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新章節(jié)

書友吧 4評論

第1章 楔子 逆風(fēng)之處有朝陽

夜里很涼。當(dāng)大汗淋漓的男人終于離開后,江湖真切感受到了,這里的夜真的很涼。她打了一個酒嗝,雖然仍有些迷糊,但是因為剎那間失去了溫暖的倚傍,有了些片刻的警醒,頭腦慢慢清醒起來。

為什么不能長醉不醒呢?江湖這時是這樣想的。想著想著,她慢慢醒透了。

江湖翻了個身,背對著男人,深深呼吸。她才發(fā)現(xiàn)他們剛才沒有開暖氣,所以才會這么涼。

所以溫暖是虛幻的,清醒以后,她還須面對冰冷現(xiàn)實。

江湖想了起來,自己正身處在山間的私家旅社中。明治時代無比奢華,但是孤零零地佇立山間,還是凄冷。念及此,這一股冷意,在她心底結(jié)成冰,自心底而起,荒涼到頭,變作冰涼眼淚,差一點落下來。

江湖分不清是后悔還是痛苦,也無暇去細細確認。

身邊的男人慢慢發(fā)出均勻的呼吸,應(yīng)該是睡沉了。室內(nèi)復(fù)又恢復(fù)沉寂。

江湖微微抬起頭,榻榻米的對面是一扇窗戶,白色的窗簾在黑夜里讓窗外隱約的山影更像是魑魅魎魍,向她發(fā)出莫名的吸引。她撐一下身子,坐了起來,那一股心底冷意又開始匯聚,催促她站起身。于是她便面對著窗戶,站起來,走過去,輕輕撥開了窗簾,在插銷上輕輕一摁,微微使力一推。窗戶被整個地打開,山間的風(fēng)卷著白色窗簾,飄忽不定,如同脫離凡塵的孤寂白影。

外面原來沒有魑魅魎魍,只有高高懸掛在夜空的月亮。遠處是黑魆魆的山岳,閃爍的星子也許都掉落在山坳里了,留月亮孤身勉強支撐。

月亮也會感到?jīng)鲆獍桑拷唤檬直郗h(huán)抱住自己,望著月亮發(fā)了一會兒怔,猝然放下雙手,慢慢地扶向窗框。

伊豆的春天還藏在冬天的積雪里,被皚皚白雪覆住的連綿的雪松林中間隱藏著峭壁,峭壁下傳來溪流潺潺而動的聲響。

現(xiàn)在天這么黑,初春殘雪的光景是看不真切的,但江湖知道峭壁就在這扇窗下。她輕輕撫摸著窗棱,窗子的尺寸很合適,日本人的設(shè)計向來以人為本,那樣的寬度和高度,足夠讓居于此間的客人有個遠眺天城山的美好視角。

這個尺寸,也足夠容納她做一個飛躍的姿勢。

有位她喚“洪姨”的前輩,在剛才的酒會上說:“許多日本人會選擇在這里自殺。葬身在美麗的溪谷,靈魂可以飛上天城山。也許天城山?jīng)]有像富士山那樣擁有雪山女神,但是離天堂總是近一些。”

江湖聽到了,沒來由就記住了這句話。

天城山上的湯島溫泉,終年煙霧裊繞,的確很像仙境,使得人人向往。山崖美景繁盛處建了些溫泉旅館,最有名的湯本旅社也在此處。川端康成在那里寫了《伊豆舞女》,美好的故事不包含這里存在著的險要。這一間私家旅社,就建在這么個險要的、但是能覽盡天城山勝景的懸崖旁。

從這里跳下去,必定粉身碎骨,一生休矣,然后便可隨波逐流,讓靈魂飄蕩到天堂上。

江湖抓緊了窗楞,猴著腰,閉著眼睛,咬一咬牙,馬上就能來去無牽掛了。只需要一瞬間,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風(fēng)很急,呼呼刮到她的面上,有點疼痛,但她顧不上,踮起腳,把膝蓋擱在窗框上面。

突然,她的腰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勾住,已經(jīng)跪在窗框上的腿也被扯了下來。整個人像被人拖麻袋一樣拖回了榻榻米上。

她剛才差一點忘記這間房間內(nèi)還有一個男人,此刻這個男人正用雙臂牢牢抱住她,箍得她快要透不過氣來。

江湖尖叫:“徐斯,你放開我!”

徐斯手臂和腿腳都很有力,按住她,就能讓她無法動彈。他的聲音很冷:“你要是跳下去,我就是第一嫌疑人。”

江湖奮力掙扎,瘋子一樣甩著發(fā),叫:“混蛋,放手放手!”

徐斯當(dāng)然沒有放手,反而反剪她的雙手,更大力地摁住她的雙腿,吼道:“你給我老實點。你莫名其妙跟著我進了房,還想讓我莫名其妙坐牢嗎?”

江湖扭動身體,徐斯是發(fā)了狠力的,他摁痛了她,讓她不管怎么掙扎,都沒辦法掙脫他的挾制。她尖叫起來:“你走,我的事不要你管!”

徐斯冷笑:“我可不想在日本坐牢!你要是想死可以,回家去跳黃浦江。”

江湖停下掙扎的動作,也冷笑出聲:“我差點忘記了,你家就你一個男人,還沒留后,死了多冤?”

這話激怒了徐斯,他騰出手來,捏緊她的下巴,捏得她很疼:“說什么廢話?你要死也別拉我做墊背!”

江湖突然地嚎啕起來,忍住的眼淚最終還是沒法真正忍住。淚水讓她的面部痙攣而且猙獰,讓她的喉嚨聲嘶之后而力竭。

她的哭泣讓徐斯猝不及防,黑暗里只看到她痛苦得皺成一團的面孔,幽幽月光一照,短短的發(fā)遮不住這丑態(tài),看著更加觸目驚心。他一貫厭棄女人的哭泣,自來認為鮮少會有女人哭得美。如今他更加確信這一點,眼前的江湖哭了一個驚心動魄,慘不忍睹。他心底的厭惡愈盛,但又不能放手。

窗子還開著,山風(fēng)吹進來,幸虧能借用這一點涼意讓自己保持冷靜。徐斯決定此時堅決不可以放手,必須要杜絕其后可能會牽連到自己身上的任何負面。

他有點后悔。

若非身體的沖動,心理的放松,以為他鄉(xiāng)故知的好艷遇,暗中得意忘了形,又何來眼前的麻煩?當(dāng)然,也可以怪江湖掩藏得太好,讓他失去警惕。

這件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呢?徐斯想,就在幾個小時之前,一切還是正常的。

他是在今天早些時候,主辦方派車過來接他同嬸嬸洪蝶參加中日企業(yè)家聯(lián)誼年會時,在今天第一次看到江湖。

他頭一個印象是,這位昔日光鮮的國內(nèi)服裝業(yè)翹楚——自由麒集團董事長江旗勝的掌上明珠,怎么就憔悴成這個樣子了?

