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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觸摸文化
一紙輕鳶所承載的厚重
紙鳶,俗名風箏。輕輕身骨,可以迎風飄揚,但卻承載著厚重的情感與文化。它是兒童的快樂伴侶,又是政客平步青云的隱喻,更是謀臣武士攻城略地的戰爭工具……一紙輕鳶,所承載的,實在太多太重。
在今天多數人的眼里,風箏是兒童的游戲玩具。高鼎就寫過“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的詩。可見,紙鳶在古時就是兒童娛樂生活的伴侶。
試想草長鶯飛的二月,楊柳青青,桃花朵朵,東風習習,一群兒童在綠茵茵的草地上高呼小叫,追著紙鳶飛奔的情景,那是多么盎然的景象。一生渴望建功立業的陸游,見到兒童在春天放紙鳶的快樂情景,也被感染得停下匆匆的腳步,閑下來欣賞起兒童玩紙鳶的游戲:“雨余溪水掠堤平,閑看村童謝晚晴。竹馬踉蹌沖淖去,紙鳶跋扈挾風鳴。”看到孩子們的歡樂,一生壯志未酬的放翁頓悟:“識字粗堪供賦役,不須辛苦慕公卿。”在鄉間帶著一群孩子,閑時放放紙鳶,與春風一起放飛,遠離名利場上的是是非非,人生該是多么愜意,又何必仰人鼻息,辛苦追逐王侯公卿呢!
雖然放風箏很快樂,但不是每個兒童都有這分幸運。家道中落,父親早故的周家小兄弟周建人,幾歲時看到別的孩子放風箏,他就只能眼巴巴艷羨著。當他偷偷躲到院子后的柴房試著動手做一只屬于自己童年的快樂風箏時,偏偏如父的長兄認為這是玩物喪志的事,硬是將快要完工的風箏活生生撕爛踩扁,將一個孩子的童年夢想踩碎在腳底。一邊是惶恐驚呆的小弟弟,一邊是暴怒如獅的大哥哥,和著地上支離破碎的風箏尸骸……這慘不忍睹的畫面不止令人驚懼,更讓人覺得殘酷。人到中年的魯迅,為人父后每每回想起曾經的這一幕,都會內疚不已。盡管先生竭力想補救,想得到寬恕,可是,再多的風箏,也永遠無法將小兄弟帶回童年。因為在他意識到自己的過錯時,小兄弟同樣是中年之人了。《風箏》所承載的,何止是愧疚,更是無數貧寒孩童的辛酸和絕望。
其實,風箏一開始并非是作為兒童娛樂的工具,只是從隋唐開始,由于造紙業的發達,民間開始用紙來裱糊風箏,成本大大降低,放風箏逐漸成為人們戶外的游戲活動。到宋代,這種游戲活動就很普遍了,宋人周密在《武林舊事》中就有“清明時節,人們到郊外放風鳶,日暮方歸”的記載。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宋蘇漢臣的《百子圖》里都有放風箏的生動景象。
風箏在走向民間之前,它起源于何時?又充當了什么角色,承載著怎樣的使命呢?據說風箏誕生在幾千年前的春秋戰國時期,它的祖師爺是墨子。古書有“墨子為木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敗”的記載,說明最初做風箏的用料是木材。作為以杠桿天下為己任的墨翟,他當初造風箏,恐怕絕不是為了游戲。三年造一只風箏,飛一天就失敗了,這成本夠高的。遠古的墨子是不是在實踐著他的飛行夢?
墨子的學生魯班,他是木匠的祖師爺,亦是一個野心勃勃的軍事攻城家。據說他根據老師墨子的理想和設計,采用竹子做風箏,做成喜鵲的樣子,即人們所說的“木鵲”,能在空中飛三天之久。由此可以推知,當初墨子、魯班師徒接力制造風箏,其目的是為了制造飛行器。他們應該是古人飛天夢的實踐者。
那么,墨、魯制造能飛的風箏的用意何在呢?《書》說:“公輸班制木鳶以窺宋城。”《渚公舊事》亦記載魯班“嘗為木鳶,乘之以窺宋城”。宋國的城墻是那么高而堅實,如果魯班帶著他的戰士能夠乘著風箏飛越城墻,不就可以從天而降攻城略地么?由此可知,最初的風箏是用于戰爭的。這或許就是遠古人們的空軍夢吧。稍后的歷史,就證明了風箏承載軍事使命的事實。
公元前190年,楚漢相爭,漢將韓信攻打未央宮,據說就是利用風箏來測量未央宮下面地道的距離的。在垓下之戰,項羽的軍隊聽到四面楚歌,以為真的被漢軍包圍,因恐慌而士氣渙散,終于徹底失敗。四面楚歌的真實情況是,韓信派人用牛皮制風箏,上敷竹笛,迎風作響,漢軍在遠處配合笛聲,唱起楚歌,把項羽軍嚇壞了。一紙輕鳶,在殘酷的戰爭中,竟然扮演著如此重要的角色,看來,今天陪伴兒童的如此美好的風箏,它的前世卻是充滿著血腥的工具。
在很長一段時期,風箏一直飛行在軍事領域,甚至被作為通信工具。史載梁武帝時,遭侯景圍臺城,簡文嘗作紙鳶,放飛向外告急,不幸被敵方射落,臺城淪陷,梁武帝餓死。
回望墨翟造風箏的事,可以肯定地說,是為了政治軍事目的。否則,怎么會花三年的代價去造一只風箏呢?
