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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時間軍團

[美]邁克爾·斯萬維克 著

付斌 譯

LEGIONS IN TIME

by

Michael Swanwick

邁克爾·斯萬維克,美國著名科幻作家,多次獲得雨果獎,也獲得過星云獎、世界奇幻獎、西奧多·斯特金獎等。斯萬維克的經典長篇包括《地球龍骨》《潮汐站》等。同長篇小說相比,斯萬維克的中短篇小說功力更加深厚,在創作高峰期,他幾乎每年都會收獲雨果獎或星云獎。《銀河邊緣·多面AI》曾刊登他的雨果獎獲獎中篇《機器的脈搏》。

本篇榮獲2004年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

Copyright ? 2004 by Michael Swanwick

埃麗諾·沃伊格特的工作,比她身邊人的工作都怪。她每天在辦公室上八個小時的班,卻沒有任何事情可做。她唯一的任務就是坐在一張桌子后面,盯著那個小壁櫥的門。她的桌上有一個按鈕,如果有人從壁櫥里走出來,她就按下按鈕。墻上有一只巨大的鐘,每天中午十二點,她需要走到那道門前,用預留給她的鑰匙打開門。壁櫥里面是空的,她已經看過了,里面既沒有暗門,也沒有秘密控制板。那就是一個空蕩蕩的壁櫥。

如果她看到了什么不尋常的事情,就得走回辦公桌旁邊,按下那個按鈕。

“什么不尋常的情況?”被錄用的時候她曾經問過這個問題,“我不明白,我需要提防什么?”

“等你看到的時候,就知道了。”塔爾布雷科先生用他那奇怪的口音說。塔爾布雷科先生就是她的老板,看上去有些像外國人。他的外貌超乎想象的古怪——皮膚慘白,頭上一根頭發也沒有。所以,當他摘下帽子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某種蘑菇。他的耳朵特別小,還有點尖。她覺得對方沒準兒得了什么病。但是,他每小時付她兩美元,對她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這算不錯的薪酬。

她輪值結束時,來接班的是個蓬頭垢面的年輕人,他無意中說過自己是個詩人。早上當她來上班時,一位很胖的黑人女性會一言不發地從那個位置站起來,在衣架上拿起帽子和外套,儀態雍容地離開。

埃麗諾天天坐在桌子后面,無事可做。她獲悉自己不能看書,免得沉迷于情節而忘記盯著那道門;但是她可以玩縱橫字謎游戲,因為人們在玩這個的時候不會太過專注。百無聊賴的她,做了不少針線活兒,甚至在考慮要不要嘗試一下梭織。

一段時間后,她琢磨起這道門來。如果違反禁令,在非正午時間打開它,會看到什么呢?她發現自己的想象力十分貧乏,無論她怎么努力地想要生動地描繪門打開時會出現什么,卻都只想得到一些無趣的物件:掃帚、拖把、運動器材、膠皮套鞋或者舊衣服之類的。在一個壁櫥里,還會有什么?還能有什么?

有時候,她會在這些想象的驅使下,不由自主地走向那道門。有一次,她竟然將手放在了門把手上,差點兒打開門。但是,害怕丟掉工作的念頭及時阻止了她。

這可真讓人抓狂。

她輪值的時候,塔爾布雷科先生來過辦公室兩次。他每次都穿著那套黑色西裝,系著同一條黑色窄領帶。“你有手表嗎?”他問。

“有的,先生。”第一次回答時,她伸出手腕給他看自己的手表。他傲慢地漠視了這個動作,她決定下次再也不這樣做了。

“你走吧,四十分鐘后回來。”

她離開辦公室,去了附近一間小茶室。她的午餐包落在辦公桌了,包里有一塊火腿蛋黃醬三明治和一個蘋果,但她剛才慌慌張張的,一時忘了自己的午餐,又不敢回去拿。她味同嚼蠟地吃完原本十分美味的“女士午餐”,給了服務員一毛錢的小費,然后在離開三十八分鐘后,準時出現在辦公室門前。

四十分鐘整時,她推開了門。

塔爾布雷科先生好像正在等她這么做,他戴上帽子,一陣風般穿過大門,似乎完全沒看到她回來得多么準時,或者壓根兒就沒有察覺到她在場。他大步流星地走過,仿佛她并不存在。

埃麗諾被塔爾布雷科先生這個舉動震驚了,她木然地走進房間,關上門,回到自己桌旁。

她估計塔爾布雷科先生極其富有,他身上有一種頂級富豪獨有的傲慢,仿佛別人為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他們從來不會對任何事情心存感激,也懶得講禮貌,因為他們并不覺得有這個必要。

她越想越煩。她沒那么追求平等,但是她認為每個人都有資格獲得一些權利,比如一些尊重和禮待。被當作家具一樣對待,是一種侮辱,很不體面。可那些忍氣吞聲的人更是可恥。

六個月過去了。

門開了,塔爾布雷科先生大步走進來,就像幾分鐘前剛剛離開一樣,“你有手表嗎?”

埃麗諾打開抽屜,把針線扔進去;打開另一個抽屜,拿出自己的午餐包。“有。”

“你走吧,四十分鐘后回來。”

她出去了。現在是五月,中央公園離這里只有幾步路,她便去一個小池塘旁吃午餐,一群孩子在那里玩玩具帆船。她卻怒火中燒——她覺得自己是個好員工,真的。她盡責、守時,從來沒有請過病假。塔爾布雷科先生應該欣賞她這些品質,他完全沒有理由這樣對待她。

她差點想在這里待久一些,超過午餐時間,但是她的職業道德不允許她這樣做。離開辦公室三十九分三十秒后,她筆直地杵在門口,如果塔爾布雷科先生要離開,就不得不面對她。這么做也許會讓她丟掉工作,可是……嗯,如果真是這樣,她也認了,她覺得自己必須這樣做。

三十秒后,門開了,塔爾布雷科先生大步走出來。不過,她仍然沒能阻止他的腳步,相反,他面無表情,抓住她的兩條胳膊,毫不費力地將她抱起來,轉過身,放在旁邊。

然后,他就走了。埃麗諾聽到他的腳步消失在大廳里。

這個厚臉皮、冷酷、粗魯的男人!

