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范仲淹，戰鼓號角》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范仲淹《漁家傲·秋思》

從馬車的一側可以看到

我從后排仿古的座位上站起來

推開門跨進風里，帶霜的風刮得上氣

不接下氣就像在醉駕火車，就像在

赴宴的途中遭遇塞外的落葉

剛剛打開的空郵箱仿佛明凈的天空

書信、廣告、賬單和大雁的笑聲尚未顯現

登上烽火樓臺的是從爆滿體育場涌去的球迷

邊陲的戰鼓號角響起，笛聲悠揚

一支無名的部落從遠處飛來

2022.1

《和朱敦儒，北宋杜鵑》

夢回遼海北，魂斷玉關西。

——朱敦儒《臨江仙》

人被霧化開了

瞬間，靜止的是人流

疾速奔跑的是馬路和樓群

用北宋杜鵑的腳步漫行

空氣薄得令人覺得

夢回是種氛圍

淚滴被再次拋上天空

降落到與你相向

而過的面頰上

2022.1

《和蘇軾，閑談說笑》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長江之水向東流

活在笑點畸低的村鎮

死于當代拆字術，死于

污水擁堵住抽泣的城池

淘盡千古人物的風流

紙片上印著不過人的名字

得意春風層層傳達，那是些

非常完美的口型轉述的口信

浪花好似千堆白雪

比空白的空白還要空白

屏蔽了這個或者那個

從水深到火熱之間被隔離了

酒杯撞擊的說笑閑談之間

戰火紛飛了一個朝代，說好的

安逸又快樂每一天呢電話里聽到

風中的一棵樹懷念它的落葉

2022.1

《和常建，皓月飛燕》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

如果你到過寶通寺也就到過同名地鐵口

如果你暗戀凡塵那你得對人世間負責

被風刮上天邊的“皓月飛燕”海報

飄過古槐枝時有過片刻繚繞

世界空無一吻

鳥影卻如喜悅投射到碧潭

我坐在桌邊，裝作是

坐在桌邊的樣子

2022.1

《和杜甫，淚灑落葉》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杜甫《哀江頭》

站在一座折疊古橋頭

看不見非馬口銜黃金奔來

昭陽殿原址殘留南蠻東夷的氣息

鮮艷與黎明又在搶占非遺戲臺

廣場空空曠曠如山谷

灰色頭發，伸脖子仰望

于所有江河拐彎和拐角處

沒有裂帛哭嚎箭鏃般射向云層

漁網裝的模特兒擺出的姿勢

也許好像似乎是掙扎和反抗的造型

沒有什么冤恨啼血的臣民

一叢斑竹微風沒有小于一抹桂花煙雨

那去了的和那留下的彼此音訊全無

沒有做舊江南也沒有腐敗江北

淚灑落葉的人在冬天死去

2022.1

《和杜牧，玉樹后庭花》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杜牧《泊秦淮》

該如何探討改朝換代的命題

歌女在歌舞場的兩次哼唱表達

寒水白沙多么獨特和美麗

節奏很慢，小矮人

在秦淮河邊揮灑夏日的色彩

了解對方的兩個人都明白

他們不會是一對戀人，在下午

打諢的表白帶來一些愜意的幽默

《玉樹后庭花》隔江傳來

下午亡國的消息

2022.1

《和杜甫，月亮居民》

南渡桂水闕舟楫，北歸秦川多鼓鼙。

——杜甫《暮歸》

風在河灣打盹

魚群在天空激蕩旋渦

移動的空鏡頭產生驚奇

白鶴亮翅前后細節不連貫

打更的兵士戲劇性旁白

漁陽鼙鼓陣陣扣題

