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蹦迪日
一
小水剛分手,前男友相親認識,因為太實用,人稱實用男。
實用男在銀行工作,爸爸是學校領導,有專門開車的司機,媽媽是醫院主任,掛專家號得提前一個月。小孩的學業不用愁了,看病也有門路了,他簡直是所有父母眼里的好女婿,親兒子,經濟高效,很上得了臺面。認識了一段時間,小水問他:要靠關系才能進銀行吧?他得意起來,又有些防備,好像小水馬上要動用他們家的關系。
實用男很健康。這健康有主流的意思,有道德的意思,有將一切壞變成好的意思。他對世界的認知基本來自教科書,處世的態度,倒全憑社會指導。這樣得體的人,很會拍領導馬屁,也很能討長輩歡喜,無用的朋友要盡快剔除,不好看的女人算不得女人。他的生活那樣干凈,沒有一點污穢。時代很寵這類人,所以他想要的總是能得到。他還很強調等級這個詞,說自己喜歡小水,就因為他們是同一等級的人。大家都說,人潮洶涌,能碰到如此實用的男人,是小水幸運,命也太好了。
實用男有個微信校友群,浩浩幾百人,每天輪流介紹自己,順便發一個紅包。一到中午,手機便長在他手上,搶個幾十塊能省一頓外賣錢,都是值得開心的。對他來講,開心是很容易的事。光憑這點,小水就嫉妒這個人。有次小水咨詢理財問題,正說著,實用男突然想起搶紅包的時間到了,趕忙撂下話頭,飛速捧起手機。說不上什么不好,只是等他搶完,又等別人搶完,盤點好每個人搶到多少,小水已經不需要他幫忙了。
那種對事情的算計讓人覺得,他給出去的愛也要精明規劃,一分愛一分貨色的意思。小水想如果結婚,怕是誰買電視誰買冰箱,也得分配得當。精明不是不好,精明也叫聰明,但有人的精明是步步相逼,有人的精明是以退為進。小水想起爸爸有次為災區募捐,說不清他是真有愛心,還是借這個由頭宣傳公司,總之,錢是實打實到了孩子們手里。
實用男第一次聽到小水不會燒飯,也不做家務,臉色比拖把還難看。可很快他又因相同的原因愛上她。小水家家底豐厚,各地置業,有不少收藏品。如此一來,缺點根本就是優點。他想多好,這個女人到四五十歲還等于孩童,爸媽的錢護著她,身邊一圈人跟著沾光,而女婿是中心的中心,他女人的財富就等于他的財富了。
第三次見面倆人逛商場,那時小水對實用男的實用,還沒什么概念。他試一雙鞋,左右扭動,恨不得鉆鏡子里頭,一面夸質量贊,一面脫了要走。恰好小水當日發了獎金,純屬心情好,便提著鞋去結賬。實用男兩眼一瞪,無法理解。在此之前他只請她吃過一頓飯,情人節禮物還在櫥窗里。可小水的個性里有那種慷慨,她難得快樂,一旦有了就很想分出去。別人到她家做客,她總是拿最好的東西招待,不愿讓人敗了興。
不是男友身份的問題,僅僅因為此刻在她身邊的人,恰好是他。然而是小水幼稚了。她以為他能懂,但他根本不相信世上有這種單純的分享;過一會明白了,堅定這就是愛。他自己都舍不得給女生花錢,可想而知小水是有多愛他。這樣琢磨著,實用男已連頭帶尾地熱起來,很難得夸了她一番。好話太好,反而恐怖起來。其實小水只想聽一句我懂你,但等來等去沒等到。她心里那么冷的一個人,他卻判定她從里到外發熱,源源不斷發熱。
有次吃飯聊到愛情,小水說,學校有個老師懷孕了,男方卻不肯娶她,那老師得了抑郁癥,再后來便跳樓自殺。實用男很得體切下一塊牛排,血肉模糊塞嘴里說,居然有這種事。小水知道斷章取義的講法,多少讓人誤解,便又細數一番過程,不下判斷只求真實。可實用男還是反應太快,太干脆,他繼續切牛排,面不改色說,那種人就是腦子有病,腦子有病有啥辦法?沒辦法的呀。聽到此小水立馬閉嘴。實用男說,牛排好吃吧,要不我給你拍一張,這種檔次的餐廳,發到朋友圈,面子不要太足。小水一時耳聾,她想那種人是哪種人,你又是哪種人,如果我也是那種人呢?
