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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碧水寒

華燈初上,月色迷離。

夜晚的常州像是個梳妝停當的美人,環繞城市的運河是美人的秀發,燈火輝煌的高樓,是她明媚的眼波。

而她的唇呢,當然是充斥著輕歌曼語,流鶯花娘的煙花之地。這里旖旎而冶艷,街道兩旁都掛著曖昧的紅燈,若隱若現的香氣像是一只只看不見的手,招引著街上尋歡作樂的男人。

但五月的天氣里,卻有一個奇怪的人,穿著黑色的大氅,跑到一處偏僻的私宅會情人。

人人都知道,那宅子的主人名喚顧五娘,脾氣最是奇怪,喜歡撫琴弄曲,只接待自己喜歡的客人。

稍有些肥膩丑陋的,就是花再多的銀子也見不到她一面。

所以即便傳說她有傾城之姿,也恩客寥寥,只能租了家小院獨住,居然在這花街上過起了尋常生活。

但這扇緊閉了多日的門,卻被這奇怪的訪客敲開了,路人只見門縫里露出了一張白凈美麗的臉,還想再多看兩眼,門已經飛快闔上,穿黑色大氅的人,像是夜風般悄無聲息地進了小院。

“替我殺了他。”坐在花燈下,訪客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遞給了面前的女子。

女子梳著墮馬髻,一副春睡初醒的慵懶模樣,身穿煙云般的淡紅色輕紗,整個人像是盛放的牡丹般嬌艷。

她的雙眼宛如江南煙雨,朦朧神秘,紅唇微翹,誘惑著天下的男人。

“又是這種活,你就不會給我風雅點的任務。”她不滿地說,但語氣卻帶著嬌嗔,柔媚入骨。

“也不看看你是什么樣的人,怎么給你風雅的活兒?”訪客低低地笑了,隨即嚴肅起來,“對了,有個叫老頭子的驅魔師已經到了常州,估計跟我們的目的差不多,記得當心些。”

“老頭子?哪個嫌命長的人起了這么個破名字?”

“他是個驅魔師,所以只能用隱名,不但不老,還是個俊俏的少年……”訪客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她美麗的臉頰,“搞不好還很對你的胃口。”

女人愣了愣,隨即笑了。她聽過驅魔師,那是一種驅使妖魔為自己牟利的職業,但那行當很危險,因為妖魔寄生在他們身體的各個部位,一旦妖怪受傷,軀體也要受損。

更要命的是,一旦妖魔有了反心,為了增加力量,第一個要吃的就是自己的主人。

雖然獲得妖力后會不老不死,但也未免太不劃算,還不如像自己這樣,毫無掛礙,風流快活。

她越想越開心,瞧著鏡中自己的絕世姿容也美了幾分。不知何時奇怪的訪客已經悄然而去,室內只有燭光搖曳,照亮了桌上的一封密函。

燭淚簌簌而落,凝成一朵猙獰的花。

過了三月,天氣漸漸悶熱起來,常州仿佛一瞬間就進入了春天。少年少女們頭上簪滿鮮花,像是要將這熱熱鬧鬧的春天留在自己身上,也沾些春意,多些旖旎多情的故事。

堤岸之旁,一個身穿青色紗衣,頭戴紗帽的少年踏草而來,身邊跟著一個活潑明麗的少女。

少女穿碧藍衣裙,不同的是袖口裙角都繡了嫩黃色的花朵,秀發上也別了兩朵黃色的雛菊,看起來鮮妍可愛。

他們怎么看都是一對璧人,但是如果湊近了去聽,卻發現他們居然一直在吵嘴。

“夠了,碧瑤,你什么時候肯聽我一句話,少看戲,多讀書,哪怕沒事多吃點米,練練身手也是好的。”

少年說著咳嗽起來,他面容文靜俊秀,浮著一層蒼白的病氣。但那失血的臉色,卻襯得雙眼更黑,嘴唇更紅,平添了出塵脫俗的氣質。

“死老頭子,你才多吃飯呢,不知道現在姑娘們都喜歡苗條嗎?而且看戲有什么不好,戲文里的故事纏綿悱惻,昨天看到貴妃跟玄宗死別,都把我看哭啦。”

碧瑤瞪了他一眼,眼睛亮得像天上的寒星。她年紀稚嫩,但已經有了幾分美人的姿態,尤其一笑起來頰邊兩個酒窩,甜得近乎膩人。

“數你最不聽話,如果不是你下手快,我早就不要你了。”被喚作老頭子的少年氣得連連干咳,蒼白的臉龐也浮上了幾朵紅云。

“如果不是我力量不夠,早就吃了你了!”

“我等著啊。”他笑瞇瞇地,一點也不生氣。

“沒幾天了,你洗干了脖子等著我的刀吧。”

兩人很快來到了一處開門紫藤的園林前,這院子屬于城中富賈,建在水邊,頗有幾分臨水照花的詩意。

少年看著垂落到墻外,如煙云般的紫藤,面現沉醉之色。他輕輕揮了揮衣袖,身邊的碧瑤竟然纖腰一扭,就化入風中。

明媚可愛的少女憑空消失,只有她鬢邊別的黃花落在了地上。

“這個家伙,總是這么馬虎。”少年皺了皺眉,將雛菊拾起來,叩響厚重的院門。

不過一會兒,門緩緩打開,走出來一個身穿紫衣,濃眉大眼的年輕公子。

“你就是老頭子?”公子揚了揚眉,盯著他蒼白的臉,和他手中的雛菊,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

但名喚老頭子的少年卻一點也不生氣,將黃花別到了紗帽上,咳嗽著問,“正是在下,這位可是朱文浩朱公子?”

“你一點也不老啊,而且看起來也沒那么大力量。”朱文浩撇了撇嘴,轉身走入內室。

他猿臂蜂腰,從背影來看肩部寬闊,一看就曾練過功夫。但這個身手高強的男人,卻偏偏偽裝成風流公子的模樣,即便他笑得再開心,眼中也沒有半點暖意。

老頭子隨他走進去,閑庭信步,裝作欣賞紫藤花的樣子,將這院子的方位布置看了個明白。

朱文浩笑而不語,悠閑地坐在涼亭中,為他斟了一杯熱茶。

“聽說你很能干,是驅魔師中的佼佼者?”朱文浩單刀直入地說,“不是我自夸,朱家三代都是牙人,普通的生意我從來不接,這次找到你,確有棘手之事。”

“有所耳聞。”老頭子點了點頭,朱家跟尋常牙人不同,做的根本不是賃個屋子,或者賣兩匹騾馬的生意。

他們既能把官府的生意賣給富賈,也能把人頭賣給他們的仇家,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這次有人要一封密函,不知你聽沒聽過江浙的鹽商盛家,他家的第三代孫子盛天鈺明日就會抵達常州。”他一邊喝茶,一邊說出了委托。

老頭子細細聽下去,原來這盛天鈺今年剛滿二十,這次不知為什么,盛家竟然派他來常州送信往來。

從他自杭州出發,就有人得到消息,要買這封密函。可是盛家的人并不傻,只走水路不走陸路,吃喝拉撒都在船上,幾名神偷絞盡腦汁也未能得手。

而船一在常州靠岸,盛天鈺就住進了位于羅城中的私宅,宅子內外皆有護衛層層把守,輕易沒有生人能混進去。

所以這單生意的價碼從他出發就開始飛漲,終于由半個月前的五十兩漲到了現在的五百兩。

即便如此,也無人敢接,潛藏在暗處的生意人都怕失手了砸了自己的招牌,所以朱文浩跑遍了整個常州,終于找到了初來乍到的少年驅魔師。

“五百兩……”老頭子沉吟了一會兒,他想到了手下的幾個妖怪,他們穿金戴銀,飲酒吃肉的花銷,嘆了口氣,“勉強可以做吧。”

五百兩足夠一個小戶人家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可在他的眼中,卻像是蒼蠅腿上的肉一般伶仃。

“好!不過盛家守備森嚴,無隙可尋。”朱文浩點了點頭,他也不知這少年是真有本事還是傻到了極點,居然輕易接下這棘手任務。

但此時他沒有別的選擇,因為這名喚老頭子的少年,是半個月來唯一沒有拒絕他的人。

“漏洞從來不在守備,而在人心。”老頭子端起茶杯,喝了口香茗,低低地笑了,午后的春光照在他的青衫上,似映出了他身后幾個糊朦朧的影子。

“這是定金。”朱文浩將一只錦袋放到他面前,“記住,你只有半個月的時間,據線人說,他要在下月初一之前,將密函交給王知州。事成之后,我再付你全部的酬勞。”

“理應如此……”老頭子水銀般清澈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圈,笑著問,“不過你竟敢跟驅魔師合作,不怕被妖魔附身?”

