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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燕燕于飛

春光明媚,正對桃木花窗的白玉座屏被映得刺目,屏上淡淡的水墨丹青在陽光下幾乎隱去了原色。屏風后,丫鬟托著木盤含笑而立,一名端莊貴婦握住女孩雪藕般的小臂,右手拾起托盤上一根鹿骨棒,蘸了點猩紅的泥漿,輕聲細語:“守宮飾女臂,取其寒涼之性,置于臂上,使其沿手三陽經遍行絡脈,養心神,去心火。”話音落定,一室恬美而寧靜。

一顆血色的珠子泛著潤澤而鮮艷的光芒,就這樣長在了她的手臂上。

“這是為了令女子懂得敬畏廉恥之心,不可僭越禮教。”貴婦溫柔一笑,眼里秋水瀲滟,“今日起,在外人面前你不能再叫小環了,祖父為你賜字為嫃,望你能謹言慎行,德容兼備。”

女孩梳了小巧的髻,發飾上幾縷流蘇垂著耳畔輕輕搖擺。她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恭敬答:“小環一定不負爹娘和爺爺的厚望。”

丫鬟托著木盤告退了,公孫雨苓欣慰愛撫女兒的臉頰,輕輕撥開了齊眉的流海往上捋,親昵喚了聲:“小環……”

上官嫃微笑仰著頭,雙目清澈,透出幾分睿智。公孫雨苓不自禁又仔細打量起女兒來,上停廣闊豐隆,下停圓滿端正,與自己父親公孫權的面貌像極了。心思微微一動,她問道:“近日先生都教了什么?”

“論語。”

“真聰明。”

上官嫃咧嘴笑起來,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娘,這回我可以去看哥哥們打馬球么?”

公孫雨苓微微蹙眉:“待娘去問問你祖父才行。”

上官嫃轉眼開始盯著手臂上朱紅的守宮砂,有些懊惱問:“如果濕了水怎么辦呢?如果我不小心把它擦掉了怎么辦呢?”

“它不會掉,直到你出嫁之后。”

上官嫃訝異張大嘴,原來竟是如此神奇之物。

床榻那邊傳來輕微的響聲,一只毛茸茸的白貓叫喚著跳了下來,直直竄到了上官嫃膝上,又懶懶地蜷成一團瞇了眼。上官嫃摟住白貓,笑瞇瞇說:“貓貓啊貓貓,如果爹肯帶我去看馬球,我會把你也帶著。”

公孫雨苓慈愛的目光一直落在女兒身上,陽光繞過白玉屏,給她們染了一圈光暈。

傍晚時分,天色漸漸變得昏黃,丫鬟進屋掌燈。上官嫃聽見長廊那頭有人喚四爺,她趕忙從榻上跳下來,一溜煙跑出房。瞧著走近的身影,歡快蹦了幾下,一面叫喚:“爹爹!”公孫雨苓也從房里出來,脈脈望著自己的夫君。

上官鳴夜快走幾步,將女兒抱起來舉得高高的,父女倆的笑聲連成一片。

“小環,今日可好好念書了?”

“今日沒有念書。”上官嫃撅著嘴,將鵝黃紗袖翻起來,露出玉臂上那一點嫣紅,“娘給我弄了這個。”

“哦?”上官鳴夜輕輕握住她的手,“看來我們小環要長大了。”

“爹爹,娘說小環不能叫小環了,要叫上官嫃。”

“不論你叫什么,都是爹娘的小環。”

上官嫃咧著嘴咯咯歡笑,公孫雨苓在旁輕喚:“好了你們兩個,進去吃飯罷。”

面對滿桌珍饈,公孫雨苓漸露愁容。上官鳴夜摟著女兒,邊笑邊問:“小環那么想去看馬球?”

“嗯,總是聽哥哥姐姐們說起,他們說可好玩了。爹爹也曾經答應小環,等我背完三字經就帶我去。”

上官鳴夜擱下筷子,輕聲哄著她:“宮廷每年的馬球賽都會邀請王公大臣、皇親國戚,只是沒有未嫁女子入場的先例。等你及笄之后,指了婚,你的夫家就可以堂而皇之帶你去看了。”

“及笄?”上官嫃失望地看向母親,卻沒有抱怨,懂事點頭,“那好吧。”

公孫雨苓欲言又止,今日她擅自與上官敖提及此事,連累夫君被斥責,心中著實難過。他們成婚八年,僅得一女,上官敖對此早有不滿,有意為兒子納妾,只是次次都被上官鳴夜婉拒。

“夫君,我只是想……小環這么懂事,去看馬球也沒有不妥,不想卻觸怒了父親。”

上官鳴夜放下女兒,坐到妻子身邊,攬住她低聲安慰:“爹對誰都容易動怒,別放在心上。”

公孫雨苓抬頭凝望他,眼中已然泛著淚花,哽咽道:“我又讓夫君難堪了,不如就聽從父親的意思,納……”后面的話被上官鳴夜纖長的手指堵了回去,輕吻在她臉頰。

上官嫃猛地用雙手蒙住眼睛,又偷偷松開,漏出幾道縫隙。

公孫雨苓又惱又羞,扭了幾下掙開他,嗔道:“四哥!你看小環……”

上官鳴夜爽朗笑起來,將可愛的女兒一把拉了過去,捉下她的小手問:“小環看見什么了?”

“什么也沒看見!”上官嫃樂不可支,轉身去抱榻上的白貓,一面嚷嚷著吃飽了一面竄了出去,還不忘將房門帶上。上官鳴夜一把將愛妻抱起來,貼著她耳邊呢喃:“你許久沒叫我四哥了。”

“你不正經。”公孫雨苓的粉拳狠狠砸在他胸前,臉頰緋紅。上官鳴夜見此狀砰然心動,一手揉捏著她的腰身,喘著氣說:“四哥一定會讓你如愿,小丫頭不能進場,小子還不行么?我自有辦法。”

“那你方才為何不說?”

