫。

官府的衙役很快也騎著高頭大馬來了,他們圍住了望春園,把街上游玩的男女都驅趕得干干凈凈。

沒多久,御史來了,刺史來了,太守也來了。太守不僅匆匆趕到,而且拖家帶口,把夫人都帶來了。

太守夫人一看到太守公子就哭了,抱著他“兒啊肉”地叫喊起來。太守卻沒有管自己的兒子,而是和其他官員一起跪在了四周,行了禮之后才急忙盤問起大夫,審查起在場的人來。

綏綏早被小師叔拉到了在后樓的書房,有人打了水來,她彎腰在銅盆旁洗臉,手邊就是敞開的合和窗。

樓下的人們亂作一團,進進出出。

她沒想到小小的魏王府會牽動這么多官員,她從來沒見過他們。

李重駿吃花酒從不會叫這樣的人。

一個個穿著肅穆的襕袍,都是深綠或者淺綠,拖在血水里,凝成了黑色,沉重又可怕,就像他們的神色一樣。

這也難怪。

一場踐行宴莫名變成了屠殺,還是在節日的鬧市,涼州甚少見如此的慘案。何況李重駿是涼州名義上的主人,又馬上要回長安成婚,這節骨眼上出事,兩罪并罰,可夠他們喝一壺的。

李重駿的傷勢似乎比她想的還要重。

因為流血不止,他甚至禁不住車馬的顛簸,只能在望春園的花廳上搭出床來,官兵們把守四處,把小小的戲園圍得鐵桶似的。連皇帝都從長安遣來了御醫,日夜看護。

綏綏見他們這樣嚴陣以待,只當他是活不成了,還不爭氣地掉了兩滴眼淚。

然而七日之后,李重駿竟就被送了回來。

雖然是倒在小榻上抬回來的。

那些佩刀的官府侍衛又在王府里駐扎下來,不許人靠近,送藥看護仆人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監視。綏綏只能靠東躲西藏聽壁角,斷斷續續得知了一些他的病況。

原來那刺客雖刺到了他的肺葉,卻只是損傷,并不致命。倒是他的脾臟被扎了個透,也就是綏綏看到從他后背刺穿的那一刀。

御醫說脾臟可以運化什么水谷精微,統攝五臟六腑之血,因此脾臟一破,才會血流如注。好在救治得及時,傷雖險,卻還順,再調養個把月也就能下床了。

他這一調養不要緊,綏綏可又被困了下來。

綏綏本來想趁著府內混亂,管事的六神無主,收拾包袱跑路,而今兇神惡煞的官兵堵在各處,個個拿刀佩劍,蚊子都飛不出去一只,她想溜更是白日做夢。

盼啊盼啊,一個月過去了,李重駿總算脫離了生命危險,能吃下東西,精神也好了不少。

可這時候的涼州,已經接連下了兩場大雪。

涼州幾乎是處在大梁的最北邊,每年十一月就算入了冬,鵝毛大雪下一個冬天,來年三月才能化。寒天凍地,大雪封山,想去哪里都寸步難行。

李重駿回京那件大喜事,也不得不暫時拖延了下來。

魏王府的人心驚膽戰了好幾個月,見如今魏王狀況平靜,便張羅著好好過個年。

綏綏卻不在他們之中。

她已經迫不及待地要離開。

刀光劍影的一次刺殺,讓她見識到了李重駿生命的另一面,是小師叔描繪中那個恢宏而壯麗的世界,像一個深不可測的雪洞,她只站在洞口便已覺得寒氣逼人。

皇帝對李重駿的冷漠有目共睹。

除了尚算頻繁的奏報,陛下連一道口諭都沒有傳與他過,更不要說親擬的家書或信物。綏綏知道他早年喪母,這個做皇帝的父親,似乎也等同于沒有。

他像是被遺忘在了西北的風沙里。

一直到了二十歲,做太子的哥哥死了,皇帝倒想起他的終身大事來,還一定要召他上京成婚。而在此之后,他忽然遇襲,傻子都能看出這里有陰謀。

至于那個罪魁禍首,逃入茫茫夜色,就像水過無痕,從此沒了蹤跡。官府對此諱莫如深,也沒有任何追查的動向。

那天小師叔送她回府,在馬車上,她偷偷問:“是世族干的嗎?師叔你說過,世族不喜歡生母出身低微的皇子,陛下要把世族的小姐許配給他,他們生氣,就來殺人。衙門的老爺們不追查,是因為不敢查,對不對?”