這才明白實用男快樂的原因。他把世上的事看得這樣輕巧,或者說,他只挑輕巧的一面。如此,她也沒法和他說自己的事、自己的家庭,她的煩惱對他來講,根本就是庸人自擾。要他理解愛中有恨、恨中有愛,愛恨同消共長,這實在太難了。就那一瞬,小水知道這輩子都不會愛這個人。她對他,只有人類最基礎的情感。
看到小水沒有應聲贊同,實用男的臉再次拉成拖把。談不上多愛她,但在他眼里,小水等于自己身上的一個器官。要自己的器官動,它不動;要它不動,它亂動,你說能不生氣嘛!可外人看到他倆,竟覺得如此般配。這樣懂生活的搶手貨,小水未免太賺。
對于小水愛蹦迪這點,實用男也是格外不滿。她站上舞臺,有天然的感染力,美是美,但本屬于實用男一個人的美,現在被太多人瓜分,那美也變得臟起來。雖說海外留學回來,但實用男派頭上洋氣,骨子里傳統,大有中體西用的味道。
關于美德,他自有堅守,喜歡把女人分門別類,用權威的口吻說,這女的適合當老婆,那女的適合當情婦。小水第一次聽到這評價很驚奇,她反問,那能不能講,這男的適合當老公,那男的適合當情夫?實用男皺眉說,沒這種講法。小水說,有啥不一樣,女人可以貼標簽,男人也可以吧。她問得很委婉,其實心里想,為啥女人不是貞女就是蕩婦,男人無論出軌與否,照樣當好先生。
實用男懵在原地,斟酌半天說,有些事不要細想,細想有啥好處,社會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跟著做不簡單嗎?小水說,是吧,原來你這種思路。實用男說,社會化程度越高,人就越自由,我這話有點學術,你一時半會聽不懂不要緊,回家好好悟一悟,相當妙。
實用男視他的一切理所應當,甚至覺得毫無優待,毫無特權,還嫌世界對他不公平。他也強調,有想法的女性值得尊重,但小水清楚,這句的潛臺詞是,太有想法的女性根本不需要尊重。
有意思的是,實用男不愿小水蹦迪,但他迷戀她恰恰也因為這點。長這么大,念書從未逃課,生活從未越軌,他和小水在一起,第一次體會到犯規的樂趣。人就這副德行,越早犯規越能收斂,越晚犯規越易上癮。實用男到后來都怕了,怕在舞池里跳太歡,跳太猛,那個真實的自己會不小心滑出來,嚇所有人一跳。接近高潮時,實用男腦子一醒突然抽離,拉緊小水說,我們結婚吧。小水邊跳邊喊,啥?實用男說,再這樣跳下去,事情不對頭了。小水喊,啥事不對頭?實用男說,啥事都不對頭了。小水喊,聽不懂。實用男說,結婚吧,結了婚,一切都會好的。
關于這點,小水始終沒搭他的腔。有回實用男說,我爸講你太漂亮了。小水心想,他告訴她這話,原意是想借他爸捧一下她,順帶多要些愛。但實際上這話的意思是,因為漂亮所以難控制。他是聽話的乖寶寶,沒什么主張,他爸倒是明眼人,他們家容不下她這種女孩。小水腦海里馬上浮現他未來老婆的樣子,籠統,持家,一團和氣。總之,必須是他的同類。
有時連實用男的真名,小水都突然想不起。但他很安全,這是當然的,甚至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地方。如果結婚,小水也相信他會愛她一輩子,不為別的,僅僅為法律認定他是她的老公。實用男說自己重感情,其實是說重社會對他的感情。那樣愛惜名譽的一個人,面子毀了,一天都活不下去。他是為了結婚才遇到小水,而非遇到小水才想結婚。兩者有啥差別,小水猜他連這點都無法區分。想到自己的好要在這種人手里埋沒,活生生浪費,小水難得疼惜起自己。
