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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6評論第1章 最后一家書店
他愛這里的一切,
連不好的地方,也一樣愛著。
一
老街擠得不能再擠,恰逢國慶,這又是小城里為數不多的旅游景點。入口邊是座南宋期間建起的寺廟,寺廟左右兩邊是兩座十一層樓高的磚塔。在我很小的時候,這還是一座無人問津的寺廟,左右兩邊沒有磚塔,是后來建起來的,連同現在輝煌的大門從平地里建起。按理說距今也就三十年左右的歷史,也不知道怎么搖身一變,連磚塔和大門也被說成宋朝某位皇帝所建的了。人人擠在門口拍照,堵得水泄不通,一撥接著一撥,好不熱鬧。我突然想起在很久以前,我看到過兩個老人,無論刮風下雨都會來這兒,在佛像前跪拜許久,叩頭點香。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兩個老人只剩下了一個,再后來,那個老人也不來了。
北京的朋友說是要來找我玩,卻又在昨夜都喝得酩酊大醉,到了約定的時間,只有我一個人先到了。我自己也頭疼得厲害,加上人太多,整個人站在街道中間直冒虛汗,只想找個地方坐坐。我在老街走著,看著以前熟悉的街道,現在被各色商鋪給擠滿。路過清補涼店的時候,店員招攬生意,問要不要來一口清補涼,三十年老店值得信賴。我趕緊向前跑開了幾步,這家店五年前剛開的時候,林阿姨讓我試吃,就吃了兩口,我肚子疼了兩天。
我知道哪里有座位,知道在哪里坐一整天不會被人趕走,還不用花錢。我走向老街東面的巷子里,穿過狹窄的小道,走到一家老書店,途中差點被石頭絆一跤。
“小李啊,”老余坐在店門口的臺階上,曬著太陽,“怎么這么久沒來?”
我摸摸頭,說:“余爺爺,這不是前段時間回不來嘛,我也是剛回來。最近店里怎么樣?”
“老樣子,”老余說,“熱鬧肯定談不上,但總也還有人來。”
熱鬧確實談不上,不大的書店里放滿了書,書架看起來簡直就像是隨時要倒塌,每本書下面都有老余自己寫的推薦語,每個推薦語都寫好幾行。除了我以外,整家書店只有另外一個女生站著。“我孫女程菲,”老余說,“你們第一次見吧?”
“你好,”我說,“叫我小李就可以了。”
“你好,”她說,“叫我小程就可以了。”
“孩子她媽改嫁了,”老余說,“她跟她后爸姓。”
隨后老余看出了我的尷尬,哈哈一笑,說:“這種事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這不也正常嗎?”
說完他又用厚實的手掌拍拍我的肩膀,說:“行了,別傻站著了,我這兒又不是沒座位,想看啥書,我給你介紹介紹。”
我粗略瞅了眼,說:“余爺爺,不是我說您,您書店里的這些書都老掉牙啦。現在人都不愛看這些。”
老余“哼”了一聲,說:“小李,你這話爺爺我可不愛聽。書,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反倒變得愈發珍貴的東西。新書、暢銷書里當然有好的,但能流傳到今天的老書,那絕對都是好的,一個簡單的概率問題。那些都是偉大的靈魂窮盡一生寫下的……”
我知道老余一旦開啟這個話題就會聊個沒完,趕緊說:“余爺爺,是我說得不對,我啊,今天來是等朋友的,等他們來了我就走。”
老余反倒把我一把按下,說:“書這東西,讀十分鐘有十分鐘的收獲。別廢話。對了,走的時候帶上我孫女,她難得回來一趟,你陪她好好轉轉。”
我說:“您不能自己帶她去嗎?”
老余擺擺手,說:“我得看店。”
二
三天后,我去車站送別朋友,轉頭約程菲吃飯,定位發過去不到十分鐘她就到了。她之所以能來這么快,倒不是因為我倆之間有什么,而是因為她總想問我關于她爺爺的事。這不剛坐下,她就問我:“那家書店到底有什么好的?”
我想著從小到大常聽老余的念叨,盡量把話復述給她聽。我說:“書是有靈魂的,每本書都是作家花時間寫的,有的作家寫一年,有的作家寫一生。無論書本身是好是壞,只要是作家用心寫的,你就能聽到他們在隔著歲月跟你說話。也不用說書了,我們小時候都學過古詩對吧。那首《春江花月夜》,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你聽,這就是張若虛隔著千百年,從唐代傳來的聲音……”
“你背串了,你背的這兩句是李白寫的,”程菲打斷我,“張若虛那兩句是,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我說:“那就是李白隔著千百年在跟你我說話。”
程菲點了杯咖啡,又對我說:“這些話是我爺爺跟你說的吧?你別用我爺爺那一套來搪塞我,你就說你,一年讀多少本書?”