可小師叔靜默地看向簾外,始終沒有回應。

綏綏雖然眼皮子淺了點,倒還不傻,一旦看出了李重駿處境危險,她當然得挺身而出——

第一個跑路。

她雖然見不得李重駿死掉,但只要別死在她眼前,她也就眼不見心不煩了。

況且看這情形,李重駿就算能活著迎娶世家女,也必不敢左一個侍妾右一個侍妾帶在身邊,早晚要打發她走的。

現在衙門的那些侍衛雖撤走了不少,不會天天蹲在李重駿床邊,大門角門卻還留了些人。綏綏想走,只能讓李重駿主動放人,可她數次去見李重駿,都被夏娘攔在了門外。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殿下大病初愈,還在靜養,可經不起狐媚子掏淥!”

綏綏反應了一會兒,叫起來:“青天白日的,誰去找他……找他……我……我是去探望殿下,用眼睛看不行嗎?”

夏娘眉毛挑得都要飛起來了:“青天白日,你還怕青天白日?太子薨歿的時候你忘記自己在做什么了?你還有什么不敢?”

綏綏的確劣跡斑斑,她真是有理也說不清,只好氣咻咻打道回府。明的不行,只好來暗的,再偷溜到上房院子的時候,她沒走正門,而是迂回到了后面的窗子下。

這里的正房房梁比一般房梁高,窗子也比一般窗子高,高了綏綏半頭。好在窗下有一棵桂花樹,綏綏爬樹攀到了窗臺上,悄悄推開一線窗子。

堂屋高深,光線又暗,什么也看不清。

“殿下。”她趴在窗臺上鬼鬼祟祟地張望,好像偷闖香閨的書生,小聲叫,“殿下。”

沒人回應。

李重駿應當還在臥床休養,難道是睡著了?

她索性一個翻身進了屋內,抖掉鞋上手上的雪,躡手躡腳尋到床邊。只見錦帳垂下一半,挑起一半,李重駿果然倚坐在床上,合目倚著隱囊。

穿一身軟綢中衣,手臂仍纏著繃布。

床外的熏籠上還放著一只烏木食盒,綏綏輕輕打開,見是一碗黑乎乎的湯藥,和一小碟蜜餞甜棗。

真是老天也助她,綏綏想,李重駿想是還沒吃藥,正好給了她一個正當的理由。

她于是在熏籠下坐了下來,看著那碟蜜棗,又看看一動不動的李重駿……她吃一個,應該不會被發現吧?

綏綏吃著蜜棗,撐著下巴等李重駿醒來。

時隔兩月,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

他比從前瘦多了。

本就瘦削的下頜,這下子更尖,也更秀氣了。李家皇室祖上有鮮卑血脈,濃密的烏發也不像漢人那樣直,打著些卷。他那張俊秀的臉掩在其中,還莫名地有點……嫵媚。

綏綏看著這張嫵媚的臉,卻生出了些許愧疚。

那聲撕心裂肺的“住手”猶在耳邊,若不是她忽然湊上去,李重駿也不會徒勞地對刺客大喊,耗盡最后一絲氣力。

他為什么會反應那樣激烈呢?明明她已經沒有用處了。

她想不明白。

綏綏胡思亂想,連李重駿已經睜開眼都沒發現,就對著他那雙沉沉的眼睛發愣。李重駿大概是看不過去了,輕咳了一聲,綏綏回神,連滾帶爬從地上跳起來。

“殿下……你怎么……怎么……”

也不知道李重駿是不是受傷的原因,身子弱了,脾氣都好了不少,竟沒露出那種不屑又不耐煩的表情,只是輕嗤了一聲,問她:“你來做什么?”

“我……我,藥……對!”綏綏迅速恢復了鎮定,把藥遞了過去,“我是來侍奉殿下吃藥的。”

李重駿一口氣吃完了那很苦的藥,綏綏接回白瓷甌,再折身放回熏籠,卻傻眼了。

那一盤蜜餞,竟然已經被她吃光了,一個都沒剩。

李重駿看見,挑了挑眉,仿佛是明白了一切,但他也沒說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等她開口。

“呃……這個盤子,它其實就是個空盤子,呃……我來的時候它就,呃……”

綏綏編不下去了,只好垂頭喪氣:“殿下罰我吧。我剛才也不知怎么,就……”

“過來。”

他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生氣了沒有,可綏綏理虧,也不敢違命,只好湊到了床邊。

李重駿卻還道:“過來。”

“殿下。”綏綏剛才爬樹蹭濕了衣服,于是小心翼翼地坐了個邊,把半個身子探過去,做出恭順的樣子道,“殿下有什么吩咐……唔!”