她不但人比他印象里的樣子瘦了,頭發(fā)也剪的細碎,老老實實一件白色翻領(lǐng)襯衫,襯衫外頭套了一件黑色船領(lǐng)上衣,下頭是同樣黑色的呢褲。一點都沒有春天的顏色。

這和徐斯記憶中的江湖點所出入。

在他的印象中,江湖是帶著娃娃相的嬌憨女子,常年留一頭打理得光澤奪目的波浪長發(fā),飽滿的面孔上眉毛和眼睛都生得英氣勃勃。她最喜歡向她的父親時喜時嗔地嘟嘴撒嬌。

他還記得同江湖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也不過就在三年前。

那回他去自由麒集團總部尋江旗勝做商務(wù)洽談,江旗勝正有個臨時會議要結(jié)束,請他在辦公室外等候區(qū)等待片刻。

江湖突然就從江旗勝辦公室里走了出來,對著徐斯就問:“你姓徐?”

他點頭。第一個感覺是眼前這女子穿得靚,一身天青色的Shanghai Tang前短后長束腰絲質(zhì)上衣和絲質(zhì)黑色束腳長褲,上衣在她的腰后頭打了一個很漂亮的褶皺,拖了很飄逸的后擺下來。她又把長發(fā)扎了一條大辮子,蕩在胸前。徐斯的目光從她長長的辮子往上走,就看到了她神氣的大眼睛,刷了長長的睫毛和細致的眼線,妝容精致得不得了,就是個充滿了東方風(fēng)情的活芭比娃娃。

這種女孩走在大街上,絕對是扎眼的。因此徐斯目不轉(zhuǎn)睛正視了她。

娃娃朝他眨眨眼睛,用一種親切但又有些微頤指氣使的口氣吩咐:“到對面的麥當(dāng)勞買個套餐給我,費用找財務(wù)部報銷。快快,我午飯沒吃,快餓死了。”講完一陣風(fēng)又回了江旗勝的辦公室。

徐斯目瞪口呆。

從小到大,他從沒有被人如此隨意使喚過,當(dāng)然麥當(dāng)勞他肯定是不會去的。

徐斯等到江旗勝開完了會,一同進了那間辦公室。

江湖從辦公室里另一間隔間走出來,先對江旗勝噘嘴:“爸,我可累死了,您別再關(guān)著我讓我做這勞什子的方案,麻煩死了,我等會兒還要去上班呢!”

徐斯就在想,大小姐還上什么班?真是笑話。可是后來聽說江湖倒真是另有份職業(yè),在從藝人經(jīng)紀(jì)轉(zhuǎn)型做公關(guān)的公司里做營銷。

當(dāng)時,江湖連珠炮一樣講完,才看到父親身后的徐斯笑著瞅她,她狐疑地掃了他兩眼。徐斯琢磨,她一定是把“我的麥當(dāng)勞套餐呢”這句問句吞掉了。

江旗勝面對女兒一貫慈愛,對她在辦公室里這樣撒嬌也不怪責(zé)。徐斯看得出這位慈父寵愛女兒的程度。

后來江旗勝介紹了徐斯給江湖,江湖暗地里吐了吐舌頭,嘟噥了一句:“我還以為是那姓徐的助理。”

如今眼前的江湖,同那時相比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但是,徐斯想,就沖江湖的一身搭配得天衣無縫價值不菲的行頭,她依然擁有服裝大王掌上明珠所無與倫比的氣質(zhì)和架勢。

只是她的面色真不能算很好,甚至有幾分呆滯,一直癡癡望著車窗外。

有人對江湖說:“江湖,你要節(jié)哀,讓你爸爸在天之靈放心。”

江湖木然地點了點頭,道了聲謝,這一路就再也沒有多話。

在座人等都默然了。

江旗勝年前猝死于自己的辦公桌前,早已是商圈內(nèi)人人聞之變色的大新聞了。在座眾人均同江旗勝或多或少有過接觸,又同在商海浮沉,現(xiàn)在見他的孤女孱弱,不由地起了惻隱之心。

還是洪蝶先把話題岔開了,說:“這次的活動,你們公司做得相當(dāng)不錯。”

徐斯這才注意到江湖的身份不是被邀請的嘉賓,而是這次承辦方的公司職員。

江湖聽到洪蝶說的話,也認得這位長輩的,她回過神來,勉勵地笑了一笑,說:“希望大家都能滿意。”

在徐斯眼內(nèi),她做的足夠好了,在父親猝死、家遭巨變之后,依然保持住了儀容儀表儀態(tài)的整齊。

然后,他就把目光從江湖身上調(diào)開了,而且還帶著幾分尷尬。因為在最近的一段日子里,很不巧的,他心里一直琢磨著她家的產(chǎn)業(yè)。

這是一盤很重要的生意,在幾個月前就成型了的。

事情是這樣的。

江湖的父親去世后,隨之而至的便是自由麒的控股方四水市市政府控股的紡織一廠對外宣布出售自由麒集團的分塊業(yè)務(wù)。一個服裝帝國即刻土崩瓦解。

徐斯從一開始就對此事暗暗上了心。

雖然自家的徐風(fēng)集團是國內(nèi)飲料業(yè)的翹楚,但他一直主管的是家族企業(yè)的投資業(yè)務(wù)。因為金融風(fēng)暴來襲,海外期貨投資是要暫擱了,徐斯便把目光放到了國內(nèi)的收購。徐風(fēng)集團的國內(nèi)投資業(yè)務(wù)包括將有升值發(fā)展?jié)摿Φ男⌒突蚱飘a(chǎn)企業(yè)買下,重新整合,再尋找合適的買家賣出套利。

這宗業(yè)務(wù)真的很需要費神和費眼光找合適的項目下手。也就偏偏就這么好彩,機會是說來就來,就這個當(dāng)口,自由麒倒了。

徐斯的商業(yè)原則從來趨利為先,能不錯過就絕不錯過。

母親方墨萍一直想要他回歸集團經(jīng)營的主業(yè)來,自然一開頭就對他這個收購計劃不以為然。

嬸嬸洪蝶一般會幫他講兩句好話:“徐斯有他的一套,先前我投資的沈貴的那起房地產(chǎn)項目,他看穿了沈貴他們尋來的建工集團不可靠,讓我及時撤了資本走人。要不然這次南區(qū)倒樓事件里,我們也脫不了身。還是放手讓徐斯試試。”