埃麗諾回到辦公室,卻無法平靜地坐下,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大聲自言自語,說了很多本想對沒有停下腳步的塔爾布雷科先生說的話。他竟然把她就那么抓起來扔在一邊……哼,這真是太氣人了,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更郁悶的是,她完全沒有辦法表達自己的不滿。

最后,她平靜下來,開始冷靜思考。她意識到,有件事她倒是可以做,雖然這事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

她可以打開那道門。

埃麗諾不是沖動的人,相反,她做事向來有條不紊。因此,她在這么做之前分析了一番:塔爾布雷科先生很少來辦公室,在她來這里工作的一年多里,他只出現過兩次。此外,他在剛剛離開幾分鐘就返回辦公室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她看過了,對方并沒有什么東西落在辦公室,他的辦公室簡樸空曠。而且,他也沒有什么需要返回來完成的工作。

不過,安全起見,她還是鎖上了辦公室的門,把椅子從桌子后面拉出來,頂在門把手上。這樣,即使別人有辦公室的鑰匙,從外面也進不來。她把耳朵貼在門上,側耳傾聽大廳里有什么動靜。

沒有任何聲音。

于是她決定行動。奇怪的是,時間突然變得很慢,辦公室也似乎突然變得非常大。她仿佛永遠沒法縮短自己和壁櫥之間的距離。她的手用力穿過蜜糖一樣黏稠的空氣,摸到門把手,握住它,手指一根根合攏。在這段時間里,她有一百次想要放棄。她隱約聽到了聲音……低低的嗡嗡聲,是某種機器的聲音嗎?

她把鑰匙插進門鎖,打開門。

塔爾布雷科先生就站在那里。

埃麗諾尖叫一聲,踉踉蹌蹌地向后退去,腳步錯亂,膝蓋一扭,差點摔倒。她心如擂鼓,撞得胸腔生疼。

塔爾布雷科先生在里面瞪著她,臉色白得像一張紙。“就一條規則。”他冷冰冰、硬邦邦地說,“你只需要遵守一條規則,可是你打破了它。”他從里面走出來,“你真是個糟糕的仆人。”

“我……我……我……”埃麗諾發現自己的呼吸都在顫抖,“可我不是仆人!”

“你錯了,埃麗諾·沃伊格特。你大錯特錯。”塔爾布雷科先生說,“打開那扇窗戶。”

埃麗諾走到窗前,拉動窗簾。一盆仙人掌放在窗臺上,她把它挪到自己的桌子上,然后再去開窗。窗子有些卡住了,她用盡全力,窗子下部慢慢抬起,然后,猛然一下子升到頂部。一陣清新的微風迎面而來。

“爬上窗臺。”

“我才——”不要。她想這樣說。可是,她驚懼地發現自己已經爬到了窗臺上。她無法控制自己,好像已經沒有了自己的意志。

“坐在窗臺上,腿伸出去。”

這就像一場可怕的噩夢,你覺得它不是真的,卻怎么掙扎都醒不過來。她的身體按照對方的指令行動,無法自控。

“在我讓你跳之前,先不要跳下去。”

“你要讓我跳下去嗎?”她顫抖著問,“哦,求您了,塔爾布雷科先生……”

“往下看。”

辦公室在九樓,埃麗諾是土生土長的紐約人,這種高度對她來說本來算不上什么。可是,現在這里的高度令人膽寒,馬路上的行人像螞蟻一樣小,街上的巴士和汽車只有火柴盒那么大。汽車鳴笛聲、引擎聲、鳥鳴聲,城市里慵懶的春日背景音向她涌來。窗臺離地面遠得實在令人害怕!而她和地面之間什么也沒有,只有空氣!她的手指拼命地緊緊抓著窗欞,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東西能保護她幸免于難。

她感到地心引力不斷想要將她拉向地面,那高度令她眩暈、想吐。她竟然生出一種就這么放手,任由自己飛舞片刻然后墜地的沖動。她緊緊閉上眼,熱淚滾落臉頰。她聽到塔爾布雷科先生的聲音從背后響起:“埃麗諾·沃伊格特,如果我讓你跳下去,你會跳嗎?”

“會的。”她尖聲回答。

“什么樣的人,會只因為別人叫自己跳,就跳下去摔死?”

“仆……仆人!”

“那么,你是什么呢?”

“仆人!仆人!我是仆人。”她號啕大哭,一半是因為害怕,一半是因為屈辱,“我不想死,我會做你的仆人,什么都行,你說什么都行。”

“如果你是仆人,你會做哪一種?”

“一個……一個……好仆人。”

“回來吧。”

埃麗諾感激地轉身,從窗臺爬回辦公室。她的膝蓋酸軟無力,讓她完全站不穩,只能抓著窗沿,以防摔倒。塔爾布雷科先生則十分嚴厲地盯著她。

“我只會警告你這一次。”他說,“如果你下次再不守規矩,或者想要辭職,我就會讓你從窗臺上跳下去。”

他走回壁櫥,關上了門。

接下來的工作時間還剩兩個小時,剛夠讓她勉強冷靜下來。當那個不修邊幅的年輕詩人出現時,她將鑰匙扔到包里,一言不發地離開,看也沒看他一眼。

她徑直去了最近的酒吧,點了一杯奎寧松子酒。

她得好好想想。

埃麗諾·沃伊格特并非沒有頭腦。當年在遇到已故的丈夫前,她曾是一名執行秘書,所有人都知道,執行秘書能為老板出色地打點一切事務。在大蕭條之前,她家里曾有三個傭工,她還有自己的社交活動,經常花幾個星期來精心準備家里的一些宴會。如果不是大蕭條,她相信自己肯定能有一個比現在的收入好得多的職位。

她不想當仆人。

但是,在她找到脫離困境的辦法前,需要先理解這件事情。首先,關于這個壁櫥。塔爾布雷科先生已經離開了辦公室,然而,幾分鐘后,他卻又突然出現在里面。是有秘密通道?不,這會很麻煩,而且這種解釋也太簡單粗暴。她在打開門前聽到了機器的聲音,那么……這也許是一種傳輸裝置,比如瞬移機,或者時間機器。昨天的她可絕對不相信這種東西存在。

她越想越覺得那是一臺時間機器,而不是《周日畫報》或者“巴克·羅杰斯系列”中的那種瞬移機,而“時間機器”來自H.G.威爾斯先生的奇思妙想。雖然塔爾布雷科先生剛離開就又出現在這里,似乎像瞬移機干的,但是,這需要塔爾布雷科先生從其他地方進入另外一臺瞬移機,而他那會兒根本連走出這棟大樓的時間都沒有。

不過,如果這是一臺時間機器,謎團就都能解開了——她的老板長時間不在崗;這臺機器在沒人使用的時候必須有人看守,以防別人占用;塔爾布雷科先生今天的突然出現;他還擁有地球上別的人所沒有的心靈控制能力。

她覺得,塔爾布雷科先生沒準兒不是人類。

她幾乎沒碰自己的飲料,此刻也沒了喝完它的耐心。她在吧臺上扔了一塊錢,沒等找零就離開了。

她走過一個半街區回到辦公樓,搭電梯上了九樓,心中制訂了一個計劃。

她大步走過大廳,沒有敲門就直接推開辦公室的門,那個不修邊幅的年輕男人嚇了一跳,從一堆畫得亂七八糟的紙上抬起頭,非常驚訝地看著她。

“你有手表嗎?”