提出分手也是很偶然的,她自己都沒做好準備。一次閑逛,看實用男那樣自信邁步,仿佛整條路為他匍匐,小水便不自覺說出口了。說完也沒很心痛,流了一點淚,單純為青春逝去,可惜時間耗費在無意義的地方。
分手那晚小水想,如果若干年后在街上碰到,實用男會不會變一副模樣,坦誠對她說,我結婚了,但也出軌了,我知道你講的那種真的愛是什么意思了。小水不是贊成背叛,只是假以時日,他能不為別人、只為自己地活一次嗎?或者說,他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樣嗎?這輩子他還有機會知道嗎?很難講。或許他如今的生活,就是他最好的歸宿。有那樣的人,快樂全都來自社會。小水不再去想,他和她本就沒關系了,第二天睡覺醒來只覺自由真好。但大家背后都八卦,放跑這個實用男,她腦子被門夾了吧。
二
小水在一家新媒體公司上班。說不上好,說不上不好,相當于流水線的螺絲釘,啥活都干缺哪補哪。白日在職場耗盡,回家便沒精力想七想八,肥皂劇有一搭沒一搭地看,手機刷半天不是八卦就是網購,時間很快打發過去。每到這種時候,小水尤為嫉妒實用男,他一定會說,不愁吃喝,不患重病,小日子過到這種地步,還有啥不滿足?有這種人,是真的滿足,還沒經歷風浪就已到老年人心態,簡直生活上的天才。小水不行,百般給自己洗腦,依然做不到麻木。總靜不下來,總有地方蠢蠢欲動。情緒攢到滿出來時,就必須去酒吧蹦一次迪。昏昏沉沉意識模糊,跳到忘記自己,第二天醒來重新當一個正常人。
這天八點下班,她又受一肚子氣。根本想不到吃飯,只盤算沖回家,放了包換好衣服,去酒吧喝一杯。公寓電梯等太久,小水焦躁,猛按按鈕,像極自己的人生,按了無濟于事還在按。等到電梯門開,幾個搬家工人涌出,小水才意識到有新鄰居了。但三十多層高樓,誰搬進誰搬出,和她有什么關系。要關門,卻聽到聲音喊,小姐等一等。她抬頭,只見另一搬家工人推著拖車進來,車上堆幾大紙箱,箱子里塞滿書。小水被逼到角落沾一身灰,搬家工人抱歉著笑說,這年頭還有人看書,稀奇吧。小水說,是啊,稀奇的。
她隨手拿起一本書,封底有幾行詩。她在心里默讀:我們徒然地辜負了青春,每時每刻都在做青春的叛徒,而青春它也欺騙過我們,我們許多美好的愿望,和我們許多的新鮮夢想,倏忽之間便煙消云散,如秋天腐爛的落葉一般。翻到封面一看,書名寫《葉甫蓋尼·奧涅金》。眼睛瞬間被灼傷,小水整個人都醒來,燙手地把書丟回去,一張名片卻掉出來,撿起看,上面寫“空心愛酒吧”,地址電話,老板名字,一應俱全。小水把名片攥在手里,攥到發皺。
出電梯,發現倆人原到同一層。搬家工人一面推車,一面問,于先生,這些書要怎么放?小水忍不住轉頭,對面那戶敞著門,一個穿西裝男人背影,高高大大,正值壯年的樣子。他忙著整理,始終不轉過身。小水覺得她心里應當有些想法,但沒有。習慣性失望了。
