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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興師問罪

1

二〇〇〇年三月六日是個兆頭不錯的星期一,市政府門前沒像前兩個星期一那樣被群訪人員圍堵,錢凡興的專車從解放路正門順利馳入了政府大院。大院內的氣氛也很正常,下屬官員們的小車和各部門工作人員的自行車魚貫而入,該進車庫的進車庫,該進自行車棚的進自行車棚,秩序井然。正對著主樓門廳的不銹鋼旗桿上,國旗高高飄揚,云絲浮動的藍天下,十幾只潔白的鴿子在自由飛翔。

錢凡興在主樓門廳前下了車,帶著一副難得的好心情,駐足看了看院落空中的艷紅國旗和碎云般的白鴿,夾著公文包昂然走進了花崗巖鋪就的寬敞門廳。

這時,市政府值班室的碩大電子鐘正清脆地報著北京時間八時整。

經過值班室門口,錢凡興照例問了問昨夜的情況。值班副秘書長兼接待處長徐小可匯報說,夜里沙塵暴刮壞了城西一路高壓電線,省委、省政府所在區域停了電,目前正搶修。錢凡興一聽有點急了,省委、省政府停電可不是小事,當即用值班電話了解了一下情況,還把正在現場組織搶修的一位副局長訓了一通。

到了二樓辦公室,市長熱線的同志又來匯報,說昨夜九時許,城中區幸福路一名兩歲女童掉進無蓋窨井里,至今下落不明,估計已無生還的希望。這個匯報把錢凡興的好情緒徹底破壞了:簡直荒唐透頂!上個月省委書記鐘明仁專門就青湖市無蓋窨井吞噬人命事件做過嚴厲批示,峽江市今天又來了一次!讓他怎么向省委交代?鐘明仁的批示他不但認真傳達過,還親自帶人下去進行了檢查,是上了電視,上了報的,現在豈不成了絕妙的諷刺?錢凡興越想越生氣,抓起電話接連下了幾道命令:務必要找到女童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有關部門要追查事故責任者,查明后予以嚴肅處理,還要做好女童家庭的撫恤和慰問工作;讓市委宣傳部馬上向全市新聞單位打招呼,在查處結果出來之前,暫且不要報道。

擺下電話,趕到樓上第一會議室主持召開市長辦公會時,已經是八時四十分了。和會議議題關系不大的副市長和秘書長們全到了,偏偏主角——主管城建的副市長趙寶文沒到。正發急時,趙寶文的電話來了,說他在中山路出了意外車禍,手被車窗破碎的玻璃片扎傷了,正在醫院包扎處理,請錢凡興先把會開起來。錢凡興沒好氣地說,我開什么開?今天是研究時代大道工程建設,你主角不到,我這臺戲怎么唱呀?發過火,又后悔了:人家趙副市長出車禍夠倒霉的了,你怎么還這么不講道理!正想著要關心幾句,那邊已掛了電話。十幾分鐘過后,趙寶文吊著一只繃帶纏繞的白胳膊匆匆趕來了,錢凡興這才詢問了一下車禍情況,向趙寶文表示了一些親切的慰問,與會的同志們也紛紛向趙寶文表示了自己的關切。

這時,已是九點鐘了,就是說,因為這一連串麻煩事,市長辦公會已耽誤了快一個小時。錢凡興瞪起眼宣布開會。偏在這當兒,不知誰的手機又不識趣地響了起來。錢凡興急速巡察了一下,發現竟是自己的手機——他的手機開會時大都擺在秘書那里。秘書舉著手機請他接電話。他不想接,繃著臉,連連擺手,讓秘書關機。秘書遲疑地說,錢市長,是青湖市委書記呂成薇的電話啊!呂成薇?錢凡興略一躊躇,這才把手機接了過來。呂成薇是省內最年輕的地市一把手,也是唯一一位女市委書記,他中央黨校的老同學,她的電話不接不太好。

錢凡興開口就抱怨:“呂書記,你搗什么亂?我這正要開市長辦公會哩!”

呂成薇說:“錢市長,我敢和你搗亂呀?是想你了!正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向峽江市前進著呢,我要專程拜會你們市政府,一并也和你敘敘友情!”

錢凡興打哈哈說:“呂書記,咱們有多少友情可敘?談愛情我還有點興趣。”

呂成薇說:“談愛情也成啊——要問我愛你有多深,江水代表我的心……”

如果不是當著這么多下屬同志的面,錢凡興還會繼續和這位女市委書記逗幾句的,因為場合不太對頭,就沒敢放肆下去,又胡亂扯了幾句,合上了手機。

這時,錢凡興并沒有意識到青湖女書記的突然到來會有什么麻煩,還交代接待處長徐小可中午安排一桌,準備熱情接待呂成薇。交代完,正式開起了會,自己先講話定調子:時代大道已經不是上不上的問題了,而是怎么上的問題!

結束講話時,錢凡興有些激動,沙啞著嗓門說:“……同志們,市人代會剛開過,我們這屆政府班子算是正式登臺亮相了,我這個市長不喜歡空談,就喜歡干實事干大事。不干大事實事,省委領導不會答應,咱峽江市二百萬人民也不會答應。所以同志們,今天咱們就別再務虛了,一口唾沫一個坑,就說怎么干吧!請各位多給我想辦法,少給我談困難,沒困難還要我們這幫官僚干什么!”

調子這么一定,以往對時代大道表述過不同意見的同志都不怎么說話了。

主管城建的趙寶文副市長按錢凡興的事先安排,談起了時代大道的規劃論證。

就在趙寶文副市長談規劃時,錢凡興走了神,突然覺得哪里不太對頭:青湖市委書記呂成薇咋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跑到省城來拜會他?專程拜會不可能,最多是來開會,順便看看他。可最近省里好像沒說要開什么會呀?省委書記鐘明仁和省委主要領導同志也都不在家。鐘書記和他們市委書記李東方今天一大早就去了秀山,考察研究秀山地區的移民問題,省長白治文也在北京開會沒回來。

“要問我愛你有多深,江水代表我的心。”這才想到電話里那句挺關鍵的話,心里不由一驚:別他媽的峽江又被國際工業園工業廢水污染了吧?錢凡興忙叫過秘書,悄聲吩咐秘書馬上打個電話去詢問一下國際工業園管委會主任方中平。

沒一會工夫,秘書回來了,做著鬼臉匯報說:“錢市長,還真讓你猜準了!咱國際工業園果然出事了,方主任說,昨夜排污管發生泄漏,有些未經處理的廢水直接排入了峽江,人家下游的青湖市一大早就打上門來了!”

