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孩兒就那么直愣愣地墜進那團白色的霧氣里，不停地墜落，墜落……

男孩兒覺得應該很長時間了，以至于他完全忘記墜落進這片白霧之前，自己在干什么。不僅忘記自己在干什么，他還忘記了自己是誰，他只知道自己是個男孩兒，在睜開眼的那一刻，他就已經開始墜落了。

起初下降的速度很快，以至于風凜冽的嘯聲震得他耳朵根發麻，男孩兒驚慌地想：如果按這樣的速度落下去，肯定會被摔死的。

“怎么辦？怎么辦？”他在心底不停地念叨著，嚇得閉上眼，甚至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變成一團肉泥了，男孩兒覺得風叫囂得越來越猛烈，一張大嘴嗚咽著就要把他吞進肚子里。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他迅速墜進一團巨大的藍色果凍里（這是他睜開眼后，判斷得出的結論），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讓他猛地睜開眼。

剛開始，男孩兒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感覺四周有些黏稠，有些微涼，他甚至伸出舌頭舔了舔，竟然還有淡淡的咸味。

他繼續向下墜落，但明顯速度慢了很多，男孩兒還是不知道自己落進了什么地方，直到后來，一條巨大的白色鯨魚從他眼前游過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墜入了大海，可眼前這海水似乎與他印象中的不一樣，不過這個問題男孩兒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大鯨魚就消失在他頭頂那片遙遠的深藍色水域里。

下墜，下墜……

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男孩兒覺得自己現在不是在墜落，而是飄浮著，就像一片從天而降的羽毛，這樣的速度又持續了一會兒，四周竟然越來越亮，一縷縷金色的光從海底冒出來。

男孩兒驚訝極了，那是陽光啊，他甚至感覺到了來自陽光的那種獨特的、如絨毛般細膩溫煦的觸感。

男孩兒拼命地向陽光靠近，靠近，突然“啵”的一聲，他竟然鉆出了水面，金色的陽光一下劈頭蓋面地涌了過來，男孩兒又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再睜開眼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仍在向下墜落，頭頂是湛藍的天空，或者是剛才那團果凍一樣的大海——男孩兒已經看不明白了，但溫暖的太陽是真實的，風也變得和煦起來，像春天第一縷綠色的風，吹過他的窗臺一樣。想到窗臺，男孩兒心里一陣突突地亂跳。

他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個潔白的窗臺，窗臺上擺放著一盆仙人掌，窗戶一側懸掛著淡藍色的窗簾……但所有的景象只有這些，再去想，腦海里便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濃霧，就像現在離他身下不遠的地方一樣，白茫茫一片。

男孩兒索性不再去想，不再去看了，這里已經超出他所能想象到的范圍了，他在半空中翻了個身，抬頭看向藍天和陽光，然后羽毛一樣飄飄悠悠地往下落。

陽光，藍天，離他越來越遠，他又一次墜落進一團白色的濃霧里。

2

男孩兒覺得自己在墜入迷霧的那一刻，所有的東西都變得不一樣了，到底是什么不一樣了呢？男孩兒努力地想啊想，似乎想了很久，似乎只是一眨眼那么短的工夫，他想明白了。

男孩兒驚喜地發現，他感覺不到時間的存在了。

這句話聽起來似乎有些問題，但是就在不久之前，男孩兒的確是能感受到時間的流逝的，比如那從上而下墜落的過程；他看到，大鯨魚悠閑地從頭頂游過，在轉身的那一刻，它沖著他吐了一個巨大的泡泡；還有那透入海底的陽光，他看到陽光由遠及近，從稀疏到濃密；就連風也透露出時間的信息，風在變暖，風聲在慢慢變小……

但現在眼前這團白色的混沌卻仿佛已經把一切靜止了。

男孩兒向前走著，當然或者也是在向后，或向左，或向右走著，可這已經不重要了。男孩兒只能不停地思考來確定時間是存在的，或許這會兒時間只是隱藏了。

男孩兒回想墜落前自己在干什么，但記憶深處是一團白茫茫的濃霧，看不清，也聽不到半點聲音，男孩兒只好回憶，回憶自己墜落的過程，但那的確沒什么意思，只有那個白色的窗臺能多少讓他提起點精神，但也只是一個窗臺罷了……