我撓撓頭,說:“那個……平日里工作忙,最近幾年讀得少,那啥,我以前讀得多,一周一本呢。”
程菲看起來有些不耐煩,說:“誰以前讀書讀得不多?我們那時候有啥,又沒手機又沒電腦,你看看現在,你就看你周圍,誰不捧著個手機,在手機里看世界。你剛才說,書是作家隔著千百年跟我們說話對吧?現在,此時此刻,你打開抖音,打開快手,還有千萬個人隔著千萬里跟你說話呢。即時,快捷,還直觀。”
“不對,那是被動接收,讀書是主動接收,信息的密度和深度不一樣,而且被動接收通常沒有思考的余地,過不了多久就全忘了。”我反駁說。
程菲說:“你又來我爺爺那一套對吧?好,我問你,如果有空余時間,也就半小時,你讀書還是玩游戲?你讀書還是看劇?你讀書還是看抖音?”
我說:“讀書。”
“得了吧,你,”程菲說,“你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我被她說得有點惱了,說:“你到底想說什么?你不愛讀書就不愛,為什么非得證明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樣?”
程菲卻突然把頭低了下去,一時沒有說話,再抬起頭的時候聲音有些顫抖:“我爺爺病了。”
我腦袋“嗡”的一下,說話也變得磕磕巴巴:“你爺爺看著身體很好啊,怎么突然就病了?什么病?”
程菲咬緊嘴唇,說:“不是突然病的,他前年就查出來了。”
接著她的聲音很輕,幾乎到了讓我聽不清的地步。
“肺里,”她說,“他肺里長了一個不該長的東西,7厘米。”
我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么,覺得胸悶,喘不過氣來。
最后還是程菲打破沉默。
“陪我去老街口的寺廟吧,”她說,“我爸病的時候,爺爺奶奶總去那兒。”
上初中的每個周末,我總來這座寺廟。那時這里幾乎沒有什么人會來,也沒有人會收門票。我總是一待一個下午,因為不知道還有哪里可以去。我討厭醫院,討厭那里的聲音,討厭那里的味道,討厭那里的墻,那除了慘白映照不出其他任何顏色的墻。我相信神明,相信那看不見的力量,因為神明曾救過我。那件事發生在我更小的時候,有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一陣胃絞痛,渾身冒汗,眼前的路變得彎彎曲曲,我一下迷失了回家的方向,也沒有前行的力氣,只能無助地蹲在地上。那股鉆心的疼讓我手足無措。因為從未理解過疼痛的來源,幼小的我開始在心里懺悔,說:“神仙大人,我知道一定是因為我貪玩,所以您懲罰我,我以后再也不貪玩了。作業一定按時寫完,家一定準時回,真的。”
我一邊這么想著一邊暈了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躺在醫院。我按按肚子,果然不疼了,心里對神明千恩萬謝,心想果然虔誠是有用的。
所以初中的每個周末,我都會去寺廟祈求神明的幫助,祈求神明能讓我媽快點好起來。
那時候,年近五十歲的老余夫妻倆也在寺廟里祈求神明的幫助,祈求神明能讓躺在病床上的余叔快點好起來。
程菲問我:“神明會讓我爺爺肺里的腫瘤消失嗎?”
我說:“會的。”
她抬頭看了眼,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我看到她的臉依然一片蒼白。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神明的回答。
三
假期結束,我要離開家鄉,臨行之際,又去了次書店。
我欲言又止的模樣被老余看在眼里,他說:“我孫女都跟你說了吧?”我說:“余爺爺,您該聽您孫女的,大城市的醫療環境肯定比這兒好。”
老余擺擺手,說:“我啊,已經走到跟死亡很熟悉的年紀了。你就說這條街以前你熟悉的老人,還有幾個在的?就前兩天,你林嬸也走了。沒事,你們別擔心我,我自己的身體還不知道?我心里有數。能救我也會選擇救,我也舍不得,只是生死有命,我已經很幸運了。”
我站在一旁,看著老余一臉平靜地說這些話,突然覺得他的言語里有種超越生死的力量,這是還年輕的我無法理解的。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快回到了現實,說:“所以您才更該去,您要真有什么事,這家書店也得跟著遭殃。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就常來這兒,我還想多看它幾眼。這里的東西我也都熟悉了,您看,連這晃晃悠悠的書架我都熟悉,我就愛來您這兒。”
老余看著我,突然笑出聲,說:“行,你要真喜歡這書店啊,你就常來。放心吧,你下次回來的時候,這書店肯定還在,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我只好說:“放心,我能來肯定常來,那余爺爺,您給我推薦幾本書吧。”
老余來了興致,戴起老花鏡,瞇著眼背著手,佝僂著緩緩走到書架邊,一本一本湊近看,一本一本湊近翻。我站在他身后,心想:“我怎么以前沒發現呢,沒發現他的身體早就不如以前了呢?”這時老余轉過身,手里拿著四本書,其中三本塑封著的新書,是前幾年市面上的暢銷書。他看到了我的眼神,樂呵呵地說:“小李啊,你還真以為我就是一個守舊的老頭啊,我早知道現在的時代不一樣啦。新出版的書,也不都是不好的。這幾本呢,我早就聽說它們的名號了,我也知道它們還不錯,而且你們年輕人也能看進去,挺好,挺好。”
我問:“您怎么知道它們還不錯呢?”