自從走進風情浪漫的唐宋后,風箏就成了一種大眾娛樂的工具。如果說元代馬臻的“豪家游賞占頭船,趁得風輕放紙鳶”(《西湖春日壯游即事》)是寫富豪家放紙鳶之樂的話,明代徐謂的“江北江南低鷂齊,線長線短回高低”(《風鳶圖詩》)就是大眾娛樂的再現了。
一紙輕鳶,高飛云端,已成了百姓生活中再熟悉不過的形象。但在娛樂的同時,很多人就借風箏靠風高飛的特點,來隱喻憑借某種背景而平步青云仕途得意的人。最有代表性的,莫過于侯蒙的《臨江仙·未遇行藏誰肯信》了:“未遇行藏誰肯信,如今方表名蹤。無端良匠畫形容。當風輕借力,一舉入高空。才得吹噓身漸穩,只疑遠赴蟾宮。雨余時候夕陽紅。幾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好一個“當風輕借力,一舉入高空”,把社會上那些往上爬的勢利小人的形象刻畫得活靈活現。“幾人平地起,看我碧霄中”,小人得志后的猖狂與炫耀之態,更是躍然紙上。大凡得志的小人,幾個不是憑風借力,平步青云的呢?這時的紙鳶,又成了得勢小人的載體了。
風箏,能借風而飛,其身骨之輕,可謂輕如鴻毛。可是,它從喧囂殺戮的先秦走來,走過風起云涌的隋唐,走過浪漫溫情的大宋,走過鐵蹄錚錚的大元……兩千多年的飛行,小小的身軀,卻又承載著難以想象的文化、歷史之任。它承載著軍國大任,承載著萬民歡騰,亦承載著小丑們的得意猖狂,真可謂厚重無比。
一紙輕鳶,在歷史的天空里,所承載的厚重,又豈是尺寸之間可道得盡的呢!
天貺節,看六月的別稱
農歷六月的風雅,不只是萬物的繁盛,不只是古詩詞的韻味十足,還有文化韻長的古老節日,以及由節日引出的對六月的種種別稱。這些別稱真是風情萬種。
六月初六的天貺節,是漢族的一個傳統節日,起源于唐代,傳說與玄奘取經有關。《西游記》里說,唐僧經過的第八十一難是通天河遇老鼉。老鼉把他扔到海里,經書全被打濕。上岸后,唐僧趕緊曬經書,這一天正好是六月六日,此后這一天就成了一個吉利的日子。每到六月初六,皇宮里就會曬龍袍,而民間就有“六月六,曬紅綠”之說。每年的梅雨季節一過,江南家家戶戶在六月初六這天開箱倒匣,把衣服、書籍拿到露天暴曬,說這天曬過的東西就不會發霉蟲蛀,并把這天稱為“天貺”。“貺”是“贈、賜”的意思。所以,六月也稱為“天貺”。
天貺被看作是吉祥之日,是有依據的,郭邕的《洛出書》就說:“德合天貺呈,龍飛圣人作。光宅被寰區,圖書薦河洛。象登四氣順,文辟九疇錯。氤氳瑞彩浮,左右靈儀廓。微造功不宰,神行利攸博。一見皇家慶,方知禹功薄。”因德而天降吉祥,因圣人出現而祥龍騰飛。作者把這祥瑞的天賜,歸功于皇帝之隆恩。這是典型的頌圣之作。
在古代,六月除了被稱作天貺外,還有很多別稱。像季夏、伏月、暑月、煩暑或溽暑、焦月、遁月、荷月或蓮月、荔月等,都是它的別名。
為何有這么多稱呼呢?古人是依據氣候、節令、物候、文化、歷史等多種因素來命名的,相當于使用了今天的借代修辭吧。
像“季夏”,是根據當時把整個夏天按時段分為孟夏、仲夏和季夏三段,而季夏正好對應六月,所以就叫“季夏”。孟郊的“故人季夏中,及此百余日。無日不相思,明鏡改形色”詩,就寫了在六月天天期盼友人相見的情形。
“已教生暑月,又使阻遐方”,這“暑月”,就是按節令來分的。夏天有三伏之分,三伏中的初伏、中伏大都在六月,所以六月被稱為“伏月”。二十四節氣中,小暑、大暑也大都在六月,這時東風消停,大地暑氣如蒸,異常炎熱,人們就把六月稱為“暑月”。
“近來溽暑侵亭館,應覺清談勝綺羅”,這“溽暑”之名又有何講究呢?六月的天氣,悶熱、潮濕,人們的心情也會因此而煩躁不堪,所以六月又別稱“煩暑”“溽暑”。怪不得周邦彥要在六月里“燎沉香,消溽暑”,原為驅濕去熱。
每年六月,太陽是垂直照射在我國大地上的。大江南北,都是高溫酷暑天氣,熾熱的陽光炙烤著萬物,一切仿佛都被烤焦了,于是古人就形象地把六月叫作“焦月”。六月如火燒火燎,避暑尋找清涼,不只是今人要做的事,古人也是這樣。如何遁逃避開六月的酷熱,是一件緊要事。所以,古人就把要逃避的這個六月稱為“遁月”。
“要識之無堪底用,歸鋤荷月且扶翁。”而“荷月”或“蓮月”,據說來源于一個美麗愛情故事。傳說在唐朝大歷年間,江南吳郡有個才女名叫晁采,在二十四日這天,與她的相愛的情郎各以蓮子互贈對方。有人問晁采為何贈蓮子,她引詩回答說:“閑說芙蕖初度日,不知降種在何年?”于是,人們就把六月二十四日當作是蓮誕日,并以此作為觀蓮節來紀念純潔美好的愛情。
有考古發掘表明,沉睡在地下千年的古蓮子仍可發芽生根開花,這也許就是男女主人公把它當作愛情信物的原因吧!