“我只是試探她的反應,這孩子真懂事,是夫人教得好。”上官鳴夜深深嗅愛妻的發香,再也按捺不住,打橫抱起公孫雨苓朝屏風后走去。

宮廷馬球場在金陵郊外,官道上一大早便黃塵滾滾,王公貴族的錦幄馬車連成一條長龍,綿延十余里。這時節春意正濃,百花齊放,映入眼簾的皆是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一身男童打扮的上官嫃偷偷從籃子里抱出小白貓,咬著嘴唇笑,缺的幾顆牙齒依稀長了出來。她聽說馬球是從外族傳入褚國的,跟這只貓一樣,于是上官嫃覺得,小白貓一定也愛看馬球。

上官鳴夜捏了捏她的臉蛋,嚴肅警告:“千萬要藏好,不能讓其他人看見小貓。”

“娘告訴我了,別人若看見的話就會知道我是女孩兒。”

上官鳴夜欣慰笑笑:“你養了它兩個月了,還沒取名字么?”

“沒有,小環學問不夠,爹幫它取好嗎?”

“它是屬于你的,爹豈能越俎代庖?”上官鳴夜摸著上官嫃的后腦,替她捋了捋發,“我家小環雖是女兒,卻不比男兒差,你一定能為它取個好名字。不急,你可以慢慢想。”

上官嫃撅著小嘴點點頭,又將小白貓塞回了裝水果糕點的籃子。

圍場廣袤無邊,怡人的翠綠一直蔓延到天際,東南面有一片很大的樹林子,相鄰之處正是皇家狩獵場。上官嫃跟著上官鳴夜坐于席間,因上官家人丁眾多,大人們光顧著寒暄,無人留意小小的她。

寬廣的草甸上,二十余匹駿馬相繼追趕奔馳。騎馬的男子們著各色的窄袖袍,足登白底黑靴,頭戴幞頭,手執偃月形球杖,個個英氣逼人。這其中有上官嫃的幾位堂哥和表哥,她情不自禁站起來踮著腳張望,希望能看清他們春風得意的樣子。

皇上的龍輦姍姍來遲,眾臣相迎跪拜。待大家三呼萬歲,起身之后,上官嫃發覺視線全部被大人們擋住了,什么也看不見,索性乖乖回在位置上吃果子、飲茶。

馬球遲遲不開始,反而先開了宴席。吃飽喝足,官員們仍有議不完的要事,紛紛借此機會商討,征求皇上和顧命大臣的意見。

自褚仁帝統一天下,一生勵精圖治,最終累垮在御書房,留下幼子繼承帝位。褚仁帝托孤給上官敖,將他任命為顧命大臣,同時命公孫權為輔政大臣,二人共同輔佐、教導年幼的皇上。至今,皇上也不過十二歲,凡事都要請教兩位大臣方能決定。

上官嫃覺得無趣,偷偷打開腳邊的籃子,想摸一摸毛茸茸的小家伙,不料白貓身手敏捷,一下子竄了出去,貼著軟和的草地一溜煙跑了。上官嫃暗叫糟糕,不動聲色悄然離席,直到退出眾人的視野,轉身就跑,尋著白貓逃走的方向。

上官嫃提著裙角跑了一陣,不知不覺跑進了南邊的樹林子。那只貓產自西域一帶,可是父親送給她最珍貴的禮物。越找越心慌,她早已沒了主意,四處亂轉。

忽聞附近傳來一陣奇怪的動靜,像石子拋入水中,斷斷續續的。上官嫃循聲望去,東邊的小河邊佇立著一個模糊的身影。她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名小少年,拾了許多石子在打水漂,可惜他功夫欠佳,一個也沒漂起來。

上官嫃壯著膽子喊了聲:“大哥哥!”

少年顯然被嚇了一跳,猛地轉身瞪著她。

“大哥哥,你可看見一只小白貓?”

少年視線微斜,神情孤傲,也不答話。上官嫃定睛一看,他身著明黃錦袍,其上繡有五彩龍紋,繡工極其精致;頸上掛著閃閃發光的銀項圈,腰間綴著白玉雙珮。他站在一片齊膝的綠草中,旁邊的老槐樹在徐風中抖了抖枝葉,細碎的白花紛紛揚揚飄落。春風能吹皺河水、能吹落繁花,卻吹不透他清冷的目光。

上官嫃想了許久,還是無法確定眼前人是哪位皇族人。她打破僵持,正正經經說:“大哥哥,我是來找貓的,不是故意打攪。嗯……你在打水漂嗎?”

少年蹙眉,毫不客氣扭開頭。上官嫃耐心解釋:“你的姿勢不對,要側身弓下去。”說著,她從地上撿了塊扁平的卵石,一個甩手,石子自河面飛掠,蜻蜓點水,一下、兩下、三下,第四下才沉入河底。

少年挑了挑眉,側頭打量她,問:“這些鄉野孩童玩的玩意兒,你怎么會?”他的嗓音有些干澀。上官嫃見他開口了,樂呵呵答:“我家府邸后面有很大的湖,哥哥們玩的時候,我偷偷學會的。”

少年瞇了瞇眼,發現了上官嫃耳垂上的小孔,嗤笑一聲:“你是上官家的女兒?”

上官嫃驚愕不已,倒吸口冷氣。心想:爹娘一再交代不能暴露女兒身,如今被人一眼就瞧出來了,而且對方連自己姓什么都知道!

少年將手中的瓦礫都扔了,拍了拍手掌,漫不經心問:“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嫃遲疑了會,雖然面對他這樣不屑一顧的語氣很不情愿,但仍舊底氣十足答道:“上官嫃。”

遠處傳來依稀的呼聲,似乎是有人尋來了。少年警覺環視一圈,恐嚇她:“跟任何人都別說見過我,否則治你女扮男裝的罪!”說完,他急匆匆朝圍場走回去。上官嫃愣愣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近處一株枝葉繁茂的樹上,鬼鬼祟祟探出一雙手,捏著彈弓漸漸朝下瞄準。石子倏地射了出去,準確擊中了上官嫃的后背。上官嫃吃痛,驚叫一聲,回頭望了望四周,突然仰面大喊:“誰在上面?不出來的話,我叫爺爺派人來捉你!”