嬸嬸同母親一樣的寡居多年,只因膝下無兒無女,待徐斯就如親生子一般。她更是母親胼手胝足打拼“徐風(fēng)”天下的好幫手,母親一貫很聽得進她的建議。

嬸嬸這樣一說,母親就略加思考了一下,徐斯馬上撿著了講話的機會,說:“我同自由麒集團的營銷總監(jiān)任冰頗熟,早對市場摸過底,現(xiàn)在正倡導(dǎo)三胎,童裝市場形勢大好。各種風(fēng)投都會看好這個市場,現(xiàn)在有這樣的機會,自由麒的童裝牌子‘小紅馬’的潛力很大,咱們正好趁低買下它重新搞一下再賣出去。”

他把話講完,是很有信心母親會允肯的。原因無他,這全賴徐家只得他這么一個繼承人。徐斯自小到大,便有這么一份滋油淡定的底氣,故而,做人做事,更有魄力,也更有信心。

果不其然,母親最后點了頭,對他這個獨養(yǎng)兒子畢竟有份本能的支持。

徐斯大大舒了口氣。他是個效率為先的人,有了想法就會快速實踐,見長輩通融,很想盡快落實下去。但恰逢時候日本方面邀請中國企業(yè)家前去日本開這么個聯(lián)誼年會。素來不喜拋頭露面的母親便令他同嬸嬸一起代表徐風(fēng)集團出席。這個收購行動暫時擱置下來。

只是徐斯沒有想到的是,會在這趟的東洋之旅,與他正覬覦著的自由麒集團的千金大小姐江湖就這么狹路相逢了。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眼前已成孤女的江湖。

她很觸他的眼。他鬧不清自己到底是愧疚還是憐惜,總不能坦然面對她的眼睛,便也不同她招呼了,管自別開頭看外頭。天城山盤山公路還是平坦的,沿途風(fēng)景雖是殘留冬色,但也頗為美妙。讓徐斯心頭又松快起來。

目的地是在天城山山腰的一處山莊旅社,老早有紅地毯鋪到歐式圍欄入口處,一派隆重景象。江湖引出這一車的嘉賓,沿紅地毯走入旅社大堂。

這棟旅社是明治時期留下來的巴洛克風(fēng)格建筑,矗立山間,氣勢磅礴,真是一處既可繁華,亦可清幽之地。

江湖引他們至正門口,便有衣冠楚楚的門童接應(yīng),大廳里不出意外的一派衣香鬢影,觥光交錯的欣欣向榮。徐斯領(lǐng)了房卡,確認好房間,便信步踱到了后花園。是很不合時宜地,他看見江湖站著同一名男子站在花園深處講話。很巧的是,男子身上的西服竟然同今天的自己一個款式一個顏色。

徐斯遠遠站著,沒有近前去,因為他看到江湖揚起手來。這是一個想打人的姿勢。男子用手格開了她的手,她頹然倒在地上。

不知這是一出怎樣的戲碼,但徐斯知道自己不該再繼續(xù)看下去。他折了回去。

宴會廳前熱鬧非凡,嘉賓們紛紛在簽到板簽到留影,有中日媒體記者爭相拍照。國內(nèi)風(fēng)頭甚勁的電視劇小公主也蒞臨添彩,謀殺了現(xiàn)場無數(shù)菲林。

徐斯在熱鬧人群里尋到嬸嬸,嬸嬸講:“你的致辭準(zhǔn)備的如何了?”

徐斯比了個OK的手勢,彎起手臂,讓嬸嬸將手伸進他的臂彎,一同步入燈火輝煌的宴會廳。

里頭早已經(jīng)人頭攢動,女士固然爭奇斗艷,男士們也不遑多讓,泰半清一色的筆挺西服,做工考究。

考究的人,不代表會討論考究的話題。

徐斯不意外地聽到紛紛議論中,有這么一段閑話:“老江是晚節(jié)難保,挪用公款在香港那邊投機金融,到頭來平不了倉,一下心肌梗塞了。這倒也沒一了百了,轉(zhuǎn)頭他辛辛苦苦三十年年打下的江山被瓜分,連渣都沒給后人留——”

這廂的話題還未完,那廂的舞臺燈光已經(jīng)亮起來。往日的輝煌歷史總是被今日新貴的神采遮蓋,所有的話題都停了下來。

徐斯立了起來,向洪蝶嬸嬸欠身,又向表舅頷首致意,面帶微笑走上舞臺。

臺下人士衷心鼓掌。

這便是今日開始的新歷史和新話題,尤其在徐風(fēng)集團在年前以凈利五十億力壓同行,使這位少掌門身上鍍上一層扎扎實實不容置疑的耀目光環(huán),以取代往日輝煌的前輩。

但徐斯絕不會擺出高傲的態(tài)度,他謙遜的微笑和頷首,立刻在場前輩們的好感。

他先用英文說:“今天由我來做這個致辭,我太汗顏了。在座中日兩國的各位前輩的經(jīng)驗和貢獻遠勝我這個晚輩,我只好說,我謹(jǐn)代表我們這些晚輩,一定學(xué)好先輩的教導(dǎo),務(wù)必恪盡中日企業(yè)家前輩們賦予我們的社會職責(zé),保持并繼承各位前輩打造的令人尊敬的社會形象,嚴(yán)于律己,互相幫助,為尋求東亞地區(qū)經(jīng)濟之成長,付諸自己的綿薄之力。”

徐斯講完,又分別用中文和日文復(fù)述了一遍,自然掌聲如雷。

只是他無意瞥見舞臺一側(cè),有位女士抿一抿嘴,應(yīng)該是有嘲諷的意思。

這是這天他第三次看見江湖,她站立在舞臺邊緣,把帽子摘了,一身黑白,被宴會廳內(nèi)的姹紫嫣紅、衣香鬢影幾乎淹沒。

徐斯走下舞臺時,生出一個同江湖打個招呼的想法,不過恰巧被代表中方律師行業(yè)協(xié)會出席的發(fā)小莫北叫住了。

莫北帶著懷孕的太太莫向晚一同來的,很高興他鄉(xiāng)遇摯友,上來就玩笑道:“演講功力又精進了!”