“富貴險中求,瞻前顧后還做什么大買賣?”朱文浩朗然大笑,伸手摘掉了他紗帽上的雛菊,“在我眼里,你也就是個普通的年輕人。”

他邁著輕浮的步伐離去,哼著風流的小調,失蹤是個流連于歡場的敗家子。

而在和煦的春陽下,悠閑靜憩的院落中,一個危險的交易,在盛放的紫藤中達成。

紫色濃而艷,宛如干涸凝固的血色。

老頭子拿到了定金,沒去盛家打探,只在常州偏僻的所在賃了處茅屋。

天氣漸熱,他換了件月白色的吳綾長袍,像是一朵輕云般飄過了常州的大街小巷。他時而咳嗽著,雖然年少清俊,卻因臉上蒼白的病氣,給人以遙不可及的距離感。所以游蕩了幾天,也沒有招惹來任何是非。

而最奇怪的,是他身邊跟著的人,有時是個一襲黑衣黑裙,雪膚花貌的艷女,有時候又變成了青衫黃裙,嬌俏可人的小姑娘。

正當有路人對他的艷福側目時,他的伴當則換成了一個身高近一丈,魁梧如小山的壯漢。

他十足像是個游山玩水的紈绔公子,只是夜深人靜時,會孤身坐在燈下,一邊咳嗽著,一邊在黃紙上畫些詭異古怪的符咒。

這晚新月如鉤,像是個少女秀美的眉毛般,悄悄掛在天邊。茅屋中窗欞一響,燈影閃爍,一個身穿黑裙,腰細如蜂的美女出現在了燈下。

“阿朱,你就不能走一次大門嗎?”他看向這膚光勝雪的艷女,但眼中卻無半點責備。

“那多沒意思,就像愛情一樣,突如其來最是有趣,鋪墊太多反而不美。”阿朱紅唇勝血,黑發如云,在暈黃的燈光中,美色如刀鋒般凌厲逼人。

“好吧,你總是有道理。”老頭子搖頭苦笑,拉起她的手,輕輕印上了一個吻。

“你讓我打探的事情有消息了。”阿朱眸光流轉,湊在他耳邊說,“盛家的公子要去游船,時間就在明天。”

她喜歡擺出曖昧的姿態,在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少年面前展示自己的魅力。美人吐氣如蘭,發絲輕撫,果然讓少年蒼白的臉色染上幾分紅暈。

于是她嬌笑著消失了,茅屋又恢復了寂靜,只有燭光搖曳,將漫漫長夜染上黃昏般的暖意。

次日晨光乍現,老頭子就搖著扇子,踏著潮濕的晨露出了家門。已經十天過去,他對常州的道路了如指掌,那些大街小巷像是血管的脈絡般印在他的身體中。

陽光初霽,江風清寒,他在風中招了招手,衣袖招展,宛如江水東流。而隨著他的召喚,一個綠衫綠裙,美態恰似春水般流動的少女。

“這么早叫我出來干嘛?”碧瑤瞪著黑亮的大眼睛,插著腰質問他。

“當然是游江,來常州這么久,你還沒有看過江景吧?”老頭子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折扇,更像個游手好閑的少年公子。

“難得你這么大歲數還有這種雅興,那本姑娘就陪陪你吧。”碧瑤年紀小,一說到玩就十分心動,但嘴上卻并不承認。

她話音剛落,江上就傳來木漿積水之聲,一條窄船已經劃破碧波,穿過晨霧,悠悠向他們而來。

載他們的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艄公,聽說他們要包下小船一整天,臉上的褶子都笑得開了花。

他賣力地將船劃得又平又穩,小船沿著江面徐徐而行,幾乎讓人感覺不到江面上的顛簸。

老頭子十分滿意,打賞了他幾個銅錢,他立刻如舌燦蓮花般跟這對少年男女介紹起了沿路的景致。

跟每個城市一樣,稍微入點眼的景色都有別致的故事,有才子佳人約會纏綿的月老橋,還有以兄弟二人雙雙登科中舉的佳話命名的雙登科樹,一個又一個,連綿如水地從老艄公的嘴里講出來,無止無休。

老頭子聽得無聊,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碧瑤卻聽得入神,難得老老實實地端坐在船艙中,不再亂發脾氣。

陽光透過簡陋的竹編棚頂照下來,像是在她的身上灑下無數星星的碎屑。

光斑中的少女眼睛瞪得溜圓,頰邊一個圓圓的酒窩,會隨著她的表情忽隱忽現,流露著一種嬌憨的美。

碧水潺潺,江風清涼,此情此景,讓老頭子忍不住想起了跟碧瑤初見的時候。

那是三年前一個窄暖還寒的初春,連翹嫩黃的花瓣上還凝著清冷的寒霜,他閑極無聊去瓦肆上看熱鬧,卻被一個賣藝的攤子吸引,耍戲法的年輕人手里牽著一根細鐵鏈,鐵鏈的另一端,則系在一黃毛丫頭纖細的腳踝上。

小丫頭踏在一個大箱籠上,箱籠里每個格子都裝著不同的首飾玩意兒,客人們隨便說一樣,她就能準確地從上百個格子的箱籠中取出來。

每次必對,換來驚詫聲一片。

而就在他看得入神之時,小姑娘突然跳過來,坐在他肩上不走了,瞪著惹人憐愛的大眼睛,盯盯地望著他,像是要在他身上戳出個窟窿。

她雖然穿著灰色的布衣,卻怎么看都像是一簇跳動著的小小火苗。

耍把戲的人氣得七竅生煙,但即便他把手中的柳條舉得再高,少女都不再理他。最后他不得不花了二十兩銀子將她買下,將她帶回了家。

當晚寒夜漫漫,星子伶仃,他割破手指,將鮮血擠在了酒水中,遞到了女孩面前。

“喝完了之后,就沒有自由了哦。”他笑嘻嘻地逗她。

“不要緊,等我力量夠大,就可以吃了你……”她飛快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毫不猶疑。

她在剎那間發生了變化,皮膚變得水潤白皙,頰邊還有個圓圓的酒窩,引得人總想伸手去按一按。

“想要吃了我,得看你有沒有那么大的本事。”彼時他忍不住伸出手,按在她的酒窩上,笑吟吟地說了一句,就和衣倒在了溫暖舒適的床上。

后來他為她起名叫碧瑤;后來他居然發現這烈火般的女孩以速度見長;后來他帶著她走遍大江南北,著實做了幾筆大生意,立下了名頭。

可是一直嚷嚷著要吃了他的碧瑤直到出落成了大姑娘,仍兇巴巴地守在他的身邊,不見動手。

“喂!死老頭子,我們到底要在江上玩多久,真是氣悶。”他正在回憶昔日的往事,碧瑤又不耐煩地嚷嚷起來。

就在這時,一座描金繪彩的畫舫出現在了江心。那樓船高達三層,像是一座小山般巍峨。

三層的竹簾被江風吹開,可見雅閣中坐著十幾個人,正中是一位年輕公子,他大概十八、九歲,錦衣金冠,一張臉生得如玉像般俊美。

“看清了嗎?”老頭子捅了捅身邊的碧瑤,她似乎也明白了所為何來,一雙大眼睛死死地盯著窗邊的公子。

樓船飛速與他們擦肩而過,很快就消失在水天一色間。

而原本興致勃勃的少年公子,突然像是掃了興,給了老艄公幾個錢,讓他快點將船劃到岸邊,似乎不愿在江中再多待片刻。

卻根本沒有留意,跟在他身后的碧瑤難得地沉默,一路上失魂落魄,像是中了什么邪法。

而就在同一天傍晚,以脾氣古怪著稱的顧五娘,也裊裊婷婷地走出了小院。

她穿著紫色的煙羅紗裙,挾著一襲香風迤邐而行,臉龐如美玉般晶瑩,雙眸像是三月煙雨中的西湖,既美麗又神秘,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她走向了一頂停在街口的軟轎,轎子是車馬行賃來的最常見的樣式,輕易就遮住了她的萬種風情。

藍頂小轎在夜色中穿街過巷,最終停在了一處大宅前。明月灑下淡淡銀輝,照亮了寂靜的宅院,這院子正是盛家在常州的別院,院墻高高,守衛森嚴,銅墻鐵壁般毫無縫隙。

顧五娘掀開了轎簾,剛才還籠煙含霧般朦朧的雙眼,剎那間就犀利起來。仿佛是一只窺到了鼠穴的貓,眸光幽森,亮出了鋒利的爪子。

但是不急,她還有很多時間,足夠找到獵物的漏洞。

想到這里,她紅唇微翹,笑得像一朵初綻的花蕾。

而在同一個夜晚,也有一個人按捺不住性子,踏著夜露出了門。他身材高大健美,卻偏偏穿著一件花里胡哨的外袍,格外醒目,像是一個移動的繡球般向常州城的偏僻處走去。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牙人朱文浩。他派給少年驅魔師的任務轉眼就要到期了,可是那古怪的小子竟日只窩在茅屋中孵蛋。

他再不親自走一趟,怕是那密函被燒成了灰,也不會落到自己的手里。

可是他剛走到驅魔師偏僻的小院門外,門就悄無聲息地打開,門縫里露出了一張嬌艷如花的臉。

開門的正是阿朱,她風塵仆仆,似剛做了什么事情回來,連鬢邊的秀發都有些凌亂。

“只剩下三天了,你什么時候動手?”朱文浩雖然喜歡美人,但對妖怪尚存幾分忌憚,徑直走進了房中,找到了在燈下喝酒的驅魔師。

“已經動手了啊。”老頭子換了件洗得發白的布袍,長發散亂,頗有幾分魏晉名士的模樣。

“沒時間聽你胡說,三天后拿不到密函,耽誤我的好事,看我不擰下你的腦袋!”朱文浩冷笑著朝他揚了揚拳頭,就匆忙離開。

他不想跟驅魔師有太多的瓜葛,那少年雖然看似孱弱,但背后卻似乎藏著幾個人的影子,讓他十分忌憚。

而當他走在常州城的大街上時,卻見上城的里坊中亂成一團,火光照亮了半邊天幕。

“走水啦,知州府走水啦!”幾個忙著救火的百姓奔走相告,叫來了巡街的差役。

很快路就被封死,大家忙著救火避難,一時之間,知州府附近亂成了一團。

朱文浩站在人群中看了會兒熱鬧,他突然想起了阿朱散亂的發髻,少年驅魔師諱莫如深的笑,恍然明白了什么。

他微微一笑,大步離去,花衣如蝴蝶般在夜色中翻飛,轉瞬即逝。

“火放得不錯……”茅屋中,老頭子喝著新釀的青梅酒,撫摸著阿朱的漆黑的長發。

“看看這個。”阿朱玉手一翻,變戲法般掏出了一塊平安玉扣,“這是王知州的貼身寶貝,每晚都摘下放在枕邊,我怕他警醒不夠,放火時順手偷了過來。”