老余一臉神秘,說:“小李,告訴你一個分辨暢銷書里好書的秘訣。”
他拍拍我的肩膀,接著說:“且等幾年,如果幾年后這本書依然能被人閱讀,依然能鼓舞或感動讀者,沒被大多數人遺忘,就說明它至少是用心寫的,至少還有很好的那一部分,那好的一部分還能蓋過壞的那部分,所以推薦給你,就算沒有那么經典,但在當下,你讀絕對沒壞處。”
我笑著說:“余爺爺,您這話聽起來也沒多認可這些書啊。”
老余哈哈笑著說:“我確實沒有那么認可,但說到底,閱讀都是個人的感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經歷、想法和生活狀態,在什么樣的狀態里就讀什么樣的書,小李,現在讓你讀莎士比亞你也讀不進去,對吧?不是說你不好,更不是說莎士比亞不好,只是你們還沒有到相遇的時候。不過,小李,等你哪天真的培養出閱讀的習慣了,有了更多的人生閱歷,就還是多讀一點經典。為什么呢?經典,就是最接近完美的書,離完美只差一步,就是因為差這一步,所以才最迷人。”
“那什么樣的書才是經典呢?”我問。
老余說:“能夠通過足夠久的時間的考驗的書,就是經典。換句話說,無論過了多少年,它所描寫的故事,所表達的觀點,依然能夠打動人,依然能夠鉆進人的心底,它擁有穿梭時間的力量。新出的書有時也能夠成為經典,只不過通常還需要更久的時間來真正確定。”
我似懂非懂,指了指壓在三本新書下的最后一本,問:“那這本書呢?”
這是一本小小的舊書,書頁已經泛黃,書脊也破了一塊,連書名都看不清。整本書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只要輕輕一翻,就要散架一般。
老余說:“這本書呢,是你爺爺我藏了很多年的書,這本是我特別送給你的。”
我說:“可我連書名都看不清。”
老余說:“書名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本書的內容。小李啊,你回去是要坐飛機吧?答應爺爺一件事,行不?”
我說:“余爺爺,您盡管說。”
他說:“你啊,在飛機上,什么都別干,就專心讀完這本書,成不?”
我點點頭,說:“行。”
老余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就像是把半個人生都放在了手掌上,又走到門口的臺階上坐下。
我看著老余的背影,又看到小巷盡頭的那條老街,那里依然人來人往。那些陌生的腳步,步步前行,又步履匆匆,不知道為什么,在我看來他們似乎走在另一個世界,或者說,是我們走在另一個世界。
在回北京的飛機上,我把這本不知道名字的舊書打開,翻到版權頁,才知道這是《魯迅小說選》。出版時間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定價0.42元。版權頁下頭有一行字,很小的字寫著:校內使用。
我不明所以,直到又看到出版單位:某某大學中文系。
我突然想起一件關于老余的往事來,故事發生的具體時間,應該就是那幾年。
他本來是大學老師,教的就是中文系,據說他當時因為藏書被批斗過,很多書都被帶走,成了廢紙,大多書被用來燒炕。不少書都是當著老余的面撕的,留下的只有寥寥幾本。我猜我手頭的這本書,應該就是當年沒被帶走的書。聽說老余在他們撕書的時候拼命阻攔,人被按在地上,臉上磨出好幾道血印,可還是不停掙扎,不停哀號,最后竟淚流滿面。如果不是這樣,如果他能一聲不吭,或許他那幾年的境遇還能好一些。那段時期結束后,他心灰意冷,離開省城回到小鎮,開起這家書店,一開就是四十多年。
如果沒有后來的那場意外,或許現在我余叔已經接上了老余的班,成了這家書店的主人,老余也就不用這么累,還天天守在書店里。
不,不對,即使沒有那場意外,我余叔也不會接老余的班。