“要是有把斧子就好了。”這句話一下從男孩兒嘴里沖了出來。

男孩兒知道這句話不是他說的，這句話只是潛伏在了他的身體里，等恰當的時候就冒了出來。

“你是誰說的話？”男孩兒問那句話。

“要是有把斧子就好了。”那句話說道。

“你是什么時候藏進我肚子里的？”男孩兒又問。

“要是有把斧子就好了。”那句話又說。

……

男孩兒只好閉嘴，那句話只會說一句話。

那句話邊說邊向前走，當然或者也是在向后，或向左，或向右走著，這也不重要了，因為很快那句話就和男孩兒分開了。

男孩兒心想，那句話怕是迷路了。

那句話想，那個傻男孩兒肯定迷路了。

男孩兒沒有找到斧子，他甚至不知道斧子有什么用，因為這會兒男孩兒還沒想到關于盤古開天辟地的那個神話，他把那個神話也忘記了。

男孩兒有些累了，但他很高興，因為剛才和他捉迷藏的時間，忍不住自己又跑出來了，和時間一起跑出來的還有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也藏在了男孩兒的心里。

“阿嚏——”

男孩兒打了個大噴嚏。

“咕咚——”

一個故事從他嘴里滾了出來。

這個故事就像男孩兒的拳頭那么大，很舊，泛出古書一樣的枯黃色。故事并沒有著急打開，他雖然看上去很老、很大年紀了，但他卻仍舊有一顆孩子一樣調皮的心，他圍著男孩兒跑來跑去，跳上跳下，跑得男孩兒頭昏腦漲，跳得男孩兒眼花繚亂……

“別再跑、別再跳了！”男孩兒終于忍不住大喊道。

故事發出像鴨子一樣嘎嘎的笑聲，聽得出來故事很高興。

“這有什么好笑的？”男孩兒生氣地看著故事。

故事并沒有急著回答男孩兒的話，他像個真正的年長者一樣，端莊地坐在男孩兒對面。

“你不是想知道斧子是用來做什么的嗎？”那個故事竟然用和男孩兒一模一樣的聲音問他。

男孩兒一驚：“你怎么說話的聲音和我一模一樣？”

“你的聲音？”故事反問男孩兒，但這會兒卻完全又成了另一個聲音，一個聽上去很溫柔的女孩兒的聲音。

“不，不，現在不是，我是說剛才……”男孩兒結結巴巴地說道，他有些不確定是不是剛才聽錯了。

“哈哈，你竟然懷疑自己的耳朵。”故事一下看透了男孩兒的心思。

男孩兒羞愧得滿臉透紅，但這會兒故事又換成了一個老者的聲音，一個溫和慈祥的老者聲音。

“你不用懷疑什么，”故事和藹地說道，“事實上我不僅僅會模仿不同人類的聲音，我還會模仿世間萬物所有的聲音，我不僅會模仿它們的聲音，我還懂它們的語言。”

盡管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故事，但男孩兒眼前還是浮現出一個仙風道骨的老人的模樣，這讓他不自主地坐直了身體。

“什么都懂嗎？”男孩兒忍不住地問。

“什么都懂，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甚至一草一木……我都知道。”說到這兒故事忍不住學起了各種聲音：清脆婉轉的啾啾聲、輕盈細小的啵啵聲、水流一樣的叮咚聲、風吹樹梢的沙沙聲、種子破土而出“砰”的聲音……