上官嫃自小就知道,整個金陵的人都敬畏她爺爺上官敖。豈知樹上的頑童偏偏不吃這一套,嗤之以鼻:“上官敖那老頭兒?你叫他來他也不敢對我怎樣?”

上官嫃氣得小臉通紅,尖聲問:“你是誰?!”

頑童終于從枝葉中探出腦袋,嬉皮笑臉說:“上官嫃,你爬上來,你要能上來就知道我是誰了!”

上官嫃看對方最多比自己長兩歲的樣子,氣宇不凡,大概也是哪位貴族家的公子來看馬球。她可沒工夫玩,還得找貓,聳聳肩扭頭就走,一面說:“你就是太無聊想捉弄人,我不上你的當!”

“喂!你別走啊!”頑童急了,三兩下就從樹上爬了下來,動作比貓還敏捷,臉上蹭了些灰塵,活像只大花貓。上官嫃停下腳步,歪著腦袋若有所思問:“你叫什么名字?”

“査元赫。”

上官嫃咧嘴笑了,興奮道:“就這個名了,元赫!”

“什么?”小頑童不解,忽然瞧見她一口參差的牙齒,笑話道,“缺牙老太婆!”

上官嫃板著臉說:“我的貓往這邊跑來就不見了,我要找貓,不理你。”

“嘿嘿……我知道你的貓在哪里!”査元赫拍著胸脯,得意洋洋。上官嫃半信半疑看著他,仔細瞧他身上的衣料,竟比自己身上的還要好。尤其那腰間金玉革帶系熊皮縫制,做工考究,通體鑲金邊、其上綴著幾顆晶瑩的翡翠,光看這一件就不是普通貴族。可放眼整個金陵,她除了知道上官和公孫家室顯赫外,并未聽聞還有誰家能與這兩家齊名。

査元赫一臉壞笑盯著上官嫃。發覺她那雙有靈性大眼睛不停地轉,加上一身男裝令人雌雄莫辨,真是有趣。他湊過去,玩世不恭說:“你親我一口,我馬上可以給你找到貓!”

上官嫃愣了,接著惡狠狠摑了一掌,在査元赫漂亮的臉上留下幾枚通紅的指印。

上官鳴夜不見了女兒,派人四處尋找,焦急難安時,上官嫃小小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跟前。他終于松了口氣,語帶責問:“你亂跑去哪兒了?”

上官嫃方才失手打了人,還有些驚魂未定,喃喃道:“爹爹,貓貓不見了。”

“那也不能擅自離席,你不是要看馬球么?馬上開始了,貓在這種地方走失了可不好找,爹改日再送你一只可好?”見乖女兒低頭不語,他又心疼了,不再說什么。

鼓聲隆隆,號角吹響,場上眾人呼喝著高揮球仗,競相追逐起來。馬蹄陣陣激奮人心,雙方布陣疏密有致,傳球巧妙,令人應接不暇。上官嫃看入了迷,將所有不快都拋到九霄云外了。緊張地攥緊小手,就盼著哪位哥哥能進球。

正值千鈞一發之際,眾人皆凝神屏息盯著西南方向,令人猝不及防的一支冷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倏地射向御座!待最靠近御座的上官敖驚覺之時,忙不迭連連高呼“護駕!”,一呼百應,幾十名侍衛自四面八方涌了上來,護在御座前方。上官敖急怒攻心,大發雷霆:“太醫!太醫在哪兒?!傳令下去,任何人等不得離開圍場!違者斬立決!”

公孫權疾步而來,撥開侍衛匆匆趕到御座前,卻見穿著明黃龍袍的小少年從桌底安然無恙鉆了出來,懷里捧著一只毛茸茸的白貓。百年沉香木制的龍椅椅背上,一支羽箭的箭頭完全沒入了龍眼,龍眼周圍裂了幾道大口子,看得人心驚膽戰。

上官敖在外圍高聲喊問:“公孫大人!皇上傷勢如何?”

“朕安好。”小皇帝冷冷瞥了眼龍椅,方才若不是這只貓在桌底蹭他的腳,若不是一念之間他沒有踢開它而是俯身去抱它,恐怕已經斃命了。

侍衛紛紛回頭,目露驚喜。上官敖大步沖上來,愕然望著鎮定自若的皇上和那支落空的箭,關切問:“皇上,還是請太醫看看?”

他搖搖頭:“朕沒事。”說完,毅然走了出去,所有王公大臣及眷屬見到皇上無恙,紛紛松了口氣,接著面面相覷。

“上官嫃。”小皇帝氣定神閑喊了一個名字,卻令上官敖心驚不已。無人知道上官嫃是誰,四下觀望。

當皇上一開口說話,上官嫃就聽出來了正是樹林里的大哥哥。她并不懼怕,穩穩當當走出去,在御座前叩拜。上官敖看著一身男兒打扮的孫女,氣得眼角止不住抽動。公孫權亦大吃一驚。

小皇帝不冷不熱說:“你的貓救了朕的命,想要什么賞賜?”

上官嫃垂著頭答:“求皇上將小貓還給我。”

小皇帝應允了,命她平身,將懷中懶洋洋的白貓還給她之后,忽然問:“它可有名字?此等功臣應當記入史冊。”

上官嫃想起她失手打的小頑童,目光有些膽怯,略帶不安答:“它叫元赫。”

此言一出,驚起四座。上官嫃暗暗后悔,那査元赫一定有大來頭,只怪自己孤陋寡聞了!上官敖和公孫權都黑著臉,不料小皇帝臉上卻暈開一個彌足珍貴的笑容,瞇眼頷首:“好一個元赫。”

上官嫃抱著白貓回席間,驀然察覺到兩道火辣辣的目光,順著看去,正是査元赫捂著臉兇神惡煞瞪著她。而他身邊的貴婦華麗雍容、氣勢不凡,非一般貴族女子可比。上官嫃拉了拉上官鳴夜的袖子,小聲問:“爹,那邊梳著高高發髻的女人是誰?”