有一年我聽見過余叔跟老余大聲爭吵,就是為了這家書店的事。那一年,余叔剛結婚不久,想著多賺點錢,跟老余說要離家出門創業。余叔說,世道變了,處處都是機會,沒有年輕人會守著一家書店。老余說了什么我已經不再記得,只記得那些日子,這家書店好幾天沒開門,這是破天荒的一次。那時我還是個喜歡讀書的初中生,所以難過了好幾天,好在沒多久,書店就重新開張。只是我再也沒見過余叔,再聽到余叔的消息,就在那座寺廟里。
直到這一刻我才想起,我是見過程菲的。
那陣子我每天等著書店開門,就常去小巷里候著,一天看到過一個比我小一些的小女孩,也在門口蹲著。我以為她是跟我一樣盼著書店開門的小朋友,還跟她說過幾句話。她說:“我不是在等書店開門,我是在等我爺爺。”我問:“等你爺爺為什么不回家等?”小女孩說:“爺爺不跟我們住一塊。”我接著問:“你很喜歡你爺爺嗎?”她說:“我最喜歡爺爺,喜歡他給我講的地下冒險的故事,喜歡他給我講的八十天環游世界的故事,還有他漂流去小島的故事。”
我一聽就明白了,說:“這不是書里的故事嗎?第一本我不知道,第二本肯定是《八十天環游世界》,還有一本,肯定叫《魯濱孫漂流記》,對吧?”
小女孩惱了,大聲說:“那是我爺爺的故事!”
我也惱了,說:“那正好,我們找你爺爺去,我也想問問他為什么沒開門,他住哪兒?”
小女孩卻突然哭了,說:“我知道爺爺住哪兒,但我爸這兩天突然不讓我去了。我偷偷去找過爺爺,他不在。現在爺爺也不在書店,我哪里都找不到他,我明天就要走了。”
“那等你回來再見不就行了。”我說。
“你不知道,我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她說。
“那你有什么想說的告訴我,我應該能見到你爺爺,我轉告他。”
她認真想了想,說:“你不許騙我,你一定要轉告我爺爺。”
我伸出手指,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她一字一句說得很認真,她說:“那你要告訴我爺爺,我喜歡書,我喜歡書的味道,喜歡聽書翻頁的聲音。你讓爺爺一定要等我回來。”
我復述了一遍,沒想到她想了想又說:“不行,你肯定會說錯,你要記得,一個字都不能錯。”
我有點不耐煩,說:“那你寫下來,塞進門縫里不就行了。”
后來我果然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
記憶居然直到這個時候才找上我,我拿出手機,趕緊編輯了一條信息。
飛機落地后不久,我就趕緊把信息發了過去,不一會兒,我收到了老余的回復,他說:“字條我收到了,小李,看來你跟我孫女有緣分,要不要考慮一下?”
我笑著把手機收了回去,把書放進背包,走出機場的時候,北京是難得的艷陽天。
四
我再次回到這條小巷,是將近一年后的事。老街依然熱鬧,小巷里依然無人問津。我走到熟悉的地方,看到熟悉的店,卻沒看到熟悉的人。
書店對面有個小賣部,趙阿姨在這兒也開了好幾年,我趕忙找她打聽。
她嘆口氣,搖搖頭,才告訴我:“老余前兩天住院去了。”聽完我起身正準備趕去醫院,趙阿姨趕忙攔住我,說:“小李,先別著急走,這條巷子要拆了你知道嗎?”
我回過頭,說:“什么時候的事?”
她說:“我們這兒都傳開了,說是這條巷子要改建,跟前頭的老街融合在一起,搞一個什么文化歷史街區。要我說,就是覺得老街現在人多了,這兒也得跟著一起搞,搞得更大更熱鬧,才能賺到更多錢。我兒子前兩天還說,拆這條巷子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們影響了市容啥的,前兩天有人在巷里摔了一跤,把我們舉報啦。”
我腦袋里一團亂,問:“什么叫影響市容?”
她說:“嫌我們不統一不整齊,嫌我們這條巷子破破爛爛唄,你錢大伯開的拉面店你還記得吧?都不在我們這兒附近,在鎮里,都被整頓啦。說什么門簾還是門臉不合規,招牌都拆了,可憐了他那用了十幾年的招牌。”
我問:“阿姨,那您的小賣部怎么辦?”