皎月下入門的技巧

農夫和毛驢從筆端走出

如寒霜黃碧梧的匆忙剪輯

如她沒有想你時候凄風苦雨

次要人物在搗洗著白練，砧杵聲

伴隨著在灘涂談論月亮的居民

2022.2

《和白居易，雪花箋》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白居易《問劉十九》

紅色黏土做的小火爐邊

等待下雪的是一個半老的老人

他無意識地吹起老歌口哨

下雪的時候說書的人說岔了

某些情節，這些開叉的情節導致

群峰浸溺在另一種情緒中

他用力擤鼻涕、咳嗽

擦鼻頭細小的汗珠：

他孤寂的斷癮癥犯了

下雪前冷冷天空上

誰個信手拈來的一抹月暈高懸

把如此下雪的氛圍弄素雅了

新釀的黃米酒已溫好了

雪花會像地毯一樣均勻地

鋪在你來時的路上

2022.1

《和蘇軾，箭鏃飛馳》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蘇軾《江城子》

我沒說我會聽到，我會說我能看到

我看到我與你在泡沫與淤泥間被分開了

就算重逢，塵土已然掛滿你我的臉

我的太陽穴鬢角處是結霜的荒涼

墳墓便是箭鏃飛馳了十年后的盡頭

所有日程早年筆記里能找到蛛絲馬跡

又見那梳妝臺，那笑不露齒和眼眸的人

我和我自己加上你的心愿后是好幾個人

窗內窗外兩撥紅男與綠女在列隊哭泣

明月壓彎小小土堆旁一棵低矮的柏樹

2022.1

《和屈原，拂凈龜殼》

蟬翼為重，千鈞為輕。

——屈原《楚辭·卜居》

一曲遽然終了

一個局部的棋子廢了

一方派往另方的間諜失業了

全場布景都被浸泡入滄浪之水

戰戰兢兢咿咿呀呀

與黃鵠比翼亦與雞鴨爭食

還迎來送往巴結富貴和權貴

不粘鍋涂層下發出電閃和雷鳴

擺正蓍草拂凈龜殼之人

與漁父無言而別、唱歌遠去之人

包括吟嘯煙霞的歷朝代漁釣的隱者

都被晃震得呆如開裂的硯臺

2022.1

《和白居易，綠如螢火》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白居易《憶江南》

智者知曉日出的答案

但未必知曉江花意味著什么

老了，吃根冰棍還得下一番決心

渴意如纖細的絨毛那樣從眼睛飛進飛出

江流猶如洪山菜薹被掐成若干部分

杉樹針葉掛有東湖夕陽下的靛藍

一滴念頭綠如螢火，或是一只

僅僅能夠照亮記憶江南的慢鳥劃過

我知道的是我不知道

就這些了

2021.1 贈李海英

《和杜甫，露天銀礦》

之子時相見，邀人晚興留。

——杜甫《題張氏隱居二首》

一溜腳步的回聲

對應一陣伐木的回聲

溪流逐漸解凍了

沿途殘雪點點

我穿過亂石拱衛的山口到達

看到你作為閑游麋鹿在那兒閑游

那兒的花草露珠就是你的財產

你的鳴聲恰巧覆蓋你所說的每句話

月下山谷好似露天銀礦

回返的小徑被隱藏得不見了

2022.2 贈陳培浩

《和謝靈運，失群猿猴》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謝靈運《登池上樓》

你眼神擊中我生命那年

我所看到的手勢是靜止的

我所看到的秒針雷電是靜止的

遠處，鐘聲和蟲鳴輕輕的如花瓣

飄過失群的猿猴與熊羆鋪灑到河面

我看見，一條巨龍隨之在灘涂邊下潛

病弱之軀的我面對光禿禿的樹林吟唱：

“五月蚱蜢彈腿叫，六月紡織娘振翅

七月蟋蟀在田野七月吃瓜煮葵又煮豆

八月葫蘆來到屋檐下九月蟋蟀進門口

十月收谷釀酒醇又香為了主人求長壽

二月開初祭祖先獻上韭菜羊羔和美酒”[1]