錢凡興咕噥道:“我說嘛,呂書記無緣無故找我來敘友情!”想了想,站了起來,拍拍手,打斷了副市長趙寶文的發言,“——哎,哎,同志們,同志們啊,咱們的國際工業園又他媽添亂了,人家青湖市委呂書記殺上門來興師問罪了,為了保證會議的順利進行,咱們得轉移會場,馬上轉移!動作要快!”

趙寶文副市長覺得有點突然:“錢市長,呂書記不是還要和你談愛情嗎?”

錢凡興道:“就算有那么點愛情也讓這一江臭水沖沒了!快走吧,咱這會到你們建委會議室接著開!手機、傳呼全給我關了,別給呂書記留下追擊的線索!”

接待處長徐小可請示說:“錢市長,中午不是說安排一桌的嗎?這……”

錢凡興把桌上的文件往皮包里收著,準備轉移:“哦,你照樣熱情接待呂書記嘛,這個,上五糧液上翅上參上龍蛋都成啊,我們市領導呢,就不出面了!”

徐小可有些為難:“我怎么和人家呂書記說呀?呂書記要是問起您……”

錢凡興夾起皮包就往門口走:“就說我臨時出差了,哦,這個,去了北京,為時代大道找資金,就這么說!”說罷,引著手下的副市長、秘書長們下了樓。

在主樓門廳等車時,趙寶文副市長吊著白胳膊挺惋惜地說:“錢市長,你看看,好不容易才結束了務虛,剛談到點實際問題,這會就開不下去了……”

管財經的曾副市長說:“這也正常,我黨成立大會不也從上海開到南湖嘛!”

錢凡興有些不悅地看了曾凡一眼:“哎,老曾,你什么意思呀?”

曾副市長道:“開個會都東躲西藏,這也太影響我們市政府形象了吧?!”

這時,錢凡興的專車第一個駛上了門廳,錢凡興一邊往車里鉆著,一邊反問曾副市長:“那你說怎么辦?哦,等著呂書記來給咱上環保課?那形象就好啊?”

曾副市長說:“要我說,咱這國際工業園就該關掉,早關早好!”

錢凡興從車里伸出頭:“行啊,曾市長,有能耐你就去關,我不反對!”

坐在車里,一路往市建委會議室去時,錢凡興在手機里把國際工業園管委會主任方中平罵了個狗血噴頭。方中平再三解釋,說是昨夜污染純屬意外,目前一切已經恢復了正常,整個國際工業園區的排污已完全達標了。

錢凡興不信:“方中平,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污染不嚴重到一定的程度,人家青湖市會找到老子門上來嗎?害得我連個市長辦公會都開不安全!你們配合省市環保局給我查,徹底查,查出昨夜排污的企業要重罰,得罰得他們吐血才行!”

方中平那邊連連應著,掛了線。

錢凡興正要關機,呂成薇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遲疑了一下,錢凡興還是接了,開口就說:“呂書記,真對不起……”

呂成薇說:“別道歉,錢市長,你們對不起我們也不是第一次了。”

錢凡興知道呂成薇要說什么,搶先道:“呂書記,這次我恐怕要失約了,愛情和友情可能都談不成了。北京剛來了個電話,要我和我們市委李書記立即去北京談時代大道的資金安排問題,我和李書記現在正在去機場的路上……”

呂成薇很意外,既驚訝,又氣憤:“錢市長,你想逃,是不是?昨夜峽江又被你們污染了,青湖市一百六十七萬老百姓又喝不上水了,這嚴重情況你們知道嗎?”

錢凡興便跟著驚訝起來:“哦,會有這種事嗎?呂書記,你不要急,我讓市環保局馬上去查處!另外,也采取些應急措施,派車給你們送水,現在就派!”

呂成薇叫了起來:“錢凡興,錢大市長,請別再這么應付我們了行不行!青湖一百六十七萬人民早受夠了,這次一定要有個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請你和李書記先不要去北京,我們坐下來研究一下根治污染問題,算我老朋友求你了好不好?”

錢凡興沉吟片刻,嘆息說:“我的書記妹妹,這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幸福的城市是同樣的幸福,不幸的城市有各自的不幸,峽江市是省會,是我們西川的門面,不幸的是,我們的門面不漂亮啊,時代大道設想了十年,一直未能上馬……”

呂成薇說:“那你們真是太不幸了!要不要我們給你們時代大道捐兩個?”

錢凡興來了興趣:“捐款倒不必,呂書記,你們真捐我們也不好意思收。你們青湖也是欠發達地區嘛。不過你們可以考慮為時代大道投點資,先透露一下:我們正準備出臺優惠政策哩,凡投資修建時代大道的,都可以優先獲得大道兩旁的土地使用權,還有稅收方面的優惠,我錢凡興保證你們有錢可賺……”

呂成薇火透了:“錢凡興,你還當真了?啊?請你們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我們的痛苦之上好不好?拜托你先給我解決好一百六十七萬青湖市民的生存問題吧!好了,我們峽江機場見吧!我就在機場恭候你和李書記了!”說罷,掛了電話。

見呂成薇上了當,要去機場堵他,錢凡興又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了:大家都很忙,讓人家青湖市的一把手跑到機場空等一場也太過分了。有心想打個電話給呂成薇,說明情況,轉念一想又否定了:這善心不能發,他發了善心,今天就甭想安生了,下午的工作也要受影響——下午約好要和市委書記李東方碰頭的。

想到了下午的碰頭,錢凡興又給市委值班室打了個電話,讓值班人員告訴李東方,碰頭地點臨時改一下,不在原定的市委會議室了,改在亞洲大酒店,以免被呂成薇干擾破壞。順便又問了一下省委、省政府那邊是否恢復了供電?值班人員匯報說,搶修工作四十分鐘前已經完成,錢凡興這才放心了。

后來,錢凡興坐在自己的專車里,看著車窗外的美麗景色,漸漸把呂成薇和今天碰到的倒霉事全忘了,情緒又一點點好了起來。

三月的峽江,風景這邊獨好,頗能激發人們的好心情。

濱江公園里的梅花大都開了,遠遠望去,一派讓人心動的景象。中山大道兩旁的老樹再現新綠,很有些萬象更新的意思。路口,臺商趙老板的三十六層西川國際廣場到底建起來了,一色的巧克力玻璃幕墻,很巍峨的樣子,和對過二十八層的交通銀行大廈、三十二層的羅馬廣場相互襯托,輝映出省城峽江的現代化神韻來。

這一切都俱往矣,錢凡興想,下面要看他和李東方這屆班子的了!