趙阿姨從小冰箱里拿了瓶水給我,又走到外頭回頭看了看,說:“我這里估計也不合規,早晚也得沒嘍。小李啊,有空也多回來看看阿姨和小賣部。”
我接過水點點頭,拿出手機掃碼,趙阿姨攔住我,說:“你拿著吧。”
我瞥見二維碼上的名字和頭像都不是趙阿姨,就說:“趙阿姨,您的二維碼得換成自己的,不然有人不給錢您都不知道。”
趙阿姨忙擺擺手,說:“這種東西我弄不懂的,這二維碼是我兒子的,他算著賬呢。”
我心里有話想說,但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只能看著趙阿姨。趙阿姨看著我笑了,那是一種溫柔的笑,接著拍拍我的肩膀,說:“行了,耽誤你這么久,快去吧。”
我舔了舔嘴唇,最終什么都沒說,轉頭去了醫院。
大概是因為周末的關系,醫院里鬧哄哄的,擠滿了看病的病人和家屬。消毒水味依然刺鼻,墻壁依然一片慘白,什么其他的顏色都沒有。護士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才有空,告訴我老余在哪個病房,剛回答完我的問題,就又被吵鬧聲給包圍了。一個阿姨氣勢洶洶地說:“你給我老伴安排的什么病房?我要單人房,不是集體病房。”護士說:“阿姨,您先消消氣,我們已經盡力給您安排了,醫院實在是沒有空病房。”
聽到這兒我不由得啞然失笑,心想,怎么會是因為周末的關系醫院里才鬧哄哄的呢,病不會看著日子來,它總是突然來,就像龍卷風,不由分說地打亂一切,讓所有人都風雨飄搖。
老余躺在一間五人病房里,身上插了兩根針管,左手右手各插一個。他仰臥著,似乎是睡著了,可當我走進來時,他又睜開了雙眼。看到我,他想要坐起來,我趕忙走過去讓他躺著。他本來就瘦,現在給人的感覺像是又小了一圈,嘴唇干裂。我給他剝開兩個橘子,又出門倒了杯水,回去的時候他不知怎的坐了起來,應該是找隔壁病人家屬幫的忙。他看到我,招呼我坐下,用充血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擠出一個笑容,問:“你怎么來了?”
我說:“之前不是說了只要回來,一定會來看您嗎?”
他說:“我知道,我是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我回答說是趙阿姨告訴我的,他點點頭,說:“我就知道,她啊,消息最靈通,連我在哪個醫院都知道。”我輕聲問老余:“怎么樣,今天感覺還好嗎?”
老余說:“感覺不錯,今天沒那么疼了,估計過兩天就能出院。”
我知道他是念著書店,突然理解了程菲的心情,說:“您就乖乖躺著,就算書店那兒有人來,也不差這么幾天。”
老余沒說話,又喝了兩口水,再開口時表情很認真,說:“小李,我也知道不差這么幾天,可是我就想著,萬一呢,萬一有年輕人想來讀書呢?我知道現在的好多人都沒以前愛讀書了,所以哪怕是誤打誤撞來到這家書店的人,我都珍惜。好不容易有讓他們可以讀書的機會,我怎么可以躺在這里呢?再說,無論我待在這兒還是出院,我的病情也都一樣。”
我說:“余爺爺,您聽我的,住院的時候您好歹能休息不是嗎?”
老余說:“小李,有一段時間,我想讀書都沒有機會讀。那段時間我覺得空落落的,像是活著都少了些東西,有些東西就是有這么重要,這種感覺你懂嗎?”
我點點頭。
他接著說:“你知道書有一個巨大的好處嗎?好多年了,都有人問,讀書到底有什么用。我都是這么回答的,讀書能填上心里的洞。我的心破了好幾次。”
他指了指自己心臟的位置,手上插著的針管也跟了過去,我下意識看了眼吊瓶,吊瓶也跟著搖搖晃晃。
“年輕時最迷茫的那時候一次,”他說,聲音不再虛弱,很鎮定,似乎蘊含了某種力量,“遇到我老伴前一次,鬧運動的時候一次,兩次,三次,十次,我兒子死的時候,一次,兩次,十次,二十次。每一次心里破了個洞的時候,都是書救了我,都是那些故事救了我。是那些寫作者的文字鉆進了我心里,是那些印在書里的鉛字鉆進了我的心里,縫縫又補補,把我破爛的心縫合好,讓我活到了今天。”
聽著我雙眼一紅,眼前渺小的身影突然又茁壯成長,失去的生機又被他喚回自己的身體。但我還是說:“余爺爺,您說的我都明白,所以您才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老余說:“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生死有命,幾年前我就感受到了。小李啊,你知道有的病是沒法治的,你是讀過大學的,你肯定都知道。有的藥是能讓你多活那么幾個小時,多活幾天,好,多活一兩個月,可那多活的日子,你爺爺我只能躺在病床上,虛度自己的時光,甚至連動都不能動。小李,你別勸我了,從前我有將近十年的時間,都差點被虛度了。你余爺爺我,一生的時間就這么多。”
我知道我勸不動老余,說實話,我也決定不了什么,沉默了半晌,我說:“余爺爺,您的店我幫您開幾天,您就再養幾天,就幾天,等醫生說您能出院了再出院行不行?每天書店關門了我就來看您,跟您匯報情況,也給您帶幾本書。”
說到這里我頓了頓,問:“程菲呢?剛才進來的時候我就想問,她沒回來嗎?”