老頭子贊許地點頭,望向窗外指痕般淺淡的月影,“希望碧瑤那邊也能成事……”

碧瑤此時正穿著件粗布麻衣,跟幾名婢女睡在一張大通鋪上。

前幾天盛家的管事要買婢女,專挑十幾歲的,胳膊細幼的女孩。這種孩子多半干不了重活,又嬌妻難養,所以他以很便宜的價格買到了五名少女。

卻沒有留意到,其中一個身穿青衣,臉色蠟黃的少女,一雙漆黑的眼睛如夜晚的火焰般熠熠生輝。

月色如霜似雪,她睜開了黑亮的大眼睛,掀開了小窗上的竹簾。可見窗外江天萬里,一彎月影,如嬰孩的眉毛般稀疏淺淡,倒映在江水之中。

而一艘高樓般巍峨的畫舫,正停在岸邊。白日里這艘船描金畫粉,頗有幾分喜氣,但在這濃黑夜色中,怎么看都像是一匹碩大無朋的怪獸。

“還有三天……”碧瑤輕輕地說,臉頰上露出兩個甜美的酒窩。

她晶亮的大眼中充滿期盼,不知是為了即將到來的,頗有挑戰性的任務,還是為了那個俊俏高貴的公子。

三天一晃而逝,很快就是初一,老頭子一天都沒有出門,只悠閑地窩在家中喝酒,他雖然長著一副少年面孔,習慣卻像個遲暮老人。

當晚夏風清涼,夜風中浮動著丁香的暗香。聽說江邊的景色更為怡人,碧水中無數畫舫仿佛仙境中的玉宇,中有絲竹歌舞,美人如畫。

不過更美的卻是碧瑤,她梳著雙丫髻,跟在兩名婢女身后,將美酒佳肴送入畫舫的雅閣中。

船劃到江心,在這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虛無之地,雅閣外被人重重把守,站著十幾名大漢,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但是他們卻做夢都沒想到,宴席中少不了的美女和美酒,成了功虧一簣的漏洞。

碧瑤跟兩名少女一起,為雅閣中的兩位客人溫酒布菜,其中一個正是她曾見過的盛天鈺,今日他穿了件淡藍色的錦袍,襯得皮膚更白,五官英挺,尤其是他身上的書卷氣,更為他增添了文雅精致之感。

另外一位客人是個身穿布衣,頭戴璞頭的中年男人,他面容平庸,留著胡須,走在路上都不能讓人多看一眼。

兩人推杯換盞,閑話家常,跟尋常的朋友相聚一樣。

可整條船都被清空,只有這兩位客人,即便他們面上的笑容再自然,整件事也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初一的月影淡得像一彎指痕,散發著不詳的意味。

伺候的婢女們都是精挑細選的十幾歲出頭的姑娘,手腕都細得如同青筍,仿佛連比酒壺重的物事都拿不起來。

女孩們溫言軟語地勸酒,兩名客人醉眼朦朧。他們越說越開心,漸漸靠在了一起,盛天鈺悄悄地伸手入懷,將一個物事飛快地塞進了王知州的手中。

碧瑤低眉順眼地笑,跟其他的姑娘并無不同,但她的眼睛卻像是鷹隼般犀利,始終不離盛天鈺分毫。

在剎那間,她拔出了刀。

刀是短刀,只有半尺長,巧妙地藏在發髻中。幾乎在她拔刀的同時,她的身影就消失了,人們只聽到桌椅翻倒刀光閃動,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而等他們再回過神來時,只見沖進來的護衛已經有兩名身負重傷,雅閣的窗戶被沖破,那如青鳥般的少女早已一去不回。

王知州哪里見過這陣仗,嚇得幾欲昏厥,完全沒留意到手中空空落落,密函早已不翼而飛。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在茅屋的燈下,青衫磊落的老頭子,正在一邊喝酒,一邊吟誦著關于江月的詩詞。

雖然這晚的月亮淡得像個可憐,像個一病不起的孩子,可仍然無法抹殺他的好興致。

院子里傳來一聲輕響,仿佛花苞墜落。

他和衣走出茅屋,只見墨錠般的夜色中,正站著一個身穿綠衣,渾身鮮血的少女。少女笑了笑,頰邊露出兩個圓圓的酒窩,妖異中添了可愛。

她裊裊婷婷地向他走來,伸出手,將一卷小小的羊皮塞進了他的手掌中。

“干得不錯。”老頭子滿意地點了點,而碧瑤難得溫順地走進了茅屋,兩人在漫漫長夜中,共品著一壺溫熱的美酒。

這晚過去,一個可怕的故事像是風一般在常州流傳,據說盛家的樓船上發生了劫案,作案的人身手快如閃電,是人類根本不可能有的速度。

后來王知州也派仵調查,卻不了了之,沒人能依憑一抹影子來抓人,何況他們丟的東西本就見不得光。

在那之后喧囂的江面寧靜了幾天,不過常州太大了,這樁奇聞很快就被新的故事淹沒,當老頭子跟朱文浩在碧水上見面時,江面上又恢復了歌舞升平的景象。

這次他的隨從換成了碧瑤,碧瑤一襲青色紗裙,如春水般婀娜動人,乖乖地跟在老頭子身后,舉手投足都添了些淑女的氣質。

“這是你的報酬。”樓船的頂層,朱文浩將一只沉甸甸的錦袋仍在了少年驅魔師面前,“沒想到你干得這么漂亮,可你怎么知道他們會在船上交易?”

“因為那把大火。”老頭子打開了錦袋,里面裝著十幾個金錠,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場火讓他們覺得在陸地上交易非常不安全,所以才特意選在江心,而盛天鈺前幾天的游江,也絕不是單單為了游山玩水而已。”

“這么說,他們是被你趕到船上的?”朱文浩點了點頭,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玄機,但他很快就嬉皮笑臉地逗他,“說到那個盛天鈺,他因為丟了密函不敢回家,每天竟日在花街柳巷流連,居然搭上了一位美貌的佳人,據說有傾城之姿,估計很快我們就有新的生意做了。”

朱文浩像是嗅到了血氣的豺狼,露出森森白牙。

男女之間,最容易產生極致的愛和徹骨的恨,尤其是后者,每次都讓這些癡情的男女不得不花大把銀子消災。

“那祝你生意興隆,發個大財。”老頭子咳嗽了兩聲,一副體力不支的樣子,“初來乍到,我還是不要太招搖了。”

他說罷起身要離開,可一回過頭,卻見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擺弄著衣角的碧瑤竟然不見了。

窗戶微敞了一角,窗外碧水潺潺,少女的身影,不知何時遁入江風中,翩然離去。

碧瑤也確實像是風一般疾馳在常州的街巷中,暮春時節,暖香熏人,不少百姓都在瓦肆夜市中游玩。

可沒有一個人看到少女的身影,他們大多數都覺得有一陣風擦肩而過,帶來了江水般的清涼。

她穿街過巷,最終停在了一間高大的宅院前。門外有幾名護院在輪流把守,但這根本難不倒她,她如青鳥般跳上了高墻,在一棵又一棵樹上跳躍騰挪,很快就來到了位于宅子東邊的一個小院里。

院子里薔薇怒放,花窗微敞,不斷響起調笑嬉鬧聲,只見一個身穿紫色紗衣,懷抱琵琶的美艷女子正在為俊美的少年公子彈琵琶。

公子頭戴金冠,面若俊秀,有一種書卷氣,神情恍惚地望著面前的女人,仿佛沉浸在迷離的夢境中。

“明明是我先看到他的……”碧瑤坐在枝葉茂密的樹上,不服氣地說。她摸了摸自己圓圓的,略透著稚氣的臉頰,又看了看自己像是沒發育的身體,突然有些泄氣。

她雖然是個妖怪,可是卻不知為什么,居然對這年少英俊的盛天鈺一見鐘情。動手的那天,是她第二次見他,在搶走王知州手中密函的一瞬,她仗著自己的速度,還偷偷地親了他一下。

密函丟失,他不得已在常州停留,她異常地開心,只等風頭過去,創造個跟他偶遇的機會,就算當個朋友也是好的。

可是怎么只是幾天過去,這文靜英俊的少年,就投入了另一個女人的懷抱了呢?