2

在秀山二道梁子下車時,李東方注意到,省委書記鐘明仁臉色不太對頭,蒼白如紙,謝頂的腦門和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一只手老撐在左肋下,步子也顯得遲緩沉重。鐘明仁戴著副方框墨鏡,眼神中的痛苦誰也看不出來,可李東方分明感到這位五十八歲的封疆大吏正經受著某種病痛的折磨。

身邊的大小干部沒誰敢提這個茬兒,大老板不喜歡人們特別關注他的健康。

在二道梁子的山梁上,鐘明仁摘下墨鏡,居高臨下眺望著遠方寸草不生的荒涼景致,看了足有四五分鐘,才回轉身對身后的李東方說:“東方呀,你看看,我們這秀山是不是有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意境啊?”

李東方說:“鐘書記,這意境作為生存環境來說,可不是那么美妙啊。”

鐘明仁嘆息著:“是啊,降水量本來就小,這些年又沒注意保護植被,土地全沙化了,讓老百姓怎么活呀!所以,要解決秀山問題,非移民不可,樹挪死,人挪活嘛!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出現倒流現象了。要遷得動,安得穩,住得牢,爭取在三到五年內把秀山地區十八萬貧困人口都遷到峽江市近郊豐水區去!”

李東方連連應著:“好,好,鐘書記,我們一定按你和省委的指示辦!”

鐘明仁四處看了看,發現錢凡興沒來:“哎,你們錢市長呢?怎么沒來?”

李東方賠著小心說:“鐘書記,錢市長正在家研究時代大道規劃方案哩。”

鐘明仁“哦”了一聲,話題轉到了時代大道上:“上時代大道是好事,有條件一定要上。不過我也給你們提個醒:攤子不要鋪得太大,也別瞎吹什么幾十年不落后!你們說不落后就不落后了?決策的依據在哪里呀?搞這么大的規模,資金又在哪里呀?民力不可使用過度,一定要量力而行!”

李東方聽出了鐘明仁話中的不滿,心里不禁暗暗叫苦:這個錢凡興,簡直是自找麻煩!這陣子走到哪里都抱著時代大道猛吹,新方案肯定傳到鐘明仁耳朵里去了。人家鐘書記是西川省的大老板,早在十年前就為時代大道定過規劃了,你另搞一套,大老板能高興?便想向鐘明仁解釋一下:他們的新方案是在老規劃的基礎上搞的,還在務虛論證階段,啥都沒定。然而卻插不上話了。在李東方片刻遲疑之際,鐘明仁已甩開李東方五步開外,和秀山地委書記陳秀唐聊了起來。

鐘明仁說:“秀唐啊,這幾年你吃苦了,窮地方的一把手不好當吧?”

陳秀唐笑道:“大老板,移民工作完成以后就好了,現在總算是看到亮了。”

鐘明仁也笑了:“哦,這么說,以前你們是生活在黑暗中啊?”陳秀唐遲疑地看著鐘明仁:“大老板,你想不想聽我說真話?”鐘明仁站住了:“咦,你這同志問得怪,當然要你說真話嘛!”陳秀唐道:“說真話,我們就是生活在黑暗中!一路上你都看到了,這沙化的土地上連草都不長,人畜吃水都困難,根本不具備起碼的生存條件,早就該移民了,可直到今天移民工程才正式提上日程……”

李東方笑呵呵地插了上來:“哎,秀唐,你這話說得不憑良心了吧?省委可沒為秀山少操心啊,移民試點工作早在八年前就啟動過,我記得就是大老板剛當省委書記時的事嘛!那次試點遷移了兩個鄉一萬三千多人,結果倒好,不到兩年就跑回去九千多,我們助建的移民村里長滿荒草,連房上的瓦和門窗都拆走了!”

陳秀唐看了李東方一眼:“李書記,你說的這情況我不太清楚,八年前我還在省委研究室呢。聽班子里的老同志說,這里面的情況比較復雜,既有鄉親們故土難離的因素,也有安置上的問題。劃撥給我們幾個移民村的耕地大部分沒落實,扯皮現象嚴重,鄉親們無地可種,不倒流回去怎么辦呀?!”

鐘明仁挺吃驚:“秀唐同志,這個情況,你們秀山為什么早不反映?”

陳秀唐苦笑道:“據說反映了不知多少次,連我都以為你大老板知道了呢!”

鐘明仁哼了一聲,自嘲道:“我知道什么?那些好心的同志關心我啊,能推的還不都替我推了?”手一揮,“現在說定:再有這種情況你們直接找我!”

李東方知道,陳秀唐真的遇事就找大老板,他和錢凡興就沒好日子過了,忙搶過話頭:“鐘書記,這種情況不會再發生了,秀唐,以后碰到不好解決的事,你只管找我和錢市長好了,我們都不會推,我們這屆班子是負責任的!”

鐘明仁沉著臉,指了指李東方:“東方同志,你這話我可記下了,啊?!”

說這話時,鐘明仁的身子不由自主歪到了一邊,支撐在左肋下的手抖了起來。

陳秀唐問:“鐘書記,你……你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鐘明仁笑了笑,勉強挺直身子,打起精神:“沒什么,沒什么,老毛病了。”

一路說著,便到了二道梁子村里。許多灰頭土臉的大人孩子圍了過來,跟前跟后地看著他們發呆。這些大人孩子個個衣衫襤褸,目光呆滯,沒有哪雙眼睛透出對官員們的敬畏來。陳秀唐向鐘明仁解釋說,村里沒有電,鄉親們都看不上電視,國家主席來了他們也未必認識。李東方被這些人看得直發毛,心想,我的老天爺,這十八萬貧困人口全遷到他峽江地界上可怎么辦啊?!

鐘明仁好像沒這種擔心,情緒倒還好,在鄉親們麻木目光的注視下,四處看著,時不時地沖著人多的地方揮揮手,一副成熟政治家的派頭。

在村北頭一排蓄水的水窖旁,鐘明仁駐足停住了,指著其中的一個水窖,問身邊的陳秀唐:“秀唐同志,這個,是糧窖還是菜窖呀?”