老余說:“我沒告訴她,我孫女現在在大城市上班,忙,萬一為了我耽誤了她工作怎么辦?”
我說:“您這想法就叫本末倒置了,她怎么說都是您親孫女……”
老余打斷了我,說:“就按你之前說的辦。小李啊,如果有人讓你推薦書,你一定要認真回答知道嗎?你不能隨便推薦,你要問問他想讀什么書,為什么想要讀書,然后問問他之前讀書的習慣,知道嗎?這之后你就按照書下面我自己寫的推薦語做分類,給他推薦。”
我說:“行了行了,您就放心吧。”
接著我們說了一些話,我本來想說趙阿姨跟我說的那些,想問如果巷子沒了,書店要搬到哪里。可我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就像我沒有在趙阿姨面前說我看到的一幕那樣。
那是一天夜里,我走在回家路上,看到她兒子從一個棋牌室里被趕出來。她兒子被打得鼻青臉腫,還跪在地上求人,說:“讓我再打一把,再打一把我就能翻本。”
我聽到那人說:“窮鬼,你哪里還有錢?”
她兒子說:“我有,我媽開了個小賣部,她留的二維碼是我的,對,對對對,我的微信錢包里肯定有錢,還有支付寶里肯定也有,我這就查查。他媽的,我怎么給忘了呢。大哥,您看我還能再進去玩最后一把嗎?”
那人大概是看了眼,輕蔑地說:“就這點破錢,得得得,進去吧。”
我看著兩人上了樓,就此消失在街道中。
月色照在地上,一片慘白,除了一地的煙頭,什么也沒照亮。
五
兩天來,書店的客人寥寥無幾,自然也沒能賣出去幾本書。這兩天我發現,很多來書店的人其實都不是為了買書,只是在老街上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店里逛累了,想隨便走走看看有沒有什么新奇的店。他們都會先嘖嘖稱奇一下,然后問這家書店開了多久,就這么閑聊幾句。等我要問他們想買什么書的時候,也就差不多到了他們該離開的時候。
來來往往的為數不多的客人,大都遵循著這個流程,除了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戴著眼鏡的年輕人。
他一走進書店,就先問我:“余爺爺不在嗎?”我說:“他住院了。”他問:“哪個醫院?”我覺得奇怪,問:“您跟他很熟悉嗎?”那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扶了扶眼鏡,搖搖頭說:“不熟,我是兩年前來這附近打工的。沒錢吃飯的時候,就每天在對面的小賣部里買泡面,余爺爺看我可憐,叫我去他家吃過飯,還送了我幾本書。我前段時間讀完了,想著再來買幾本。”
我記著老余的話,問他:“想讀哪些書?之前他送你的書都是哪些?我可以順著給你推薦。”
他眼睛一亮,說:“太好了,我讀書少,正糾結接下來讀什么呢,他送我的是《平凡的世界》《活著》,還有一本老舍的短篇集。”說完他又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你別看我戴眼鏡,可其實打小我就成績不好,別說讀小說了,我連學校里的課本都讀不完。上次來余爺爺讓我讀書,我還不想讀,但我知道他是好人,也不想耽誤他的好心,就跟他說,想讀一些既好讀又能讓人覺著生活還有希望的書。他說先別急,先把這些天的故事跟他說說,我跟他說了一圈,他就推薦了我這些書。”
我點點頭,說:“明白了。”然后走到書架邊拿起一本本書,一本本仔細看老余寫的推薦語。
老余的這間小書屋,書都按照類型分好,我摸索著看到有一欄里有一本書,老余洋洋灑灑寫了好幾行推薦語,大意是:這本書適合給剛來陌生城市的年輕人,他們離開了故鄉,來到他鄉,需要真誠的鼓勵的同時,也需要看到世界的艱難。這本書能夠填補人們因為內心不安和彷徨而破了的洞。
我看完不由得輕輕笑了一聲,老余寫下的,跟我在醫院里病床邊聽到的一模一樣。
于是我回過頭把書遞到他手里,看他正一字一句地讀著推薦語,就問:“之前讀的書,填補你內心的洞了嗎?”說完我自己都覺得這句話在陌生人聽來有點荒唐,剛想道歉,就聽他說:“填上了,因為書里的故事讓我知道,無論面對怎么樣的處境,我都有選擇,如何看待人生的選擇,如何繼續面對人生的選擇。”
我愣了很久,突然想起什么,說:“對了,我都沒跟你說他現在在哪個醫院吧?你去看他,他肯定高興。”
他認真點了點頭,眼里閃著光,我想我眼里也是。
六
我向單位請了一周的假,說是家里人病了,需要照顧,好說歹說,又挨了一頓罵,總算是把假給批了下來。我想了想還是打了個電話給程菲,她在兩天前趕了回來。老余說了我一通,不過我看他也不是真心罵我,畢竟那是他最疼愛的孫女。
老余的病情不樂觀,這是兩天后程菲找我單獨說的。
我們坐在店里,她認真地看著書店里的每本書,手拂過老余寫過的字。
“其實我知道書店對他的意義,”程菲突然說,“這書店就等于他。”
我點點頭,說:“我想問你,你爺爺的病去了大城市能治好嗎?”