荷花又叫蓮花,每年的六月下旬,江南的荷花開得特別茂盛,人們紛紛出門觀賞。每到觀蓮節這天,蘇杭一帶畫舫云集、裙袂飄飄、揮扇如云,人們在荷花湖塘,競相觀看那接天蓮葉和映日荷花。于是,就把六月稱作“荷月”或“蓮月”。
六月,因著蓮荷,也成了一個風流浪漫的季節。觀蓮節時,平日授受不親的男女,終于在這一天有了親密接觸的機會,便借機來表達彼此的愛慕之情,“荷花風前暑氣收,荷花蕩口碧波流。荷花今日是生日,郎與妾船開并頭”。后人常用“并蒂蓮”來表達愛情,估計就是從這首民歌中演化來的。
“荔月”,顧名思義是吃荔枝的月。六月,正是荔枝上市的時節。成熟的荔枝,光是剝掉殼的內膜時,就有“盈盈荷瓣風前落,片片桃花雨后嬌”的美感,那果肉的潔白晶瑩,更有“白玉薄籠妖色映,茜裙輕裼暗香飄”的嫵媚。有史料說當年楊貴妃特別喜歡吃鮮荔枝,可是從嶺南送鮮荔枝到長安,因荔枝不好保存,征集荔枝的人只好快馬加鞭,沿途累死很多馬。杜牧還專門寫詩進行了諷刺:“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你可能看過這些詩:“又提精陽劍,蛟螭支節屠”“霜清東林鐘,水白虎溪月”“且月今朝半夏辰,修行道者有疏親”。可是,你懂“精陽”“林鐘”“且月”這些詞是指什么嗎?它們也是六月的別稱。至于“精陽”“林鐘”“且月”等稱謂,自然也有其來歷,在此就不一一贅言。
徜徉在六月的天貺、觀蓮等古老的節日里,搖著一把團扇,泡一壺香茗,慢慢咀嚼六月的故事,細數六月別稱的由來,縷縷清陰,沁人心脾,再大的溽暑,因著詩韻,心里亦是沁涼沁涼的。
六月詩里覓清陰
在中國,六月,正是炎炎酷暑之時。盡管谷風陣陣,也難擋滾滾熱浪;蓮葉田田,滿池清陰亦難消聲聲蟬鳴。唯有在六月的詩詞里,尋覓到一絲清涼,感悟到一縷慰藉。
六月的詩,是寫給誰的?寫給風?寫給蓮?還是寫給蟬和孩子的?也許,都是!
六月,屬于風的季節。
一襲南風吹來,頓覺暑氣全消。晚唐詩人高駢《山亭夏日》中寫道:“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水精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庭院建在幽靜的山間,憑窗而立,入眼的都是綠樹濃陰,清陰縷縷;樓臺倒映在水池中,樓影與嘉樹交相輝映。微風拂過,水晶一樣的簾子輕輕晃動,爬滿墻架的薔薇開得正旺,馥郁的香氣也隨之蕩漾開來,充盈在庭院的每一個角落。山居的小屋,幽香清涼,讓讀者在六月的酷熱中覓得一縷清香,無限清陰。
古老的華夏大地,六月,對一個農耕家庭是多么重要。這是一個收獲的季節,耕種的農人,在炎熱難耐中,遇到南風送來的清涼,是多么驚喜。“仲夏苦雨干,二麥先后熟。南風吹隴畝,惠氣散清淑。是為農夫慶,所望實其腹。”(趙孟頫《題耕織圖二十四首奉懿旨撰》)多雨的季節已過,麥谷已熟,熱浪炙烤著大地和收獲的農人。可是一陣南風襲來,夾雜著谷物的清香,帶著泥土的味兒,使得壟畝散發著瓜果成熟的芬芳。
人道西風不相識,可這六月的南風,是多情善解的。
長安三年,因權貴排擠,被賜金放還的李白,內心極為郁悒不平。漫游金陵時,他想象一對小兒女在家門前樹下游戲,極目遠盼父親的情景,不禁柔腸百結。詩人正為兒女相隔遙遠而犯愁時,“南風吹歸心,飛墮酒樓前”(李白《寄東魯二稚子》),多情的南風,把詩人的思念之心瞬間吹到了千里之外的兒女跟前,頓解思念之苦。這南風,是傳遞人間骨肉親情的使者。
世間最難忍事,莫過于有情人不得長相守。宋代詞人趙彥端的體會應更深切吧:“留花翠幕,添香紅袖,常恨情長春淺。”情在春不在,已是人生悲苦憾事,偏離歌已唱,離弦已斷,離別在所難免。南風也來助興,爽性叫哀傷更透徹?“南風吹酒玉虹翻,便忍聽、離弦聲斷。”(《鵲橋仙·送路勉道赴長樂》)這南風,似乎也為離愁別恨所惱,一反平日脈脈溫情的面容,一派肅殺,吹翻酒具,吹斷離弦,和著有情人一道憂傷哀怨。