陳秀唐說:“是水窖。家家都有一個,冬天的雪蓄起來,人畜要喝一年哩。”

鐘明仁皺起了眉頭:“若是哪個冬天降雪量少或者不降雪,又怎么辦呢?”

陳秀唐道:“那我們就從秀山城里派油罐車、消防車一個村一個村送水。大老板,這還鬧出過笑話哩:連這里的毛驢都認識我們的油罐車,渴急了,能追著油罐車跑上好幾里地!村上誰家的毛驢要丟了,鄉親們就說:追油車去了!”

隨行的大小官員們轟然笑開了,李東方也禁不住笑出了聲。

鐘明仁卻笑不出來,一聲嘆息,搖搖頭,又步履沉重地向前走。

這時,一個穿軍大衣的中年人湊到了李東方面前:“同志,你們是哪兒來的?”

李東方注意到,中年人的軍大衣并不怎么破舊,卻骯臟不堪,袖子和前襟猶如老式理發店的磨刀布,大衣里的棉絮也掏空了。李東方沒回答中年人的問話,反問中年人道:“老鄉啊,你身上這軍大衣是救濟來的吧?”

中年人點點頭:“是去年秋天救濟的,每家都發了一件,過冬嘛!”

李東方說:“軍大衣里的棉花呢?過了冬,肯定換酒喝了吧?”

中年人不好意思地笑了:“兩斤多新棉花才換了一瓶高粱燒,上當了,前頭老劉家換了兩瓶,哎,同志,你們是從哪兒來的?是不是來給我們發救濟的?”

李東方擺擺手,追著鐘明仁向前走:“我們不是來發救濟的!”

中年人有些意外:“哎,同志,你別瞞我呀!我們這里可是國家級貧困地區,每年春上都要發救濟的,連聯合國的人都來看過!我們窮得連吃飯的筷子都沒有!”

李東方哼了一聲,譏諷說:“那就用手抓嘛,你們這里是西川古王國的發跡地嘛,歷史上就有抓飯吃的傳統,這情況我知道!”

追上鐘明仁,到得一間破窯洞,比抓飯還嚴重的情形竟然看到了:這家老鄉正在吃飯,四個光屁股的孩子像小豬似的趴在土炕沿上喝著黑乎乎的糊糊。不但沒筷子,連碗也沒有,土炕沿上做了一道食槽,天長日久,食槽變得又黑又亮,像上了一層釉。孩子們當著眾人的面,食欲絲毫不受影響,吃得歡快,“咂咂”有聲,吃完后,小腦袋一陣亂動,把食槽里的殘汁也舔得一干二凈。

讓李東方想不到的是,四個孩子竟都很健康,一個個肉嘟嘟的。

李東方話里有話地對陳秀唐說:“秀唐呀,你們這里的貧困和人家非洲的貧困不太一樣嘛,很有點中國特色哩!窮雖窮,個個喝得臉通紅,連軍大衣里的棉花都能掏出來換酒喝!這幾個孩子也不錯嘛,身上無衣,肚里有油呀!”

陳秀唐還沒反應過來,鐘明仁先說話了,看著李東方,語氣頗為嚴厲:“你這個同志怎么這么說話?啊?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了,秀山還沒解決溫飽問題,我們都有不可推脫的責任!”目光從李東方身上移開,掃視著空空如也墻無皮炕無席的破窯洞,口氣多少緩和了一些,“情況嚴重到這種程度,我真沒想到!東方啊,我看移民的速度還要加快,力度也要加大!你們考慮一下,今年移民是不是可以從五萬增加到八萬?盡快拿出個意見向省委匯報!”

真是倒霉透了。李東方沒想到,針對陳秀唐的幾句譏諷話,竟又惹得大老板發了脾氣,而且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更要命的是,今年一期移民五萬人已經夠他們峽江市受的了,這一下子又變成了八萬人,真不知將來的日子該怎么過!

但他卻也敢怒不敢言。怪只怪自己太輕狂了,剛坐到峽江一把手的位置上就有點不知所以了:這種場合怎么能發表這種不合時宜的言論?!在這種訪貧問苦的時候,你得痛心疾首,得顯得比大老板的心情還沉重。心里便自嘲道,李東方,就你這水平,還想按歷史慣例以峽江市委書記的身份晉升省委常委?你歇歇吧!

這時,隨行的省電視臺記者正扛著攝像機沖著破窯洞不停地拍。鐘明仁扯著那位男主人的手,要男主人注意計劃生育問題。鐘明仁說,不能越窮越生啊,越窮越生,那就越生越窮嘛!說罷,還親切地拍了拍男主人的肩頭。男主人也說起了真心話,道是許多救濟都是按人頭算的,人多點,領救濟時就不吃虧。

鐘明仁馬上批評起了陳秀唐:“看看,你們的工作思路有問題嘛!”

陳秀唐叫苦說:“大老板,你說怎么辦呢?總不能把超生人口都餓死吧?我們秀山情況又比較特殊,少數民族人口占了小一半。國際上呢,一直也很關注,有些國際救濟組織動不動就和你談人權,老說我們的計劃生育政策違反人權。”

鐘明仁起身向門外走:“不要睬他們,我們的立場很清楚,人權首先是生存權和發展權嘛!”在門口,從幾個光屁股孩子面前走過時,鐘明仁彎下腰,摸了摸其中一個孩子的光腦袋,頗為親切地問,“小家伙,長大以后干什么呀?啊?”小家伙想都沒想,便口齒清楚地道,“吃救濟。”弄得鐘明仁愕然一怔,好生尷尬。

這一回,身邊的人誰也不敢笑了,包括最想笑的李東方。

回去的時候,鐘明仁招招手,示意李東方上他的車,和他一路同行。

李東方知道大老板可能有什么話要和他說,忐忑不安地上了鐘明仁的車。

大老板身體顯然很不好,一上車,人就像癱了似的,一句話不說,仰靠在椅背上喘息著閉目養神。李東方想勸大老板注意點身體,話到嘴邊沒敢說。他可不是陳秀唐,沒給大老板當過秘書,怎么說都不好。前一陣子有過謠言,說是大老板身體不好,要退二線,大老板很生氣,在省里的一次會上發了大脾氣。

倒是大老板自己說了,語氣沉重,透著某種無奈:“東方啊,我這身體可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這跑了趟秀山,也沒走多少路嘛,就累成了這個樣子!”