徐斯對好友的恭維全部笑納:“多謝夸獎。”

有人撥開人群過來同莫向晚打招呼,正是手披小貂皮的電視劇小公主。兩人好似很是熟絡(luò),小公主人乖嘴甜給了莫太太不少恭喜。

徐斯從對面這個角度看過去,小公主標(biāo)準(zhǔn)模特身材,皮膚白皙,尤其修長勻直的美腿,襯短裙更顯優(yōu)勢。

莫向晚簡單做了個介紹,原來她曾供職的文化公司是這位小公主的經(jīng)紀(jì)公司。小公主很得體地轉(zhuǎn)了個身,正面面對徐斯。

徐斯微笑。

小公主形靚條順,還有結(jié)實飽滿的胸脯,再加神采奕奕的表情,格外顯活力。這是演藝圈人士的十八般武藝,迅速和這里一干人等打成一片。

沒有來由,徐斯又瞟了舞臺那側(cè)一眼。那邊那位,用杳無生氣的態(tài)度,指揮爵士樂隊上臺演奏。偶爾趁個間隙,抬頭繁華鬧忙的中心望一望。眉宇之間,很有些惆悵。

徐斯哂笑,小公主以為他在微笑。她說:“徐先生,你好,我是齊思甜,以前為徐風(fēng)的果奶做過廣告。”

徐斯記憶力一向很好,說:“這是我們十年前的產(chǎn)品。”

“所以讓我賺了人生第一桶金,我很感謝。”

小公主有些意動,徐斯客隨主便,他們尋了個機會,撇開了剛才的介紹人以及友人,拿好威士忌,走到一處角落。徐斯正好可以避開一些無聊的社交,這是再好也沒有的。于是他更加不介意說一些笑話,逗笑眼前做童星時就為“徐風(fēng)”服務(wù)過的漂亮女子。

只是他沒有想到,會在這么一個角落第四次看見江湖。江湖正優(yōu)雅地從侍者端著的托盤上拿下一杯金黃的香檳,躲在離他不遠的另一邊角落里淺酌。

徐斯忽然想起剛才聽到的三兩句議論到她身上的閑言。議論歸議論,現(xiàn)實如現(xiàn)實。實際情況是,確實沒有人主動去同江湖打招呼。世易時移,就這么簡單。她再擺齊江旗勝千金的架勢,也受不到這個交際圈內(nèi)實在的關(guān)顧了,只得立在那一角落當(dāng)壁花,猝然一瞧,頗有形影相吊的凄涼。

徐斯想,自己是想的太多了。可又忍不住再瞧她一瞧。

這嬌氣千金還是千金的態(tài)度,落落大方沿著壁角線踱步,姿態(tài)優(yōu)雅得很。但也許有些心不在焉,迎面差點撞到一名男士。

江湖抬起頭來,幾乎立刻就把一雙柳眉豎起來。

徐斯站的這個角落,正好可以聽到那名男士用悠閑口吻問江湖:“聽說自由麒下頭幾個大牌子都待價而沽,江小姐是業(yè)內(nèi)行家,如果我拍得一所,是不是能請得動您過來坐鎮(zhèn)?”

徐斯聽了聲音,才想起這名男士倒也不是陌生人,以前是打過交道的。

他的大名喚作張文善,其家族做服裝行業(yè)的代理經(jīng)銷生意做得很大,讓他有足夠的資本活躍社交場,時不時鬧一段緋聞?wù)紛蕵沸侣劙婷妗O啾戎拢焖闺m然也會偶爾來一段花邊,但是他對緋聞的使用則要謹(jǐn)慎得多。故而,人前人后的,姓張的往往喜歡同他別一別苗頭。但徐斯從來不輕易同人為敵,總能輕巧避開這種尷尬。但他對張文善其人,心里還是有本賬的。

這時徐斯見江湖被張文善攔住,張文善明顯是來者不善。他又對江湖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分明是揭他人瘡疤撒鹽。不過徐斯沒有動,他還間中同齊思甜講了一個笑話。其實他在等著聽江湖的回答。

江湖是這樣答的:“是的,張先生。這一起產(chǎn)業(yè)要找新的買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雖然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有些東西都跌價了,不過還是要看具體環(huán)境的。在風(fēng)口,的確豬都能飛上天,但是豬用的姿勢、角度、辦法,都是很關(guān)鍵的。能不能拍到,那就看張先生您的姿勢、角度和辦法了。”

江湖這一段話講得抑揚頓挫,語速又極慢,口齒卻十分清晰。她講完以后,還拿手里的酒杯碰了一下張文善的酒杯,施施然離開。

落在徐斯眼中的張文善的那張臉,可就精彩了,眉毛眼睛鼻子都快擠到一處去了。

齊思甜“噗嗤”一笑,把徐斯的神思拉了回來,見眼前小美女促狹的目光,想,原來她也聽到了。

齊思甜笑道:“我想起一個八卦。”

徐斯但聞其詳。

“當(dāng)年張先生想要追求江小姐,在江董事長面前落了不少工夫,江董事長同江小姐轉(zhuǎn)述,江小姐大怒,說,我干嘛要睬那個賣牛仔褲的。”

徐斯笑起來:“你知道的八卦真不少。”

齊思甜撅一噘嘴,這是江湖喜歡做的動作,齊思甜做出來也同樣嬌美。

她說:“我和江小姐是老同學(xué),她也做過我的老板,我給自由麒下頭的休閑服牌子拍過大片。那天江小姐發(fā)火是在拍片的大倉庫。”

徐斯想,在同學(xué)及下屬面前發(fā)小姐脾氣,太任性了。

齊思甜也許并不這么想,她的漂亮臉蛋上毫不隱藏地給予一個欣羨表情,說:“江小姐自然有說這樣話的身價和資格。”

徐斯得承認對面前的電視劇小公主刮目相看了。她講完這個話,笑容甜美可愛,也確是個矜貴的小公主。他對齊思甜頷首微笑。正好舞曲響起來,便伸手邀請齊思甜共舞。

他輕輕巧巧轉(zhuǎn)一個身,再往那邊看去,江湖已經(jīng)沒有了蹤跡。

燈光暗下來,今宵的快樂正式啟動,饒是輝煌宴會廳內(nèi),是誰也看不清誰了。

在這一曲舞曲結(jié)束,一些參會的企業(yè)代表開始發(fā)言。其中有一間香港百貨機構(gòu)的代表,叫做高屹的,也是一位風(fēng)度翩翩、斯文俊秀的男士。

徐斯瞅著這位男士,在想,他是不是剛才同江湖在后花園里講話的那一個?