南風,在六月的詩詞里,竟是隱士的伴侶。功名富貴無盡頭,可人生總如白駒過隙,宦海如戰場,到哪里安歇疲憊的靈魂?唯南風解人意,“風飄飄而吹衣”(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路伴著歸隱道上的歸田者。“淵明三徑已催歸,名利幾時足。遙想五云多處,奏南風一曲。”(姚述堯《好事近》)陶淵明的小徑長滿了荒草,為了五斗米曾汲汲以求,如今他就像一只飛倦了的鳥,終于在南風的吹送下,駕著一葉輕舟回歸田園。姚述堯的仕途顛簸,人生迷惘之際,他想起了陶潛的田園山水,遙望著五云多處,一曲《南風》,裊裊清音,直入心扉,絲絲撫慰著他勞頓的靈魂。
黃庭堅,才華橫溢,卻因奸饞迫害,一生仕途困頓,做著小官,諸多是非,沮喪之情油然而生。盡管“春盡也”,當他“心情老懶”,可“尤物解宜人”。是何物“解宜人”?原來是南風,像好友一般,引導他歸隱,“有南風,好便回帆去”(黃庭堅《驀山溪·山圍江暮》)。乘著南風,回帆歸隱,獨善其身,在濁世也是一種堅守。
無論是落魄士子,羈旅離人,還是歸田隱者,行走在六月的寂寂古道上,都因南風的撫慰,心靈不再孤單。“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西洲曲》南朝民歌),這善解人意的南風,天生就是為孤寂的靈魂而來的。
六月,屬于蓮的季節。
曉出凈慈寺的楊萬里,一眼望見西湖那無邊無際的碧綠荷葉,贊美之詞脫口而出:“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風光迤邐的西湖,有了這一碧萬頃的荷葉和星星點點的映日紅蓮的裝點,炎炎六月,縷縷清香,走在西湖堤上,大有人在畫中游的感覺吧?一個“接”字,把一望無際的綠荷與遠方天涯連接成一個整體,把西湖荷葉繁多茂盛的浩大境況,描摹得淋漓盡致。萬綠叢中,紅灼灼的蓮花,高高挺立在碧荷之上,遠遠望去,可與紅日爭輝,這又是一種多么壯觀的景象!詩人用一個“映”字,把灼灼其華的紅蓮敢與清晨剛從海上升起的那一輪巨大的火球似的紅日爭妍斗奇的情態,寫得活靈活現,直接再現了清晨帶著露水紅得似火的紅蓮精神抖擻、鮮艷逼人的迷人姿態。
清曉的碧荷紅蓮,是這么燦爛,可黃昏的蓮卻顯得異常清幽。白居易的《六月三日夜聞蟬》寫道:“荷香清露墜,柳動好風生。微月初三夜,新蟬第一聲。”渺茫的荷香飄來,竟然聽到碧綠的荷葉上一滴滴清露滴落在池塘里的聲音,這是一個怎樣萬籟寂靜的世界!詩人用一個“墜”字,不僅寫出了滿池清凈中小小露珠滴落的聲音,更突出了跌落時的力度和落下時的動作過程。這一“墜”字,可謂神形兼備,惟妙惟肖,把讀者帶入彼情彼景之中。下一句也是特別注意煉字,明明是清涼的南風吹來,使得柳枝搖曳生姿,可作者卻說是因為柳枝搖動而使得好風頓生。一個“生”字,故意顛置的因果,卻寫出了夏夜蓮的可愛清幽,柳的多情靈動,風的乖巧應景。
說起六月的蓮,人們常想起她“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的高潔風姿,仿佛她遠離人間煙火,是花中的冷美人。其實,六月的蓮季,是一個極為熱鬧、風流浪漫的季節。六朝時的《西洲曲》就描繪了這樣一個浪漫熱烈的采蓮場景:“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思念的郎君未至,姑娘只好將相思之情寄托在采蓮上。一葉小舟,穿行在高過人頭的紅碩花叢和出水很高的圓圓葉蓋之中,人面荷花相映紅。看著青青的蓮子,女子低頭撫弄。一個“弄”字,抓住采蓮的動作細節,將女子的溫情和溫柔,瞬間托出。蓮子清如水般純潔,而如水的又何止是蓮子!分明還有采蓮女如水的清純,如水的溫柔,如水的美麗。讀著這采蓮的詩句,一個水靈靈生機勃勃的美麗女子的形象,就從詩里站立起來了,她走過六朝,走過歲月的風霜,走向我們的生活。
“蓮”諧同“憐”“戀”,這采蓮也是有隱喻的。清代陳粲的《曲院風荷》寫道:“六月荷花香滿湖,紅衣綠扇映清波。木蘭舟上如花女,采得蓮房愛子多。”這里不僅寫了采蓮的熱鬧,寫了滿湖的色彩繽紛、紅綠相間、美女如花,更有一種隱喻,“蓮房愛子多”,是不是隱喻著祈求女子婚后生子多?