李東方故作輕松地笑道:“還說沒跑多少路,從峽江到秀山二百四十公里,又去了三個點,連我都吃不消了,大老板,我看你這身體還就不錯哩!”

鐘明仁擺擺手:“不說我的身體了,還是說移民。東方啊,我們是一個班子的老同志了,我在峽江主持工作時,你就是副市長了吧?好像是最年輕的一個吧?”

李東方笑道:“當時年輕,現在也不年輕了,老了,也五十二了。”

鐘明仁說:“老什么?五十二到六十,還有八年好干嘛,這八年干什么呢?你有你的工作思路,我不干涉,可有一條:前三年要下大決心幫我解決好秀山的移民問題。東方啊,這可是我的一塊心病啊,去年我代表省委向中央做了保證,一定要在三到五年內解決秀山問題!不把秀山問題解決掉,我死不瞑目啊!”

李東方忙說:“大老板,你這心愿我和錢市長他們都知道,我們會努力的!”

鐘明仁目視著窗外,像沒聽到李東方的話:“今天這么跑了跑,看了看,心里真不是滋味!情況比原來的想象要嚴重許多!最嚴重的,我看還不是貧窮,而是人的精神!怎么得了啊?啊?牙牙學語的孩子長大后只知道吃救濟!你們不但要做好移民工作,還要重塑他們的精神!當年的秀山可是西川王國的發跡地呀,秀山人的祖先金戈鐵馬下洛陽的精神哪兒去了?要給我找回來!”

李東方心中一熱:“大老板,您這指示太及時了,這也正是我想說的!”

鐘明仁又瞇起了眼:“金戈鐵馬入夢來啊,站在二道梁,東方啊,你猜我想起了誰?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家國的父親賀夢強教授。賀教授‘文革’前寫過一本《西川古王國史稿》,沒有出版就被整死了。現在這部書稿不知在哪里?找一找,盡快出版,讓同志們都好好看一看!這對了解西川人文歷史,振奮精神有好處!”睜開眼,又特別交代了一句,“這個工作我看可以請家國同志來做,子承父業嘛,告訴這個狂徒:別忘了祖宗,老祖宗不能丟!”

李東方忙應道:“好,我回去就轉告家國同志,請他把這事抓起來。”

鐘明仁順著這話題,談到了賀家國的任用,口氣益發隨和了:“東方,順便說一下:你們市委的報告我看了,在常委會上請大家議了議,同意你們的意見。在用人問題上進一步解放思想,就定賀家國做這個市長助理了,文已發下去了。不過,東方,我也把話說在前面:你和錢凡興別被這狂徒牽著鼻子走,這里是中國的西川,不是美國的哈佛,事事處處都要注意國情,注意我們中國的特色!”

李東方壓抑著心中的欣喜:“大老板,你放心,我們會把握好這些分寸的!”

鐘明仁想了想,又以商量的口氣道:“東方啊,你和凡興同志考慮一下,是不是就讓賀家國到任后負責移民工作呀?他老子一輩子研究西川古王國,讓賀家國先抓移民,后搞古王國的旅游開發,我看還是很合適的嘛!啊?”

李東方笑道:“大老板,您真是知人善任,可我哪敢放心呀?你連死不瞑目的話都說出來了,移民我就得親自抓了!家國還是先讓他打打雜,熟悉熟悉情況吧!”

鐘明仁沒再堅持:“先打打雜也好,多跑跑,干點實事,別看人挑擔不吃力!”

嗣后,大老板不再說什么了,就著礦泉水吃了幾片藥,一路睡了過去。

李東方也瞇著眼打盹,可卻連片刻的迷糊都沒有。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啊,現在他終于成了峽江這個省會城市的一把手。然而,權力帶來的短暫滿足過后,竟是無窮無盡的煩惱。這煩惱還說不清道不明,就是說出來,只怕別人也不會理解。真正能理解的也許只有一個人,就是那個賀家國,盡管他是狂徒。

正胡亂想著,市委值班室的電話打到了手機上,說國際工業園又出事了,青湖市委書記呂成薇找上了門,錢凡興建議將下午碰頭地點改一下。李東方沒介意碰頭地點的更改,倒是擔心污染造成的嚴重后果,壓著嗓門一再追問有關情況。

盡管壓著嗓門,鐘明仁還是被驚醒了,問了句:“東方,出什么事了?”李東方見驚動了鐘明仁,不敢問下去了,關了手機,掩飾道:“鐘書記,沒什么,真沒什么,碰到了點小麻煩——這么大個市,總免不了有點麻煩事……”

這時,車外驟起一陣塵暴,撲面而來的風沙打得擋風玻璃“啪啪”響。一時間天地蒼黃,道路變得一片迷蒙。為安全起見,司機先是減速,后來干脆把車停了下來。李東方記掛著峽江污染的事,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回去,臉面上卻不敢露出來,還違心地扮著笑臉,順著鐘明仁的話頭海闊天空地陪著閑扯……

3

三月六日上午賀家國到省委組織部接受談話時,卻出不了柳蔭路口了。

那天柳蔭路口突然出現了許多警察,通往省委、省政府門前的近二百米路段被警力封鎖了。賀家國不知發生了什么,駕著華美國際公司的寶馬車往前擠。擠到警戒線前才發現:省委、省政府門前有幾百號人在群訪,大都是中老年婦女。

賀家國停下車,搖下車窗,伸頭向遠處群訪的人群張望。

一個交警發現了,從警戒線內沖過來:“你怎么回事?不許停車!”

賀家國發現自己犯了忌,忙把頭縮回車里,把車緩緩倒了回去。

交警走近后,卻認出了賀家國:“喲,是賀總呀,對不起,對不起!”

賀家國把車停在路邊,隨口問:“哎,老劉,那邊是怎么回事?”

交警四處看看,見沒人注意,小聲說:“還不是要工資嗎?是市紅峰服裝公司的,兩年沒發工資了,一場什么官司又輸了,鬧一鬧興許就能發點生活費了!”