這位高屹是代表機構(gòu)來宣布今年在中日兩國的商業(yè)計劃的,吸引了不少人將他圍住問詢項目細節(jié)。

徐斯沒有去湊這個熱鬧,繼續(xù)同齊思甜閑聊。只是萬事未必如愿,才聊不到一刻,他就被嬸嬸抓個現(xiàn)著,要帶他去和企業(yè)家前輩們寒暄應(yīng)酬。齊思甜這位見慣人眉頭眼額的就速速撤退,留下徐斯無奈聳肩。

后來的兩個小時,徐斯跟在嬸嬸身后做了應(yīng)聲蟲敬酒徒,洋酒茅臺清酒都灌了不少下去,頭腦就開始昏沉。他暗暗瞥見不論喝多少酒,都能保持得體儀態(tài)的嬸嬸。她今日穿了GUUCI上一季的V領(lǐng)深海藍色低腰天鵝絨相拼雙縐絲晚禮服,以匹配一身媲美白種人的皮膚。

徐斯曾在朋友們面前這樣贊嘆女性之美,說:“要一身剝殼雞蛋一樣皮膚,才叫精彩。”

現(xiàn)實中周身邊的女性,也只有嬸嬸能完美詮釋這份精彩。

這位嬸嬸的美麗,已經(jīng)跨越了年齡的界限,舉手投足之間的風(fēng)情不能用語言描繪一二。但凡男人站到她跟前去,就不得不被她吸引著帶上一份男性的自覺。

她又是極會打扮自己的,選的這身禮服既配她的皮膚,也配她一頭利落優(yōu)雅的短發(fā),還露出了她優(yōu)美的頸脖和白玉一般的雙臂,根本不肖佩戴任何首飾,就能走到哪里都帶一團淡淡艷光。就在這現(xiàn)場,也能把小她一輩的江湖比得似壁花。

徐斯覺著自己喝多了,思路不受自己的指揮,便尋個機會退出了宴會廳。

他在一樓大堂坐了一會兒,醒了會兒酒,然后上了樓。

旅社最高一層也不過是五樓,電梯門開之后,一路鋪著軟軟的地毯,誰走在上頭都能悄無聲息的。

徐斯是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把門卡插進卡捎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有人跟著他。

他轉(zhuǎn)個身,江湖跌跌撞撞走過來,腳步分明不穩(wěn)當(dāng)。徐斯怕她跌倒,伸手扶了她一把。

這位千金一定喝了不少酒,徐斯被她迎面的酒氣一熏,自己又昏沉了幾分。

江湖的整個人就軟在了他的懷里,手無意識地攀住他的腰。

這太要命了,徐斯捉住她的手,但又沒動。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她停止,還是想要她繼續(xù)。

江湖歪歪地靠在他肩頭,雙頰酡紅,醉眼迷離。

不過兩個小時,她竟能醉成這樣,不知喝了多少酒精下去。

徐斯拍拍江湖的臉,她的臉蛋似蘋果,還是熟透的、伸手可摘取的樣子。他不自禁就舔了一舔自己的唇,才方覺適才不停說話不停灌酒,嘴唇都干涸了。

江湖微微睜開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看清楚眼前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她抬頭湊到徐斯面前,她的唇貼牢了他的唇。

徐斯丹田之間有股氣往上躥了出來,有一點點動情,也自認是乘人之危。他就這樣靠在自己的門前,接受這一番投懷送抱。糾纏之間推開門,兩個人重重跌倒在門里的地毯上。

先是江湖懵懵懂懂自己爬了起來,一個趔趄靠在門上,又將門關(guān)上了。

門里是一個黑暗世界,看不清周圍的一切。

徐斯跟著爬了起來,對面的那個女人伸手拽住了他的手。她在四下摸索,無法站牢,好不容易摸到他的手,便緊緊攥著,不放開。

黑暗里可以將欲望放大,在酒精的催化下,正逐步逐步吞沒他的理智。

如果對面的女人理智一些,應(yīng)當(dāng)盡快離開。但是江湖貼了上來,揪住了他西服的前襟,仿佛想在黑暗里仔細瞧清楚。

徐斯握住她的手,承擔(dān)她的重量,被她逼得步步后退,在要倒入榻榻米上的前一刻,他問:“江小姐,你知道我是誰?”

江湖咕咕噥噥,口齒不清:“徐——”

原來她知道。

徐斯又問:“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這一次江湖把話講清楚了:“你覺得我漂亮嗎?”她問好,又抬頭吻在了他的脖子上。

瞬間的激情可以燎原,而黑暗助長了激情,可以不問緣由地肆意燎原。徐斯?jié)u漸讓本能控制了意識。

江湖迷迷糊糊地問:“這里是五樓?這里的窗子是不是能看到懸崖上的朝陽?”

徐斯胡亂應(yīng)和,忙于應(yīng)付本能。

徐斯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正人君子,他甚至在想也許這位失去父親的孤兒需要撫慰,故而選擇一種極端的方式來發(fā)泄。他胡亂地念想著。

在胡亂的念想里,徐斯用殘存的理智暫停下自己的動作。他決定給江湖些許考慮的時間。不管她有多醉,她都有是否繼續(xù)下去的主動權(quán)。但江湖沒有動,她把臉埋在枕頭里,讓他沒法看清楚她在那刻的表情。

其實和徐斯交纏在一起的那一刻,江湖就好似感到被閃電灌頂,直逼逼地劈去她些許清醒意識,她迷惘而混亂,無力分辨、無力反省、更無力抗拒,心中陳雜的百味被感官的本能驅(qū)散了。

或許這片刻的溫暖是她在此時此刻正需要的。她是清醒地,自愿地,荒唐地在同他發(fā)生了這樣的關(guān)系。那么,就先好好享受這一通迷亂的際遇吧,徐斯想。

整個過程中,徐斯流了汗,江湖似乎也流了不少的汗,臉上都是濕漉漉的,像被雨水打濕的蘋果。

但是到了半夜,她讓他差點當(dāng)了殺人嫌疑犯。她還一改先前的沉默和迷糊,變得伶牙俐齒、張牙舞爪,讓他幾乎束手無策。

徐斯按住江湖,看她漸漸平靜,不再說話。

窗還開著,他轉(zhuǎn)頭看看窗子,再看看床上的女人,異常惱火。他一手按住她,一手扯了毯子過來把她裹住,江湖隨他折騰。但他仍舊不敢掉以輕心,又撈起自己先前隨意丟棄在地上的皮帶,把江湖連手帶腰綁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待他做完這一切,再抬頭望向她,借著月光看到她竟然閉上了眼睛,臉蛋紅撲撲的,真是蘋果正熟透,同剛才那婉轉(zhuǎn)的模樣一個樣。這樣一想,他又懊惱又憤怒,坐起來穿好衣服。