下一刻,李重駿竟湊近,氣息封住了她的唇。

近在咫尺,淡淡的松柏氣息里摻雜了藥的苦澀。

他冰涼的手扳住她的下頦,高挺的鼻梁戳著她的臉頰,唇卻意外的溫暖。

綏綏怔在當下,嚇得連眼睛都忘了眨,直到門口夏娘的尖叫把她驚回了魂。

“我才出去一會兒,你又是怎么進來的!果然,你還說你不是來糾纏殿下的!”

“哪里是我——”

綏綏急忙要起身,不想襦裙帶子壓在李重駿手下,還沒站穩便挨了一拽,倒回李重駿身上,只聽他悶哼一聲。

綏綏急了,恨不能去捂他的嘴,小聲問:“殿下到底要干什么?”

李重駿咬牙:“起來,你壓著我傷處了。”

綏綏忙爬起來,又氣又急,臉上燒得厲害。

按理說,綏綏光是陪著李重駿演戲都不知多少回了。可像方才那樣蜻蜓點水的親近,竟還從未有過。

綏綏還怔怔的,李重駿別過臉,忽又狀似不經意道:“疼嗎?”

“唔?”她不解。

見李重駿正斜眼看著她的左臂,綏綏才知道是問那日的刺傷。

現在回想起來,她覺得那天雖然挨了一刀,也算“救人未遂”,可以用來當作商談的砝碼,于是忙蹙起了眉,捂著它小聲抱怨:“疼極了!那賊人不要命,下手可真夠狠的,現在抬起來都費勁,不信殿下看。”

她還沒表演完,夏娘卻忍不得了。

她不敢說李重駿的不是,也不敢進來,只好把火力全對向綏綏,在門口大聲宣揚起了她的狐媚。

“人人有面,樹樹有皮,怎就她這般不知廉恥!男人都吃刀砍了,小蹄子還不忘來勾引,糟蹋壞了漢子,與你又有什么好處!”

要是從前,綏綏才懶得理會,但她今天臉皮卻特別薄,欲辯無門,只得轉頭鼓動李重駿:“殿下還不分辯分辯!夏娘吵吵嚷嚷,成什么樣子。”

李重駿竟真的聽了她的。

可他一開口,綏綏差點沒被背過氣去。

“行了,你們都下去吧,等了事了,本王就讓她走。”

“……”

李重駿別是磕壞了腦子吧!綏綏欲哭無淚:“這還不如不說。”

他卻淡淡打斷她:“說吧,你來做什么?”

綏綏一怔,忙道:“自然是服侍殿下吃藥。”

可李重駿不說話,只是看著她,顯然早知道這是個借口。綏綏吸了口氣,醞釀了片刻,決定提起正事,要向他辭行。

還沒開口,卻聽小廝在門外小心稟報。

“高騁回來了,要請見殿下,使小的來傳。”

高騁是管事高閬的兒子,也是李重駿的近侍,在他娶到那位楊小姐之前,高騁才是在他身邊最久的人。

于是又一次,綏綏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打發出了房門。她雖然懊惱,卻還是很仔細,走的時候特地關上了那扇被她打開的窗。

冬天的日光淺,地上的影子隨著窗扉徐徐變短,消失了。窗下燃著象足黃銅火盆,輕煙裊裊,在昏暗中回旋流轉。

綏綏看不見的地方,李重駿盡斂了唇邊似有似無的淺笑。

“回殿下,都安頓好了。在下親眼看著二人自刎,尸首就地燒毀,各自家人也已給了銀子送出雁門。他們都不知是為誰做事,不會被察覺。”

高騁瘦高個子,穿一身玄衣,影子一樣立在簾下。

李重駿沉靜地聽完了,手臂搭在欄桿上,指尖抵著太陽穴,一雙長眼睛烏沉沉隱在黑暗里。不知過了多久,才短短問了一聲。

“長安那邊如何?”