隨霧氣積聚來的閃閃暗綠催眠峽谷

菱角與荷花交替，香蒲和蘆葦靠近

雖然我所看到的蝸牛看起來是靜止的

雖然長壽家人托鄉親給我捎來口信

我卻還是皺著眉提到美德的問題

就像我對你曾遺忘又記起那樣

2022.1

注釋

[1]化自《詩經·豳風·七月》。

《和辛棄疾，生銹魚群》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

——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處

留在街巷里的腳印形成淺坑

傳達室瞌睡門衛脖頸僵直

進進出出的面孔模糊得

就像戴上漿糊的面具

雨打風吹去風流

在睡夢中松開拳頭

仿佛在寒冷的動物園

陰沉沉的動物：除了人

根本沒有別的野生物種

氣吞萬里如虎

貓從生銹的魚群中

舔到一肚子金屬腥氣

關停的工廠，倒塌的橋

風景還有黃昏都早已潰敗

可堪回首神鴉社鼓

陡峭日歷上花朵疲軟

所有的可愛的鄰家男孩

還沒有被安上一顆

軟糖般告解的心

2022.1

《和杜甫，酒香與劍氣》

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

——杜甫《夜宴左氏莊》

沙沙的風穿過柳林

或颯颯的柳林將風帶走

一痕淡淡月牙像有軌電車

在遺忘年代花瓣似的滑向遠山

果香四溢，露珠沾濕了彈琴的衣袖

黑暗中沒有流水只有流水聲

草堂的剪影投射到星空

就像星座裝飾于屋頂之上

翻書時翻一頁蠟燭燃短一截

酣暢銳利激蕩在酒香與劍氣中

懸筆之際，隱約地聽到江南之歌

心情飛落到當年范蠡將軍的小舟上

2022.2 贈陵少

《和杜甫，殘山剩水》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杜甫《春望》

破敗之國，村莊也破了

大地全是疑神疑鬼的身影

草木深深，花兒馬槽里綻放

碉樓和城墻垛口如磚窯被熏黑

鬣狗和老虎的斑斕在街巷上巡游

村口窮娃娃們扮演的

財主村痞戍卒都不在了

面店只有老板本人在吃面

就著殘山和剩水，他的頭上

殘存的花白幾乎是雛鳥的羽毛

2022.1

《和李商隱，百只蝴蝶》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李商隱《無題》

難以相見呵又難以分離

衰敗植物上棲息一百只蝴蝶

春蠶死了，蠶絲還在緩緩吐出

那蠟燭的燭芯是一條長長的灰線

難以分離呵更難以相見

蠟染的衣衫濕透了不能御寒

晨曦中鏡子里的手臂反射出月光

從靛藍的蓬萊山飛來一只青色的鴿子

2022.1

《和陸游，清澈荷塘》

春如舊，人空瘦。

——陸游《釵頭鳳》

清澈的荷塘有著水彩的質感

菡萏，漂浮在宮墻柳右邊的純真

早春時節桃花是否曾與愛欲在一起

多年后你來到我濱湖的房間

你坐到我雜亂的桌前并開始書寫

在續寫我寫給你的那封沒有落款的信

而我，已在尋找我地址的途中生死不明

而你將一瓣月牙貼在錦書上，簡潔又親切

就像當年你在解放公園的長椅上回頭望著我

2022.1

《和蘇軾，病室慈光》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蘇軾《水調歌頭》

人有悲歡

病室里的光

提示一種隱喻

月有陰晴圓缺

我的母親是一束光

躺在康復理療科十六床

轉朱閣我欲乘風歸去

我是一團色系不清的顏料

接近占據構圖主要位置的母親

低綺戶弄清影今夕是何年問青天

我來了我又來了我又松松散散地來了

我們形成一個緊湊有張力整體

2022.1

《和李白，酒的奴仆》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李白《月下獨酌》

我是一壺酒的奴仆

我醉了，我的影子癲狂

月光仿佛飄忽不定的筆觸

蝕刻出昏暗的不同色調的黑

憤怒昏暗里的黑有半透明效果

潑濺而出的色彩，模模糊糊的斑點

黑白灰乃重重疊疊懸掛瀑布式的觀眾

我醉了，我的影子

我的夢我的多臂舞者

在我裸替周圍爬來爬去

我的腳的形式與功能對應于

飛出去的我的鞋的功能與形式

周圍的花樹悄悄揮灑出它們的花蕾

女人和鳥來自紙上墨汁、水粉和丙烯

2022.1

《和崔顥，一道主菜》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崔顥《黃鶴樓》

“這周一要比上個周一愉快”