“她是長公主,皇上的姐姐。”上官鳴夜無奈嘆氣,“你為何給貓取名叫元赫?長公主的獨子就叫査元赫。”

上官嫃很憂傷,靜靜撫摸小貓,若被長公主知道她打了査元赫,會不會告訴爺爺?然后爺爺又會怪罪娘親……馬球雖然很好看,可是她今后都不敢來了。

圍場的突發事件令朝堂躁動不安,上官敖憂心忡忡,與公孫權及多位朝臣徹夜詳談。放箭的刺客本是護軍中尉,已當場服毒自盡,毫無線索的局面下,上官敖放出寧枉勿縱的狠話。當日圍場的護軍無一幸免,統統被關進大理寺嚴加拷問,一時間,宮中人人自危。而小皇帝在圍場受了驚,回宮之后渾身發熱、竟然昏迷不醒,太醫院束手無策。

“沖喜?”上官鳴夜蹙緊了眉,手不由捏緊茶盅。上官敖雙手負在身后踱來踱去,一面搖頭:“這也是下下之策。你以為我想嗎?皇上年少,大婚豈能兒戲。可是公孫權一心想讓他公孫家的女子當皇后,這次好不容易逮著機會了,就說什么沖喜!我們靜候多年,斷不能讓他搶了先機。”

“可是父親,小環才六歲。上官家女子眾多,前幾年就商議好讓小妦進宮,此事府里上下皆知,為何現在臨時變卦……”

“你還不明白?公孫權先提出的沖喜,我還推舉小妦就是擺明了與他作對。小環是我和公孫權互相能接受的人選。她當皇后,是我們兩家聯姻的最大收獲。此事已經定下了,皇上的病情拖不得,雨苓那邊,公孫權會交代,你不必操心。”

上官鳴夜的手無力垂下,一片寒意漸漸攀上背脊。

輕風掠過,碎花旋落。上官嫃貓著腰躲在廊柱后面,豎起耳朵聽屋內的動靜。她發覺自從外公來過之后,娘的哭泣沒停過。依稀從爹娘的談話中聽出了蛛絲馬跡,她揪著一顆心,靠著柱子抱腿坐下。白貓叫喚著在上官嫃腳邊蹭來蹭去,像在渴求什么。上官嫃伸出小手捂住它的嘴,輕輕說:“別吵,爹娘有很多話要說,別打擾他們。”說完,她抱起白貓走出了長廊。

上官嫃抱著小貓失魂落魄走進了后花園,迎面撞見在玩捉迷藏的姐妹們。帶頭的是長她幾歲的堂姐上官妦。上官嫃頓了頓,往后退一步,喚道:“姐姐。”

其中一個小丫頭笑瞇瞇招手問:“小環,你也來玩捉迷藏么?”

上官妦盛氣凌人喝了一句:“人家是要當皇后的人了,才不稀罕跟你玩!”

上官嫃漠然瞪著一雙大眼睛,回想起方才屋里的哭聲心有余悸,喏喏說:“我不想離開爹娘,如果姐姐想當皇后,給你當好了。”

“你說什么?誰想了!”上官妦使勁一跺腳,橫眉豎目。一堆孩子都噤若寒蟬,上官嫃神情委屈,吸了吸鼻子:“姐姐,小環不想跟你搶。”

上官妦狠狠啐道:“陰險、卑鄙!誰也不許理她!”上官妦甩頭就走,趾高氣昂。女孩們默不作聲,拖著衣裙悉悉索索離開了。

上官嫃垂下頭,流蘇發飾依稀遮住了臉頰。她獨自一人站在草地理,裙袂微微飄動。白貓抬起毛絨絨的頭輕聲叫喚了幾聲,似是安慰,不料主人卻落下淚來。

夕陽剛漫過花窗,丫鬟便進屋掌燈了。桌前的公孫雨苓和顏悅色,時不時往女兒碗里夾菜,自帶著一種憐愛的眼神。上官鳴夜見女兒垂頭吃飯安靜極了,關切問:“小環,怎么了?不舒服嘛?”

上官嫃抬目望了望父母,撅嘴說:“今日先生教的,子曰:食不言,寢不語。”

上官鳴夜滿意一笑,贊道:“小環六歲識千字,讀論語,比哥哥們都聰明。”

公孫雨苓卻神色黯然說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接著,眼圈便紅了。上官嫃都看在眼里,也不吱聲。上官鳴夜輕聲勸道:“別這樣,喜事臨門,怎好哭哭啼啼把我們小環的福氣都哭走了?”

公孫雨苓聞言,擠出一個笑容,“嗯,確是喜事,我小心眼罷了。”

白貓在桌底柔柔叫喚,上官嫃匆匆吃完飯,擱下筷子便鉆桌底把貓抱出來。她知道這場喜事并沒有給家人帶來快樂,只是為了去救那個性命垂危的皇帝。不過既然是救人,那也沒有什么好悲傷。

月光融融,映著窗外竹影婆娑。公孫雨苓在鏡臺前梳發,上官嫃輕輕走過去,挨著她坐下,說:“我是去給皇帝沖喜的,真的是喜事,是小環的福氣。娘不要再難過了。”

公孫雨苓愕然側頭,不敢置信問:“小環,誰告訴你的?”

“府里的人都在說,爹娘生了個好命的女兒。”上官嫃眨眨眼,天真笑道,“沖喜可以救皇上,又可以當皇后,這有什么不好的?”

公孫雨苓咽下眼淚,將上官嫃摟住。小小的女兒哪里知道,如果沖喜救不了皇上,等待她的將會是什么啊……

“娘,小環就是舍不得……”上官嫃終究忍不住,鼻子一酸,窩在公孫雨苓馨香的懷抱里抽泣起來。

上官鳴夜從書房回來看到這一幕,只覺心口一陣隱痛,卻要掛上一副寵溺的笑容擁著妻女,想法設法地逗弄安慰。玩鬧一陣,上官嫃累得睡著了,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蓋住了眼臉。公孫雨苓摸著女兒熟睡的臉,欷歔不已。上官鳴夜自責道:“若我再強勢一些,或許爹會讓步。”

“皇后之位,兩家必爭無疑,我們是注定逃不開的。”公孫雨苓哀怨舉眸望著夫君,“四哥,我方才一直在想,當初你若聽從父母之命,娶了長公主,小環就不會來到這個世上受苦……”

“住口!”上官鳴夜低吼了聲,目光凜冽無比,一把抓住公孫雨苓的胳膊,“小環是我們在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貝,身為母親,你怎可說出這樣的話?進宮未必是壞事,若皇上的病情好轉,她就是一國之母。”

公孫雨苓含淚道:“那我也不想要,一國之母,什么都唾手可得,惟獨得不到一個家。”

“事已至此,與其痛哭流涕不如早早替小環打點,至少在宮中尋一個值得托付的女官擔任女尚書一職。后宮勢力尚未成形,這幾年我們要為小環網羅大批可用之人,防患于未然。”

公孫雨苓如夢初醒,梨花帶雨的面龐透露出幾絲不安,“后宮險惡,忠心不二的宮人實在難找。”

上官鳴夜在愛妻臉上輕輕一捏,笑道:“有上官和公孫兩大家族,夫人還怕小環在宮中無法立足么?”