六月,屬于蟬與孩子的季節。
繁盛的六月,天氣燥熱,可綠楊陰里,到處是蟬聲聒噪。蟬在古人眼里,是一個悲的意象。不說“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中作為囚徒的悲吟,就是在一般人眼里,都習慣以蟬喻離愁別緒。“新蟬忽發最高枝,不覺立聽無限時。正遇友人來告別,一心分作兩般悲。”(賈島《聞蟬感懷》)這是借蟬聲來寫離愁。白居易的《六月三日夜聞蟬》中有“乍聞愁北客,靜聽憶東京。我有竹林宅,別來蟬再鳴”的句子,亦是聽新蟬而愁。
把蟬聲與時光流逝、壯士遲暮、思鄉懷人、懷才不遇等情緒聯系在一起的就更多。白居易的《早蟬》就是一個典型:“六月初七日,江頭蟬始鳴。石楠深葉里,薄暮兩三聲。一催衰鬢色,再動故園情。西風殊未起,秋思先秋生。”聽到初蟬之聲,作者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蟬聲催人老,進而因老而思鄉,秋還未至就產生了秋天落寞的情懷。就連一生樂觀豁達的劉禹錫,也會因蟬聲而動心。他在《答白刑部聞新蟬》中說:“蟬聲未發前,已自感流年。一入凄涼耳,如聞斷續弦。”一聽到蟬聲,就感到流年如水,就覺得入耳凄涼。
為何古人愛把蟬聲當作是悲切之音呢?蟬,作為自然界中客觀存在的弱小生命體,朝飲甘露,暮咽高枝,夏生秋亡,在蒼茫宇宙中顯得微不足道,詩人常會觸及自我人生短暫的感慨,加之蟬的叫聲凄慘,詩人常借其表現凄楚哀婉之情。或寄托家國覆亡之恨,或表達詩人哀痛之情。當然,這都是人的主觀情緒。正如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里所說的:“蟬本無知,然許多詩人卻聞蟬而愁,只因為詩人自己心中有愁,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但是,在激進的詩人看來,蟬聲預示美好。辛棄疾的《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就有:“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半夜的鳴蟬是豐年的象征,作者并未因蟬而悲,反而有一種喜悅之情躍然紙上。
對兒童而言,六月的蟬,帶來了美好的游戲和快樂的童年。袁枚的《所見》,“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就把兒童的動作心理觀察得極為細致,逼真地再現了兒童的天真活潑。無憂無慮的兒童,騎著黃牛走來。一個“騎”字寫兒童的姿勢,輕松自在。他的歌聲震動林樾,調子高昂。一個“振”足見兒童的悠閑自得,無憂無慮。正當他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和自己的歌聲中時,突然閉嘴不發聲了。這是為什么呢?因為他看到樹上有只蟬也和他一樣在大聲歌唱,他立即躡手躡腳走過去想抓住蟬來玩。這個“忽然閉口”,不僅寫出了孩子的心理,還寫出了天真爛漫的動作。捕蟬對孩子而言,是一件多么快活的事。除了捕蟬,六月給兒童提供的游戲實在太多。“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午睡起來的作者是那么閑適,可是兒童在午間卻忙碌得很,他們在捉柳花。柳花不是摘,為何是“捉”?兒童的眼里、心里,柳花也像只蝴蝶或是只蟲蟲,需要捉。足見在孩子眼里,大自然是多么神奇和美好,這也說明孩子是多快活多天真。如果在這盛夏,能找到吃的,兒童更是得意忘形。陸游的“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一個“臥”字,把兒童的淘氣、率真、隨性寫得淋漓盡致。小兒子臥倒溪頭,邊剝蓮蓬邊往嘴里塞的可愛情態,如在眼前。
六月,一個烈日炎炎的季節,行走在六月的詩里,覓得的不僅是生機和歡喜,更有裊裊清韻……
九月茱萸最關情
草木緣情。這或許就是王國維所說的“一切景語皆情語”?野外的那株茱萸,它和千千萬萬的草木一樣,生在泥里,飄在風中,櫛風沐雨,花開花落,順應自然。可是,當九月的茱萸與詩人巧遇,頓時結下美麗的情緣。從此,她就堂而皇之登上了正統文學的殿堂,成了一種永恒情感的寄托,演繹出一種遍插茱萸清香不絕的民風民俗,把重陽佳節渲染得詩意綿綿。
茱萸,又名“越椒”“艾子”,是一種常綠帶香的植物,可藥,可食,可玩賞。這些實用的價值,先民們早已將她利用得淋漓盡致。《千金食治》《唐本草》《齊民要術》《本草綱目》都對它的藥用功效做了詳盡的闡述。川菜的特征,首先表現在辣。沒有辣椒的年代,川人靠什么做辣料呢?據說就是靠這茱萸,因為茱萸性辛辣。茱萸的花,也是可以登大雅之堂的,況且還帶著一身香氣,文人墨客、田夫野老對它顧盼多情,自是常見之態。只是茱萸為何成為詩人鐘情之物?進入詩詞中,從什么時候開始?第一個鐘情于它的又是何人?
植物入詩,在中國是早有傳統的。早在《詩經》的時代,先民就將勞動中常見的植物用作比興之物,來婉曲地寄托自己的感情。蒼蒼之蒹葭、參差之荇菜、沃若之桑葉、有煒之彤管,這些常見的植物,一時都成了愛情的代言物。據統計,《詩》305篇,寫植物的有135篇,可見草木非無知,寸寸皆關情。但是,像茱萸這種植物,不論朝代更替,跨度千年卻還有詩人樂此不疲吟誦它,借它來傳達自己的悠遠情懷、真切思念,不能不說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學術問題。
史載,早在漢初,農歷九月九日重陽節,民間有用絳囊盛茱萸掛在手臂上,登高望遠,許愿祈福,喝菊花酒,以消除厄運、避開惡氣的風俗。茱萸有強烈的幽香氣味,正好是九月成熟,具有殺蟲消毒、逐寒祛風的功能。古人相信“懸茱萸于屋,而鬼不入”。《淮南萬畢術》就說:“井上宜種茱萸,茱萸葉落井中,飲此水無瘟疫。懸茱萸于屋內,鬼畏不入。”《風土記》中說:“俗尚九月九日謂上九,茱萸氣烈,熟色赤,可折其房以插頭,云辟惡氣。”
也許,美好的習俗,曠遠的傳說,是激發詩人情愫的催化劑。茱萸既是香料,又是可做食用、藥用的材料,它與詩意盎然的菊花酒,以及象征親友團聚的古老節日相伴而行,自然會得到詩人的青睞。九月的秋風,催烈了茱萸的香氣;茱萸的馥郁芬芳,濃郁了重陽佳節的吉祥。詩人們用茱萸來涂抹重陽的金色和人間至情的醇厚,茱萸從此就成了一個充滿詩意的文化符號。
試想重陽之日,天高云淡,男女老幼臂懸茱萸囊,口飲菊花酒,呼朋引伴,登高祈福的情景,會引發多少詩情與遐想。而今可查的最早記錄這種盛況的文字資料是晉代葛洪輯抄的《西京雜記》。晉朝周處的《風土記》也說:“以重陽相會,登山飲菊花酒,謂之登高會,又云茱萸會。”此情、此景、此時,士人們能不詩情噴薄,激情騰飛么!