這時候,門“卡擦”一聲,被打開了。門口有人低聲問:“徐斯,你在嗎?你怎么把房卡插在外面?”這位半夜的不速之客竟是洪蝶嬸嬸,她話音剛落就“啪”地一下扭亮了燈,跟著走了進來,手里還捏著房卡。

徐斯堪堪才立定,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和燈光炸了一個猝不及防,用手往眼睛上微微一擋。

洪蝶才是大吃一驚。

面前的地板上躺著女人的外衣內(nèi)衣,而女人躺在徐斯的榻榻米上。面對眼前混亂情狀,她一眼就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

洪蝶來得正是時候,也正不是時候。她又氣又惱,伸手拽住徐斯拖到門外,將門先虛掩起來,而后目光嚴(yán)肅,盯牢他。

徐斯再度用手擋一擋長輩利劍一樣目光,解釋:“她剛才想要跳窗。”

洪蝶還是嚴(yán)肅地凝視他。

徐斯無奈放下手:“我沒強迫她,您別這樣看著我。”

洪蝶恨鐵不成鋼一般搖搖頭,推開他說:“你去我的房間,收拾好你的衣服,還有你的鞋子。”

徐斯百口莫辯,也無處可辯,在長輩面前慚愧萬分。確實是自己昏了頭,色迷心竅,該當(dāng)死罪。他回房很快將自己的物品收歸好,再望一眼床上的江湖。雖然她被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但似乎是真的睡著了,整個人蜷起來,像一條潔白的蠶。

這樣她不會再去跳窗,徐斯一顆心蕩一蕩,再放下來。他差一點就要去體會日本國的刑事流程和拘留所現(xiàn)狀,想完這些,他已被洪蝶推出門外,那扇門在他面前重重關(guān)上。

這輩子,他是頭一回這么狼狽。

江湖在半個小時后再度醒轉(zhuǎn)過來,她躺在舒適的榻榻米上,一睜眼就能看見明亮的月亮正在當(dāng)空。

月亮下面的也許是仙女,周身有淡淡光暈。那仙女真是美麗,從月光深處走過來,面容和月光一樣皎潔。她心里沒有來由地一暖,意識聚攏起來,終于認出來面前的仙女是“徐風(fēng)”的副董事長洪蝶女士。

她記得還是父親介紹她認識這位長輩,讓她喚她為“洪姨”。江湖張了張嘴,沒能把“洪姨”兩個字叫出聲音來。

洪蝶俯身下來,用手輕輕撫拍她的面孔,就像一個慈愛的母親在愛撫她的小女兒。她在催促她:“起來泡湯,明天回國了就沒有機會了。傻孩子,不要盹在這里。”

洪蝶的聲音很好聽,不是那種伶俐的嘹亮,是微微泛著沙,很醇厚,聽到耳朵里,就能知道她的誠意。

江湖得到了關(guān)心,也有了氣力,翻身坐起來,才發(fā)現(xiàn)被徐斯捆上的皮帶不知何時被解開了。洪蝶遞來一套日式浴衣,江湖穿戴完整,跟著她一起走到一樓的溫泉池。

此間的溫泉由山上懸崖邊的泉眼涌出流淌下來,旅社為了迎接這股清泉,也把泉塘建在了山腰的懸崖邊。為了讓游客臨著懸崖那一邊沒有護欄,只有人工壘砌的圓潤的帶著火山紅的山石幾。

洪蝶將自己倚靠在石幾上,深深吸了一口氣,講:“是不是發(fā)現(xiàn)從這里跳下去要比從徐斯的房間跳下去更容易?”

江湖站在溫泉里,沒有坐下來,只是怔怔地看著遠方的海面。星星點點的漁火在天海之間搖搖晃晃,就像她這時又開始搖晃的心。她木然地站著,也許想要用力看清楚遠方,也許只是想站著。她并不知道要做什么。

洪蝶伸手托了她一把,扶著她安穩(wěn)地坐進溫泉里頭。

很燙。江湖驚跳了一下,不過一秒鐘后就適應(yīng)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這里的溫泉開到夜里十點,她自工作交流守則上老早得知。而且這里的溫泉屬私家溫泉,過了點未必肯為私人開放。剛才洪蝶同值班的當(dāng)事用英語小聲對答了一番,就順利地領(lǐng)著她進來了。

這位長輩是好意的。江湖蜷起膝蓋。

洪蝶轉(zhuǎn)了個身,往熱氣濃重的地方靠了靠,說:“我頸椎有毛病,老犯疼,溫泉泡泡還真有些效果。”

江湖還是不說話。

洪蝶笑起來,說:“第一次看見你這個小姑娘,我就知道是個倔脾氣,真是個倔脾氣。節(jié)哀順變不是一個好詞兒,我不跟你說,但是你也不要用‘節(jié)哀順變’來作踐自己。”

江湖放開抱著膝蓋的雙手,又在溫泉中伸直了腿,把整個身子拉得長長的,堅硬,而有力。她直愣愣看著洪蝶,瞪著她好一會兒,問:“洪姨,您多大?”

洪蝶笑起來,她的臉上有笑窩,笑起來不知道有多可親。

“是不是覺得我年輕?”

江湖認同地點頭。

她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可不消沉,就算是我一個人。”

江湖看住了她。

眼前的女人,皮膚出奇的好,光滑潔凈,讓人沒法一下猜測出她的真實年齡,讓江湖一開頭以為她是月亮里出來的仙女。

現(xiàn)在她這樣說話,但是臉容淡靜,絕沒有流于外的任何喜怒哀樂。她只是把她的話,一句一句講到自己的心坎里去。

江湖就問她了:“你像我這么大的時候,在做什么?”

洪蝶側(cè)一側(cè)頭,真的在認真思考江湖的問題。

她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是一個人了。”

江湖把自己往溫泉里埋了一埋,反轉(zhuǎn)個身,望著遠處的漁火。

洪蝶說:“這個角度好,看不見懸崖。”她頓一頓,加了一句,“你爸爸會放心的。”

江湖接著整頭整臉埋在溫泉里。

洪蝶說:“你那樣做,會讓徐斯坐牢的。”

江湖閉上眼睛。她是徐斯的家人,她自然關(guān)心的是徐斯。

她聽到洪蝶接著說:“雖然只有他一個人的窗戶開在懸崖邊,你也不能糊里糊涂和他鬧到床上去,聽著孩子,就算想死,也要保留一顆絕對清明的心,不然你只是個糊涂鬼。”

江湖在溫泉里睜開眼睛,一下就受不了,撲騰出來,她孩子氣地迷糊地低嚷:“我——只是想抱抱他的背影。”

“但你不歡喜徐斯啊!”