公孫雨苓長嘆了口氣,垂目望著懷里嬌小的身軀。六歲的皇后,恐是大褚國歷史上最荒謬的怪事。她默默猜想,將來名留史冊的上官嫃,是一個傳奇,還是一個笑話。

皇上的病情等不得,于是冊封儀式和大婚在前所未有的倉促中歡天喜地結束了。

德陽宮外的紅紗燈籠綿延點綴著夜色,像流螢的光,微弱但撲不滅。堂皇的宮殿被紅燭的光芒籠罩,在一片看似喜氣祥和的氣氛下,蒙著蓋頭的上官嫃依然感覺到牽著自己的那只手傳遞出來的陣陣寒意。皇上仍然昏迷,由年齡相仿、八字相合的皇族少年替代完成了大婚。她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那只手心里滿是汗水,微微顫抖著。那不是單純的害怕,像是寒栗的恐懼。上官嫃也莫名恐懼起來。

與方才的熱鬧相比,此刻的安靜很詭異。緊緊牽著的兩只小手松開了,上官嫃在喜服的寬袖上攥了把,蹭干濕漉漉的手心。一位年長的尚宮徐徐念著禮節,然后由尚儀揭去蓋頭。宮殿內喜慶的紅色太過耀眼,況且一整日不曾進食,上官嫃披著霞帔的小小身軀搖搖欲墜。幸而尚儀從旁扶了一把,擔憂道:“尚宮娘娘,孩子累壞了,不如讓她早些休息罷。”

穿著喜服的少年忽然開口:“李尚宮,我們不用去陪皇上么?”

上官嫃側頭一看,發現方才代替皇帝與自己行禮的竟然是査元赫。他神情嚴肅極了,全然不似初遇時那個有點無賴的小頑童。

李尚宮答:“皇上有眾多太醫守護,皇后可以先行休息;至于査公子,長公主此刻正在皇上寢殿內,莫尚儀帶您去換掉喜服之后再進殿求見。”

査元赫點點頭,瞥了眼身邊的上官嫃,低聲說:“如果皇上真的醒了,我會好好感謝你。”

上官嫃抬頭望著他:“你也知道我是用來沖喜的么?”

面對這么莫名其妙的問題,査元赫皺起眉頭不作聲。上官嫃又扭頭問莫尚儀:“你們都知道我是來給皇上沖喜的?”童音在靜謐的殿內顯得純粹而圓潤。宮婢們面面相覷,李尚宮道:“皇后娘娘從辰時到現在都未進食,還不去準備?”

“是。”宮婢們紛紛應道,簇擁而上。不料上官嫃瞪著清澈的雙眸,一本正經對李尚宮說:“既然你們都知道,更不能壞了規矩。臨行前母親交代過,我現在應當候在皇上身邊,直到子時。”

李尚宮細細打量眼前這位小皇后的眉目,心底突生慰藉,溫和道:“我們會按規矩辦,只是皇后也要珍惜玉體。時辰未到,皇后可以先用膳、沐浴更衣,稍作歇息再去見皇上。”

“唔……”上官嫃輕輕點頭,心中牢記母親的叮囑,朝李尚宮行禮,念道,“一切聽從最高尚宮。”

李尚宮抿唇而笑,回禮道:“能夠服侍和教導皇后娘娘,是卑職的榮幸。”

査元赫在一旁抓耳撓腮,很不耐煩問:“尚儀娘娘,我們可以走了么?”

“啊!是!”莫尚儀收回一直落在小皇后身上的視線,喚了幾名宮婢帶査元赫去更衣。上官嫃望著査元赫的背影,小心翼翼問李尚宮:“査公子不姓司馬的,為什么選他?”

“査公子雖然不姓司馬,卻也是皇親國戚。而且他還是皇上的伴讀,兩人從小親近。”

上官嫃懂了那只手傳遞來的恐懼,原來他的寒栗和顫抖都來源于對親近之人的擔憂。

西天的夜幕被滿城煙火映得姹紫嫣紅,歌舞聲隱隱約約。皇宮卻是寂靜的。宮婢內侍之中有這樣的傳言,公孫權曾秘密請了位術士進宮驅邪,依據術士所言,沖喜是最好的辦法,若皇上能熬過大婚當夜,便會無恙。

上官嫃跪坐在龍床內側,雙膝早已麻痹,垂頭強忍著。她離皇上很近,能看見他精致的五官被蔓延無際的大紅帳幔包裹出紅潤的光澤。他的表情很平靜,給人一種熟睡的錯覺。上官嫃覺得他即將醒來,不會一直睡下去。

半挽的帳幔之外,長公主正襟危坐,目不轉睛盯著前方。査元赫倚在旁邊,略帶疲倦的臉色愈發緊張。子時將近,太醫依次上前診脈。寢殿里始終安靜得連風聲都清晰可聞。

長公主忽然發話:“除了搖頭,你們就不能說點什么嗎?”

其中一位老太醫無奈道:“回公主殿下,這驅邪和沖喜都非醫道,一名江湖術士如何能妙手回春?”