開鎖回家,卻看到媽媽正彎腰,熱火朝天打掃,小水把包往臺上一摜心想,又來了,講多少次,來之前要講一聲,從來不講。小水媽擦著柜子頭都不抬說,回來了。小水有氣無力說,嗯。小水媽說,這么晚回來。小水說,加班。小水媽說,天天加班,也不見掙多少錢。小水說,大家都這樣。小水媽說,讓你爸安排一個辦公室閑職,喝喝茶看看報,不是蠻好。小水說,現在沒人看報。小水媽說,我講的不是這意思,你懂的呀,一天到晚犟個什么勁。
小水媽邊擦,邊把臺面上東西收進柜里。小水心想,白費勁,反正等你走了,塞進去啥我就拿出來啥。但懶得爭,爭來爭去還是以前吵架那套,重復太多次,沒開口心已累了。小水媽擦到喘氣,停下來叉腰說,去把窗戶開了,家里太悶。小水懶懶地說,我洗個臉就去。小水媽急躁起來,叫你做點事怎么這樣費勁!沒等小水反應,她已先行一步開窗。小水想這人就是這樣,要別人做事,恨不得馬上去做,不管手頭多要緊,都得放下聽她的。
看風刮著窗,等于來回扇人耳光,小水回憶起高中念書時,小水爸常年出差,母女倆睡一塊。小水做卷子到深夜,最后一個上床。小水媽躺著看無聲電視,問,你門窗檢查了吧?小水媽很警惕,總擔心有人闖進來。沒辦法,小水又掀被子起身。可每次檢查,每次都關死。現在想來,小水媽要女兒做什么事,并不是真的要她做,而是提醒她,有人考慮你的安全,有人時刻為你提心吊膽。等于女兒的四肢生來是擺設,專給人發脾氣用的。
過了一會,小水媽端來兩個碗,黃澄澄芒果,大碗盛整齊切塊,小碗放邊角切丁。小水媽把大碗擺小水面前,自己端小碗問,男朋友談咋樣?小水把大碗推回去說,天晚了,你要不早點走?小水媽也推碗說,聽介紹人講,男方有結婚的打算。小水繼續推碗說,你開車來的,夜里不安全吧。小水媽又推碗說,媽媽很看好你們,講講呀,有沒有希望?小水不放棄,再次推碗說,晚睡對身體不好,你走吧。
小水媽忽然火氣上頭,臉色一變,把碗重重砸桌上說,啥意思,一直趕我走。小水撇過頭說,分手了。小水媽說,啥?小水說,分手了呀。小水媽很震驚,仿佛一個人中特等獎卻把彩票撕了。小水不耐煩說,他對我沒感覺。小水媽說,瞎講,沒感覺還提結婚。小水說,介紹人聽錯了。小水媽說,是你做了啥讓人誤解了吧。
小水白眼一翻只覺莫名。小水媽自己天然地感到抱歉,就總覺得女兒也虧欠別人。如果小水說,男孩無聊講不到一塊,小水媽就說,是你這人矯情。如果小水說,男孩不正經痞氣太重,小水媽就說,誰叫你穿這種樣子。小水憎恨她的善良,一個人善良到沒底線,和惡也沒什么區別了。之前小水媽忙前忙后,搜刮身邊多少優質貨色,小水不忍辜負好意,為顧她的用心答應見見實用男。可小水媽體悟不到女兒情緒,還以為苦盡甘來,終于要把她嫁出去。
小水媽痛心說,分就分了,為啥芒果也不吃?小水心想,家里整整一箱芒果又吃不完,你何苦做出這副犧牲樣子,如果我此刻吃了,就等于占你便宜,欠一堆情感債,我傻吧,我寧愿絕食也不會動一口。想完這番,小水說,沒胃口,不想吃。小水媽一聽來勁了,叨叨叨說,是不是又犯胃病,你說你,飯不好好吃成天叫外賣,有胃口就怪了,芝麻核桃粉吃完了吧,我又給你帶了一罐,真是上輩子欠你的。她邊講邊開櫥柜,一看,上次整整一玻璃罐動都沒動。小水說,我講多少次,不想吃不喜歡吃,你別送了。小水媽根本不理,把新的一罐擺進去,嘴里默念,芝麻養發核桃補腦,你高三時不吃這些,怎么能考上大學?