江湖搖頭:“我不知道干了什么。”

洪蝶靠近她:“孩子,你需要睡個好覺。還有,你來到這里,在這么多人的面前,你就是代表你爸爸來的,不可以丟了你爸爸的面子。”

江湖一下騰出水面,坐到鵝卵石地上,用手捂住面孔痛哭出來,眼淚從她的手指縫流出來,她感到自己的眼淚和溫泉一樣燙起來,再一次灼熱自己的心臟。

在自己的啜泣聲中,她聽到洪蝶說:“我爸爸去世的時候,我也像你這樣哭過。但是他在世的時候,我一無所有,他離開的時候,我還是一無所有。”

江湖慢慢放下手,洪蝶正溫柔地但是不含任何憐憫地望著她。她忍不住哽咽,忍不住斷斷續(xù)續(xù)地傾訴出聲,她說:“我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可是,她所沒有想到的是,洪蝶緊接著慢悠悠地,用她微沙的聲音說:“我爸爸也是被我害死的。”

江湖驚詫地抬頭,用手胡亂地擦了擦眼淚,淚眼蒙眬地看著洪蝶。

洪蝶仰首看了看月亮。時間還早,不到黎明,足夠這一段時間敘述一段比較長的話。她問江湖:“你愿不愿意聽一個故事?”

江湖沉默,表示同意。

山風(fēng)又急了一些,她們都感到冷,所以又將自己的身體放入溫暖而安全的溫泉之中。

洪蝶的故事,從一個比較久遠的時代說起。江湖仔細聆聽著,聽著她的聲音,和著汩汩的溫泉流淌的音韻。

故事的開端,發(fā)生在黑龍江黑河的冬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風(fēng)光蔚為壯觀。

可是,對于千里迢迢奔赴此地的南方城市知識青年來說,惡劣的環(huán)境、無望的前途、一年又一年逝去的青春,讓他們在這樣瑰麗的景致下,慢慢累積出絕望的情緒。

當(dāng)然,也有人不這么悲觀。

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小榮是興高采烈地告別了嫩江農(nóng)場的勞作生涯,來到景致壯麗的黑河邊上,進入這里的兵團。這意味著他進了一大步。首先不用干骯臟的農(nóng)活了,巡邏實在要比伐木耕作輕松太多了;其次,待在這里就意味著轉(zhuǎn)業(yè)回城的機會會更多一些,還有定向分配的機會。

來之不易的機會,但卻毀于一場車禍。

他千辛萬苦得來高考的名額,沒想到在進城趕考的路上,搭路的貨車同一輛軍需用車撞上了,車子翻在半山腰。當(dāng)他艱難脫困的時候,軍車?yán)镆灿袀€青年爬了出來。

兩輛車上所有司機和乘客中,只有他們倆幸存下來,而對方傷得比較重。小榮背著青年徒步走了一天一夜,終于抵達山下的小鎮(zhèn)。

他們都在山下衛(wèi)生隊里躺了一個月,小榮失去了唯一一次的高考機會。

那個青年叫小虎,父親是一個特別大的官。他把小榮當(dāng)做救命恩人,托了些關(guān)系把他調(diào)來黑河附近的兵團。

小榮因禍得福,他寬慰自己應(yīng)該知足。

但生活依然艱苦,尤其是伙食,每日不加調(diào)味品的白菜湯和大馇子飯讓南方青年小榮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適應(yīng)。窮則思變,他知道山林里時常會有些小獸,炙烤以后,異常美味。小榮很有些口才,想了很好的辦法說服了自己的班長和兵團的團長,鼓動他們帶著他,在夜里進山去捕捉野味。

山外是被凍成冰面的江,江的那一頭是“蘇修”的領(lǐng)域。所以他們必須很小心,好在一直很順利,這讓他們膽子漸漸大了起來,追擊獵物的范圍越來越大,甚至擴到了江面上。

終于在這一天出了事。

他們追著一只狍子跑上了冰面,突然,冰面驟然開裂,三個人都掉進了冰窟窿里去。

小榮沉到水里時想的是“一切都完了”。

一個十六歲的黑龍江丫頭和她的父親路過岸邊,看蘇聯(lián)兵從冰窟窿里拉出三個人來,三個人都是黑頭發(fā)。

丫頭的父親是兵團衛(wèi)生大隊的,人稱洪老頭,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去山里采藥。他年輕的女兒自幼在山里成長,心思卻像城里的姑娘一樣細巧。女兒果斷地拉著父親一同躲進了草叢里,兩人看著士兵把拉上來的三個人好一頓搜身,從小榮的身上搜出一只懷爐。他們掂了掂懷爐,然后罷手走人了。等他們走遠,丫頭拖著父親的手,走到了三個快要凍死的年輕人身邊。

小榮醒過來時,看見丫頭端著一碗面疙瘩湯在他的面前。

這是一個好看的姑娘。他想。

白皮膚,深眼廓,頭發(fā)又黑又亮,辮子末還綁了喜兒綁過的紅頭繩。他又想。

丫頭也在想,這是一個相貌體面的青年,這么斯文白皙,臉頰瘦瘦的長長的,像《紅色娘子軍》里的洪常青。

就在丫頭的家里,灰塌塌的土墻草頂之下,小榮吃完面疙瘩,擦凈了嘴,不知從哪里掏出了一片樹葉,吹了一曲《小小竹排向東流》。丫頭坐在紅彤彤的燭火下,用城里買來的彩色紙頭剪了許多蝴蝶,然后貼在灰白灰白的墻上。

小榮傷勢好了以后,每個禮拜都會去衛(wèi)生隊。丫頭會給他的面疙瘩湯里加很多酸辣粉,讓小榮度過一個寒冷的但是又暖心的冬季。

春天來臨的時候,小榮的家鄉(xiāng)郵了包裹過來,他拿了兩瓶麻油,一罐味精,一瓶酸辣粉,一塊藥皂,用漂亮的粉色新毛巾一裹,送到了丫頭家里。

他還遞了一包大前門給洪老頭,同洪老頭在炕上聊到半夜。

丫頭不停撫摸著粉色的新毛巾,心里想著,真是又軟又漂亮。她把毛巾輕輕貼到臉上,一轉(zhuǎn)頭,就看到小榮的笑容。

她想,他笑起來可真好看。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丫頭發(fā)現(xiàn)父親手頭多了些西藥,阿司匹林,青霉素等等。全都是小榮弄來的,說是支援衛(wèi)生隊的。

她罵小榮是個搬山鬼,小榮也只是瞅著他笑。

洪老頭在炕底下離開火源的另一頭挖了個洞,陸續(xù)藏了很多東西,總是三更半夜抱著這些東西鉆進山里,跑到江邊。

丫頭偷偷跟著父親,看到父親和士兵在一起講話。丫頭的祖上有蘇聯(lián)血統(tǒng),所以他們幾代人都會蘇聯(lián)話,丫頭也會,她仔細聽著父親和士兵的對話,知道了他們在討價還價。

洪老頭回到家里,丫頭把炕洞里的東西搬了出來,他敲了閨女額頭一下,說:“小榮是個聰明蛋,城里多好啊!閨女你想去不?”