“若太醫院有法子,公孫大人也不會出此下下之策。”長公主話音剛落,更聲響起,大家不約而同看向浮漏,子時已到。長公主起身,側頭望了眼跪在龍床上始終紋絲不動的嬌小身軀,溫柔道:“李尚宮,你們帶皇后回去休息。”

上官嫃用小手費力撐起身子,剛站起一點來,雙腿卻酸軟無力,噗通一聲趴了下去,剛好趴在小皇帝身上。眾人不由發出一陣驚呼,莫尚儀匆匆趕去抱皇后下床。上官嫃嘟著嘴想要解釋,忽然聽見一聲輕微的咳嗽。輕微極了,卻因為就在她耳旁顯得格外清晰。她瞪大眼睛盯著小皇帝的臉,發現眉眼之間竟有微妙的表情,興奮得大叫:“你們聽見了嗎?皇上咳嗽了。”

剎那間鴉雀無聲,眾人表情各異,待反應過來才紛紛圍上去。長公主按捺不住驚喜,扶住上官嫃的肩膀急切問:“真的嗎?皇上咳嗽了?”

上官嫃篤定點頭:“我剛才聽見了。”

長公主直喚:“太醫!快、快來看看!”

床幃附近的人紛紛退讓,上官嫃也被牽了出來。寢殿里有些混亂,査元赫趁機走到上官嫃身邊,悄悄問:“上官嫃,皇上是不是快醒了?”

上官嫃歪著腦袋若有所思:“我聽見他咳嗽了,眉毛還輕輕地皺起來。”

査元赫嚴肅了一整天的臉孔放松了下來,聲音啞啞的帶著一絲委屈:“皇帝舅舅嚇死人了,害得我這幾天老做噩夢,等他醒了,我要問他討回來才好。”上官嫃問:“你做什么噩夢了?”査元赫心有余悸答:“夢見太液池里的蓮花全都枯死了,水面上飄著很多死魚,還有女鬼……”

“別怕,夢是反的。”上官嫃安慰道,不過想到那樣的畫面,心里還是會害怕。

太醫診過之后,長公主發話留下一些人輪流值守,其余人散去。上官嫃被莫尚儀抱回寢殿的時候已經熟睡了。李尚宮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笑道:“這孩子讓我想起了銀鳳小的時候。”

莫尚儀小聲嘟喃:“長公主是先皇的掌上明珠,可從沒受過半點委屈。這小皇后就難說了,那兩家人若是真心疼她,便不會硬生生往宮里送。”

李尚宮板起臉孔訓道:“莫尚儀,身為尚儀,更要謹言慎行。”

“娘娘,這沒外人。”莫尚儀挑了挑眉,還是不吱聲了。宮里所有的紅紗燈籠徹夜不熄,映得每個人滿面紅光。李尚宮想了想,還是命人吹熄了床邊的落地燭臺。床幃里暗了下來,上官嫃輕微的呼吸中帶著幾分乳香,雙臂緊緊抱著一團錦被,在偌大的雕花床上只占了小小一角。

莫尚儀微微嘆了口氣,從梨木架上取下精致的霞帔,收在箱底。

拂曉時分,從德陽宮正寢殿傳出小皇帝蘇醒的消息。耀眼的朝陽浸透窗欞,疲憊了一整夜的燈燭似乎明白自己的使命結束了,無聲湮滅,只留下一縷青煙。

皇上雖然醒了,但身子虛弱,尚須調理一陣子。德陽宮里的人因此忙碌起來,大婚時的紅綢布不久全被換下了,宮人們臉上的神采卻顯得更加喜慶。上官嫃日日跟著莫尚儀學宮中禮節,只是沒再去見過皇上,盡管他們的寢殿只隔了一道長廊。

似乎在宮里閑的時候特別多,上官嫃常一個人在空空的大殿里游蕩,孤單時越發想家。連著許多天,她睡不著、閉上眼更想念娘的溫軟懷抱,日子一久終于受不住了,半夜坐在床角嚎啕大哭。值夜的宮婢嚇壞了,忙不迭通報上去,寧靜的夜一時熱鬧起來。

李尚宮帶人來的時候,上官嫃已經哭累了,蜷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李尚宮側頭看向莫尚儀,又像是自言自語說:“她真的太小了,即便再懂事,也不過六歲。真想找個乳母來啊……”

莫尚儀點頭附和:“卑職一早便想過了,只是皇后自小一直是跟在親娘身邊,沒有乳母。若是交給宮里的乳母,都六歲了,只怕帶不親。”

上官嫃用被子捂著臉低聲啜泣,斷斷續續說:“不要……乳母,我要娘親,我要……娘親……”

“待我明日與公孫大人商議。莫尚儀,你今夜就陪在這。”李尚宮眉尖微蹙,因匆忙趕來未上妝,乍看之下面色蠟黃憔悴。離開的時候,駐足一回頭,又滿腹心事邁出殿去了。

莫尚儀命人在床邊鋪了矮榻,輕聲哄著小皇后睡著之后,自己在矮榻躺下。

月光一點點瀉入花窗,在桌案投下斑駁的銀色。忽而一只黑影掠過桌案,掀開半扇門,悄無聲息跨出門檻。而此時,值夜的內侍斜斜倚在床尾睡得正熟。

夜幕中華星明滅,廊邊的花草里游離著幾點流螢。司馬棣說不清自己為什么醒了,為什么要出來。他只是不由自主順著一個聲音尋過去。那是女孩的嚶嚶哭泣夾雜著模糊的叫喊。司馬棣穿著松垮的淡黃綢衣,避開有侍衛的地方,赤腳穿過幽靜的長廊,拐入花園,發覺哭聲清晰了許多,是從假山的山洞里傳出來的。女孩嘴里聲聲叫著“娘”,無助極了,惹人憐惜。

司馬棣攥緊了雙手,曾經這個山洞是屬于他的,內心孤獨得近乎恐懼的時候,大概就想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脆弱給自己看。走近假山,草地粗糲磨得腳心發疼。他問:“誰在里面?”

哭聲戛然而止,抽抽搭搭的聲音還在。先是一張娃娃臉從漆黑的洞里探出,明亮的眸子里滿是淚花,映出月光瀲滟。緊接著整個圓滾滾的身子都爬了起來。同樣赤著腳,穿著綢衣。司馬棣皺著眉說:“是你,你半夜在這哭什么?”