一陣麻麻霧一陣細細風，龜和蛇

凌波浩渺憋著一口的異域的俚語方言

物業凌亂的保安打扮成古代圣賢來湊數

那些被巍峨起來的人們艷遇了八折的煙雨

江豚以顆粒形態從網中篩走，當代崔顥

作為秋空下的青苔向黃鶴樓攀爬

移開目光，樓體就不在楚天陰影里

前來登臨的人費神地辨認所有的繁體

朝飲木蘭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可是鍋碗銹蝕瓢盆腥臭醬油酸了

野藕藕湯以淤泥調色豆皮皮開肉綻

遠方的水牛慢吞吞嚼磨平原晚霞

黃鶴乃本地的一道主菜

2022.2

《和趙佶，王朝尾巴》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

——趙佶《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你是在春暮散步的潛望鏡

你攜帶一朵杏花的吻

和涂抹羞愧的笑顏

你的手指接通了風雨

你的腳踩踏愁苦，在漢口路

那些宮女包圍音樂劇歌手簽名

西施犬在院落撕扯塑膠娃娃

王朝拖著透明的尾巴

在我眼光末端旋轉

2022.1

《和賈島，一根翎羽》

眾岫聳寒色，精廬向此分。

——賈島《宿山寺》

絕頂，寺廟之夜

月亮在疊翠上逆行

一座座山峰沖入云霄

雁陣掠過去很久很久了

一根翎羽還在山谷上飄動

流星劃過時樹木都稀疏了

松樹高大，陡峭石壁間

松鶴之巢亦更加渺遠

一位八百歲的少年

剛剛來到人世

2022.1

《和李清照，照料火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

——李清照《醉花陰》

記得那天夜未央涼露沾衣

記得照料團團火焰的人

記得去吃燃燒的川菜

品味廚房的屠戮

和烹炸的政治

和簾卷西風

還記得是佳節九月初九

還記得那一天我的頭

到了那里難道并不

等于我到達那里？

我對著你點頭

你對我微笑

記得那年我很遙遠

記得消魂的暗香

我們并排而坐

你腳踩油門

我搖搖頭

說好的

2022.1

《和晏幾道，燈映明月》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晏幾道《鷓鴣天》

我到過的是我到過的地方

桃花傘下是杜撰的歌女

纖腰彎曲得那么的低，加大了

舞動中胸部和樓中央月兒的下沉

歌詞后來是副刊第八版豆腐塊

加上舊聞軼事的配圖

鳥群沖散博物館大門排隊的隊列

當初小蘋的醉顏化為上釉包漿的陶器

我的一生還會有幾個職業：

手持熒光燈映照明月

遙控微雨中雙飛的無人機

彩云下間斷耕作的農民

2022.1

《和孟浩然，樵夫和木匠》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

那么還是描述幾句吧

這里，還有那里，山和水

就像是蘸過晉朝的顏料一樣

你我乃當年樵夫和木匠

飛機閃閃爍爍在拂曉把星空拖遠

莊稼、村戶

和魚梁洲上的紙鳶

游玩的人和被憑吊的事物

都效忠于一片秋色中的殘陽

然后是風景涂抹上水墨的皴法

2022.1

《和王維，躬身貍貓》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王維《山居秋暝》

晚秋的山更加空曠

在陽光下躬身的貍貓

自在得就像漫步在玉枕上

而與此同時雷雨在擊打南方

如何使竹林與荷塘融洽

如何適應和學會愛兒子愛成自個兒子

開掛人生會有祝福最長最多的一天

我在你生日祝你兒童節快樂

2022.1

《和盧綸，鵜鶘虛驚》

路繞寒山人獨去，月臨秋水雁空驚。

——盧綸《至德中途中書事卻寄李僴》

兩行鳥道交叉在空中

故意拉長的音調故意減輕的語氣

形成云的叫聲，月臨秋水

帶給鵜鶘又一場虛驚

遠遠看到她，小時候的她

她曾在我離鄉時分露出八顆門牙

我作為少年在殘碑斷碣上曲曲折折

一路盡是春秋后的寧靜

2022.1

《和孟郊，極夜》

高峰夜留景，深谷晝未明。

——孟郊《游終南山》

地球在繞太陽公轉時

代課老師從遙遠的學校

乘汽車、地鐵然后步行回家

帶回一些輕微的課堂的嗡嗡聲

世界經濟像懸掛瑜伽服那樣緊縮

與此同時在北極圈北緯66度34分

天空一整天黑暗，干燥、風大而酷寒