今人熟知寫茱萸的詩,大多數恐怕是從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中了解到的:“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茱萸遍插,可是以往一起登高的兄弟,如今卻各奔東西,宦游四海。獨在異鄉的游子,對手足親情的思念,卻是那么雋永深刻。這茱萸,分明就是故鄉和親人的代表,是思鄉懷人的載體。
重陽佩茱萸的習俗在南北朝至唐代最為盛行,寫茱萸的詩自然非常之多。光唐詩中涉及“茱萸”的就數不勝數。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卷四中僅列了十多個人,實際上遠遠不止這些。王維就不止一次寫茱萸,杜甫、朱放都有直接寫茱萸的詩。杜甫在《九日藍田崔氏莊》中有“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的句子。雖然和王維詩一樣,茱萸抒寫著主人公的憂思之情,但杜詩的茱萸是一種漂泊天涯,老邁無依,生命不知何時會驟然終了的曠遠之悲,渲染的是一種極度沒落蕭條的氣氛。其悲的意義要比王維的“遍插茱萸少一人”深廣得多。
雖然作者的人生際遇各不相同,但進入詩詞中的茱萸,有兩點是相通的。一是茱萸必與九日重陽相伴,它和重陽是緊密相連、相得益彰的關系,也可看作是重陽的代名詞。如王昌齡的《九日登高》、戴叔倫的《登高回乘月尋僧》、盧綸的《九日奉陪侍郎登白樓》、白居易的《九日寄微之》,寫的都是重陽節的茱萸。二是茱萸所關之情,大多是離情別緒,給人一種落寞傷懷的意氣。像王昌齡的“茱萸插鬢花宜壽,翡翠橫釵舞作愁”、白居易的“蟋蟀聲寒初過雨,茱萸色淺未經霜”、何思澄的“新知雖可悅,不異茱萸香。妾有鳳雛曲,非為陌上桑。薦君君不御,抱瑟自悲涼”,無不透著或濃或淡的悲緒。就連樂觀放達的李白,見到茱萸時也會傷感,“九日茱萸熟,插鬢傷早白”。茱萸成熟于九月,而九月已是暮秋了,文人墨客的心較之一般人要敏感,情感要細膩,看到蕭索秋風中的茱萸,自然泛起對人生秋天的思考,對韶華已逝的傷感,對人生際遇的落寞。平生種種遭際,濃縮在筆下的茱萸中,自然會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傷感氣息。
當然,在帝王與武士的眼里,茱萸又是另一種風采,它是熱烈豪情的載體,是勝利者的喜悅象征。南朝的宋武帝劉裕在項羽曾經戲馬的彭城(今江蘇徐州)城南,重陽節時宴群僚于戲馬臺上,把茱萸當作犒賞全軍的獎品,當時獲得茱萸的將士,該是多么榮幸,多么自豪!“天門神武樹元勛,九日茱萸饗六軍”(儲光羲的《登戲馬臺作》)就記載了茱萸被作為皇恩豪獎的盛況。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人情。九月的茱萸,從遠古走來,它不僅承載著漢民族深廣的歷史文化,更承載著歷代士人的種種情愫,秋風漸起,凝望歷史的時空,九月的茱萸最是關情。
詩意悠遠的南山
物象,一旦被人賦予某種特定情感,就成了意象。南山這一物象,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因文人世代的附會,也成了一個意蘊極為豐富的文化符號。
在遠古時代,南山就引人向往。它不僅是標明方位的山,更承載著曠遠詩韻和悠久文明。
第一次認識南山,是在兒童時讀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文中有“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句。“幽幽南山”,是指清幽遙遠的向南的山嗎?每讀此句,總把年幼的我勾得魂不守舍,總想了解“幽幽”南山到底在遠古的哪個坐標系上。
后來讀《詩經》,發現305篇中,光寫“南山”的詩就有十首之多。像《草蟲》《殷其雷》《齊風·南山》《曹風·候人》《天保》《南山有臺》《斯干》《節南山》《蓼莪》《信南山》即是。當然,這些詩中的南山也非指一處,是當時各諸侯國不同的山名而已。
說起“南山”,我們就會想到對高壽的遙想和美好的祝福,像“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大概這南山就是青春常在,人生不老的象征。從現有的文獻資料看,這種象征大概起源于《詩經》中的《小雅·天保》和《小雅·南山有臺》兩首詩。