程菲閉上眼搖了搖頭,說:“沒法治,但我想讓他走得舒服一點。”
我說:“這是你們的家事,作為外人我不能說什么,不過我希望你再跟他好好說說,也希望你能聽他好好說說。”
程菲頓了頓,說:“我知道的。”說完又看著我,問:“你記得我們倆以前見過嗎?”
我笑著說:“一開始沒想起來,去年在飛機上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
“其實我一見你就想起來了,那件事我記得肯定比你清楚。”程菲說,“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我爺爺看到我了,那幾天我爺爺都看到我了,只是知道留不住我,怕分別更難受,所以沒出來見我。”
我沒說話,默默翻著手里的書。
程菲接著說:“我還記得小時候你跟我說,那些故事都是我爺爺從書里看到的,不是真的。你還說了書的名字,后來我還真去看了那幾本書,別說,我爺爺記性真不錯,故事里的情節記得清清楚楚。”
我說:“我也是年紀小,其實我不該直接這么告訴你。”
程菲搖搖頭,看著我,說:“沒事,我早晚會知道的,而且后來我就明白了,小說大多是虛構的,但故事的魅力從來都不在于是否虛構,而在于能不能打動你的心。只要能打動你,那你能感受到的力量就是真的,那些人物就真的在另一個平行時空活著,那些故事會在你心里扎根。”
我看了眼門外,正是傍晚時分,老街該又擠滿了人,那些腳步都各有去處,這家老書店不在人們的計劃之內。
程菲再次開口:“小李,你能幫我做件事嗎?”
我說:“小程,只要你開口,盡管說。”
程菲撲哧笑了一聲,說:“明天起,幫我找個地方,能重新開書店的地方,地點在哪里都行。到時候再幫我拍幾張照片,我發發抖音、快手、小紅書,還有大眾點評,我想讓更多人知道還有這么一家老書店,這里的主人給每本書都認真寫了推薦語,值得來。你看,你能幫我嗎?”
我立即答應:“當然行了。”
“還有,這里也幫我記錄一下吧,”她說,“兩個月后這里就要拆了。”
我抬頭看了眼湛藍的天空,沒有一朵浮云,正是落日時分,夕陽把這條小巷照得很美,樹葉的影子在地上輕輕搖晃,就說:“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開始錄吧。”
“還有,”我支支吾吾地問,“我能給你也拍幾張照嗎?”
她莞爾一笑,那笑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笑容,那感覺就像是全世界的美都聚焦在了這笑容上,而這笑容又是專給你一人的,讓你知道,全世界的美此刻也注意到了你。
七
老余出院的時候,我跟程菲去接他,跟他說了書店要搬的事。
本來我還害怕他會難過,沒想到他反倒樂呵呵地說:“書無論搬到哪里,都會有價值。”
程菲說:“爺爺,您放心吧,到時候我幫你運營自媒體,幫你營銷。”
老余說:“自什么媒體?營銷是干啥的?”
程菲和我相視一笑。我說:“余爺爺,您就別管啦,您就想著到時候要怎么把書推薦給來的人就好。”
老余也笑著看我們,打趣道:“你們這倆孩子,什么時候關系這么好了?”