看得出,這位交警老劉對群訪人員挺同情的,保不準家里也有下崗親屬。

時至今日,省市發不出工資的已不是紅峰服裝公司一家了。煤炭系統、冶金系統早在前年就發不出工資了,只在逢年過節發點生活費。到去年下半年,能發出工資的單位也開始拖欠了。賀家國按李東方的安排,私下里做過一番調查,發現這其中一些單位不是發不出工資,而是不愿意露富,怕窮單位來借錢。

彌漫在這市面上真真假假的窮氣,讓賀家國隱隱約約覺得不安。

雖說市長助理的任命至今還沒成為事實,賀家國卻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角色。

三年前,從美國哈佛大學拿到經濟學博士學位歸國以后,李東方就準備安排他做市政府副秘書長。出國前他就是市委政策研究室正科級研究員了,以哈佛經濟學博士的身份提為副處級的副秘書長也不算出格。不曾想當時的市委書記,他岳父趙達功卻不同意。趙達功大力鼓勵引進人才,私下里卻按女兒趙慧珠的意思要他回美國,夫妻團聚共同發展。他不干,一氣之下,調到母校西川大學搞了個華美國際投資公司,借助網絡神話,收購上市公司“峽江機械”,為母校創造了一個奇跡。“峽江機械”虧損累累,即將被“ST”,他找到市國資局,提出受讓國有股權。國資局求之不得,他便融資一百萬支付定金,和市國資局簽了合同。此后“峽江機械”更名為“華美網絡”,一舉變成了網絡股。股票價格從六元一路攀升到四十七元。華美國際靠二級市場賺的錢支付了三千萬國有股轉讓款,還替西川大學白撈了一個市值五個億的上市公司。西川大學由此認定他是個人才,準備讓他統一經營西川大學校產的十六家公司,下一步做主管三產的副校長。也恰在這時,峽江市班子變動,李東方做了市委書記,找了他幾次,請他到峽江市來干市長助理。一個大學和一個省會城市哪個舞臺更大,哪個舞臺更能體現他的人生價值他很清楚,況且李東方對他又這么器重。他沒多考慮就答應了李東方。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對峽江市的方方面面他都格外關心起來。

在賀家國看來,眼下的峽江市像一盤走得很亂的棋局,一幫庸吏快把這盤棋下死了。全市市屬國有企業幾乎全部虧損,下崗失業人員近二十萬;早年開發的國際工業園簡直是垃圾園,三天兩頭引發污染事件,已嚴重影響了下游地區幾百萬人的基本生存;岳父趙達功搞的政績工程峽江新區更是個美麗的泡沫,三百億套在一座空城上,市投資公司老總田壯達還卷走了近三億港幣,逃到了國外。

賀家國心下估計,峽江市財政十有八九已經破產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省里還要移民十八萬,市里還要上什么時代大道,真不知這幫官僚是怎么想的?

今天省委門前這一幕應該說是民意的又一次警示。

意味深長的是,這警示竟出現在他到省委接受談話的時候。

這日,因為發生了群訪事件,賀家國是從省委后門進的省委大院。

代表省委和他談話的是省委常委、組織部部長林之泉,一個副部長陪同。談話進行了不到一小時,其間林之泉還接了中組部和山東省委的兩個電話,整個談話像走過場。該說的林之泉和那個副部長都說了,兩位領導雖然再三強調省委對這次破格聘任的重視,賀家國卻沒感到有多少重視的意思,心里明白,真正重視他的只有李東方。沒有李東方的堅持和努力爭取,肯定不會有今天這場談話的。

從組織部出來,經過省長辦公樓時,才十點多鐘,時間還早,賀家國便心血來潮,去了一趟岳父兼領導趙達功的辦公室。岳父大人這次表現還不錯,明知他和趙慧珠的婚姻已瀕臨破裂,卻沒阻止他去做峽江市市長助理。又想,也許正是因為他這女婿快當不成了,身為副省長的岳父大人才不怎么考慮避嫌了吧?!

被秘書引進門時賀家國看到,趙達功正打電話,像是打給峽江市哪個領導的,火氣挺大:“……先把紅峰公司的人給我勸走,怎么做工作是你們的事!我再給你們一個小時時間,一個小時后省委門前再有一個人,我拿你們是問!”放下電話,目光才轉到了賀家國身上,不無譏諷地問,“是賀總嘛,怎么突然跑我這兒來了?”

賀家國賠著笑臉道:“來向省委領導請示工作嘛,多請示少犯錯誤!”

趙達功也笑了:“你還多請示?從把我家阿慧騙走,你來請示過幾次啊?”

秘書知道趙達功和賀家國的翁婿關系,給賀家國泡好了茶,識趣地退了出去。

賀家國這才多少有些自在了,坐在沙發上,呷著茶說:“爸,早先我和阿慧都在國外,這三年又在西川大學忙著做生意,找你請示什么?現在情況不同了,又歸你領導了,就得常來匯報了。”

趙達功坐在辦公桌前,批著一份文件:“林部長找你談話了?”

賀家國歪在沙發上,努力坐得舒服些:“剛談過,差點沒把我談睡著。”趙達功放下文件,臉上的譏諷意味更重:“這么說,我得稱你賀市長了?”

賀家國有了些警覺,忙又坐正道:“助理,趙省長,是賀助理!”

趙達功打量著賀家國,突然嚴肅起來:“家國,你看看你,啊?像個副市級政府干部的樣子嗎?給我站起來,向前三步走,對著鏡子先看看你的光輝形象!”

賀家國自嘲道:“我這形象剛尿過尿照過,就不必再照鏡子了吧?”

“你還敢貧嘴?!”趙達功說著,離開辦公桌,大步走到賀家國面前,拎了拎賀家國夾克衫的衣領,“你這一身行頭回去馬上給我換掉,太隨便了!只要當一天市長助理,就必須穿西裝,打領帶,正正經經像個樣子!這一點你給我記住了!”

賀家國咕噥道:“美國的那些議員、州長、市長我見得多了,只要不是什么正式禮儀場合,著裝一般都很隨便……”

趙達功說:“可這里是中國,不是美國。”審視著賀家國,又意味深長地說,“你這位博士同志到底還是混上來了——今天到這里來,是不是向我示威呀?”

賀家國忙道:“趙省長,這我哪敢啊,是來感謝,真的,感謝你的支持!”

趙達功手一擺:“這你別感謝我,去感謝李東方吧,是他非要你不可,好像離了你這盤狗肉就成不了席面似的!”說罷,在賀家國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在省委常委會上我也沒反對,我不是峽江市委書記了,也用不著避嫌了,李東方既然那么看重你,那就請你賀博士試試看吧!不過你要聽我的真心話,我還是不希望你到峽江去湊熱鬧,在西川大學發展不是很好嘛,非要到政府去做官!家國,你不要以為這政府的官就好做,你等著瞧好了,有你難受的時候!”