《小雅·天保》的末章有“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的詩句,估計是一位大臣給君王祝壽時唱的贊歌。意思是,“您像永恒的明月,您像東升的太陽。像南山一樣長壽,永不減損不塌崩。像松柏一樣繁茂,福壽都由您傳承”。作者用南山等一系列的比喻句來表達對君王的美好祝福。
《小雅·南山有臺》的第一、二章也是借南山來祝壽的:“南山有臺,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南山有桑,北山有楊。樂只君子,邦家之光。樂只君子,萬壽無疆。”大概因山的變化很小,山又是牢固堅實的代表,所以古人用山來指代長壽。另外,《信南山》中,也有類似的印證,像它的首章就有“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的詩句。這里的南山就是萬壽無疆的標志。
其實,在遠古時期,南山的文化含義還遠不止這些。還有情事說和憂愁說。
聞一多先生認為,南山與男女情事有關,說《曹風·候人》“末章四句全是用典,用一個古代神話的典故來詠那曹女”(《聞一多全集》,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88頁)。什么典故呢?“薈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孌兮,季女斯饑。”這四句據說是寫高唐神女的傳說。宋玉的《高唐賦》就記載了楚襄王夢見自己和巫山神女見面后怦然心動的故事。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也是用這個典故。因神話傳說在流傳的過程中,將發生在巫山的事與會稽山的“昔禹致群神于會稽之山”(《國語·魯語》)混為一談,兩座山也混同了,會稽山又叫南山。于是,南山也因“禹召諸神,會稽南山。執玉萬國,天下安寧”(《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而成為專指男女情事的意象了。后世也就在這些神話的基礎上,演繹出一個個與南山有關的愛情故事。
遠古時代,男歡女愛還是比較自然的,男女幽會大多選在山野水邊草地,《詩經》里的愛情與草有著密切關系。無論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還是“彼采葛兮”,都是野地里的愛情故事。那么,長滿雜草、云遮霧罩的山與男女愛情聯系在一起,自然也有幾分浪漫了。
當“南山律律,飄風發發”“南山律律,飄風弗弗”(《小雅·蓼莪》)時,這南山就成了憂愁怨憤的代表。詩人在險峻的南山,冒著呼嘯的朔風艱難行役時,想到“我獨不卒”,連父母雙親都不能養老送終,內心是多么憂愁悲苦。有“詩鬼”之稱的李賀,一生郁悒不得志,他也借南山來表達自己的失意憂愁。“撫舊唯銷魂,南山坐悲峭”,這高峻的南山,就是詩人心中無以排解的塊壘。
令人奇怪的是,陶淵明也是一生落魄,但是南山在他的眼里,卻是極為溫暖的精神田園。他的一曲“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種淡泊恬然的心境、高遠清雅的境界,撩撥得后人對南山產生了無限美好的聯想。這南山,就是陶淵明的精神家園;亦是紅塵俗世中,落魄士子安歇靈魂的故鄉。
據說有新加坡的學者到陶淵明故里來考證“悠然見南山”的情景,但是怎么也無法在陶淵明的東籬看見有向南的山,只能望見北山,很多漢學者甚為不解。其實,南山在哪里并不重要,陶淵明筆下的南山也未必就是實寫的某座山。中國的藝術是講究虛的,宗白華先生早在《中國藝術表現里的虛和實》中就作過闡述。如果你非要對古人詩中的某些事探究個來龍去脈,恐怕會令你失望。
隨著時代的發展,南山的文化意義,除了象征生命永久壽高福多一直流傳外,其他如代表男女情事和失意幽怨的含義,都在慢慢消逝。無論先民用南山來象征什么,我覺得,以“南”代表陽光,代表溫暖是最主要的。中國人的方位意識極強,陰宅陽宅都講究正北正南,坐北朝南,以接受陽光。南是向著太陽的一面,它就是陽光和溫暖的代名詞。隱居南山的陶潛,因著溫暖的陽光,內心亦變得明凈平和。這或許就是古人把諸多神奇浪漫的事,安上“南山”這個意象的原因吧。
尋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行走在悠然的南山古道上,南山,帶給我們的,何止是悠長的詩韻,更是厚重的文化歷史。
南山,一個包孕著中華古老文明與厚重歷史的文化符號!
“義”的前世今生
說起“義”,自然就會聯想到正義、道義、義氣等。但是,“義”的前世今生到底是怎樣的呢?