她太年輕,不明白什么叫造化弄人。只呆呆地望著窗中的情侶親昵地依靠在一起,琵琶發出“錚”的一聲輕響,滾落在地,金杯傾覆,酒香四溢。

小院中瞬間變得安靜,只有燕子呢喃般的細語。兩人忘情相擁的影子映在綠窗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碧瑤失落地伸出纖細的手指,在虛空中勾勒著他們的輪廓,幻想著他懷中的那個她,變成了自己的模樣。

月亮缺了又圓,轉眼就是半個月過去,年少的驅魔師仍在常州逗留,后來朱文浩又來找過他,給他更高報酬的委托,卻都被他一一推拒了。

他并不傻,懂得藏鋒的道理,每個城市都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水,誰知道人心的暗角中,躲著怎樣可怕的怪物。

暮春的常州如詩如畫,鮮花次第開放,連鮮少出門的老頭子,都喜歡在常州的月色下流連。

漫漫長夜里,聽兩首曲子,跟幾個漂亮的歌妓調笑,再喝幾杯美酒,即便神仙也不過如此。

可他過了段神仙般的日子,在天氣漸熱,街上的姑娘們都換上紗裙和半臂時,他才想起來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碧瑤了。

這性格火辣的小姑娘捉弄人,經常帶著一陣疾風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打掉他的紗帽,或者偷他點東西再揚長而去。

沒了她的日子,竟然有些不習慣。

這晚明月圓潤潔白,像個美人團團的臉,怎么看都透著幾分喜氣。

他坐在花間飲酒,輕輕打了個響指,一陣夜風突乎而至,吹落了盛放的薔薇。幾乎在血紅花朵落地的同時,燈影中已經出現了一個身材窈窕,腰細如蜂的黑衣女子。

“這么有閑情逸致,一個人喝酒?”阿朱坐到他對面,媚眼如絲地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

他只能叫店家再添了個杯子,跟阿朱宛如情人般親密地喝起了酒。

“最近都沒怎么見到碧瑤了。”酒過三巡,他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提了一句。

“你想那個小妮子了?”阿朱含笑望著他,仿佛看透了他心底的秘密。

“我怎么會想她呢?更不會約束你們的自由……”老頭子搖頭嘆息,咳嗽了兩聲,“只是小丫頭有點傻,如果她有你一半機靈,我就不用為她擔心了。”

這馬屁拍得滴水不漏,將阿朱哄得異常開心。她笑瞇瞇地喝光了杯中的酒,本就白皙如雪的臉頰泛出一絲紅暈,如海棠花般嬌艷動人。

“你確實該替她擔憂,因為這小妮子,最近居然在學習怎么勾引男人……”

“啊?”老頭子的下巴差點砸到了桌子上。

“其實戀愛倒沒什么,畢竟每個靈魂都害怕孤單,但是她的意中人就不怎么樣了……”阿朱賣著關子留下半句話,身影一閃,化入風中,只留下幾縷暗香。

她一去了之,老頭子只覺得手中的是杯苦酒,再也喝不出滋味。夏風乍起,吹得他連連干咳,仿佛沒幾天好活似的。

跟老頭子的愁眉不展截然相反,一直脾氣火辣,身手利落的碧瑤,卻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在這碧水環繞的城市完全盛開了。

她梳了個望仙髻,一頭烏發宛如堆云,襯得她小臉更加圓潤,像是藏在云中的明月般討人歡喜。

而那條綠裙子也被她精心修改,腰肢勒得細細的,又刻意地露出段雪白的脖頸。這樣一番打扮,即便纖細瘦小,宛如少女的她,也有了幾分女人的意味。

無論是細雨蒙蒙,還是艷陽高照,她總是會出現在盛天鈺的附近,看他寶馬金鞭,去結識朋友或是與情人幽會。

而他那位住在花街附近的情人也很奇怪,平時鮮少出門,即便出門也乘著軟轎,饒是碧瑤跟蹤了盛天鈺許久,也始終沒看清她的眉眼。只知道她叫顧五娘,雖然是風塵女子,卻頗有個性,反倒吸引了不少男人追捧。

碧瑤雖然性格火辣,其實內心膽怯,很少離開自己的主人。那蒼白而強大的少年就像一堵堅不可摧的墻,讓她有所依靠,卻也限制了她的自由。

但是在見到了盛天鈺之后,她突然想到墻外去看看,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

不過還好她是個妖,自古以來,妖怪想接近人,就很少有不成事的。

于是本就丟了密函,嚇得連家都不敢回的盛天鈺,最近更是衰運連連。不是乘坐的馬車突然掉了個車輪,就是跟朋友賞花飲酒時,被粗心大意的侍女潑了一身的酒水。

少年公子第一次離家出遠門,哪見過這種怪事,只當自己走背運,每次都嚇得夠嗆,根本沒留意徘徊在自己身邊的青衣少女。

這天天色陰沉,灰蒙蒙的天幕下,漸漸灑下牛毛般的雨絲。盛天鈺帶著個伴當,穿了件樸素的布衣,乘著車向郊外的寺廟趕去。

多日來接連發生的事情,讓這個年輕人想去廟里燒燒香,求個法器保保平安。

可是車碌碌而行,剛剛走出常州城的城門,幾枝手臂般粗細的樹枝就從天而降,牢牢擋住了通往郊外山間的路。

趕車的車夫立刻看傻了眼,雖然今日陰雨綿綿,但并無大風,就連片樹葉都吹不落,怎么憑空就折斷了小半棵樹?

可還沒等他掉頭繞路,就從山路上走下來一個身著碧綠羅裙,姿態宛如春水的少女。少女撐著一把紫竹傘,傘在她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越發顯得她神秘美麗。

坐在車內的盛天鈺察覺到車不動了,也好奇地掀開了竹簾,一抬眼就看到了這如春柳般美人。

雖然她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稚氣未脫,但那星子般的眼睛中,卻藏著烈火般的熱情。那是他在大家閨秀和流鶯女子身上從未見過的情緒,她們不是文靜羞澀就是媚眼如絲,總藏著些欲拒還迎的小把戲。

“這位姑娘,可是也上不了山?不如上車來我載你一程?”在剎那間,他忘記了家中長輩的叮囑,推開了車門。

“既然如此,多謝公子了。”碧瑤朝他施了個禮,收起竹傘,大大方方地坐進了車里。

馬車掉頭而去,向常州城疾馳。陰冷的天氣中,車廂內溫暖舒適,但盛天鈺卻從未覺得馬車如此狹窄。

綠衣少女只是靜靜坐在對面,圓圓的臉龐上印著兩只誘人的梨渦,明明穿著春水般的衣裙,卻像是燃燒的炭一般散發著灼熱的光華。

碧瑤明媚的青春,火辣的性格,和妖怪特有的野性,一旦在盛天鈺白紙般單薄的人生中出現,立刻就將他的靈魂點燃。

一個時辰之后,當馬車抵達常州城時,兩人已經無話不談,甚至還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日期。

而過了半月有余,當盛夏的腳步將近,池塘中荷花盛放的時候,兩人已經出雙入對,成為了親昵的情侶。

盛天鈺早就忘記了住在花街的顧五娘,他喜歡的一貫不是神秘美艷的女子,但顧五娘就像一朵罌粟,有著夢幻般的魔力。

他甚至忘記是在哪里結識的她,只覺得像是做了個黑甜的美夢,夢醒時分,了無痕跡。

碧瑤仿佛挾著光熱而來,不但驅散了顧五娘的魔力,甚至讓他連丟失密函的沮喪都忘了。他沉浸在熱戀中,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每天跟碧瑤打馬球,放風箏,玩得不亦樂乎。

碧瑤雖然姿色不甚出眾,無論怎么打扮都透著一股小女孩的稚嫩。但卻有他最缺乏的生命力,讓儒雅文靜的他,像是得到了新的生命,每天都煥然一新。

尤其是她還對他的愛好了如指掌,幾乎每次見面,都讓他舒服熨帖至極,她為他準備的一切,都像是一只看不見的手,撓到他心底的最癢處。

眨眼間天氣就熱了起來,炎熱的夏風中,顧五娘坐在院子中乘涼,即便身邊放了再多的冰,也感受不到一絲涼意。

眼見煮熟的鴨子飛了,她焦躁得整夜難以入眠,甚至連她為之驕傲的容顏,都一天天憔悴下去。

銅鏡中的她嬌艷如花,但仔細看去,可見臉頰添了一小塊青斑。

“小丫頭,跟我搶男人,也不看看自己幾兩重……”這美艷的女人惡狠狠地念叨著,但卻無能為力,因為她摸不清躲在碧瑤身后,那個叫老頭子的驅魔師的底細。

她并不傻,當然知道以靜制動的道理,只能忍著一口惡氣,在這小院中蟄伏。

“不過,現在倒是可以找點事情干。”她美目流轉,煙云般柔軟地站起身,走到了大門前。

透過門縫,可見夏夜的街道上,站著幾個年輕漂亮,打扮鮮艷的花娘,她們正在兜售新釀的酒。

每年官家都會派下來賣酒的任務,而這些又苦又累的活兒,往往都是由花樓中最低級貧賤的少女完成。

顧五娘望著這些美麗的女孩子,雙眼灼灼生輝,像是見到了食物的蛇一般,舔了舔豐滿的紅唇,貪婪地笑了。

但是跟顧五娘一樣,孱弱俊逸的驅魔師同樣十分難過。

他已經快一個月沒見到碧瑤了,在一個微雨的午后,阿朱隨雨絲出現,只說了個地點,讓他自己去看看。

她說的地方叫貞娘橋,據說因一位在此殉情的少女而得名,雖然這故事凄慘,卻受到了常州少年男女的追捧。

那些暗定了終身的戀人們,竟然來這里幽會,以祈求跟對方喜結良緣,天長地久。

討厭雨天的老頭子,難得持著一把紫竹傘,踏著濡濕的青石板路,走在了常州的街道上。

煙雨蒙蒙中,橋的影子像是一彎虹,出現在了他的面前。橋下是花蔭柳岸,碧水潺潺,一對兒年輕俊逸的少年男女,正坐在橋下避雨。

男的正是他曾有過一面之緣的盛天鈺,而碧瑤則穿著一條白色紗裙,綠色綢緞上衣,藕一般俏生生的胳膊上,掛著一只鑲金的翡翠鐲子,正是他曾經送給她的那一只。

碧瑤笑起來頰邊蕩漾出俏麗的酒窩,似乎能將天下的男人溺斃,而這笑也給了盛天鈺十足的鼓勵。

這文雅怯懦的少年,居然睫毛輕顫,漸漸地湊近了碧瑤,在她的酒窩上印上了一個吻。

老頭子看了一會兒,在冷雨中離開。他的心底突然生出了隱憂,不是為了碧瑤那烈火般愛情,而是因為盛天鈺眼底的緊張。

不論是誰,在真愛面前都是怯懦的,如果這百無一用的富家公子真的愛上了碧瑤,那他又該怎么辦?

