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莉的守靈儀式上，我終于得到了采訪夏瞳的預約。人們說我太幸運了，夏瞳以嚴肅認真淡泊名利而著稱，素來很少接受媒體的訪問。這次也不例外，幾乎所有的采訪要求都被她拒絕。她惟獨答應了我而已。“你這個菜鳥不知道有什么魅力？”同行們側目。

這我如何能知道？我只在約定的咖啡館里等待夏瞳的出現。

深秋巴黎的街道，因為下著小雨所以顯得格外的冷清。莫莉的遺體應該是在今天被運送回國吧？國內首屈一指的飛天現代舞團首席主演——才三十三歲的莫莉在巴黎公演期間因為過度使用精神藥物而猝死于酒店中。原定七天的巴黎歌劇院公演才只進行了一半，而莫莉作為一個舞蹈家的華麗人生，也才走過一半而已。

大家是在扼腕嘆息呢？還是只像我們這些記者一樣，忙著挖掘死人的新聞，接著再去尋找一個新目標？

我的印象里，莫莉是大膽又美麗的。她的成名作是現代芭蕾舞劇《卡門》。都說自Zizi Jeanmaire之后，再沒有人比莫莉更能詮釋出卡門的神韻了。莫莉的一笑一顰，每一個旋轉，每一個跳躍都帶著無法抗拒的魅力。記得當年她還不過是國立芭蕾舞團一個默默無名的群舞演員，自從被挑中出演《卡門》，她而一夜成名，迅速被破格提升為主演。不過，她最終還是不喜歡哀怨的《吉賽爾》，凄婉的《天鵝湖》或者甜美的《睡美人》，不喜歡古典芭蕾中那些程式化的王子公主，選擇跳槽去飛天現代舞團。從此，在舞臺上塑造了一個又一個打破傳統的經典角色。

生活中的莫莉和舞臺上的很像。閑暇的時候她喜歡周游世界，潛水、滑雪、賽車、賭博。她緋聞不斷，又從不偷偷摸摸收斂鋒芒，故爾是我們記者的最愛——光是我們周刊就已經用她和她不同的男友做了十幾次封面。

如今她死了，也許關于她的各種故事還能再上十來次封面。

這種想法太冷酷了。我打了個哆嗦，把視線從遠處收回來，看著窗外近處地面上的落葉，剛剛失去生命，顏色還鮮麗著呢！火紅、金黃，又有點兒像凌亂的化妝臺……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雙腳，黑色的高跟鞋，黑色的絲襪，修長而筆直的小腿，不過黑呢筒裙長及膝蓋，外頭還有黑風衣，遮住了其他的風景。

這是舞者的腿，我立刻就反應了過來，是夏瞳來了。

然而抬眼看時，她已經從窗口消失，下一瞬，便從咖啡館的大門走了進來。外面慘淡的天光，里面昏黃的壁燈，同時照在她身上有一種奇異的舞臺效果。她臉盤窄小，頭發梳得服服帖帖，顯得額頭光潔，眼睛分外的大，且黑，而嘴唇則分外的薄，沒有血色。她有雅致的象牙色的脖子，系了一條云灰色絲巾，都掖進了黑風衣的領子里。走起路來，上半身幾乎是不動的，下巴微抬，正像是在跳舞。

夏瞳，國立芭蕾舞團的首席主演。

人們的目光都追隨著她。不過她目不斜視地朝我這邊走來，到近前，輕輕一笑，像窗外的雨一樣淡如煙霧，就坐下了。

“夏瞳小姐，”有剎那，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以前總是從很遠的地方瞻仰舞臺上女神般的她，難得有機會和舞臺下的她這樣接近——不，她這樣美麗叫人不敢逼視，讓我感覺不是她下了舞臺，而是我走上了舞臺，來到了她的光芒之中。“很高興……很榮幸你肯接受我的采訪。”我有些結巴，遞過名片去，“在守靈儀式上已經給過你了……不知……”

夏瞳接過來，隨手放在桌上。打量著我，忽然道：“你也是跳過舞的人吧？”

好厲害的眼睛！不過也難怪——夏瞳，莫莉幼時的同學，生前的好友，也是三十三歲，也同樣是蜚聲國際的芭蕾舞蹈家。我趕緊承認：“夏小姐見笑了。我以前學過，不過到中學就放棄了。”

夏瞳點點頭：“我看到你的腿——膝蓋骨太突出了，即使不放棄也很難成為專業舞者。”

我當然知道自己身體的缺點，但是突然被她這樣說，還是有些尷尬。

夏瞳擺了擺手：“你不要介意。我習慣了看人先看腿——芭蕾舞者關鍵是要有一雙完美的腿——我自己的腿也不夠完美，所以才特別喜歡注意別人的腿。”

“啊，是。”我笨拙地應聲，“怎么會呢……夏小姐……”

夏瞳又自顧自說下去：“外行的人不太會注意，尤其，假如你的技術足夠好，別人也不會太挑剔你的腿。不過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我們那一班同學里，我和莫莉的腿都不是最標準最完美的——其實，好像大家都有點兒小缺陷。除了華眉。”

華眉。多年以前是國立芭蕾舞團的首席主演，不過很早因傷退役，之后活躍在電影圈，不久前嫁入豪門。

“我可以錄音嗎？”我問。

“隨便。”夏瞳向侍者要了一杯水。是那種修長的杯子，簡潔的直線條。水是冷的，且加了冰塊。稍稍一晃動，冰塊就浮浮沉沉，發出喀拉喀拉的響聲。

我等那冰塊沉靜下來。然后按下了錄音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