小水說的話,小水媽從來不上心。一個對別人的話不上心的人,還要讓別人對自己的話上心,這種專制天性,真的難改。但有人會和天性對抗,有人任由天性擺布。對抗的人,能理解擺布之下的惰性;可被擺布的人,從來不懂對抗的意義。小水想來想去,還是沒法和小水媽講理。她飛速換了衣服,挎上時髦小包急于去酒吧蹦迪,小水媽不走,她走總好了吧。
開了門,誰知小水媽眼疾手快,搶先擋前面說,做啥,這么晚還去哪?小水說,約了朋友外面談談。小水媽說,啥朋友?小水說,大學閨蜜。小水媽說,哪個閨蜜?小水說,你不認識。小水媽說,改到明天。小水說,臨時放鴿子我做不出來。小水媽說,那就不該約晚上,我講過吧,講多少次,晚上不要出門,出門不要背包,萬一遇到壞人搶劫,你追還是不追,跑還是不跑,這么大的人了總讓人擔心,你活到現在讓我輕松過嗎?演講還沒結束,小水一屁股坐回沙發,投降了。媽媽的愛沒完沒了,仿佛一種絕癥活生生纏繞她。
小水一時耳聾,卻不自主琢磨,小水媽自以為逃避危險,但在這世上活得再小心,危險還是會拐彎上門。萬一真的遇難,她并沒教女兒怎么報警,準備哪款防狼噴霧,也沒靜下心問她去哪,網約車有沒有填聯系人。一個安全意識很強的人,恰恰不懂任何安全措施。她覺得說幾句注意安全,不斷重復安全,就好像真的會安全。
小水突然意識到,媽媽對待危險的態度,就是對待生活的態度。她做所有事只為逃避,逃避真相,逃避自我,連二十多年來說同樣一段話都從未發現。小水刻薄,忽然明白爸爸一回家,篤篤定當木頭人的原因。
小水打斷說,不講了好吧。小水媽愣住說,啥,話都不讓我講,你對媽媽這種態度。小水說,要么我走要么你走,選一個。小水媽說,你不能走,你也沒理由趕我走。小水說,搞清楚好吧,這是我家。小水媽說,房是我們買的,你付過一分錢嗎?小水聽到此忽然氣壯起來,她說,真要講這么準確,我倒要問,房是你買的還是我爸買的,你付過一分錢嗎?小水媽震在原地,被刺痛到極深,幾秒后她拉開櫥柜,拿出兩公斤玻璃罐氣急敗壞摔地上,一時粉末飄溢,碎片飛濺。
就在此時,小水感到腳下硌著疼。挪開看,原來是玩具毛絨羊的玻璃眼珠,之前掉了一只,找半天不知滾哪里去。如今突然出現仿佛一種暗示,是媽媽買的毛絨羊,陪她過了整個童年。小水一口氣堵胸腔,想都沒想便一腳踢開那眼珠,咕嚕咕嚕滾,滾出門外。母女情感到這種地步,還談什么溫暖,什么留戀。
三
小水打車去酒吧,看窗外燈紅酒綠,風景一路后退,不知怎么,有種欲抓時間、時間卻活活流走之感。不替自己,替小水媽。剛才在家她已注意到,小水媽穿時髦嶄新衣服。想來不正常,辦公室清閑上班,一堆女人明爭暗斗,小水媽向來低調,不會穿到如此招搖。那便是下了班又回家,換套衣服才來。不用見客不用飯局,魅力僅僅消耗于家務。當然也可能是這幾年,母女漸行漸遠,小水媽突然在意女兒面前形象,盡力跟上步伐好不被嫌棄。
曾經一次,倆人逛街碰到小水同事,小水一路搶先,根本不給小水媽發言機會,就是怕她說錯、笑錯,徒然暴露短處。小水媽察覺,找了借口知趣走開。一個女人拉扯孩子近三十年,到頭來,竟這樣如履薄冰。