但是他并沒有阻止碧瑤,那少女如同烈火,從不知迂回,多年之前,她也是這樣霸道直接地闖進了自己的生命,根本沒留給他后退的余地。

如今這團火燒向了她心愛的少年,一去不回頭。

很少在一處定居的驅魔師,難得地在常州逗留了兩個月,還好這個臨水的城市熱鬧繁華,閑適的時光也過得飛快。

只是風起的時候,夏雨淋漓之時,他會坐在茅屋中,看著野花點點的院落,想起昔日跟碧瑤的過往。

她一貫是個爭氣的女孩子,剛跟他的時候力氣孱弱,只能鍛煉速度。那時不論寒冬還是炎夏,總能看到她負重奔跑的樣子。

開始她綠色的身影像一只笨拙的小龜,但漸漸地就像矯健的羚羊,終于有一天她變成了一陣風,稍一晃神就不見了她的影子。

后來他開始派給她危險的任務,她每次都完成得十分出色,毫無怨言。他如今不必從前,驅使的妖怪所剩無幾,只有這嬌小的女孩擅長攻擊。

本來他是想找回昔日厲害的屬下,就卸下她細弱肩膀上的擔子,可是沒想到這一找就是幾年,碧瑤居然奇跡般地抗下了所有的任務,替他在江湖上揚了名。

“緣份到了啊……”白衣黑帽的少年倒了一杯青梅酒,嘆息般說。

阿朱隨夏風現身,伏在他的懷中,像是看透了主人的寂寞。一枚黃葉似附和他的離愁,施施然從樹上飄落,以凄美的姿態,拉開了秋日的序幕。

似乎只下了幾場雨,暑氣就消散了不少,風中有了些許怡人的涼意。江上歌舞漸歇,碧水潺潺,仿佛傾訴著說不盡的寂寥。

這晚落雨方歇,老頭子剛打發了朱文浩,在屋中一邊咳嗽一邊看書,茅屋的門就被人大大咧咧地推開了。

來的正是消失了已經兩個月有余的碧瑤,她笑嘻嘻地看著年少清俊的老頭子,拎著一盒糕點。

“呦,還知道回來啊?”老頭子咳嗽著看了她一眼,卻意外地發現幾十天不見,碧瑤竟然長大了。

她梳了個松松墮馬髻,穿了件嫩柳色的半臂,藍色紗裙,雖然還是一樣的面孔,卻散發著淡淡的光華。就連她那能一眼望到底的瞳仁,都有了些欲說還休,嫵媚動人的意味。

大概唯一沒變的,就是她頰邊的兩個梨渦,笑起來仍是不諳世事的天真可愛。

“當然啦,這不是還買了點心看你。”碧瑤小心翼翼地將糕點放在桌上,坐在了他的身邊。

漫漫長夜,她曾無數次地像這樣靠在他的肩上,看他寫字或者講述暗夜中的傳說。可同樣是親密無間的姿勢,如今卻像是隔了萬丈鴻溝。

“老頭子,我是想來跟你解約的……”碧瑤終究還是年輕,喝了幾杯酒,終于說出了來意。

“是為了他?”少年驅魔師只揚了揚眉,毫不驚訝。

“是的,我從未這樣喜歡過一個人,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真正地活著……”

“這么說,跟著我的日子,是如同行尸走肉?”老頭子漫不經心地,眼底卻凝結出薄冰般的寒意,“可別忘了,那個富貴公子沒多少自由,你覺得他的家族會讓他娶個妖怪?”

“只要在盛郎身邊就好,我怎么敢奢求名分?”碧瑤聽不出話里的譏諷,仍羞澀地傾訴心事,“他已經答應帶我回杭州,會置一處小院子,跟我長相廝守。”

“可是跟我解約的話,你可能連人形都變不成。”老頭子咳嗽了兩聲,似譏笑她的愚蠢,“再說憑你那盛郎的本事,能自立門戶嗎?”

“你怎樣說我都可以,但不許說他。”碧瑤突然瞪圓了眼睛,怒氣沖沖地看他,“而且他淪落至此,都是因為你盜走了密函,難道就沒半點愧疚嗎。”

“笨成那樣,被偷也是應該,怎么你們談情說愛,倒跑過來跟我算賬?”

“死老頭子,我恨你!”他說得句句在理,碧瑤惱羞成怒,抬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她速度極快,動起來宛如光影,尋常人根本無法躲避。

少年唇邊滲出鮮血,更襯得他臉色如紙一般蒼白,他卻并不生氣,眼中滿含譏諷,只斜睨著她,似在嘲笑她的愚蠢。

碧瑤氣得臉色脹紅,抬手又要打他。

但這次她那從未落空過的手,卻被少年牢牢抓住,她甚至沒看清他是怎么動的,只知道他的速度比自己更快。

“碧瑤,好自為之。”老頭子面如凝霜,冷冷地說。

碧瑤的臉色由紅轉白,隨即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桌上只留下了半碟桂花糕。那香甜的糕點再也沒人品嘗,在秋風中干涸裂開,像是他們無法挽回的關系。

秋天的腳步漸行漸近,午夜風涼,有時院子里傳來輕響,老頭子都會披衣而起,推門看看。

但他的希望一再落空,碧瑤再也沒有來過,只從阿朱的只言片語中得知,她跟盛天鈺越發癡纏,只等盛家原諒了孫子的過錯,兩人一起回去。

而在花街之中,一直閉門不出的顧五娘,卻突然有了動作。她臉上的青斑消褪,面容如皎月般光潔,雖然這一個月間有三名賣酒攬客的小花娘莫名失蹤,可是這些卑微生命的消逝,在偌大的常州根本激不起半點水花。

她們都被她做成了藥引,助她永葆青春,成為了她驚世之美的一部分。

她披上了件低調的黑色斗篷,以風帽遮臉,急匆匆地走出了花街,向盛家的大宅走去。

天邊的月亮缺了又圓,十五將至,她再不完成任務,那個人就會收回他所有的力量。她憂慮地望了望天邊的明月,很快就來到了盛家大宅附近。

“還好,那小丫頭跟主人斷絕關系了,連老天都成全我……”她站在昏暗的墻根處,低低地笑著。

之前她忌憚少年驅魔師的力量,投鼠忌器,如今再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了。她只恨自己當初去跟盛天鈺調情兜圈子,早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不如干脆殺了他了事。

她嫵媚的雙眼流露出陰狠的光,斗篷微晃,露出了一雙玉手。但那手轉瞬間就變得黝黑堅硬,宛如蟲子的螯足,駭人至極。

這晚正值仲秋,家家戶戶都在庭院中賞月。

盛天鈺跟幾名朋友喝完了酒,犒賞過家里的仆人,照例去后花園里找碧瑤。花園中那美麗的池塘,是他們鐘愛的幽會之地,海誓山盟說了無數,幾乎要將小小池塘填滿。

而當他快步來到花園,果然看到池邊坐著一個婀娜的身影,那人披著一襲淡淡月光,如仙子般出塵脫俗。

“瑤瑤……”少年公子看到心上人,立刻喜不勝收,忙走到池邊,輕輕呼喚著戀人的名字。

“盛郎,我等了你好久……”女人緩緩抬起頭,柔媚入骨地回答,“你真是狠心,這么久都沒有找我。”

但那張臉美艷中散發著成熟,卻根本不是碧瑤,而是曾跟他幽會過的顧五娘。

盛天鈺突然后退了一步,嚇得渾身冷汗,在這個月圓之夜,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跟這個女人相識的經過。

那正是密函被盜的當晚,他在親信的陪同下,好不容易從畫舫上逃下來,剛登上江岸,就見寂夜中站著一個紫衣女人。

她面若白曇,紗裙飛揚,宛如一株亭亭玉立的虞美人。但這樣一個美人,孤身站在深夜的江畔,怎么看都透著幾分詭異。

但他還沒等反應過來,美人身影微晃,衣袖招展,輕易就割斷了跟在他身邊的侍衛的脖子。

“救命啊!”他驚駭地大叫,借著朦朧的月光,竟看到美人的衣袖下竟然長著匕首般的螯肢。

還好隨從陸續趕來,救了他一命,但他嚇暈了過去,再醒來時顧五娘竟莫名其妙地成為了他的紅顏知己,隨侍在他身邊。

他像是被迷了心智,每天都活得渾渾噩噩,甚至連那個可怕的夜晚都忘得精光。

“你、你到底為何要纏著我……”記憶恢復,他的臉嚇得紙一般白,哆哆嗦嗦地問。

“當然是為了……”顧五娘媚眼迷離地望著他,像是在看著心愛的情郎,用纖纖玉手撫摸著他光潔年輕的臉,“……取走郎君你的性命。”

她話音未落,纖長的手指已經變成了蟲子的螯肢,利刃般向盛天鈺脖頸割去。

盛天鈺只有閉眼等死的份兒,卻聽風中傳來“錚”的一聲輕響,一柄短刀剎那間就擋住了即將落下的螯足。

但見碧瑤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邊,銀色的月輝揮灑而下,將她映得仿佛一枝亭亭玉立的水仙。