“有的,但是……塔爾布雷科先生……”

“出去,四十分鐘之后回來。”

她板著臉,滿意地看著這個年輕人將鑰匙扔進口袋,把桌上的一堆紙放進另一個口袋,然后離開。真是個好仆人,她心想。或許他已經領教過塔爾布雷科先生剛剛在她身上演示過的小把戲了。毫無疑問,這里的每位員工都會有那種經歷,從而保證他們服服帖帖。而仆人是不應該主動行動的……至少,不應該像主人一樣發號施令。

埃麗諾打開包,拿出鑰匙,走到壁櫥前。

有那么一瞬間,她猶豫了。她真的做好準備,打算冒著生命危險去一探究竟嗎?但是,她這么做的理由無懈可擊——除了現在,她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如果塔爾布雷科先生知道她會第二次打開門,剛才肯定會直接命令她從窗戶跳下去。他沒有這么做,表明他其實沒料到她會如此膽大包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打開了門。

這里面藏著一整個世界。

埃麗諾望著這個和紐約完全不同的陰森都市,望了仿佛地老天荒那么久的時間。這里的大樓比她見過的任何建筑都高,可能有幾千米高!它們通過空中天橋連在一起,就像電影《大都會》里的那樣。但是,電影里那些建筑令人驚艷,這里的卻沒有任何美感可言,丑得不堪入目。它們沒有窗戶,灰蒙蒙的,污漬斑斑,缺乏色彩。每條街上都有單調刺眼的街燈,燈光下,穿著統一制服的男女腳步拖沓地緩步前進,像機器人一樣毫無生氣。她的辦公室外,是美麗明亮的白日,但是在這里面,世界卻暗無天日。

這個世界還下起了雪。

她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剛一踏上地板,地面好像立刻向四面八方延展開去。此刻,她站在由一圈門組成的巨大圓環中,其中只有兩道門開著。一道通往這個冬日世界,另一道通向辦公室,其他門都關著。每扇門旁都有掛鉤,上面掛著上百種不同的衣服。她能認出的有古羅馬男性公民穿的托加袍、維多利亞歌劇服、日本和服……但大部分衣服她都不認識。

在通向冬日世界的門旁,有一件長披風。埃麗諾穿上它,發現里面有一個旋鈕。把它向右旋轉,衣服突然越變越熱,向左旋轉,又變得很涼。她調了一會兒,感覺溫度合適了,然后,她挺直肩膀,深吸一口氣,走進這處禁地。

一陣輕微的咝咝電波聲后,她站在了街上。

埃麗諾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后是一塊方形黑玻璃一樣的東西。她用手敲了敲,發現那東西非常堅硬。但是,當她拿鑰匙靠近它時,它閃了一下,她剛剛經過的奇怪空間再次出現。

所以,她還可以回去。

長方形背景墻兩側,有許多差不多一模一樣的玻璃狀長方形。它們似乎是荒涼大廣場中間某個巨大的亭子(或者低矮的建筑物)的外立面。她繞著走了一圈,在每個長方形上試她的鑰匙,但只有剛才自己身后的那塊長方形可以打開。

她首先要確認這是哪里,什么時代。埃麗諾走向一個走得很慢、弓腰駝背的男人,“打擾一下,先生,可以請教您一些問題嗎?”

這個男人抬起一張凄苦、絕望的臉,脖子上的一個灰色金屬環閃了一下。“霍扎特,達格蒂克努特?”他問。

埃麗諾驚恐地退后一步。這個男人卻像被手或腳臨時擋了一下的發條玩具一樣,機械地邁著沉重的步伐繼續向前走去。

她咒罵著自己。不論她現在身處的是多少個世紀之后的未來,人們用的語言當然早就變了。好吧……現在要搜集信息就更難了。不過她慣于完成艱難的任務。她丈夫詹姆斯自殺的那個晚上,她獨自清理干凈了墻壁和地板,在那之后,她知道自己有能力用心做好任何事情。

首先,她并沒有迷路,這很重要。她掃視了一圈這個時間入口處的廣場(她暫且稱它為“時代廣場”)的中心,然后隨機選了其中一條寬闊的道路。這條路,她決定稱它為“百老匯”。

埃麗諾沿著“百老匯”走下去,觀察看到的人與物。一些毫無生氣的人用他們身上的復雜機器拖動雪橇,另一些人則弓腰駝著某種半透明的袋子,里面裝著渾濁的液體與某種生物的模糊影子。空氣聞起來也很糟糕,但不是她熟悉的味道。

她大約走了三個街區,警笛聲突然響起——刺耳的噪音沖擊著耳膜,在大樓之間回蕩。所有路燈都在有節奏地閃爍。一個威嚴的聲音從某處的擴音器里傳來:“阿克岡!阿克岡!克朗茲瓦爾布拉卡爾!扎扎克斯特拉格!阿克岡!阿克岡……”

街上的人不慌不忙地轉過身,把手放在旁邊那些沒有任何裝飾的單調的灰色板子上,然后走進大樓里。

“哦,天啊!”埃麗諾嘀咕道。她最好也——

這時,她聽到身后傳來一陣騷動,一回頭,就看到了她到這里來以后遇上的最奇怪的事情。

一個十八歲左右的女孩,穿著夏天的衣服——一件短袖印花襯衫,一條男式牛仔褲——慌慌張張地沿街跑來,竭力想抓住那些漠然的路人尋求幫助。“求你了!”她哭喊道,“可以幫我一下嗎?有人可以幫幫我嗎?求你們了……請幫幫我。”她開合的嘴里呼出白氣。有兩次她還沖向旁邊的門,拼命用手拍打那些油膩的金屬板。但是,那些門沒有為她打開。

女孩一轉眼已經跑到埃麗諾面前,幾乎不帶任何希望地問:“求你了,可以幫幫我嗎?”