但她也太閑。不是下班后順路過來,而是有時間先回家跑一趟,等于整個晚上,小水媽開車,做家務,等女兒,噼里啪啦吵架。可見小水爸今晚又應酬,等會她回家,浴室沖澡,電視換頻,等丈夫到深更半夜。一個女人離了別人,居然沒自己的生活。小水想有時對媽媽態度惡劣,也許是負罪太深,深到某種程度便轉化成了恨。
思緒飄蕩,又忽然想起小水媽砸玻璃罐,芝麻核桃粉洋洋灑灑落整個樓道。新鄰居西裝筆挺,搬家紙箱里樣樣碼整齊,看來是干凈的人,講秩序的人。小水不愿惹麻煩,或者說避免和人產生過深牽連,覺得最好回家打掃,等一切恢復原樣再定心蹦迪。正準備掉頭,司機卻一腳剎車停路邊說,到了,空心愛酒吧。
小水心里一震,恍惚下車,只見眼前酒吧,招牌“空心愛”三個大字醒目到刺眼。動次打次音樂,穿透力過強,傳出大門到小水腳邊。幾個吊帶熱褲辣女,一路咯咯笑扭屁股進去。小水想錯,以為“空心愛”這種名字適合幽靜清吧,燈光昏暗放曖昧鋼琴曲,兩三友人相互湊耳,窸窸窣窣講隱私。可眼前一切剛好相反。又想到此地隔幾條街便是小水大學校園,畢業后再沒回過,青春就此告別,一時間萬千情感涌上心頭,小水幾乎落淚。
進到酒吧,舞池里擠滿男女,一圈卡座到處香檳聲,打鬧聲,骰子嘩啦聲。豪華座位區一小鮮肉掛足名牌,腳踩牛皮沙發,手持當下最流行鈔票槍,超強馬力只輕輕一按,玩具美鈔砰砰掃射,各路美女瞬間瘋狂,淋著鈔票雨嗲聲尖叫。小水笑笑,這種時代這種景象,還有啥不正常,一切正常才叫不正常。她到吧臺點酒,仰頭喝光,再搖晃進舞池蹦迪。射燈明明暗暗,陌生男女你來我往,誰也看不清誰。等酒精消耗,再去吧臺來一杯,咚咚干掉繼續蹦迪。音樂越快舞步越快,越可丟掉自己,忘記自己。
可惜小水酒量好,唯一壞處是不醉。好幾次擺動,目光便撞上吧臺某個西裝男人,小水渾身一顫瞬間清醒。烏泱泱人潮,難以看清西裝男具體模樣,只覺一雙犀利眼睛黏自己身上不放。汗珠滴落,劉海濕答答粘額頭,小水跳得不自在終于停下了。左右擠開到衛生間,門口排長龍隊伍,小水泡于酒氣呼吸困難,單想去洗手臺照個鏡子,張望一番又作罷。
這時想起走廊盡頭有一處拐角,幾平米的地方開扇窗,靠墻擺酒柜,放各場歡愉后的瓶瓶罐罐,等回收等賤賣,相當于酒吧的垃圾場,最無人去處便是此角落。
小水走進去,一面呼吸窗縫新鮮空氣,一面照反光鏡面整理劉海。攏來攏去總有一撮不聽話,等到幾乎服帖,小水又發覺自己太無聊。在干什么,期待什么,她這種人配得上幸福吧?這樣想著已冷笑起來,索性兩三下再把劉海弄亂。
誰知背后突然聲響,低沉磁性男聲說,其實怎樣都好看。小水一嚇,背上出冷汗回頭看,才見酒柜陰影里隱著那西裝男人。不知怎么,她無知無覺第一個動作,還是去撩劉海。西裝男一手插袋,倚墻笑笑。小水語氣沖起來說,躲這有意思嗎,嚇誰呢?西裝男還是笑。小水感到失態,因為緊張更失態了,她板臉說,你笑啥,有啥好笑的。西裝男說,看你可愛就忍不住了。小水說,有病。
她正要走,西裝男又開口,一個女孩獨自來夜店,威士忌痛快喝,舞池里痛快跳,也不怕危險,膽子大的。小水扭過頭說,最大的危險是你吧,穿得人模狗樣,一個人坐吧臺,假裝跟老板說笑,其實眼神到處瞄到處找,典型廣撒網多釣魚。西裝男說,原來一直盯我看。小水瞬間臉紅說,明明是你跟蹤我。西裝男說,這家店我常來,這角落我也常呆,從時間上看我比你早到。小水說,奇怪吧,這里要酒沒酒,要女人沒女人,喜歡呆這摸黑,不知盤算什么壞心思。