賀家國笑道:“趙省長,受苦受難的思想準備我有,我根本沒打算去峽江作威作福。就峽江目前這狀況,不光是我,我看恐怕一大批干部要脫層皮了……”

趙達功警覺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峽江的狀況怎么會讓你們脫層皮?”

賀家國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趙達功可是前任峽江市委書記!忙把話題往自己身上引,可已經晚了,還是被趙達功教訓了一番。岳父大人說,峽江改革形勢還是好的,困難和問題都是局部的暫時的,和已取得的成就是不成比例的。賀家國心里不服,嘴上卻不得不連連稱是,直后悔抽了哪根筋,非要到這里來聽訓!

說到最后,趙達功話頭突然一轉:“家國,怎么聽說你和阿慧要離婚?”

賀家國愈發窘迫:“爸,不是我要和阿慧離婚,是……是阿慧甩我……”

趙達功道:“還說呢!不是我護著阿慧,我看責任主要在你,你是‘士為知己者死’,非要到峽江力挽狂瀾嘛!家國,你再仔細想想看,是不是去美國和阿慧團聚?如果你有這個想法,我可以再做做阿慧的工作,你們能不離婚還是不要離!”

賀家國裝模作樣地思索了一下:“爸,我還是想在峽江體現人生價值!”

趙達功顯然深知他們夫婦關系的內情,嘆了口氣,搖搖頭,不作聲了。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起,這個電話來得真是美妙,及時救了他的駕。是市政府接待處處長徐小可的電話。徐小可一口一個“賀市長”地叫著,要敬愛的“賀市長”別光忙著自己發財,也稍微關心一下廣大人民群眾的疾苦。

賀家國說:“群眾的疾苦不有你們這幫公仆關心著嗎?還用得著我操心?”

徐小可看樣子挺著急:“賀市長,你快到峽江賓館來吧,幫幫我的忙!”賀家國說:“要我幫什么忙?你那里不就是些吃吃喝喝的事嗎?”徐小可說:“我就是請你共進午餐嘛,你快奮勇前進吧,手腳并用!”賀家國答應了,合上手機,起身向趙達功告辭。

趙達功也沒再留,把賀家國送到門口,告誡說:“家國,和阿慧不離婚,你是我女婿,就算日后離了婚,我們還是同事,所以該說的話我還要說:你既然下決心要在峽江體現自己人生的價值,要當這個市長助理,就要當好,今后事事處處就要講規矩,比如,和領導見面談話時一定要注意關手機!”

賀家國知道趙達功是一番好意,便說:“爸,我這不是在你面前嘛,你放心,在別的領導面前,我一定會注意的!”說罷,再次和趙達功道了別,出門走了。

驅車到了峽江賓館,在大廳門口見了等在那里的徐小可。徐小可見了他,像見到救星似的,一定要他以市長助理的身份陪同青湖市委書記呂成薇吃中飯。

賀家國嚇了一跳,說:“小可,你開什么玩笑?我現在是市長助理了嗎?省里的任職文件發到市里了嗎?省委、市委宣布了嗎?哎,你別拿我招搖撞騙好不好!”

徐小可說:“哎呀,賀市長,你臭講究啥?這早一天晚一天,你不都是市長助理嗎?誰不知道?!你就幫我救救急吧!人家呂書記和青湖環保局長氣得臉都歪了,正坐在樓上牡丹廳大罵咱錢市長和李書記呢!非要我找個市級領導來和他們對話!”

賀家國不問也知道,肯定又是峽江被污染了,心里也急,可仍硬著心腸不為所動:“小可,你別和我說這些,我可知道啥叫中國特色,省里的文不宣布,哥哥我是決不會做這種不合身份的事的!你還是快找錢市長或者李書記吧!”

徐小可可憐巴巴:“錢市長開辦公會,故意躲著,找李書記我又不敢……”

賀家國大大咧咧說:“我替你找李書記!”

不曾想,李東方關了機,電話怎么也撥不通。

徐小可又糾纏上來,說他既然知道了這么嚴重的情況,又到了賓館,不出一下面就很不好了,那是見死不救,是臨陣脫逃,得執行戰場紀律,拉出去就地正法!賀家國被徐小可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同意去“招搖撞騙”。徐小可卻說,這不是招搖撞騙,而是挽救瀕臨破裂的峽江和青湖兩市關系。

4

呂成薇明明看見徐小可陪著賀家國走進門,卻像沒賀家國這個人似的,一連聲地責問徐小可:“你們市領導呢?還有能喘氣的嗎?都躲著不見我是不是?也不想想,這種事躲得了嗎?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嗎?還敢騙我,做賊心虛了吧?!”

徐小可直賠笑臉:“呂書記,您消消氣,消消氣,這……這,我們市領導這不來了一位嗎?哦,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剛到任的市長助理賀家國同志……”

賀家國稍一遲疑,馬上解釋:“呂書記,現在我并沒正式到任,不過峽江污染的事,您可以和我談,我會把您和青湖市的意見轉告我們李書記、錢市長!”

呂成薇立即把矛頭指向賀家國:“和你談?你來轉告?你以為是什么事?!”

賀家國苦笑著說:“我知道,都知道!我們的國際垃圾園又向江里排污了,不但是你們青湖市,恐怕下游地區好多縣市都出問題了,情況肯定很嚴重!而且發生這種惡性事件也不是第一次了,前年發生了一次,去年發生了一次。”

青湖環保局王局長說:“你既知道國際工業園是垃圾園,為啥還不關掉?”

賀家國自嘲道:“我們認為是垃圾園,有些領導同志卻不認為是垃圾園,還把它當作政績掛在嘴上說著,在我國現有國情條件下,問題就變得復雜起來了……”

徐小可打岔道:“哎,賀市長,還是邊吃邊談吧!”

賀家國點了點頭:“呂書記,王局長,我們就邊吃邊談,你們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說,一定不要忌諱什么,實事求是嘛!峽江國際工業園就是造污的垃圾園,這是事實嘛,你們就要求關閉嘛,你們是受害地區,完全有權利說‘NO’嘛!”