“我會幫你的,親愛的。”埃麗諾說。

女孩尖叫一聲,緊緊抱住她,“啊,太好了!謝謝你,非常感謝,太感謝了!”她喋喋不休地說。

“跟緊我。”埃麗諾大步從后面趕上一個毫無生氣的家伙,在他把手放到金屬板上還沒來得及進樓之前,她抓住他粗糙的束腰外衣,猛地一拉。他轉過身來。

“趕快走開!”她用最嚴厲的語氣對他說道,拇指指向身后。

這個家伙走開了。他可能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但是她的語氣和手勢已經足夠表達意思了。

埃麗諾走進門里,把那個女孩也拉進來,門在她們身后關上。

“哇哦,”那個女孩驚訝地說,“你是怎么做到的?”

“這是一種與仆人有關的文化。一個仆人想活下去,就得聽命于任何看上去像主人的人,這很簡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來這里的?”她一邊問,一邊四下看看。她們進入的這個房間有些昏暗,臟兮兮的,但非常大。目光所及之處,幾乎沒看見墻,不過有幾根柱子和一道沒有扶手的樓梯。

“我叫娜丁·謝波德,我……我……我看到一扇門,走進去,然后就在這里了,我……”這孩子有點歇斯底里。

“我知道,告訴我,你從哪兒來的?”

“芝加哥,在北部,靠近……”

“不是哪個地方,親愛的,是哪個年代?哪一年?”

“哦……2004年。現在難道不是2004年?”

“時間和地點都不對。”四處都是那些緩慢移動的灰色人影,不過他們一直都沒走出水泥地上畫黃線的范圍。他們身上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并不好聞,不過……

埃麗諾徑直走向一個看上去很悲傷的女人,后者停下來時,埃麗諾從她肩上扯下束腰外衣,然后拿著外衣走回來。那個女人沒有表現出任何憤怒,繼續慢慢前行。

“給你。”她把外衣遞給年輕的娜丁,“穿上這個吧,親愛的,你肯定凍壞了。你的皮膚都凍紫了。”確實,這里面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我是埃麗諾·沃伊格特,或者也可以叫詹姆斯·沃伊格特夫人。”

瑟瑟發抖的娜丁穿上這件粗衣,不過她沒有向埃麗諾道謝,而是說:“你看上去很眼熟。”

埃麗諾看了看娜丁,對方是一個蠻漂亮的姑娘,奇怪的是,她居然沒有化妝。她看上去也非常伶俐。埃麗諾說:“你也很眼熟,我說不上來,不過……”

“好吧。”娜丁說,“請告訴我,我在哪里?現在是什么年代?發生了什么?”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埃麗諾說。透過那堵墻,她能隱約聽到警笛聲和揚聲器里的聲音。這里太黑了,她甚至看不出這個建筑的布局和功能。

“你肯定知道的!你那么……那么能干,那么有控制力,你……”

“我和你一樣,是流落到這里的,親愛的,我也是一邊做一邊想。”她繼續在黑暗中觀察,“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在很遠、很遠的未來。你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可憐的退化生物是一個更高物種的仆人,我們暫時叫那更高物種‘未來人’吧。這些未來人非常冷酷,能輕易在不同年代進行時空旅行,就像我們搭乘城際線路在城市間穿行那樣簡單。我目前知道的就是這些。”

娜丁正通過門上的一道小縫觀察,埃麗諾之前并沒有注意到,于是她問:“這是什么?”

埃麗諾走過去借小縫窺探,只見一個巨大的球形機器在離這棟建筑一個街區遠的地方停下。一大群昆蟲狀的東西——可能是機器人,也可能是穿了護甲的人——擁入這條街道,開始逐門檢查。警笛聲和揚聲器戛然而止,路燈恢復正常。“我們得走了。”埃麗諾說。

巨大的人工合成聲音突然響徹這棟建筑:“阿克岡!阿克岡!扎扎克斯彼爾德!阿爾佐特!扎扎克斯彼爾德!阿克岡!”

“快!”她拉起娜丁的手,跑了起來。

那些沒有情緒的灰色身影轉過身,不慌不忙地準備出去。

埃麗諾和娜丁盡量遠離走道,但是空氣變得讓人非常難受,離走道越遠越是如此。空氣像在燃燒,讓人刺痛。她們很快被逼到兩條黃線之間,一開始,她們還可以在這群家伙中擠出一條路,但很快她們就只能側身而行。那些家伙腳步沉重、源源不斷地從金屬樓梯上走下來。他們成百上千地從突然自頂層直接降下的電梯中擁出,紛紛離開了昏暗的建筑物。

從涌動的人潮中擠出一條路特別困難,后來則完全不可能了。兩人像卷入暴雨洪水中的浮木般無助地隨波逐流,然后被推出了出口,來到街上。

“警察”就在那里等著她們。

埃麗諾和娜丁的衣服在一片灰撲撲的制服里特別顯眼,要找到她倆輕而易舉。一見到她們,兩個穿著護甲的人就拎著長長的棍子靠近,用棍子向她倆打過來。

埃麗諾舉起胳膊想擋一擋,棍子狠狠地打在她的手腕上。

可怕的灼燒般的疼痛隨之襲來,比她經歷過的任何疼痛都更為劇烈。在那頭暈目眩的一瞬間,她出現了一種奇異的漂浮感。她想,如果她能忍受這種疼痛,就沒什么是她忍不了的了,然后她昏倒了。

埃麗諾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牢房里。

至少在她看來,這是一間牢房。這個房間很小,四四方方的,沒有門。光禿禿的天花板上有一盞昏暗的燈,靠墻四周是一圈長椅,正中間有一個坑,里面散發的惡臭表明了它的作用。

她站起來。

娜丁在對面的長椅上捂著臉低聲哭泣。

看來,她小小的勇敢冒險已經結束了。她反抗塔爾布雷科先生的暴虐,現在的結局卻殊途同歸。這是她自己犯的愚蠢錯誤,她沒有經過充分思考,沒有制訂完備的計劃,對敵人缺乏必要的了解,沒有收集足夠的信息,就草率行動了。她的對手,擁有毫不費力穿越時空的強大力量;而她的武器,只有一張手帕和一副備用眼鏡。毋庸置疑,對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讓她萬劫不復。