西裝男邊笑邊走出陰影,小水看他一米八個子,端正五官肌肉身材,便不自主后退。空間狹窄空氣曖昧,有一度,她以為他要逼自己到墻角,誰知進了幾步他又忽然轉身,蹲下去,從酒柜底部抽出一本書,拍拍灰,一時塵埃四起。
西裝男說,這書你沒看過吧。小水說,啥意思我不懂。西裝男說,人越多的地方越感孤獨,有時可樂喝到一半,我就來這個地方讀小說。小水說,啥,你不喝酒喝可樂。西裝男把書擺她眼前,封面上寫《空心愛》,換行寫“短篇小說集”,因被壓太久中央明顯一處凹痕。
小水不屑聳肩說,來酒吧看這種東西,無聊。西裝男說,是啊,工作生活哪一樣不無聊。小水心里一震,盯著書說,書名和酒吧一樣,不是巧合吧。西裝男說,這家店我來七八年,老板換幾輪,店名倒一直沒換,上任老板告訴我,有一個十八線小作家,二十四五歲,在這酒吧寫好多小說,臨到出書,索性以店名為整本書名。小水說,聽上去有情調,這書應該暢銷。
西裝男從口袋里掏出手帕,一點點擦封面說,小作家想出書,把所有短篇打印下來裝訂成冊,結果找一圈出版社,編輯都講,小同學啊,文學小眾市場不好,你也知道的,要么自帶粉絲要么自掏腰包,不然我們太難做。小作家拿不出粉絲也拿不出錢,又臉皮薄,不喜歡強人所難,從始至終笑盈盈說好,好的。到最后碰一肚子灰,只好來空心愛酒吧買醉。
她喝到興頭上,從包里掏出簡陋打印稿,要送給老板。老板講,明知不賺錢還去寫,明知死路一條還要走,有你這種人吧。小作家只喝酒,嘿嘿傻笑。老板講,好了不要寫了,明天來店里打工,踏踏實實生活。小作家還是喝酒,嘿嘿傻笑。
第二天老板看新聞,手機刷到無人關注板塊,意外彈出一條,說今天凌晨,某無業游民醉酒,過馬路時車禍身亡。老板一驚,放大照片看路牌,看死者信息,果真就是這個小作家。還記得當時出店,小作家意識清醒十分理智,究竟轉場去了別的酒吧,斷片后被撞,還是借著喝多的名義故意被撞,又有誰知道。但從此,老板收下此書。
小水一時沉默,隔墻還能聽到動次打次音樂,但太遙遠太恍惚,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小水說,等于講,這本書是小作家的遺作,在這世上《空心愛》僅此一本。西裝男點頭說,應該是。小水說,那我不懂,這種孤本壓酒柜下啥意思?西裝男說,生意不好做,上任老板開不下去,房東催租催到把他趕走,搬家時太匆忙,書塞角落里忘拿了。現任老板又講經濟,凡事都廢物利用,當時酒柜歪斜,老板不舍得換,順手拿書墊柜腳,穩穩當當正好。小水說,可惜了。西裝男說,不可惜,人死了也不過一把灰撒掉。
小水接過書,仔細摩挲起來。西裝男說,有次我太無聊,來這邊透氣,手一滑手機掉地上,蹲下撿時發現這書,于是每次來每次看,有時一篇,有時半篇,有些章節反反復復。小水說,這么看寫得不錯。西裝男說,怎么講,年紀擺在那,再好也好不到哪去。小水說,那為何反復讀。西裝男說,小作家真誠,這年頭啥都不缺,就缺真誠。小水說,是吧。