地球繞著地軸畫出橢圓

在露臺產生的月亮抖顫時

繪聲繪影的靜物云不再動彈

老人的囑托就好比殘存的昨兒

梭子魚的青灰漂浮在林間湖面上

代課老師夢囈著教室里遺漏的一句

所有的所有鐘表都游向十二月末樂章

2022.10

《和戈達爾，閃回錄》

廢墟上生出詩的語言。

——《狂人皮埃羅》

還沒有懷舊就老了

一路毀棄汽車錢財行李

臺詞是幾乎前言不搭后語

黑白平原上鐵絲網網住花朵

誰會知道你，知道你會怎么想

表情或神情木然

永遠無法讀懂的眼色

面具下的臉龐已經發臭

既不有趣，也不更加難受

我們中間有的鬼卻不再變老

就好比卡桑德拉大橋被憤怒炸毀

動物園的動物到野地里搜尋管理員

男女主人公、死尸、槍支和廚具等等

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如果他演的是假的

直到道具手槍誤殺女主角之后才吐露道白

2022.10 贈張尹

《和老子，【不出戶篇>考辨》

不窺牖，見天道。

——《老子·不出戶篇》

不出戶不去看景色原物

那順性，與保命如影隨形

知曉的圖像沒有燃燒

熄滅為圖畫的過程

我自然我無為

古之無名氏曾威震四方

正義與公義因其抽象

而看不出它的形狀

我獨獨怕兮無兆

我好靜我無事

我愚人之心

萬物與我為一

無生無死之我與

形生老死之我同在

我獨昏昏兮我獨悶悶

經驗局限之我

從小空隙向外看

日月星辰翱翔蓬蒿

道我德我鏡像于無限

死神使得死亡意義復活

2022.5

《和杜甫，拯救黑海漆黑屋頂上的白鸛》

野哭幾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

——杜甫《閣夜》

一片配以擴音器的殺氣騰騰

在巡洋艦下鮮血澎湃的小島

五層十層樓高的硝煙和驚濤

臉碎開，炸斷的手臂揮舞

炮彈空中慢慢拉出無聲的軌跡

無人幸存得像水里幸存的魚

蛇形地翻卷著，汽化碳化

昔日電視或電影在哭笑中結束

曾經是戰爭使我們入迷，使得

我們的眼球在眼簾下柔和轉動

我們沙發上的身體安靜得像動物

而他們的小妻子，第聶伯河月亮下

穿睡衣在地鐵搜取戰伐視頻的女孩

他們的老母親，凄切的哽咽

在喀爾巴阡山脈下的教堂間

他們在草木苔蘚與瓦礫之間

來犯者比擊殺蚱蜢帶勁兒因為

這是冰河時代后人類的再次綻開

比個人的成長更引人入勝因為

人體的盛宴出戲時有豺狼入席

饕餮和暴虐，為之魔力倍增

一切涉及戰爭所抓取的幻象

與精彩，是否有意無意，屠殺

越界屠殺被接受至少是被默許了

炮灰們突擊散兵坑，坦克車隊操向廢墟

觀眾看到硝煙連天、血肉迸飛的場景

剪輯流暢，音響逼真，旁白亢奮

觀眾目不轉睛于他們的火中排練

你認為發生過這樣的事嗎？

既然發生了就知道該怎么做了嗎？

鏡頭外被射殺的赤裸熾熱的山毛櫸

白鸛冒煙彈片劃出世界毀滅前的輪廓

似乎東歐地圖格外令老劊子手養眼

似乎他在油漆油彩中表演無須血償

頭盔面具裂開，塑化液化的手臂揮舞

2022.2.26

《和晏殊，人之鏈》

一向年光有限生，等閑離別易消魂。

——晏殊《浣溪沙》

無論如何這將是個了不起的早晨

城市空曠

又涌現出它應有的一切

那些迎風飄灑的長發

那些蝴蝶結蝴蝶

那些嫩葉

那些舞動粉色的芽尖

那些滾動著夜露的草坪

那些草坪上卡通圖案的紙袋

那些陽臺上琴鍵一樣彈奏的花朵

廣場、商品，彩繪的大廈群與小巷

奶罐擺滿整個模范社區

白云像裝置一樣排列在藍天上

帶鴿哨的白鴿以教科書的姿勢飛翔

汽車顫動著，人們一窩蜂擠到街上

那么如此之多的時裝閃耀

而室內，鋪著棉麻臺布的餐桌

半支香煙一杯茶

蟑螂，一個弄皺的便簽

惺忪的臉龐定睛看到鏡中逐漸穩定的圖像

曙光像雨點一樣灑落在小貓的身體上

城郊的地下深處盾構機已被開啟

菜市場魚的鱗片對映秋葵菠菜的潤澤

與此對應，樓梯拐角的陰影處

一名下夜班的女工

因困倦而匆促的行走

不知被什么渺遠的音響敲斷

那是鎖鏈的敲擊

那是金屬質地的呻吟

和再也發不出聲音的尖叫

似乎，這些都避開了年長的祖父

他緩緩地坐下

但在他的意識里，孫女兒與母親的一聲告別

在他不忍移開的目光里，孫女兒與母親的一聲告別

就是奔赴戰場刑場前最后的泣訴

光鮮的孩童和婦女

將會在黎明后瘀痕累累