遠古時代,“義”就出現在先民的重大戰事活動中。最初的“義”,寫作“義”,與“義氣”沒有半點關系。“義”的上面是頭羊,下面的“我”是件武器。“我”在《說文解字》中的寫法是,它的右邊是戈,左邊是三叉戟。“義”的意思就是殺羊。什么時候殺羊呢?自然是發生重大事情的時候,比如軍隊出征,這是需要祭祀的,以顯示軍威。因“義”的場合莊嚴、隆重,與特定的儀式有關,后來“義”又慢慢發展成為“儀”,這一層意思不是本文要涉及的。
因“義”的本意是重大活動時祭祀殺羊,后來就引申為一種莊嚴的道德準則,成為與“利”相關聯的觀念,如“義,利之本也”。從此,“義”的出現常常需要與“利”結伴而行,從而形成“義利”之說。
據文獻所載,形成“義利”的概念,早在夏、商時代。《尚書·盤庚》有“先王不懷厥攸作,視民利用遷”之說。《高宗肜日》中亦有“惟天鑒下民,典厥義”(上天考查下民,根據的是他們是否按義理行事)的說法。這時的“義”就是一種道德準則。《尚書·洪范》中明確提出了“遵王之義”的原則。周代就是遵“義”來治國的。
春秋時期,對“義”的探討,思想家們更是見仁見智。有人認為,“義以生利”,也有人將義、利相對應起來,認為“義者,天理之所宜;利者,人情之所欲”。
既然義與利相伴而行,面對義與利,該如何取舍呢?老子認為,對待義、利應“少私寡欲”。老子之后的莊子,他干脆用對義與利的態度來區分世俗的君子、小人。他說:“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
對“義”論述最多的,莫過于孔子儒家。春秋末期禮崩樂壞,急需用“義”的規則來匡正人的思想,《論語》中光“義”字就提到過24次。“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見利思義,見危授命”這些論述,幾乎成了儒家影響后世為人處世、待人接物的準則。盡管儒、道兩家對待政治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道家老莊主張無為而治,遁世遠人;而儒家則是主張積極入世,明知不可而為之。可是,在對待“義”的態度上,儒、道又達到了驚人的相似,面對義與利的沖突,都主張重義輕利。這說明不管哪個思想流派,對作為社會人所應遵守的基本道德良俗,是約定俗成的。
自從秦代的焚書坑儒,士人的思想受到了鉗制,再到漢代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從此中國的文化主流就是儒家文化,以致有人評價,沒有孔子,就沒有中國文化。所以,后世文人學者,對義的內涵的闡述,基本是在儒家的框子之內打轉。
直到東漢曹操,他對“義”的理解仍是與儒家一脈相通的。“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曹操《蒿里行》),在曹操的心里,犯上作亂就是儒家所說的不義,那么討伐作亂之人的人,就是代表正道的“義士”。就連女流之輩的蔡文姬,也是把鏟除“不詳”的人當作是義師,“海內興義師,欲共討不詳”(漢·蔡文姬《悲憤詩》)。曹、蔡對“義”的理解是一致的,這說明同時代生活在同一個大環境下的人的認知是差不多的。這或許就是道德的同一律吧。
延續到唐代,凡是符合國家主流利益的行為,就被稱作是義舉,這時的“義”已經是“道義、正義”的代名詞了。如抗擊外族他國或平定國內叛亂的軍隊,因他們的行動代表國家主流意愿,被稱作是“義師”。李白在《越中覽古》中就把參與滅吳的戰士稱作“義士”:“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鄉盡錦衣”。這里的“義士”就是越國的軍人。
把“義”當成“正義、道義”,并非是個案,唐人杜甫、許渾都是這樣認為的。“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杜甫《悲陳陶》)唐肅宗至德元載(756年)冬,唐軍跟安史之亂的叛軍在陳陶作戰,唐軍四五萬人幾乎全軍覆沒。這些平亂的軍隊,他們是正義之師,所以,杜甫稱他們為義軍,以此表達對平叛之師的敬意。鎮壓叛亂的義軍全軍覆沒,作者感到無限哀痛,于是,他把主觀之哀情通過描寫天地遼闊、空蒙凄清、寂靜肅穆的環境,以天地同悲來沉痛悼念“四萬義軍同日死”的悲慘事件。
在許渾的眼里,義,就是得道、有道。隋煬帝楊廣為了東游廣陵(揚州),不惜傾全國民力財力開鑿一條運河。當他窮奢極欲為所欲為時,最后被唐軍所滅。“四海義師歸有道,迷樓還似景陽樓”(許渾《汴河亭》)。作者借用陳后主驕奢荒淫而筑景陽城,終為隋朝所滅的典故說明隋滅陳是有道之軍,而唐滅隋的時候,唐是有道之軍。作者實際是諷喻晚唐統治者,如果不吸取教訓,也會被有道之軍所滅。
到了宋代,“義”已經從道義、正義向情義、俠義演變了,更多體現的是個人的情感色彩,江湖義氣重,國家大義退隱到歷史的長卷中。宋人廖行之的“詩豪氣俠負家傳,平生重義不重錢”(《和湯無邪》),就刻畫了一個詩豪氣俠、重義輕財的俠士形象。蘇軾也說:“知人得數士,重義忘千金。”為了朋友之義氣,就是千金都可以忘卻。可見古人對情義的重視。
一部《水滸傳》,更是把江湖義氣渲染得淋漓盡致。宋江為了兄弟之義殺了閻婆惜,燕青為了對主人盧俊義盡忠盡義,當盧俊義被官府抄家發配,大難來臨,他還是暗中保護,并射殺董超、薛霸。在梁山英雄眼里,犯不犯法不是要考慮的,但江湖義氣是不能不考慮的。當江湖義氣凌駕于法律之上時,恰恰反映了一個社會的混亂,社會成員的愚昧無知狀況。
由于“義”走向了私人領域,有關“義”的成語更是不勝枚舉。人們把重感情懂恩義并敢于為正義而奮斗的人,稱為“多情多義”“大仁大義”“深明大義”“義薄云天”“舍生取義”的人;而對只為自己打算,不顧他人的人,就會用“薄情寡義”“無情無義”“見利忘義”“不仁不義”“背信棄義”等詞來形容。一個“義”字,打上了豐富的感情色彩。
義從誕生之初就承載著重大的使命,它沿著五千年的華夏歷史一直走來,不斷演繹,含義越來越豐富。由當初的殺羊祭祀,慢慢發展為義理、準則,再到道義、正義,乃至情義和江湖義氣,每個歷史階段,它都有濃墨重彩的故事。在法制健全的今天,義,不再是江湖俠氣了,它最為顯著的特征就是正義、道義。
不過,無論義的前世有多少豐富的內涵,它的今生就是浩然正氣、凜然正義,它的鐵肩所擔的道義,就是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捍衛法律的神威!
可以說,義,它的前世今生,是一部社會進化的歷史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