西裝男說,多少人到這角落抽煙閑聊,扶墻嘔吐,或者生理需求就地解決,但從來沒人注意這書,就算看到也當垃圾墊腳石。小水說,正常的。西裝男半點頭半嘆氣。小水說,只是你把書抽出來,酒柜不會倒嗎?西裝男伸手,從頂層找出一沓玩具美鈔,整整齊齊墊到柜腳下。他說爽吧,這種感覺。小水看著上百空酒瓶的重量,壓于人人向往的美鈔,不由得笑了。
西裝男起身又說,今天有緣,《空心愛》你不妨讀讀看,有啥觀點見解我們可以交流。小水把書塞回他手里說,我畢業后再沒看過書,文盲一個,今天就到這吧,我要走了。西裝男說,你會后悔的。小水說,有啥好后悔。西裝男說,有件事你不困惑嗎?小水說,啥?西裝男說,小作家投胎不行,運氣不行,命里每樣通通不行,但她還是笑,臨死那天依舊笑,什么原因?小水搖頭說,我剛就想問。西裝男說,那天晚上酒吧老板提了同樣的問題。小水說,講,快講。西裝男說,小作家笑瞇瞇講,這不是很簡單嘛,因為做自己,做喜歡的事,太開心了。小水定住,要離開的腿根本邁不動。
此時西裝男手摸內側胸袋,掏出黑瑩瑩玻璃珠說,熟悉吧。小水看了吃驚不敢肯定。西裝男說,搬家第一天就聽到鄰居吵架,罐頭砸地上真是心痛。等到一切安靜了我開門,這顆玻璃珠滾到腳邊,有瞳孔,有深淺,明顯不是普通彈珠,我猜某個玩具動物上掉的,一層樓只兩戶,不是我的那只能是你的。小水愣在原地,一句講不出。
西裝男整整衣服,正式口氣說,你好,我叫于淼,干勾于,三水淼,別人叫我大魚,你的新鄰居。冤家路窄,小水來不及細想,只伸手說,把我的東西還我,謝謝。西裝男突然收手,玻璃眼珠攥掌心說,當時透過貓眼,我看你一腳踢開,根本是想丟掉。小水說,現在反悔可以吧。西裝男說,當然可以,只是我有條件。小水瞪眼說,啥?
西裝男說,一個人讀小說難免孤獨,想法對不對,理解是不是狹隘,都不清楚,你陪我一起讀,倆人志同道合說說笑笑,豈不人生一大快事。小水說,誰跟你志同道合,時間多是吧。西裝男笑笑說,一起讀,東西就還你。小水猶豫再三說,算了,我不要好了吧,我走了。西裝男說,沒問題,你啥時候想通,就啥時候來找我。
小水正扭頭走人,西裝男又說,還有一件事我覺得你應當知道。小水停下不耐煩說,又啥事,一次性講完。西裝男說,當時我開門,走廊到處是芝麻粉,我有潔癖,一點都看不下去,必須打掃干凈。小水自覺理虧,扭過身說,其實不用麻煩你,我回家后自然會弄干凈。西裝男說,掃到一半電梯門響,你媽媽回來了。小水說,什么?
西裝男說,阿姨太客氣,左一個抱歉右一個抱歉,我講不要緊的。阿姨講,小水這孩子懂事,她肯定會打掃,但從小到大沒怎么做過家務,又怕她弄不干凈,壞了鄰里關系就不好了。我講阿姨,我太懂你,做大人的就是這樣,小孩再不聽話,還是忍不住對她好。阿姨講,其實我也有不對,可真要攤開講又開不了口。我安慰阿姨說,正常的,家家戶戶都這樣。講到這里阿姨已雙眼通紅。
小水低頭,想到沙發上毛絨羊如今眼球剝落,空留深深一個窟窿,突然間胸口發痛。此時西裝男遞書到眼前,翻目錄一頁說,盲人摸象啥意思,懂的吧?小水不吭聲。西裝男說,生活是一頭大象,而我們都是盲人,讀讀看,第一篇小說《盲人摸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