“瑤、瑤瑤……”盛天鈺嚇得連話都說不明白。

他上前一步,想擋在碧瑤面前,卻意外地發現,這個平時對自己百依百順,嬌小可愛的少女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混蛋,又來壞我的好事!”顧五娘陰森地說,面容飛快地發生著變化,眨眼間就變成了一只巨大的蠱蟲。

盛天鈺哪見過這陣仗,登時嚇得腿軟,碧瑤卻挺刀而上,如疾風般圍著蠱蟲突刺。

但剎那之間,烈火自平地而起,將整個庭院變成了一片火海。這法術既強大又古怪,連見多識廣的碧瑤都手足無措。

“送點劫火,就當是給你們所謂真愛的賀禮!”顧五娘在烈焰中離去,濃煙中回蕩著她尖利的笑聲,“居然還有妖怪會愛上人,真是太傻!果然活得久了,什么樣的事情都能見到。”

火勢兇猛,掀起灼人熱浪,游龍般朝碧瑤沖來。盛天鈺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一把將碧瑤推進了池塘中。

水花飛濺,池水像一雙冰冷的手,將少女緊緊保護起來。而火焰卻竄向了盛天鈺,登時吞噬了這富貴公子單薄的身影。

盛家的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才被撲滅,秋日天干物燥,本是容易起火的季節,可仆從如流的盛家,救火卻救了足足三天,就分外令人奇怪了。

而且最詭異的是,火燒了這么久,鄰里居然安然無恙,連個火星子都沒濺到。風言風語飛快在常州流傳,都說這是地獄中的業火,專燒有罪之人。

甚至連朱文浩都跑來問老頭子,是不是這怪事跟他有關,但卻被年少的驅魔師矢口否認。

雖然器重的屬下被拐走,但他跟小丫頭又不是戀人,怎么會放火去燒了那個富貴公子的家?

可是在打發走朱文浩之后,他還是悠閑地離開了家,踏著細碎的金色夕陽,向盛家大宅的方向走去。

他心中有事,走得十分慢,跟在身后的高大壯碩的熊男連大氣都不敢喘,活像個移動的巨石,默默地保護著主人的安全。

所以當他到了焦黑的廢墟前,陽光已經斂盡了最后一絲光華,天邊顯出一輪黯淡的明月,宛如游魂般有氣無力。

在迷蒙的月光下,昔日壯美輝煌的盛家大宅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焦黑的泥土上,矗立著幾根同樣燒得漆黑的梁柱,宛如一具具屹立不倒的骷髏。

夜風清涼,帶來一絲焦臭的氣息,讓他忍不住連連咳嗽。風中夾雜著一股難聞的巫咒味道,顯然不是一場意外之火那么簡單。

“老頭子,是你嗎?”一個細細的聲音從廢墟中傳來,宛如一只貓發出的嗚咽。

老頭子連忙向聲音的來處看去,只見一根梁柱后,探出了一張白凈的小臉,兩個淺淡的梨渦嵌在臉頰兩邊,正是久未謀面的碧瑤。

“碧瑤?”他輕輕地問。

“不是……”碧瑤躲起來,小聲抽噎著,顯然無顏再見昔日的主人。

“笨蛋……”老頭子咒罵了一句,越過廢墟,一把她拉了出來,就像多年之前,把她從賣藝人手中帶出來一樣。

碧瑤瘦了,頭發蓬亂,仍然穿著春水般的碧綠裙子,但衣裳卻盡失光華,像是一片在秋天枯萎的黃葉。

“在等我?”少年驅魔師咳嗽著,斜睨了她一眼。

“沒有!”碧瑤別過臉,仍然倔強。

“盛家是條大魚,豐碩肥美,不知有多少勢力覬覦他們的財富和地位。”他坐在斷垣中,望著天幕中的寂月,“草蛇灰線,伏沿千里。既然有人盜密函,必然也有人要取人命,可你偏偏要卷進去,我攔都攔不住……”

“誰讓你派我去偷密函的……”碧瑤臉頰通紅,喃喃地說。

“怎么又成了我的錯?”老頭子咳嗽個不停,但盛天鈺公子年少,又品行端正,確實不該派年輕氣盛,又從未戀愛過的碧瑤過去偷信。

碧瑤見到了主人,像是找到了依靠,拉住他的衣袖,嚶嚶哭個不停,哪還有平時火辣暴躁的模樣。

“年輕人多流流淚是好的,只有挫折才會飛快地讓一個孩童長成大人。”老頭子嘴上說得難聽,卻憐惜地摸了摸碧瑤臉頰上的酒窩,“起火的那晚,你看清了始作俑者的樣子嗎?”

“是顧五娘……”她抹干淚水,飛快地回答,“她像是被施了什么邪法,很快就變成了只蟲子,接著就莫名地放出了大火。”

“哦?還有這種法術?能直接令人變成妖怪?”他皺了皺眉,眼底閃爍出幾分憂慮,“那盛天鈺呢?到底死了沒有?”

碧瑤搖了搖頭,終于綻放出笑容,“沒有,他受了重傷,被我藏到了畫舫上,就是我們第一次相見的那艘。”

“笨蛋!巫蠱能勾動劫火,自然也能驅使陰水……”老頭子劇烈地咳嗽著,但隨即眼珠一轉,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不過畫舫倒確實是個不錯的地方……”

碧瑤看到他這氣定神閑,運籌帷幄的模樣,懸著多日的心,終于落了地。

“她放了那把大火,估計消耗了不少元氣,你先去保護盛家公子,三日后我會放出他還活著的消息,足夠我們打造一個捕蟲子的牢籠。”

仲秋過后,秋風送爽,碧水微寒。

夏日里熱鬧的江面在經歷了一場秋雨,立刻變得沉寂安靜。描金染紅的畫舫仿佛在同一天消失,客人們都遠離寒氣襲人的水面,他們更愛坐在庭院中,吃幾只新收的蟹,喝些溫暖的菊花酒。

于是偌大的江面上,只剩下一艘奇怪的畫舫。它足有三層樓之高,如小山般巍峨,據說屬于某個富賈,船上卻偏偏沒有幾個人影。

沿岸的漁民艄公都說那是條鬼船,由鬼魂駕馭,每每捕魚載人,都遠遠地繞著它走,視它為不祥之兆。

不過他們也算說對了一半,因為船上確實躺著一個生不如死,幽魂般的人,那就是昔日的富貴公子盛天鈺。

他渾身包裹著輕軟的棉布,只露出一雙眼睛,宛如一具活尸。過去那種仆從如流,金鞭寶馬的日子,對此時的他來說,簡直就像個繽紛而脆弱的夢。

“盛郎,你醒了?”如今陪在他身邊的只有碧瑤,短短幾日,她飛快地憔悴下去,只有在跟他說話時,她漂亮的大眼睛中才會有些神采。

他嗚咽了幾聲,算是對她的回答。

“對不起,我騙了你,其實我是個妖怪……”碧瑤說著,兩行清淚滑下臉頰。

他搖了搖頭,似乎在說沒關系。

“盜走密函,讓你被家族嫌棄的也是我……”

這次他愣住了,眼中閃現出驚訝的神色。

“但是知道你因此不得不留在常州,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愛上了你,就像阿朱姐姐說的那樣,愛情從來沒有任何道理……”

碧瑤越說哭得越傷心。

而盛天鈺的目光,也漸漸變得溫柔。是啊,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在雨季中出現的烈火般的女孩。

她一襲綠衣,款款而來,帶給他無邊的快樂,和最大的劫難。

“我愛你,所以我不會讓你死的。”碧瑤低下頭,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印上了一個纏綿的吻,“你是我活了這么多年,第一次跳出來保護我的人。”

她原本是個本事微末的小妖,可跟了厲害的主人,只能逼自己逞強裝兇。起初遇到盛天鈺,只是喜歡他文靜雅致的模樣。但是起火的那天,他奮不顧身的地將她推入水塘,讓她一貫堅硬隨性的心,變得嬌弱柔軟起來。

她這才明白,之前自己從未動過心,是沒見到過最好的。曾經滄海難為水,一經滄海,怎能甘心錯過。

天上的明月缺了一角,像是只睜不開的眼,懶洋洋地俯瞰這綿延萬里的江水,如畫般的夜景。

而在黯淡月光的照耀下,江心“撲騰”一聲濺起幾朵白色的水花,露出了一條黑黝黝的蟲子的螯肢。

巨蟲繞著畫舫游了一圈,順水流蜿蜒而去。

就在同一時間,江岸上一個披著蓑衣夜釣的少年,收起了釣竿,邁著輕快的腳步離開了。他邊走邊咳嗽著,似乎重疾纏身,但眼神卻神采奕奕,比天上的寒星還要亮幾分。

次日傍晚時分,始終沒露面的老頭子就像是變戲法般出現在畫舫的甲板上,他穿著一身吳綾長袍,白衣翩翩,頗有幾分英俊少年的姿態。

尤其這少年面如白玉,劍眉入鬢,鼻梁高挺,怎么看都讓人喜歡。只除了那雙眼睛,完全沒有年輕人的生動活潑,像冰,像鐵,總是少了些人味。

碧瑤在艙底感知到主人的氣息,風一般跑上去,停在他面前,卻覺得忐忑不安,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終于要來了嗎?”她從腰間拔出了兩柄短刀,眺望著被落日染成鮮紅的江水。