將會在千里之外的垃圾堆上被人撿走

將會遭遇沒有影子的至黑時刻到來

將會作為消逝的鐘聲回蕩在耳廓

“嘩啦”聲籠罩下的那聲道別

就是這座城市

發生的第一件大事

2022.2 贈亞思明

《和W.S.默溫，回蘇東坡的一封信》

幾乎在一千年以后

我仍然問著同樣的問題

——W.S.默溫《給蘇東坡的信》

那些樹，那些千年的古木

從夏天的熱浪陸續撤出的樹木

松蔭匝地的空空院落傳出棋語聲

五老峰巒如夕照中神情孤絕的老者

云端之上，鷹擊打黃銅心臟

星空下的一切都是事發地回放

應該是那樣選擇不由得如何選擇

知道怎樣選擇進行那樣的選擇

提出的問題往往就成答案

弈中，今夜會有多久

百靈銜含所有黎明來去

鳥問雀答取消所有的問題

或飛瀉答案激蕩懸疑的空蒙

對坐者以難以想象的姿勢沉沒

山鳴谷應，月亮映照凝固的瀑流

2022.9 贈亦來

《和杜甫，以病為鏡》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杜甫《登高》

樹林里朽爛的斧柄

灰燼色的火焰

黃鸝喉嚨里的黑歪槐

書面的愛恰巧書合上了

凌晨尚未清掃沖洗的巷道

先輩的國土一半是

泥漿和磚塊堆砌云山一半是

鳥群在天空飛翔的旋渦一半是

病癥給美德鑲上絕望

摻雜著恐懼的同情

人體建筑中的女體建筑

賦予雨中馬斷斷續續的閃爍

桂花和狗尾草在攪拌空氣

老家照片影響街的亮度

你的病歷很美

2022.9

《和盧照鄰，離墓地越來越遠》

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

——盧照鄰《長安古意》

陌生的街道筆直而幽深

每天吞沒男孩的窗口不見了

口罩后面的一絲微笑提示我們

多年以前已成為多年以后

我對著老家拍攝，故鄉

卻沒有被固定在照片里

世界因為邏輯而存在

只要我還戴著1984年的眼鏡

翻開書本，就能夠看到

那篇讀過還想再讀的課文

我記得我在回答父親時撒謊

說出的那句話是沙啞的

那是個急促而遙遠的夜晚

告別母親，我跟著父親

到縣城唯一燈光球場看籃球

回去時我伏在他背上睡著了

在輕微的顛簸下我微微睜開眼

看見他的腿部的一片星光

2023.5 獻給劉朝迅

《和佚名，暗門》

君子作歌，維以告哀。

——《詩經·小雅·谷風之什》

四月是隱喻復活月份

植物們在發綠的光線中

彈起枝條，離開車棚的單車

如漫行到荒灘的羊兒一樣

凝視雨絲中冒出的草尖

洪山公園的相親者猶如救護車

送去陸軍總醫院急診科的急救者

滿病房的臉和滿斜坡的涼下來的臉

像鉛筆畫的陰影與線條凌亂

藏匿在巨大墻板里的盾構機

發出一種夯擊蜷縮物體的聲響

寶通寺的臺階上霧霾像浮游生物

劃來劃去地在輕緩的氣流中

我的母親消失在急救室的暗門里

以及58年零10天的陪伴恩情

天黑了，我閉上自己猶如

閉上閃爍的嬰兒的眼睛

黑暗的光芒洗凈眼瞼

2023.4 獻給李德英

《和李商隱，清明鳥鳴》

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

——李商隱《過楚宮》

緋紅的朝霞，帶有露水

纖云是白色的，含有蜜汁

一些過去的瞬間懸停在那兒

從前小徑的雨絲如少女的曲線

再一次，目睹著窗外被時間填滿

喜鵲和白鷺是霧化的事物

我父親母親在人世間的圖像

在家鄉的森林公墓里日漸穩定

我們在清明那天演替一樣地離開

鳥鳴，在柔和的畫面里被載入史冊

2023.4

《和王冕，火車上的情緒》

舉頭望云林，愧聽慧鳥語。

——王冕《墨萱圖》

一個胡子拉碴的人正在

給路過的客人畫素描

另一個人在紙面漸漸顯現

畫得很像，只美化一點點

把眼瞳的反光調亮一點點

我手捂著凍僵的愛情

我坐在家里獲取在火車上的情緒

還有聲紋和腦電波

我從一個環保主義者轉換成

一個個扶弱濟貧的人

電視一直開著，播放

那一個年代的所有節目

清風充盈肺部，涼爽深邃

沒暴露出哪怕一絲的憂懼

和怒意：高燒者滾燙的淚水

尾隨著干垃圾的一陣風

尾隨著凱迪拉克的一陣風

“一切像剛睡醒的樣子”

瘋子發出瘋子們的笑聲

既是真相，又不是事實

20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