高騁頓了一頓:“盧氏女與崔氏女已經入宮,分別封了婕妤。”

李重駿長長吐了口氣,冷笑一聲,再沒言語。

崔氏盧氏,五姓七望之首,滿朝士子三千,大半出自其門下。當今圣上的發妻便是盧氏女,死了之后,又續弦了如今的崔皇后。

好巧不巧,二者皆無所出。

圣上以此為由,立了在世庶子里年紀最長的四殿下,也就是后來的貞賢太子為儲君,似乎大有對抗門閥之意。

然而崇元二十五年的秋天,貞賢太子自盡,大批科舉出仕的寒門幕賓受到牽連,或誅殺或流放。與此同時,宮中新迎崔盧二妃,想必無論誰生下皇子,都是當仁不讓的東宮太子。

誰輸誰贏,一目了然。

眼見敗局已定,陛下卻忽然召回了他這可有可無的兒子,又許以同為五姓的楊氏女,只怕是心猶不死。獻祭了一個兒子還不夠,如今輪到他做這個棋子。

世族對此的反應可想而知。

就在圣旨頒布后的第三日,李重駿便發覺自己的馬車被人動了手腳。

那么,也好。

既然想讓他死,他便幫他們一把。

馬車出事多少無趣,哪兒比得上鬧市行刺惹人注目。他以身犯險,尋了兩個亡命徒來演出這場震驚世人的刺殺,既是嫁禍崔盧,進一步激怒陛下,亦是拖延回京,曠出整個冬天來靜觀其變。

若說此役唯一的狀況之外,大概就是她的出現。

而更讓他意外的,是她竟傻到敢來救他。

冬日天短,夜色悄然淹沒了天光。

靜謐中,高騁默默轉身,摘掉身旁戳燈的紗罩,掏出袖中的火石湊了過去。

“不必。”

李重駿忽然開口,太久沒出聲,嗓音低啞。

可火苗已經燃了起來。高騁忙回頭看,就在那燈火寂寂的一剎那,他見李重駿蹙了蹙眉。睫毛淺淡,微微顫動,掩住了深不見底的烏眸。

久處黑暗的人,驟然見了光,總有些不大適應。但李重駿迎著這光,卻仿佛想起了什么愉悅的事,頓了一頓,問道:“對了,你可去過林家了嗎?”

他生母姓林,出身長安郊外的獵戶,原是上林苑馴馬的宮人,做了不受寵的才人,生了不受寵的皇子,也并沒有怎么為母家造福,每年領點撫恤的俸祿過活,依舊是小門小戶。

高騁道:“去過了。在下就按殿下的吩咐和他們說,等回頭殿下進京,過兩個月便把綏姑娘和她那姐姐送過去,就放在他們那兒過活養病,每月從府上撥銀子過去。他們一口便應了。”

李重駿沒說什么。

他此去回長安,正是路途兇險,前途未卜,先為她尋個長安附近的住處——他外祖家,他拿捏得住,見得到面,又不引人矚目,可以省出許多麻煩。

會為她做這些,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這么個女人,淺薄、沒見識,全是油滑又無聊的小聰明,起初他厭惡得很;可后來,也是同樣的理由,讓他感到些許有趣。

她跟在他身邊兩年,多少見過他不為人知的一面,留著終究是隱患,到底殺了干凈。

但他沒殺她,甚至處心積慮地把她藏起來,冒著完全沒有必要的風險,全不像是他的作風。

他感到危險,又覺得滿足。

也許不為別的,只因為她是第一個在危難中向他而來的人。

不是利益交易,不是職責所在,只是她傻,傻到差點為他送命。

那晚拼盡全力喊出那聲“住手”,他就知道,他殺不掉她了。

這時若是心思活絡的侍從,看出李重駿有些異樣的微笑,肯定要奉承兩句“殿下待綏姑娘這樣好,真是她的福氣”,以順其意。

偏高騁不懂這些,只是木木地站著。

李重駿只好自己嗤了一聲,支頤閑閑道:“那個傻子,打幾個月前就在我跟前吞吞吐吐,誰看不出她那點心思?刺客不殺她,她倒自己往上撞,呆成這樣,本王不管她,她還能往哪兒去。”

他斜眼望著窗外,語氣輕蔑,嘴角卻是彎著的。

今夜是大雪初霽,幾凈窗明,月色特別好。

不遠處的桂樹下,綏綏雙手合十,虔誠地對月許愿,保佑自己可以早日脫身。

品牌:長沙千尋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上架時間:2024-04-08 17:30:32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長沙千尋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习水县| 龙里县| 漳平市| 昌平区| 榕江县| 四子王旗| 镇巴县| 新绛县| 蓬莱市| 明溪县| 宣威市| 沧州市| 镇宁| 瑞金市| 闽侯县| 邢台市| 涞源县| 唐山市| 海原县| 北安市| 肃南| 维西| 高陵县| 沅江市| 二连浩特市| 临海市| 汽车| 习水县| 婺源县| 达日县| 宜昌市| 民权县| 萨嘎县| 清涧县| 醴陵市| 山东省| 焉耆| 洪洞县| 基隆市| 黔江区| 基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