丫頭只是搖頭。

她氣沖沖去尋了小榮,約他去了附近的林子里,嚴(yán)肅地警告他:“你這是投機倒把,是犯罪。”

小榮只是靜靜望著她,目光沉淀出一些別樣的情懷。他說:“如果我被抓了,會被判死刑吧?”

丫頭就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小榮說:“蘇聯(lián)兵找我買東西,可以賺點鈔票。”

丫頭還是不說話。

小榮又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回城了,小虎答應(yīng)過我,他會托他爸想辦法,把我盡快弄回上海,他有些熟人可以介紹好工作給我。”

丫頭沉下臉:“你就想著靠別人。”

小榮沒有生氣,他說話的模樣總是特別冷靜:“丫頭,我爸媽在六五年下了干校再也沒回來。”

丫頭不知從哪里來了勇氣,主動抱住小榮,把臉埋在他的胸懷里。

小榮說:“我在想如果我們都走了,你爸咋辦?我要給他老人家多弄點錢傍身。”

他伸手抱住了丫頭。他們無聲地依偎在一起,聽到風(fēng)拂過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小榮隨手摘了一片樹葉下來,用手一搓,放在唇邊,吹了一曲“小小竹排向東流”。

后來,洪老頭從小榮那兒又取了一批水壺,是從南方的沿海城市偷運過來的,制作得特別精美。蘇聯(lián)兵要了一次貨不夠,又要了很多貨,小榮又裝病回了兩趟家,其實是去南方組織貨源。

小榮和蘇聯(lián)兵約定在山里的邊境線旁交易,貨是分批帶出去的,都是小榮和洪老頭一塊兒送的。剩下最后一批貨時,兵團恰好要開會,丫頭對小榮說:“我和我爸去。”

小榮同意了。

只是丫頭的運氣不好,她和洪老頭的手推車剛進了林子,就被一陣手電筒光照得睜不開眼睛。

他們被送去城里的拘留所,審訊的同志和藹地告訴他們,他們在林子的那一頭發(fā)現(xiàn)等貨的蘇聯(lián)兵,于是鳴槍警告,蘇聯(lián)兵落荒而逃。他們在林子里搜查,直到遇到洪老頭父女。

洪老頭在拘留所犯了老慢支,丫頭被警察同志帶到他跟前。他艱難地向丫頭使眼色,一直到他被衛(wèi)生隊的人抬走。丫頭知道父親的意思,如果不招出小榮,他們就是一條“投機倒把”的大罪,是要被槍斃的。但是如果招出小榮,小榮會被槍斃。

丫頭坐在拘留所冰冷的監(jiān)牢內(nèi),特別想念小榮用樹葉吹出的“小小竹排向東流”。

故事說到這里,江湖著急地問洪蝶:“小榮去救丫頭了嗎?”

洪蝶搖搖頭:“丫頭被關(guān)了幾個月,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父親主動交代了罪行,但是堅持自己的女兒并不知道這一切,最后他被判了死刑。”

丫頭被放出來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被槍決了,父親臨終寫了一張字條留給她,上面只有一句話——“好好過日子”。

她攥緊了字條,埋葬了父親,然后直奔兵團,想找到小榮。

這一年知青大返城,兵團和農(nóng)場都亂哄哄的,每天都有大卡車接走一批又一批本來就不屬于這里的年輕人。

丫頭找到小榮的班長,又找到了團長,他們都是當(dāng)時和小榮一起被她救下來的人,她想他們一定知道小榮去了哪里。但是班長什么都不肯說,團長最后告訴了丫頭:“小榮第一批就走了,是小虎弄回去的。”

后面的故事洪蝶說得十分簡短:“后來丫頭輾轉(zhuǎn)去了深圳打工。她表現(xiàn)很好,剪過紙的巧手干什么都靈敏,很快升職。她還去念了夜大。她遇到了她后來的丈夫,她的日子越過越好,但是她不會忘記,她的爸爸是因為她死的。心里的悔恨會跟隨她一生一世,但是她的爸爸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江湖喃喃嘆息:“可是,不是小榮死,就是她的爸爸死。這樣的選擇真難。”

洪蝶說:“再難,要過去,總是會過去的。人生不過如此。”

月亮往西面偏移,日子也不過如此。月亮將要被太陽替代,開始一段全新的歷程。

江湖從溫泉里站起身來,她拉起了洪蝶,說:“洪姨,謝謝你。”

洪蝶同她攜手,走出溫泉,一陣山風(fēng)迎面吹來。洪蝶說:“你瞧,時間過得多快?又是新的一天。盡管有逆風(fēng),可是逆風(fēng)之處有朝陽。”

江湖抬起頭,果真迎風(fēng)可見朝陽,一線一線的光在黑幕下探露出頭,墜落的星子已經(jīng)不見了。

春天應(yīng)該很快就會來了。

上架時間:2023-10-16 16:44:38
出版社: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已經(jīng)獲得合法授權(quán),并進行制作發(fā)行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甘洛县| 景宁| 榆中县| 额尔古纳市| 宁波市| 广河县| 获嘉县| 昌吉市| 张家口市| 隆回县| 永寿县| 兴和县| 广水市| 建宁县| 蓬安县| 郯城县| 杭州市| 无锡市| 如东县| 从化市| 章丘市| 嘉兴市| 阳泉市| 鄂托克旗| 滕州市| 临海市| 抚顺市| 永靖县| 汝阳县| 大石桥市| 班戈县| 邵武市| 楚雄市| 逊克县| 横山县| 河南省| 贵溪市| 大厂| 绥德县| 海城市| 镇江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