我把手輕輕搭在老余身上,說:“您就別瞎說了,我們趕緊回去吧,這幾天就要開始搬了。”
我辭了工作,專心忙活書店搬家的事。搬書不比搬家具輕松,我沒想到這家小小的書店里居然有這么多書,叫了貨拉拉最大號的車來回搬了三次。老余本來想自己一點點慢慢搬,舍不得那些書磕磕碰碰,是我跟程菲好說歹說才勸住的。也是在這段時間我發現,雖然老余表現得很淡然,可其實他還是舍不得這地方,舍不得這條小巷,舍不得這間小屋子。他半生都在這里生活,和書本相依為命,和這間屋子共度時光。他對這間屋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地板上哪里凸起一塊,他都記得是哪一年的事。他還時不時地在小巷里來回踱步,一天我看到他摸了摸那塊橫在地上的石頭,輕輕地說著什么。我猜他也舍不得這塊石頭,對他來說,哪怕是一塊石頭,也是回憶的一部分。他愛這里的一切,連不好的地方,也一樣愛著。
正式搬走的那一天,我們三個在門口用拍立得拍了張合影。
照片剛顯出圖像來,老余就一把搶了過去,我和程菲還沒來得及看照片到底咋樣,他就把照片鎖進了一個銹跡斑斑的盒子里。我心說搬書這么多天,怎么第一次看見這盒子,就問程菲。她說她也不知道盒子里到底有什么。我問老余:“余爺爺,怎么還藏著私房錢呢,連自個孫女都不知道。”老余一臉神秘地說:“這里面可是藏著比私房錢還珍貴的東西。”
然后他鎖上玻璃門,貼了一封信,也算是告示。
給光顧過這家書店和想要來光顧這家書店的每位讀者:
感謝您記得我這個老頭子,記得這家書店。
我們今后會搬到一個新的地址,如果您還想要讀書,歡迎去那兒找我。
這家書店我開了快五十年,這近五十年來,我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因為有書,因為還有人想著書。
書是有價值的,感謝您和我,共同相信這一點。
祝您永遠身體健康,如果有煩惱,我總是這么說:何以解憂,唯有讀書。
小巷里的最后一家書店,于今天與您告別。
但我相信,很快,我會跟您再見面的。
——余翔才
八
老余,余翔才,我余爺爺,后來成了我爺爺的人,是在新店開業的一個月后走的。
那天,他剛過完八十七歲的生日。我和程菲給他買了蛋糕,給他戴上生日帽,吹了蠟燭,他笑著說:“一大把年紀了,還第一次這么過生日。”又說:“我以為我活不到這個年紀,沒想到一轉頭,都活到八十七歲了。”
我說:“爺爺,您還能活很久呢。”
他說:“小李、小菲,我很開心,真的。生死有命,但我現在一丁點遺憾都沒有了。”
過完生日的第二天,我和程菲見老余早晨沒起床,趕緊去他房里叫他。他似乎還睡著,面容安詳,看起來像是做了個很好很好的夢。我心一慌,趕緊摸向老余的手,我覺得他的手沒有一點溫度,也沒有一點力量。我回頭看程菲,她抿著嘴,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我回頭又看向老余,才發現他是穿著衣服走的,穿著那件我和程菲送他的衣服,打扮得像是要出門做客似的。衣服是我們前幾天送給他過冬時穿的,當時他還說,這是他近幾年擁有的最厚的大衣,最好的衣服。我站起身,抱住程菲,感受到她的眼淚打濕我的衣服,我也一樣淚流不止。我們兩人許久一動不動,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淚,直到兩人都像是成了雕像。接著程菲坐回床沿上,輕輕撫著爺爺的臉。我緩過神來,去開死亡證明,再回到家的時候,看到程菲手里拿著那個熟悉的銹跡斑斑的鐵盒。
“我在爺爺衣服左邊的口袋里找到的密碼,密碼是你和我的生日組合在一起,我想著得等你回來一起打開。”程菲說。
我輕輕坐到程菲左邊,看著她顫抖著雙手把鎖打開,掀開鐵盒。
鐵盒最上邊放著的,就是那張拍立得,照片里我們三個人站在一起,老余一只手挽著程菲,另一只手挽著我。老余微笑著,看起來是那么心滿意足。
我們把合照小心地放在桌上,又一點點拿出剩下的每一樣東西。
原來盒子里放著的每一樣,還真都是爺爺的寶貝。
除了我們的合照,還有程菲小時候掉的牙,程菲第一次畫的畫,還有她爸的照片和很多他小時候的東西。盒子的最下面放著一本書,一本沒有名字的書,一本爺爺自己寫的書。
我們小心翼翼地把書翻開,書縫里掉出一張照片和一張字條來。
照片是爺爺和奶奶年輕時的合照,下面寫著日期和一行字:
我的伴侶,我的黑白的世界里,最美的色彩。
那張字條被壓得很平,上面是用幼稚的字體寫的幾行字:
爺爺,我喜歡書,喜歡書的味道,喜歡聽書翻頁的聲音。
爺爺,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因為我最最喜歡的,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