徐小可在桌下輕輕踢了賀家國一腳。

賀家國這才意識到了什么,不動聲色地系著餐巾,暫時閉上了嘴。

沒想到,賀家國這番話一說,呂成薇的態度在不經意中起了變化:“哎,賀市長,我不知道誰指使你來和我說這種話的。不過,這話你既然說了,那我也把話說在明處:你們峽江別想把我們青湖當槍使!這‘NO’我們不去說,我呂成薇和青湖市任何一個同志都沒說過要把峽江國際工業園關掉……”

賀家國用筷頭指了指王局長:“哎,你們王局長就說過要關嘛!”

王局長嗅出氣味不對,矢口否認:“我……我這也是一時的氣話嘛!”

呂成薇說:“王局長就是說了什么,也不代表青湖市委、市政府的態度。我們的態度很明確:不是要你們關閉國際工業園,而是要你們嚴格執行《環保法》,采取措施,加大執法力度,不能為了自己的利益,不管人家的死活!”

賀家國墜入了五里云霧里,真不知這位女書記打的什么主意了,只得賠著笑臉連連道:“是的,是的,呂書記,我們對國際垃圾園一定嚴格監管,嚴格執法!”

呂成薇敲了敲桌子,又申明說:“還要聲明一下:賀市長,國際垃圾園這話也不是我說的,是你這位同志自己說的,發明權屬于你本人,我不能掠你之美!”

徐小可笑道:“呂書記,我們賀市長也是開玩笑,想替你們出出氣嘛!”

呂成薇正經作色說:“這種玩笑我們最好都不要開,誰都別去開,這不可笑!國際工業園畢竟是我省第一個成功的開發區,它的歷史貢獻和歷史地位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國際工業園出現的問題,完全是管理問題,是你們的失職造成的。”

賀家國這才看出,呂成薇投鼠忌器,心里不禁對呂成薇有些鄙夷,便說:“呂書記,不論是誰的失職,都是不能容忍的,我建議你一追到底,你們這次既然到了省城,就該找省委、省政府徹底解決問題嘛!”

徐小可又在桌下踢了踢賀家國:“呂書記,賀市長,快吃吧,菜都涼了。”

呂成薇象征性地吃了口菜:“賀市長,你別給我耍手腕,我才不會去找省委、省政府呢,國際工業園又不歸省里管,我找他們干什么?我就找你們解決!”

賀家國說:“我們怎么解決?呂書記,我和你打個賭:現在咱們就去檢查工業園的排污,我敢保證各項排放指標全合格,賭一瓶五糧液,你賭不賭?”

呂成薇手一擺:“我不是賭徒,不和你賭——正因為是這種情況,所以我今天才親自來找你們:以后國際工業園的排污,我們要參與監管。我們市政府準備派一個水資源監測組常駐你們工業園,以免日后再發生這種惡性事件!”

賀家國覺得女書記的要求合情合理,并不過分,嘴上卻不敢答應,自己現在是代表峽江市說話,身份又不明不白,說冒了沒人替他兜著,便打哈哈道:“呂書記啊,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革命同志,改革開放的目標是共同的,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是共同的,你何必往我們這里派維和部隊呀?這不是讓我們難堪嘛!”

呂成薇氣道:“讓你們難堪?是你們的臉面要緊,還是老百姓的生存要緊?”

賀家國馬上做投降狀:“好,好,呂書記,我不和您爭,不和您爭!您這要求我負責轉告李書記和錢市長,同意不同意就是他們的事了。”

呂成薇說:“他們不同意不行!這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賀市長,你可以明確告訴錢凡興和李東方:只要我們青湖日子不好過,他們一個個也都別想安生!我呂成薇可不是古典淑女,我的脾氣錢凡興是知道的,今天這筆賬我給他記著哩!”

徐小可這才解釋道:“呂書記,您今天也有點誤會我們李書記和錢市長了。李書記真不在家,和省委鐘書記去了秀山。錢市長在開市長辦公會,這會都拖了幾天了,老沒開成,錢市長心里也急啊,再三交代,要我和賀市長招呼好您……”

呂成薇擺擺手:“徐處長,你別解釋了,這不是你的事,你的難處我理解。”

賀家國趁勢舉起酒杯:“呂書記,你能理解就好,來,來,我和徐處長代表李書記和錢市長向您們致以誠摯的歉意,也對青湖市老少爺兒們說聲對不起了!”

呂成薇勉強舉起一杯礦泉水,在空中晃了晃,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后來的氣氛漸漸有了些融洽的意思。從徐小可嘴里得知賀家國就是有名的華美國際和9999網站的創立者,呂成薇臉上更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賀家國這才發現,女書記笑起來還是挺好看的,嘴角有一對小酒窩,怪古典淑女的。

“淑女”書記當場挑撥賀家國:“賀老弟呀,你這么個大能人替錢凡興當什么助理呀?他配嗎?到青湖市來吧,我們名正言順請你做副市長,專管經濟!”

賀家國便也開玩笑說:“呂大姐,您真是太抬舉我了,我剛學著做官呀,能助理好就不錯了!要是以后李書記、錢市長不要我了,我就投奔你們。”

呂成薇說:“那好,賀老弟,我們任何時候都伸開雙手歡迎你!”

和徐小可一起,在峽江賓館門口恭恭敬敬送走了青湖市委的這位女書記,賀家國馬上把自己的官方身份忘記了,根本不顧忌大門口進進出出的客人,夸張地長長吁了口氣,學著英國首相張伯倫的口氣說:“我為峽江贏得了寶貴的和平!”

徐小可哼了一聲:“賀市長,是為你自己贏得了寶貴的愛情吧?”

賀家國一怔,看著徐小可,挺茫然地問:“愛情?愛情在哪里?”

徐小可把賀家國往門外拖了拖:“愛情在青湖,人家要伸開雙手擁抱你了!”

賀家國笑了,指了指自己留著寸發的大腦袋:“呂書記愛的是我這頭腦!知道嗎?小可,我這腦子是出了名的好使,在西川大學上大學,在哈佛讀博士,只要和我一起混過的同學都說我腦子不是人腦子!”說罷,又搖頭嘆息,“可惜了,可惜了,以后得用這好腦子和你們這些豬腦子打交道了,也不知這智商會降低不?”

徐小可惱了,狠狠瞪了賀家國一眼,一聲“啊呸”,甩手走了。

上架時間:2023-06-15 16:01:52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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