他們甚至懶得收走她的包。

埃麗諾在包里翻了一下,發現一塊用玻璃紙包著的硬糖,就把糖紙撕開,將糖扔到嘴里,木然地咂摸著。她已經失去了所有希望。

不過,盡管無路可走,她卻仍然有自己的責任感。“你還好嗎,娜丁?”她逼自己問道,“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娜丁抬起滿是淚水的臉,“我只是走過了一道門。”她說,“別的什么也沒做,沒做任何壞事,也沒做錯什么……什么都沒做,但是現在我卻在這里!”她暴怒道,“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怪我?”埃麗諾驚訝地問道。

“你,就是你!你不應該讓他們抓到我們,你應該把咱們藏起來,然后回家。但是你沒有,你是一個愚蠢的、一無是處的老女人!”

埃麗諾簡直想扇對方幾耳光,可是,娜丁還只是個孩子。也許,在2004年,人們教育出來的孩子就是這樣。她勸自己,那些孩子給慣壞了,非常脆弱。21世紀的人有機器人為其完成工作,他們自己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坐在那里聽節目就好。所以,她不僅控制住了自己的手,也控制住了自己的語氣,平靜地安慰道:“親愛的,不要著急,不管怎么樣,我們都會從這里出去的。”

娜丁滿臉不信,慘然盯著她,“怎么出去?”

埃麗諾自己也沒有答案。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也許過了好幾個小時吧。埃麗諾重新審視起當前的情況,雖然不一定有用,但總比在這里枯坐好。

這些“未來人”是怎么追蹤到她的呢?

時空門上的某種裝置或許可以警示他們,有一個未經授權的人通過了門。但是,這些“警察”輕而易舉地準確定位了她!他們顯然知道她的確切位置。他們的機器直接開到她所在的建筑那里,人們則像潮水一樣把她逼到門外,送到“警察”面前。

所以,肯定是她自己——或許她身上有什么東西,能把“未來人”立即招來。

埃麗諾懷疑地打量著自己的包,把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旁邊的長椅上,尋找罪魁禍首。

幾塊硬糖,一條帶蕾絲的手帕,半盒香煙,鋼筆,眼鏡盒,一瓶阿司匹林,家門鑰匙……還有那個時間壁櫥的鑰匙。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來自塔爾布雷科先生的東西,她捏起那把鑰匙。

它看上去非常普通,埃麗諾擦了擦它,聞了聞,用舌頭輕輕舔了一下。有點兒酸。

這種酸,有點兒像你用舌頭舔小電池時感覺到的那種酸味。此外,上面像有輕微電流帶來的刺激感。這絕對不是一把普通的鑰匙。

她把眼鏡推到頭上,將鑰匙放在眼前仔細觀察。它看起來就像普通的日常鑰匙,哦,不對,它上面居然沒有生產廠家,而且看上去非常新,幾乎沒有任何磨損。此外,鑰匙頂端還有不規則的幾何花紋。

這些花紋是裝飾還是別的什么呢?

她看到娜丁像貓一樣一眼不眨地盯著自己,“娜丁,親愛的,你的眼神兒比我好,可以幫我看一下這個東西嗎?這上面是不是有些小開關?”

“什么?”娜丁接過鑰匙,仔細看看,然后用指尖觸碰了一下。

亮光一閃。

埃麗諾被晃了一下,等到能再次看清東西時,她們面前的一道墻消失了。

娜丁走到牢房邊上,冰冷的風卷著雪花向她襲來。“看!”她叫道。接著,當埃麗諾走到她身邊,準備看她發現了什么時,娜丁摟著她一起跳下了面前的深淵。

埃麗諾高聲尖叫起來。

這兩個女人開著警車駛上“百老匯大道”,朝“時代廣場”開去。擋風玻璃周圍有無數儀表,但是這車操作起來卻非常簡單:有根單獨的操縱手柄,往前推,車子就加速行駛,向兩側推,車子就轉向。車門和轉向桿都沒有上鎖,顯然,這里的人沒什么攻擊性,所以,連鎖都用不著。這樣才能解釋為什么她和娜丁可以如此輕易地逃掉。

“你怎么知道這輛車在我們下面?”埃麗諾問,“你怎么知道我們能否開車?你拉我跳下來的時候,我心臟病差點兒犯了。”

“這棒極了,是不是?我在電影里看的。”娜丁咧嘴笑道,“請叫我楊紫瓊。”

“隨便你怎么說。”埃麗諾開始反思自己對這個女孩子的倉促判斷。顯然,2004年的人并不像她之前認為的那樣,都是溫室中的花朵。

擋風玻璃下面一塊方形玻璃薄片閃了一下,發出嗡嗡聲,然后,它亮了起來,一堆白色的光斑跳來跳去,最后拼成一張臉。

塔爾布雷科先生的臉。

“黎明時代的時空逃犯,”他的聲音從某個看不見的隱形揚聲器中雷鳴般響起,“聽令,服從。”

埃麗諾尖叫著將包摔到可視屏幕上,“不要聽他的!”她命令娜丁,“看看你能不能把這東西關掉!”

“立刻把偷來的警車停下。”

然后,讓埃麗諾驚恐的事發生了——她竟然把那根手柄向后推去,警車慢慢停了下來。但是,與此同時,原本盲從塔爾布雷科先生的娜丁,也抓住那根手柄,發出奇怪的聲音,身子一歪倒向手柄,將它撞向一側。

車子歪向一邊,撞到一棟大樓的外墻,翻倒了。

娜丁將車頂的車窗打開,將埃麗諾推出去。“快出去!”娜丁喊道,“我看到那個黑門一樣的東西了,那個,你知道的,就那玩意兒!”