“應該很快,我每天都來江邊釣魚,昨晚發現了她的蹤跡。”老頭子迎著江風,咳嗽著回答。

今天冷風乍起,江中翻起千萬層魚鱗般的波浪,仿佛他們的船根本不是在江中漂流,倒像是停在北冥之鯤的背上,駛向未知的玄妙之地。

兩人在甲板上站了一會兒,就回到艙底,只等天黑。

船上還有幾名忠仆,碧瑤讓他們做了些下酒的小菜招待老頭子,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樣子。老頭子看著燈光下的碧瑤,她的臉依舊圓圓的,臉頰邊仍有兩個俏皮的酒窩,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出少女的稚氣。

“老頭子,謝謝你幫我,你說得有道理,這次救了盛郎,我還回到你身邊,再也不奢求跟他天長地久……”碧瑤說著,淚盈于睫。

妖和人隔了深不見底的鴻溝,她空有一腔愛意,無論如何也跨不過去。

“說你笨還真笨,你我廢了這么大勁,要那難纏的大蟲子打架,難道就是為了讓盛天鈺獨自過快活日子?”老頭子笑瞇瞇地按了按她頰邊的酒窩,“聽我的,你死死地纏住他,你對他有恩,他這輩子都不敢撇下你。等他年老色衰,你反悔了,再回我身邊不遲……”

他還沒說完,碧瑤就抓起一張熱餅丟到了他的臉上。她的緊張和悲哀在剎那間一掃而空,小小的船艙里充滿了笑聲。

可當明月高懸之時,碧瑤就笑不出來了,她坐在床邊,握著盛天鈺的手,惶恐地看向窗外。

盛天鈺似乎也知道了今晚是他的生死攸關之際,連大氣都不敢吭,如果不是一雙眼睛仍會動,簡直跟死人無異。

甲板上只有少年驅魔師,倚靠在欄桿上。

月色皎皎,江天萬里,他提著一壺酒,翩然而立,仿佛一張嘴就能吟詩作對一般。江心浪潮翻涌,卷起污濁的泥水,他拔下壺塞,將整壺美酒倒入江水之中。

“別藏著了,快出來吧!”他咳嗽了兩聲,微笑著說。

江水中驟然起了異動,一條水線箭一般向他射來。他將酒壺掄圓,重重地砸在了水線之上,剎那間在月色下綻開了一朵白色的水花。

而這花飛快就謝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只巨大的蠱蟲,它昂然立在船前,竟然跟這三層樓的畫舫差不多高。

蟲子桀驁地朝他揮舞著螯肢,說出的話卻柔媚入骨,是嬌滴滴的女人的聲音,“你就是老頭子?”

“是!”老頭子輕飄飄地飛到船頂,宛如仙人般曼妙優雅。定睛看去,卻能看到他背后懸著根堅韌的蛛絲。

他站在高處,終于看清了蟲子的全貌。它周身被厚厚的黑殼覆蓋,后背上卻長著一張女人的臉。

而跟他對話的,正是這個女人。

“你是怎么把自己變成這樣的?”連見多識廣的他,都有些不忍心。

“是一位貴人,教了我些小法術,讓我不但能永葆青春,還能擁有力量。”顧五娘看出他眼底的惋惜,也長嘆一聲,“畢竟年華老去的女人,很難得到真愛。”

“你這貴人……,可真不怎么樣。”老頭子咳嗽了兩聲,搖了搖頭。

“那我們能和解嗎?畢竟船里的那位公子跟你也沒什么瓜葛。”她顯然不愿與他為敵,溫柔地問,“只要你不攔著我,取了他的性命,我絕對不會傷你分毫。”

老頭子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美麗的臉,輕輕地搖了搖頭,“如果是個美人來求我,或許我會答應,可你如今的樣子,實在……”

他微笑著,像個輕佻的少年。話音未落,一只巨大的蟲肢已經向他刺來。

“阿朱!”他大喝一聲,阿朱婀娜的身影在風中出現,雙手一揚,蛛絲橫溢,瞬間就纏住了蟲肢。

他轉身向艙底跑去,阿朱孤身對抗著巨蟲,她的本事就是捉蟲子,手中變出了一張張巨網,綿延不絕地向顧五娘頭上罩去。

顧五娘在水中無處著力,瞅了個機會,飛快地攀到了甲板上。而此時老頭子早跑得不見影蹤,只剩下阿朱一個人在跟自己對抗。

她瘋狂地割斷了身上捆綁的蛛絲,揮舞起螯足,就向阿朱刺去。

“熊男!”風里又響起了老頭子清脆響亮的呼喝,隨即一個身材高大,身穿毛皮背心的壯漢驟然現身。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掌,如接白刃般緊緊抓住了蟲子的螯肢。

“給你最大的力量!”老頭子從窗中探出頭,他的面容變得猙獰,連飄飛的白衣仿佛都化為火焰。

而與此同時,熊男身上的肌肉剎那間膨脹了數倍,源源不絕的力量涌入他的身體,他像是神話中的刑天般威猛有力。

他大吼一聲,一咬牙就將蟲子掀翻在甲板上,同時雙臂一揮,“咔嚓”一聲就掰斷了一根蟲肢。

熊男威風八面,老頭子則渾身顫抖,周身的骨骼無一處不痛,那是用力過度的結果。

他最討厭這種硬碰硬的比拼,只有傻子才會去跟人到處比力氣,但為了完成自己的計劃,不得不做些蠢事。

他奮力在風中一揮,熊男的身影在夜色中消失,空蕩蕩甲板上,只剩下被摔得七葷八素的顧五娘。

她伶俐地翻過身,只見船艙中白影一閃,老頭子像是鷹隼般靈敏地向艙底跑去。

“藏在那里嗎?”她舔了舔鮮紅如血的唇,一頭鉆進船艙,也奔向艙底。

甬道狹窄逼仄,沒有給她多少施展的空間,她只能追著老頭子的背影不停地咬,螯肢不能揮舞,能攻擊的只有面盆大的嘴,和嘴邊的兩根觸須。

可是每當她即將咬到這白衣少年時,他總是會摔個跤或者在地上打個滾,巧妙地躲開自己的的攻擊。而時不時阿朱個熊男還會交替出現,偷襲她兩下。

這處境讓她十分氣憤,又無處發泄,只希望快點殺掉盛天鈺,全身而退。她這心愿仿佛被老天聽到,只見一直跑在前面,如兔子般的老頭子,突然停在一扇門前不跑了。

他朝她微微一笑,蛇似地順著門縫溜了進去。

顧五娘遲疑了,她留意到這是船艙的最底層,甚至從窗口看出去,江面仿佛就在腳下。但她想到了那個穿黑色斗篷的人,那人可怕的手段,仍然鼓起勇氣,一把撕裂了那薄薄的門板。

可還沒等她看清門后的情形,就竄出了一道風,風中夾雜著甜香的味道,刮到哪里,哪里就出現刮骨般的疼痛。

她并不傻,見門內寬敞,急急往里移動。這次她看清了屋內的布局,只見房間的盡頭擺著一張床,床上躺著個僵尸般的人,而老頭子一襲白衣坐在床邊,正翹著腳,用一柄小銼刀在挫指甲。

“這是什么?”蟲子身上鱗甲脫落,露出了鮮紅的皮肉,那風卻只圍著她轉,無論她怎么扭動都擺脫不了。

“讓你死得明白點。”老頭子放下銼刀,咳嗽著打了個響指。

風驟然停了,變成了一個身穿綠裙,臉頰圓圓的少女,她手中持著兩柄鋼刀,刀刃被鮮血染紅。

“是你!”她認識她,因為她們交過手,她正是跟盛天鈺卿卿我我,形影不離的小丫頭。

“上次讓你偷襲得手,這次你別想全身而退。”碧瑤雙眼一蹬,拎著兩柄短刀又沖上來。

顧五娘看著臉如白曇,閑適安逸的老頭子,立刻明白了他的計謀。自己的優勢在于身體龐大,螯肢有力,但劣勢也同樣在于此。

他故作虛弱,將她引入了船艙的通道中,令她即便有再多的腿也施展不開,只能任以速度見長的碧瑤,一寸寸將她肢解。

“混蛋!以為我就這么完了嗎?”顧五娘眼露兇光,一咬牙就將船艙撐破,沖進了房中。房中場地寬敞,她揮舞著十幾只螯足,跟碧瑤斗了起來。

一時之間,只見腿影飛舞,疾風閃動,室內只有“叮叮當當”的兵刃相交之聲,床上的盛天鈺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盯盯地望著老頭子,似乎在讓他想辦法。

“別怕……”老頭子咳嗽了兩聲,瞅了他一眼,眼神卻像是冰一樣冷。

盛天鈺打了個冷戰,一時之間,竟覺得他比那化身為蠱蟲的顧五娘更可怕許多。但見他伸手在空中一揮,一個壯漢憑空現身。

熊男大步向顧五娘走去,一拳就砸在了蟲子的頭上。蟲子避無可避,只能生生承受,隨即第二拳接踵而至,立刻將它砸得暈頭轉向。

“我不殺人啦,放過我吧!”顧五娘哪受到這種委屈,嚶嚶哭泣。

可沒人理她的哭聲,甚至老頭子還將全部力量灌注到了碧瑤身上,碧瑤化為一團青色烈火,速度變得更快,連手中的短刀都變成了長刀,眨眼間就在蟲子身上砍了幾十刀。

他們都是在黑暗中生活的人,明白對對手的慈悲,就是對自己的狠毒。即便要放顧五娘,也要剝奪她的力量,在她毫無威脅之時。

顧五娘當然更明白,她知道自己此番即便不死,也會被砍光了腿,登時發了狠。她不再攻擊熊男和碧瑤,而是揮舞起螯肢,拼命砸向地板。

“不好!”老子暗叫了一聲,但見她已經將地板砸出了一條寬闊的裂縫,一頭就向下鉆去。

碧瑤也看出她的心思,跳到她的脊背,舉刀就向她那張美麗的臉上刺下去。但斜里竄出一只螯肢,一下就刺穿了碧瑤的肩膀。

她不是躲不開,而是求勝心切,只想進攻,忘了防守。

“還是太年輕啊……”一股甜腥之氣涌上白衣少年的喉頭,右臂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妖怪受了傷,驅魔師的身體也同時受損。老頭子再也不能云淡風輕地坐在床邊,他遙遙欲墜,仿佛隨時都能昏倒。