上官嫃懵懵瞪著他,他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仿佛陷進去就再也爬不出來。她語無倫次喃喃道:“我哭完了就回去,我不敢在那里哭,她們會擔心、會給我找乳母,我不想要乳母。除了娘,我誰也不要。”

司馬棣冷冷睨著她:“你現在哭完了吧?回去。”

上官嫃帶著濃濃的鼻音低聲央求:“皇帝哥哥,我馬上就回去,不要告訴李尚宮,千萬不要。”

司馬棣含糊應下,催促她趕緊回去。望著高大長廊里搖搖晃晃的弱小背影,司馬棣心底涌上一股悲酸。他們有相似的孤獨,或許孤獨到老,卻無法相依為命。在宮里,誰也無法跟誰相依為命。這一點,他早在她這個年紀就看透了。

司馬棣神不知鬼不覺回到寢殿,可在上床掀被子的時候,值夜的內侍忽然醒了,慌張瞪著眼睛呼道:“皇上、皇上!”

司馬棣半支著身子,不悅道:“嚷什么?”

年少的內侍進宮才不久,只覺背脊涼颼颼的,心有余悸答:“幸好是做夢,還以為皇上不見了呢……”

“戴忠蘭,你是不是林總管家的親戚?李尚宮給朕挑選的人睡相極好,怎么就你每夜都要說夢話吵醒朕?”

內侍低下頭,喃喃道:“皇上,奴才……”

“睡覺!”司馬棣蒙頭倒下,儼然一副半夜被吵醒了怨氣重重的樣子。戴忠蘭膽戰心驚再也沒有半分睡意,看看浮漏,離上朝還有一個時辰了,索性下床準備。

由于上官嫃的強烈排斥,乳母的事暫且擱下了。不過白貓卻被送進宮來陪她作伴。四月的太液池碧波蕩漾,圓圓的蓮葉大大小小點綴在水面上,偶有蜻蜓點水。寂寞的日子,上官嫃跟小白貓在池邊的涼亭附近嬉耍,倒是自得其樂。

莫尚儀額上微微涔了汗水,拿起團扇輕輕搖著,眼睛一直盯著上官嫃。接過宮婢遞上的茶抿了口,道:“孩子就是孩子,怎么玩都不嫌熱。太陽大了,怎么不去給皇后打著傘?”

一名宮婢匆匆趕去,才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說:“尚儀娘娘,皇上往這邊來了。”

莫尚儀起身遠望,果然是明黃的步輦徐徐而來。莫尚儀趕緊把小皇后牽回來,稍稍整理衣物發飾,恭候皇上。步輦近了,才能看清與皇上隨行的是長公主。莫尚儀驚疑側頭問身邊的宮婢:“長公主進宮了怎么無人稟告?”

“奴婢不知。”

“罷了,快去準備水果茶點。”

莫尚儀正思忖著如何引上官嫃跟長公主說上話,步輦卻沿著池邊的柳蔭小道走遠了,并未徑直往涼亭這邊來。上官嫃仰頭說:“他們走了。”瞪著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仿佛有許多迷惘和不解。

莫尚儀不忍看,撇開視線說:“皇后坐下歇會罷。”

上官嫃乖乖坐下,抓著葡萄吃。白貓輕盈一躍上了石桌,上官嫃便給了它一顆剝好的葡萄,自言自語說:“小元赫,只有你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你。”莫尚儀從這話里覺出了幾分失落,忙解釋道:“皇上和長公主是親姐弟,好不容易見回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說得興起,或許注意不到周圍的人。”

上官嫃嘟著嘴說:“我知道。如果娘進宮來看我,我也有說不完的話,一整夜都說不完。”莫尚儀還想說什么,眼角余光瞥見一個影子飛快跑過來,定睛一看,呼道:“査公子!”上官嫃扭頭看見査元赫,咧嘴笑了,捋著小貓的皮毛悄悄說:“看,你哥哥來了。”

査元赫趾高氣昂沖進來,把宮婢們都趕跑了,自己坐在上官嫃旁邊眨巴著眼睛說:“皇帝舅舅的病全好了,我說過會感謝你的,你想要什么東西嗎?”

上官嫃搖搖頭。

“你最喜歡什么?”

上官嫃如實答:“最喜歡爹娘。”

査元赫嗤笑一聲,“真是傻妞。”

“我才不是傻妞,爹爹說我是上官家最聰明的孩子。”

査元赫白了她一眼,大人似的一手托著下巴,突然問:“尚儀娘娘,你們送皇后什么東西了?”

正在看風景的莫尚儀懵了,根本不知道這兩孩子在說什么,可又不能失禮。索性兩眼望別處,裝沒聽見。査元赫不罷休,猛地湊到莫尚儀耳邊大吼了一聲,莫尚儀尖聲驚叫著彈了起來,捂著耳朵退了幾步,風度盡失。周圍的宮婢不禁掩口而笑,莫尚儀壓制住內心的怨氣,忿忿瞪著査元赫說:“査公子,皇上和長公主還在前邊等您呢!”

査元赫若無其事坐下:“不管他們,一會我徑直去御書房陪皇上讀書。對了,我倒是聽說李尚宮在找尚儀娘娘。”

莫尚儀愣愣反問:“是嗎?”

“是啊,我在路上遇見的,只怪那宮婢走得太慢了。”査元赫剛說完,果然李尚宮的貼身宮婢邁著小碎步趕來了,在莫尚儀耳邊說了幾句話。莫尚儀用力扇了幾下扇子,別別扭扭走了。

上官嫃饒有興致問査元赫在御書房讀書的事,査元赫垂頭喪氣說了幾句不溫不火的話,忽然又來了精神,站起來扎馬步,一面揮拳一面抱怨:“我不喜歡讀書,我喜歡習武!讀書可以做大官,習武可以當將軍,我喜歡當將軍!”

上官嫃一本正經說:“習武也好,讀書也好,都是為了治天下。”

査元赫停下動作,歪頭問她:“上官嫃,你幾歲?”

“六歲。”

“乳臭未干,知道治天下是什么嗎?”