所有的聲音在男孩兒頭頂盤旋著，所有的聲音都在向他傳遞著一個故事，那是一個很古老的神話，一個叫盤古的巨人，用一把巨大的斧子劈開了混沌的世界……

“原來斧子是用來劈開這團濃霧的。”男孩兒這樣想著，就看到坐在他對面的故事“咔嚓”一聲裂開了，里面藏著一把斧子。

男孩兒想都沒想，他抓起斧子，就朝著眼前混沌的世界劈了過去。

緊接著那團濃濃的白色霧氣就像玻璃一樣“嘩啦”一聲碎了，然后迅速消失，故事消失了，男孩兒手里的斧子也像水一樣蒸發了，眼前一下涌進一片翠綠色的曠野……

男孩兒的腦子里又浮現出那個潔白的窗臺，和剛才不同的是，這次窗臺上除了那盆仙人掌，在花盆的盆沿上還趴著一只火紅的七星瓢蟲，很快它張了張翅膀“嗖”一下飛了起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飛出了男孩兒的記憶，它落在一棵嫩綠色的草尖上，像一粒紅色的透明露珠，而這棵草，這會兒正在男孩兒腳下隨風搖曳著呢。

3

男孩兒的心就像眼前的曠野一樣開闊起來，他看到時間在曠野上踩著草尖飛奔的身影，四周掀起的風朝男孩兒吹過來，剛才的勞累一掃而光，他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

男孩兒這會兒仍舊沒有目的，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在這片曠野上巡視，他想無論自己曾經是誰，但這會兒，他怎么看都像一個富足的國王，因為除了國王，還有誰會擁有這么大的一片土地呢？

男孩兒的這個念頭“砰”一下從他的腦子里跳出來，那是一顆金燦燦的種子，這讓男孩兒自己都忍不住發出了嘖嘖的贊美。

“多美麗的種子，多美麗的念頭啊！”男孩兒邊說邊把種子埋進了松軟的土壤里。

時間偷偷跑了過來，它站在男孩兒的肩膀上，抓住他那縷翹起的頭發，這會兒時間變化成一個又小又輕的透明小孩兒，所以男孩兒一點都沒有察覺到異樣，時間想看看那個念頭能長成什么，它可是個對別人的秘密充滿好奇的家伙。

在時間的注視下，那顆金燦燦的種子慢慢開始發芽、破土而出了，并且以讓人想象不到的速度長大，長大，再長大……

好多人肯定都以為這是一顆充滿魔力的種子，但根本不是，這就是一顆平常的種子，和麻袋里那些等春天來臨的種子一樣，只不過調皮的時間偷偷做了些什么，到底做什么了，怕只有它自己知道了。

現在，男孩兒也和我們一樣，以為他的念頭變成了一顆有魔力的種子，因為它越長越大，男孩兒不得不向后退開，以便給種子騰出更大空間。

那個金燦燦的念頭長出了粗壯的樹桿，長出了茂密的枝丫，枝丫上冒出金燦燦的樹葉，一陣風吹過來，樹葉沙沙作響，樹枝上冒出金色的花苞，又一陣風吹來，一朵朵金燦燦的五瓣花次第開放了，花朵綻放的聲音真好聽。

“啵——”

像個甜蜜的吻。

這聲音順著風傳到了很遠的地方，但男孩兒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只是出神地看著這一樹花朵，就連樹梢上那朵最美、最大的花墜落到記憶中的窗臺上，他都沒有發覺。

又一陣風吹來，一個個金燦燦的小果子冒出來，五瓣花開始紛紛墜落。

那果子是橢圓的，大小和橘子差不多，果子看上去還沒熟透，但是卻已經冒出一股股香味，這氣味又隨著風飄到了很遠的地方，男孩兒也沒有注意到。

這會兒，樹看上去已經停止生長了，他來到樹下拉住一根樹枝，摘下了一個果子。

“我是個國王。”那果子突然喊了一聲。

男孩兒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果子被他扔出好遠，“啪”地摔成了五小塊。

“我是個國王。”

“我是個國王。”

“我是個國王。”

“我是個國王。”

“我是個國王。”

男孩兒還沒回過神兒，樹上所有的果子仿佛受到了刺激，它們紛紛喊起來：“我是個國王，我是個國王……”

這可真要命，雖然果子們的聲音不大，但這卻是男孩兒的秘密，現在被它們這樣無遮無攔地喊出來，男孩兒覺得丟人極了。

一陣風接一陣風地吹過來，風把果子們的聲音卷走了，吹到很遠的地方，果子們的聲音漸漸小下去，男孩兒抹了一把汗，心想：還好，它們終于閉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