這個年輕女孩的英語表達能力似乎不是特別好,這讓埃麗諾不禁好奇2004年的教育水平是個什么樣。

她們來到“時代廣場”中心的那一圈門前,路燈又閃起來,揚聲器里開始喊“阿克岡!阿克岡!”警車從四面八方圍過來,但是她們仍有一點點時間。埃麗諾用鑰匙敲了敲離她最近的門,沒反應,試下一道門,還是沒反應。她繞著這棟建筑跑了一圈,在每道門上都試了試,終于……有一道門開了。

她抓著娜丁的手,沖了進去。

內部空間呈巨大的環形向四周延伸開去,埃麗諾轉了一圈,到處都是門,而且所有門都關著,她完全不知道哪道門后是屬于自己的紐約。

不過,等一下!每道門上都掛著對應本時代的衣服,她要是一一尋找,找到一套職業裝……

突然,娜丁抓住她的胳膊,“哦,我的天啊!”

埃麗諾轉過身,看見她們剛剛進來的門再次打開,塔爾布雷科先生就站在那里,不,更準確的應該是“三個塔爾布雷科先生就站在那里”。他們就像一個豆莢里的豌豆,她無法分辨他們,甚至不知道這幾個人里究竟有沒有自己的老板。

“從這里走,快!”娜丁尖叫起來。她抓起鑰匙打開最近的一道門。

她們一起逃了。

“奧洛什圖盧盧,阿舒拉盧穆塔!”一個女人唱道。她穿著一件連身衣,手上的寫字板差點兒戳到埃麗諾的臉,“奧拉盧拉斯武拉,烏拉路林。”

“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埃麗諾結結巴巴地說。她們站在一片綠色的草坪緩坡上,草坪的一側伸入海邊。海灘上,男男女女操控著某些巨大的建筑機械(女人竟然在干這個!在她見過的驚奇事物里,這可謂首屈一指的級別),正在抬升一個巨大而神秘的東西,這個東西讓埃麗諾想起《圣經》中的通天塔。熱帶的風溫柔地撫過她的頭發。

“黎明時代,阿默林戈。”寫字板說,“具體時期無法確定。回答我的下列問題:汽油,是給燈用的還是給車用的?”

“大部分都是給車用的,不過仍然有一小部分——”

“蘋果,是水果還是電腦?”

“水果。”埃麗諾說道。不過,與此同時,娜丁說:“兩個都是。”

“前景,是夢想,還是復興?”

兩人都沒說話。

寫字板用一種滿意的語氣尖聲說:“來自原子時代早期,一個在廣島事件前,一個在廣島事件后。你們可能會經歷一瞬間的不適,但是不用害怕,這都是為了你們好。”

“拜托,”埃麗諾在那個女人和寫字板之間來回看了看,不確定應該向誰說話,“發生了什么?我們在哪兒?我們有很多——”

“沒時間讓你問問題。”那個女人不耐煩地說,她的口音很奇怪,埃麗諾以前沒聽過,“你們得接受一些訓練,刻上忠誠烙印,正式參加時間軍團的訓練。我們需要所有能找到的時間戰士,這個基地明早就會被摧毀。”

“什么?我……”

“把鑰匙給我。”

埃麗諾不假思索地把鑰匙給了那個女人,然后,一陣惡心涌上來,她搖晃一下,在摔倒前失去了知覺。

“要不要來點兒?”一個臉上文著黑色鰻魚花紋的男人坐在她對面,正咧嘴笑著,他的牙都磨得很尖。

“你說什么?”埃麗諾不確定自己在哪兒,也不確定自己是怎么來到這里的,更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能聽懂這個令人不安的男人的話。她確定他說的不是英語。

“這個。”他將一個打開的金屬盒子推給她看,“要來一點兒不?”

“不用,謝謝。”埃麗諾小心翼翼地說,盡量不冒犯他,“這個會讓我起疹子。”

那個男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然后,一個年輕的女孩在她旁邊坐下來,略帶迷惑地問:“我們認識嗎?”

她轉過身,看見是娜丁。“嗯,親愛的,我希望你不要這么快就把我給忘了。”埃麗諾說。

“沃伊格特夫人?”娜丁驚訝地說,“可是你現在……你現在……看起來好年輕!”

埃麗諾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臉,發現皮膚緊致光滑,原本已略顯松弛的下巴也恢復了。她摸摸頭發,感覺自己的頭發也變得柔順動人。

她忽然非常想照照鏡子。

“我睡著的時候,他們肯定對我做了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鬢角和眼周皮膚,“我竟然沒戴眼鏡!還可以看得這么清楚!”她向四周看了看,發現自己所在的房間比之前那個牢房更具斯巴達風格。對面擺著兩張金屬長椅,上面坐著各式各樣的男女。那個超過三百磅的女人(她全身都是肌肉)旁邊坐著一個得了白化病的小伙子,他清瘦矮小,很不起眼。不過,如果你看到他精明的面孔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會明白,他才是這個房間里最危險的人。其他那些人也是,雖然都沒長角也沒長尾巴,但都不容小覷。

那個小矮人探身過來,“你們來自黎明時代,對吧?”他說,“如果你能活下來,就告訴我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吧。”

“我——”

“他們希望你當自己已經死了,不要相信他們!如果我一開始不知道自己能毫發無傷地活下來,那我絕對不會報名參加。”他眨了眨眼睛,坐回去,“現在的情勢的確希望渺茫,但我也不太當回事兒。”

埃麗諾也眨了眨眼睛。這里的每一個人都瘋了嗎?

與此同時,一塊和警車里一樣的可視化平板從天花板降下來,一個女人的影像出現了。“英勇的雇傭兵們,”她說,“我向你們致敬!正如你們所知,我們現在處于戰爭的最前線。‘未來人帝國’已經無情地逐步侵入了他們的過去,也就是我們的現在,一次占領一年。到目前為止,真正人類的理性時代在他們的沖擊下已經失去了5314年。”她的眼睛因憤怒而閃閃發光,“現在,我們要結束這一切!一切到此為止!我們一直在失敗,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他們的過去,無法掌握比他們先進的技術,我們發明的任何一種武器,在他們面前都不堪一擊。”

“因此,如果我們要打敗他們,就不能靠技術,而要靠人性,他們不再是人類,缺乏人性的特質。我們研究遠古歷史時發現,先進的技術也會被原始的勇氣和純粹的數量打敗,使用射線能量武器的人也可能被只配備了落后中子彈的人打敗——如果后者人數足夠,而且不怕犧牲。一支裝備能量槍的軍隊,可以被另一支意志堅定的軍隊用石頭、木棍和決心摧毀。”

“幾分鐘后,上百萬架運輸機會抵達飄浮在虛空時間里的中轉站,你們戴好呼吸器后就立刻出發。你們會在那里看到時間艇。每艘時間艇需要兩名操作員——一名駕駛員,一名主控。駕駛員會盡力將你們帶到離未來人‘無畏艦’最近的地方,主控則按下時間腐蝕彈的按鈕。”

埃麗諾覺得這事太瘋狂了,自己不會這么做的。但是,她同時意識到,她現在擁有駕駛員和主控的復雜知識與技能。那些人肯定是在讓她重返青春、提升視力的時候,順帶讓她擁有了這些能力。

“你們中只有不到千分之一的人可以活著靠近‘無畏艦’,這也足以讓大家的犧牲不至白費。正是因為你們的犧牲,人類才能免遭被奴役甚至被毀滅的命運。勇士們,我向你們致敬!”她握緊拳頭,“萬死不辭!理性萬歲!”