熊男急忙回撤,保護主人,而重傷的碧瑤則忍痛跑到了盛天鈺的身邊。

顧五娘一頭就鉆進了裂縫,隨即船體傳來“轟隆”巨響,水飛快地從裂縫中涌出,竟然是顧五娘逃命心切,生生將船艙給鑿穿了。

江水帶著船上的人跟半截樓船一起沉到了水底,船太大太重了,在下沉之時卷起了巨大的漩渦,像地獄敞開了一角,要將所有的生命都吞噬。

阿朱在千鈞一發時現身,用蛛絲裹住了老頭子的腰,將他帶到了水面上。而碧瑤瘦小的身體似迸發出無窮的力量,她踩著水,拼命將盛天鈺推了出去。

盛天鈺受傷雖重,但性命攸關之時,也不再怕身上傷口迸裂,也竭力揮舞起手臂,兩人相攜著浮上了水面。

只是鮮血源源不斷地從碧瑤背后涌出,像是為這個單薄清瘦的姑娘,穿上了件烈焰般的紅披風。

江面逐漸恢復了平靜,老頭子跟碧瑤向岸邊游去。碧瑤的小身體中似有無盡的力量,她將盛天鈺翻過來,只露出口鼻,勾住他的脖頸前進。

還好阿朱上了岸,她伏在岸邊的一棵高大的古松上,雙手一揮,兩道銀絲激射而出,緊緊地纏住了老頭子跟碧瑤的手腕。

銀絲緩緩收緊,他們有了依靠,終于放了心,任阿朱將他們帶到岸邊。而在他們身后,月光灑滿大江,照亮了畫舫的殘骸,和幾名家奴的尸體,宛如一片水中地獄。

還好這駭人的地獄被他們遠遠地甩下了,飄灑的月光中,碧瑤頭發凈濕,臉龐因失血而顯得蒼白,更襯得眼睛黑亮,睫毛纖長。

老頭子跟她認識了三年,從未見過這樣美的碧瑤。她不再像是小姑娘時那樣風風火火,也不似女人般柔情似水,她的美更像是一把迅捷的刀,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她剖開胸膛,偷走了心。

“怎么總瞧著我啊,后悔了?”碧瑤朝他擠了擠眼睛,仿佛根本沒受傷。

“美得你,我是想你成家了,要送你什么嫁妝呢?”老頭子煞有介事地說,但他的右臂仍然疼痛不已,顯然碧瑤的傷還沒好,“我不跟你解約,讓你過十年快活日子,等你后悔了可以隨時來找我……”

“老頭子……”碧瑤小聲地啜泣,平素主人總是高高在上地惹人恨,可是沒想到關鍵時刻,他會以犧牲自己力量的方式幫她越過那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相愛的年輕人們,本來就該在一起……”他說到一半,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而這時阿朱已經將他們拽到了岸邊,這黑衣艷女腰肢一扭就躍下古松,先將盛天鈺拽上了岸。

老頭子是三人中體力最好的一個,他抓住了江邊的荒草,竭力往上爬。

然而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了破水之聲,一個龐然大物,蛟龍出海般從江水中躍了出來。

那是顧五娘,她蟲甲脫落,渾身血污,并沒有比他們好到哪兒去,蟲子怒瞪著銅鈴般的雙眼,仿佛能射出灼灼烈火,盡數朝老頭子身上噴去。

她本就是個膚淺的女人,既愛美又記仇,此番吃了大虧,早把盛天鈺拋到了腦后,眼中只有這個蒼白清俊的驅魔師。

“去死吧!”她大叫一聲,揚起一只螯足向老天子刺去。

這一擊滿含她的恨意,快得像是來不及看一眼就溜走的時光。

但是這世上有一個小姑娘,她的速度比光陰還快上幾分,老頭子連眼睛都來不及眨,碧瑤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她的嘴微微張著,鮮血像是花一般從她的胸口盛開,染紅了他潔白的衣襟。與此同時,他的右臂傳來了劇痛,像是有人要活生生地將它扯下來一般。

“老頭子,謝謝你……”碧瑤伏在他的懷里,努力湊上去,將溫熱的雙唇貼在了他的嘴上。

他只覺她舌尖溫熱腥咸,將一口鮮血吐到了自己的口中。那是多年前他和在酒中,遞給她的那口心頭血,如今她盡數還給他,他的右臂不再疼痛,他們的羈絆到此為止。

“我很開心……”她嘆息般說,并沒有哭,而是微笑著失去了生氣。

“阿朱!”他憤怒地擊打著水面,阿朱雙手射出銀絲,箭一般飛向蠱蟲。

顧五娘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雖然沒有殺掉老頭子,但是死的是礙眼的小姑娘,她也覺得挺開心。

她得意地笑了,沉入水中,逐浪而去,螯足上還掛著碧瑤單薄清瘦的尸體。碧瑤臉上掛著笑容,雙眸緊閉,像是睡著了一般,沉入了水底。

她碧綠的身影一閃,就消失在碧水之中,宛如一朵注定會湮滅的浪花。

江風呼嘯而過,宛如嗚咽,江水也冷得刺骨,就連這滿天的星月,都是如此的孤寂荒涼。

尾聲

秋日漸涼,深秋之時,京城出了一件轟動的大事,據說有人帶著一封密函,去告王樸之的狀,調查后卻發現,信中所記述的私自買賣船舶貨物的事完全是子虛烏有。

告狀的倒了大霉,連累著整個商號都被牽連,盛家趁機吞并了敵人的商鋪,勢力更加壯大。

王樸之落魄了一個夏天,又繼續做他的太平官,而盛天鈺也在初冬時分被召回了杭州。

啟程的前一天,老頭子約他喝酒,他坐在酒館的雅閣中,迎著初冬的暖陽,已不是那個文雅懦弱的少年。

那把烈火在他身上臉上留下淡淡的疤痕,令他看起來成熟了不少。

“盜密函的事你們早就知道?”老頭子如今知道事情的始末,看他的眼中就少了幾分憐憫。

“是,但是沒想到,會遇到她。”盛天鈺紅了眼眶,又露出了公子嬌養的神態,“本來我是該待在常州,假裝被家族摒棄,讓這事看起來更真一點。”

“可是對方似乎不僅是要密函,還想要你的命呢。”老頭子咳嗽了兩聲,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沒有她,沒有你們,我這條命早就沒了。”他愣愣地看向老頭子,“妖怪跟人,真的不行嗎?”

白衣少年抿著嘴角,篤定地點了點頭。

“那我們是有緣無分……”盛天鈺嘆息著,哀求地望著老頭子,“能不能讓我見她最后一面,畢竟我明天就要啟程了。”

“我把她派走了,你知道那個丫頭,她絕情起來,誰也留不住……”他說到一半,心頭一軟,闔上眼簾,睫毛輕顫著說,“愛情因分離而美好,你只要記住她給你的一切,就不枉兩情相悅一場。”

盛天鈺像是聽懂了,輕輕點了點頭。他拼命回憶著那個烈火般的少女,她勇敢的樣子,她熱愛生活,享受生命的姿態,竭力想把她銘刻到骨髓中。

次日他離開了常州,而五年之后,盛天鈺的名字已經響徹大江南北,他不再是懦弱文靜的少年,而變成了一位商場上的將軍,殺伐決斷,從來干脆利落,跟過去判若兩人。

沒人知道,他在常州的三個月中發生了什么,只知道他愛姬妾們穿青衣綠裙,跳刀劍之舞,更喜歡她們唱叫《碧水寒》的小調。

在盛天鈺離開之后的幾天,老頭子也踏上了北上的船。夜晚江風凄寒,他喝了幾杯暖酒,做了個夢,夢里竟然有碧瑤。

她仍舊驕傲美麗,跟他嬉戲玩鬧,張牙舞爪,玉雪可愛。

“那為什么你要擋在我的身前呢?”冷風吹過,他突然想起了她死前的經歷。

“老頭子,你真是個大傻瓜!”她點了一下他的額頭,撒嬌般笑,兩只梨渦引人憐愛。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按她頰邊的酒窩,就像多年前他們簽訂契約時那樣。可是碧瑤卻把臉一偏,輕輕地躲開了。

她變成了一只綠色的翠鳥,從窗縫中振翅飛走。鳥兒通身碧綠,只有頰邊長了兩簇朱紅色的羽毛,像極了美女的梨渦。

老頭子翻身驚醒,但見船艙中只有江風寒冷,窗外碧水清寒,而昔日的少女早已隨水逐流,化為碧波。

但他知道,她的勇氣和力量,都寄托在愛情之上,在一個少年的靈魂深處重生。

死亡從不是終點,生命在愛中延續。

恰似這碧水滔滔,連綿不息。

碧水寒(完)

品牌:博集天卷
上架時間:2023-10-16 15:58:35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本書數字版權由博集天卷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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