“半部論語治天下。等我讀完論語就知道了。”上官嫃挑一挑眉毛,“現在年紀小有什么關系,過幾年我就比你大了。”

査元赫拍著桌子哈哈大笑:“還治天下呢!你就治治自己的小貓好了!”

上官嫃摟住白貓,撅著嘴說:“小元赫,你哥哥真壞。”

“什么?”査元赫跳起來揪住白貓的脖子,“你為何還不給它換名字?”

“為何要換?小元赫很喜歡這個名字。”

“我不喜歡!”

“它是我的,我喜歡就好。”

“可名字是我的!”査元赫強行把貓搶過來,順手推了上官嫃一把。上官嫃仰面摔下去,只聽見“咚”的一聲,后腦磕在石凳上。宮婢們都嚇壞了,手忙腳亂圍過來。査元赫愣住了,懷里的白貓凄厲叫喚著跳了下去,蜷在上官嫃身邊輕輕舔著她的手。

上官嫃委屈地瞪著査元赫,淚在眼眶里打轉。査元赫低頭摸摸鼻子,上前去跟她道歉,沒想到剛道完歉,上官嫃“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驚走了樹梢上的一對雀兒。査元赫惱火地使勁跺腳,舉目望望楊柳汀州、云淡天高,美好的一天似乎都被自己毀了。

裊裊輕煙從香爐里溢出,玉佩與金器相擊的聲音由遠及近。內侍高呼,宮婢紛紛跪下迎駕。長公主與皇上一并進了殿,査元赫賊頭賊腦跟在后面。

繡帳下的上官嫃小臉蒼白,雙頰還有淚痕未干。望見那雙熟悉的深邃眼睛,她忽而慶幸自己摔倒了,這大概是査元赫送給她最好的禮物。

長公主與李尚宮說了很久的話。司馬棣只是靜靜坐在一旁,上官嫃目不轉睛盯著司馬棣,査元赫遠遠望著上官嫃。

長公主吁了口氣:“既然太醫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李尚宮這幾年恐怕要受累。”李尚宮恭敬答:“卑職不甚榮幸。”長公主回頭沖査元赫冷冷道:“元赫,下午陪皇上讀書,今日別在外頭瘋,早些回府。”

長公主和李尚宮都出了殿,査元赫耷拉著腦袋走到司馬棣身邊低聲說:“皇帝舅舅,元赫錯了,耽誤了讀書的時間。”

司馬棣面無表情問:“你搶她的貓做什么?”

“我原是想叫她給貓換個名字。”

司馬棣想了想,對上官嫃說:“你給貓換個名字罷,元赫是査元帥的長孫,身份尊貴。”

上官嫃觸及司馬棣的目光,受了驚一般閉上眼睛,努嘴說:“那就叫小元吧?”

査元赫氣哼哼道:“早改就不用吃苦頭了……”司馬棣的眼神瞥過來,査元赫立即噤聲了。司馬棣耐心叮囑了上官嫃一番,便要跟査元赫回御書房。上官嫃一骨碌爬了起來,脫口而出:“皇帝哥哥!我也想去可以嗎?”

司馬棣驚異側頭睨著她,只見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睛里滿是央求的神色,令人心軟。

圍場一案已經由刑部審出了結果。羌國與褚國邊境戰事頻繁,羌國內部也因太子位之爭而不太平。刺客正是羌國派來的,潛伏宮中已久,不排除護軍中還有同黨。大元帥査稟譽上書請戰,公孫權贊成北伐羌國,朝中不少大臣卻主張和談,上官敖對此置之一笑。司馬棣只是高坐在皇位上冷眼旁觀。

幾日之后,上官嫃如愿進了御書房,和査元赫一樣做了司馬棣的伴讀。御書房里傳出的朗朗讀書聲中時不時夾雜著一個清脆的童音。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上官嫃認不全詩經里的字,只是跟著搖頭晃腦地念。

恰時一雙燕子落在窗檐上,悠閑地偏起小腦袋互相打量,偶爾在對方頸上啄一下。査元赫托著腮幫子看得目不轉睛,上官嫃也忍不住扭頭去看。忽如其來的一陣風從窗外涌了進來,夾帶著幾片桃花。上官嫃瞇了眼,再睜開時發現風把燕子一并帶走了,留下紅嫩的桃花瓣靜靜躺在書頁里。她看得出了神。

司馬棣斜睨著上官嫃皺了眉頭,似是不滿,又像是嫉妒,手指在書本上撓了幾下。

太傅留意到幾個孩子的反應,捋著八字胡說:“桃花開到盡頭了,你們的心思也跟著走了么?”

司馬棣恍然回過神,肅然道:“學生有錯,請老師責罰。”

“査公子。”太傅用力咳了兩聲,再喚“査公子!”

“啊!”査元赫騰地站起來,撂倒了椅子。

“讀書,最重要的是心無旁騖。你是皇上的伴讀,理應……”

“學生知道!”査元赫辯解道,“學生方才念著燕燕于飛,恰好瞧見一雙燕子,于是聯想著詩里的句子,真是情景交融,令人不自禁陷入這美好的春光中。”

“你可知道這首詩的意思?情景交融、美好春光?胡扯!”太傅粗聲喝了句,又漸漸平息,語氣溫和問,“皇后可明白?”

上官嫃歪著腦袋想了想,小聲說:“之子于歸意思是指女子出嫁了,泣涕如雨一定是哭得很傷心。我進宮的時候,娘哭得最傷心……”

太傅點頭贊賞:“這是首送嫁詩。”太傅繼續講學,沒有再抬眼。査元赫垂頭站著,時不時抓耳撓腮,不得消停。不一會,方才那兩只燕子又飛了回來,蹲在窗臺上啾啾地叫喚著,歡快極了,仿佛在看笑話一樣。査元赫兇巴巴沖它們齜牙咧嘴,上官嫃忍不住瞟了兩眼,抿嘴笑了,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兒。司馬棣正襟危坐,不動聲色,但他的眼角余光便能將一切收進眼底。

品牌:武漢閱米
上架時間:2023-11-06 18:12:58
出版社:江蘇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武漢閱米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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