隨后,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對著那塊屏幕,握緊拳頭,齊聲響應:“萬死不辭!理性萬歲!”

讓埃麗諾感到害怕和難以置信的是,她發現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樣在呼喊那句口號。甚至,更糟的是,她是真心實意地想去踐行它。

拿走她鑰匙的女人說過關于“忠誠烙印”的話,現在,她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了。

在灰色的虛空時間里,埃麗諾心不甘情不愿地走進那艘時間艇。以她現在視力倍增的眼睛來看,這是一個非常原始的設備:配有非慣性推進器組件的折疊船體上,裝載有十五克的納米機械,艇內則裝有五噸湮滅物。她知道,這東西具有極強的破壞性。

娜丁跟在她后面。“我來駕駛吧,”她說,“自打馬里奧成為《大金剛》里的反派,我就在玩電子游戲了。”

“娜丁,親愛的,有個問題請教一下。”埃麗諾坐到主控的位置上。發射這個毀滅性武器有二十三個步驟,每一步都很精細,如果哪一步沒有正確執行,武器就發射不出去。而她自信可以穩、準、快地完成這項任務。

“什么問題?”

“你滿嘴說的那些來自未來的詞匯,真的不是胡話嗎?”

娜丁的笑聲被可視屏幕上的通話盒打斷。之前發表演講的那個女人出現在屏幕上,模樣非常嚴厲,“二十三秒后起飛,理性萬歲!”

“理性萬歲!”埃麗諾和娜丁一起熱切地喊出口號。不過,她在內心深處想,我怎么會變成這樣?沒什么比像一個老傻瓜更讓人懊喪的了。

“11……7……3……1。”

娜丁起飛了。

沒有時間和空間,也就沒有順序,沒有模式。未來人“無畏艦”和理性時代的時間艇之間的戰斗,那些位移、佯攻、躲避,都可以簡化成瞬間存在的點,最終呈現出一個二元數據:勝/負。

理性時代失敗了。

未來人又向前占領了一年。

不過,在這場并非至關重要的戰役中,有兩艘時間艇——其中一艘由娜丁駕駛——靠近了驅動未來人戰艦的旗艦的關鍵點。兩位主控發射了炸彈,兩道沖擊波向前飛出,與未來人發射的不斷擴大的對抗沖擊波相撞,混合,疊加,融合。

然后,極其復雜的事情發生了。

埃麗諾發現自己回到了紐約,坐在阿爾岡昆旅館酒吧的一張桌子前,娜丁坐在她對面。她們旁邊是那個聰明的白化病小伙子,和那個臉上有文身、磨過牙的男子。

那個白化病小伙子笑容滿面,“哈,原始人,我除了希望自己可以活下來以外,最希望你們也能幸存。”

他的文身同伴皺了皺眉,說:“請注意你的措辭,西弗。不論在我們看來她們有多原始,她們自己并不會這么認為。”

“你說得對,鄧·加爾。請允許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3197到3992世紀超時空領主豪斯·奧彭的第七代克隆,未決王位后備繼承人。簡稱西弗。”

“我是鄧·加爾,雇傭兵,來自理性時代早期,那時理性時代尚未傾頹。”

“我是埃麗諾·沃伊格特,她是娜丁·謝波德。我來自1936年,她來自2004年。我們在哪里——這種表述對嗎?”

“這不是哪里,也沒有時代,親愛的原始人們,我們顯然是被拋進了超時空,這里不能用你們熟悉的那種無趣的七維時空理論來理解。假設我們能直接感知它而不瘋掉,誰知道我們會看到什么呢?對我來說……”他搖了搖手,“這就像我父親的克隆器,里面的很多個我都成年了。”

“我看到一個車間。”鄧·加爾說。

“我看到——”娜丁剛剛想說。

鄧·加爾突然臉色蒼白,“一個塔爾布雷科零級人!”他跳起身,手本能地去抓在此狀態下并不存在的武器。

“塔爾布雷科先生!”埃麗諾的呼吸急促起來。這是她在理性時代的時間堡壘中接受技術訓練以來第一次想到他。一說出這個名字,相關信息便如潮水般涌了出來——“未來人”有七個階層,他們叫自己塔爾布雷科人。人數最少的塔爾布雷科六級最為殘暴,統御他人;塔爾布雷科零級數量很多,能讓數百萬的民眾服從。最厲害的塔爾布雷科零級人可以輕易在一秒內控制四個人。這種力量要是展現出來,會非常可怕,埃麗諾如果早知道,當初可不會走進那道門。

西弗指著空椅子說:“嗯,我估計你也該現身了。”

那邪惡的灰衣未來人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這小個子知道我為什么會在這里。”他說,“其他人不知道。但是,向你們這樣的人做自我介紹太丟份兒了,所以,他來說吧。”

“我有幸做過一些有關時間運作的研究,”那個小個子男人十指相對,面露神經質又略帶狡猾的笑容,“所以我知道,物理力量在這里是無效的。我們只有通過辯論才可以一決高下,那么……我先開始吧。”

他站起來,“我的陳述非常簡單:正如我剛剛告訴咱們親愛的原始人朋友的那樣,未決王位的繼承人是很寶貴的,可不能隨便冒險。在我獲準成為雇傭兵之前,較為年長的另一個我從試驗中返回,證明我可以毫發無損地活下來。我之前都活下來了,所以,之后我也會活下來。”他坐了回去。

短暫的沉默后,鄧·加爾問:“這就是你要說的全部嗎?”

“是的,就這么多。”

“好吧。”鄧·加爾清了清喉嚨,站起來,“現在輪到我了。從各方面講,未來人帝國的本質都是不穩定的。起初,他們的出現也許只是一種偶然,也許他們仍是從正常的進化進程中崛起,這樣,他們仍可以宣稱自己符合自然進化規律。但是,當他們開始入侵自己的歷史,一切就都變了。為了確保自己能夠征服過去,他們得向所有過去的時代派出工作人員,去影響、去搞破壞,改變歷史的面貌,從而保證他們可以出現。他們真的做到了。”

“大屠殺、集中營、種族滅絕、世界大戰……”(還有很多沒有翻譯過來的詞,埃麗諾估計那些內容比她能聽懂的更可怕)你不會真的相信這是人類的所作所為,是吧?如果任我們自由發展,我們可做不出那些事。畢竟我們是很有共情能力的物種。人類的慘痛悲劇,未來人都是始作俑者。我們遠遠不夠完美,最好的例子就是,在真正人類的理性時代的末期,指揮者對待戰爭的粗暴處理方式,幾乎變得和未來人一樣可怕。未來人可能就是從中誕生的,但是,我們本來會進化成什么樣呢?

“沒有未來人的干預,我們難道不會變成更優秀的物種嗎?也許我們不會變成未來人,而會成為真正名副其實的最完美的人。”他說完就坐下了。

西弗有些譏諷地輕輕鼓掌,“下一位呢?”

那個塔爾布雷科零級的雙手重重在桌上一拍,然后,他彎腰一撐,站了起來,“老虎需要向綿羊解釋自己的行為嗎?它有必要解釋嗎?綿羊只需要知道,死神就在身邊,老虎會吃掉自己想吃的動物,現在暫時沒吃,也只是因為老虎還不餓。當人類遇到他們的主人時也一樣,我奴役人,不是因為這是對的或者是恰當的,僅僅是因為我能。證據就是,我已經這么做了!我們無須為力量正名,它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我有力量,誰敢說我不比你們強?誰能否認死神已經在你們身邊?自然選擇讓人類中最有適應力的那些成員成為新的物種,物競天擇,進化讓我用腳踩住你們的脖子,我就不會抬起腳。”

在眾人的沉默中,他坐了下來,不經意般向埃麗諾的方向瞥了一眼,似乎在等她反駁。但是,她做不到!她的思維一片混亂,她的舌頭也在打結。她知道他錯了,也確信他是錯的,但是她沒辦法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她甚至無法清晰、快速地思考。

娜丁輕聲笑了。

“可憐的超人!”她說,“進化不是線性的,不是我們看的那種圖示,線的這頭是一條從水里爬出來的魚,另一頭是一個穿著商務西裝的人。所有物種都同時努力地朝不同方向進化,高一些,矮一些,快一些,慢一些……當某種特質帶來益處,就可能代代傳承下去。未來人不比真正的人類聰明多少,甚至還可能差一些。他們沒什么靈活性,創造力也不行……看看他們創造的那個停滯的世界吧!他們只不過是力量強大一些而已。”

“力量?”埃麗諾嚇了一跳,“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想想希特勒、墨索里尼、古羅馬皇帝卡里古拉……他們在個性上更強硬,能夠讓別人按照他們的意志行動。未來人很像是這些人的后代,但其操縱能力呈指數級別增長。還記得那個下午,塔爾布雷科命令你坐在窗臺上嗎?這對他們而言簡直輕而易舉,就像呼吸一樣簡單。”

“這也是理性時代的人為什么贏不了的原因。嗯,他們當然可以贏,如果他們能夠根除自己潛在的那種強迫人服從的欲望。但是,他們正處于戰爭中,他們會使用自己擁有的任何武器。能讓數百萬戰士犧牲自我的能力太有用了,不能就此放棄。在他們與外敵斗爭的過程中,未來人的祖先就在他們中間誕生了。”

“你承認了。”塔爾布雷科零級人說。

“哼,別說話!你們這些愚蠢的小走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面對什么。你們問過前沿的未來人為什么向歷史進軍,而不是向未來擴張嗎?顯然,這是因為未來有更為危險的事情,而你們不敢面對。你們害怕那一天,害怕會遇到——我!”娜丁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東西,“現在,你們都滾開吧。”

一道光唰啦一閃。

什么也沒有改變,但是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埃麗諾仍然和娜丁坐在阿爾岡昆,但是西弗、鄧·加爾,還有那個塔爾布雷科零級人都消失了。更重要的是,現在這個酒吧比之前那個真實不少。她回到了自己原來所在的時空里。

埃麗諾從包里翻出一包皺巴巴的綠好彩香煙,抽出一根,點燃。她深吸一口,緩緩吐出煙霧,“說吧,你是誰?”

這個女孩的眼中閃著充滿興味的光,“怎么,埃麗諾,親愛的,你不知道嗎?我就是你啊!”

所以,埃麗諾·沃伊格特其實是進入了時空中最獨特的一個組織,它完全由成千上萬個她自己組成。在數百萬年時間里,她不斷成長、進化,最終那個令人生畏又光輝萬丈的她,已經遠遠不同于從前的人類。但是,凡事都必須有個起點,埃麗諾也得邁出第一步。

她覺得,未來人在人類終將面對的敵人中不算強,人類也算是自找的。不管怎樣,人類都必須反抗,但要溫和一些,不那么暴力,這也讓任務變得有些困難。

經過十四個月的訓練,她也恢復了年紀,被送回她最初借《時代周刊》應征那份奇怪工作的紐約時空。經過安排,處于這個時空的她并沒有應聘,也就沒有卷入這次事件,但如果有必要,她隨時會被再次招募進時間軍團。

“什么不尋常的地方?”她問,“我不明白,我需要提防什么?”

“等你看到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個塔爾布雷科零級人說。

他把鑰匙遞給她。

她接過鑰匙。她的身體里,藏著一些工具,其力量足以讓這種原始的時空轉移裝置相形見絀。不過,這把鑰匙中所含的編碼信息會使未來人帝國的大門向她敞開。她能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工作,破壞他們的計劃,消耗他們的力量,最終,在他們第一次出現前就消滅他們。

對此,埃麗諾目前只有一些粗略的想法,但是她有信心,假以時日,她會圓滿完成任務。而她有的是時間。

她有整個世界的時間。

譯者:付斌等
上架時間:2023-10-31 18:50:20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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