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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1.
“你瞧瞧你瞧瞧,連桿槍都握不住,比不上你姐姐半根手指頭。同樣是我生的,你怎么就這般沒出息。”
母親看著拿不動槍的我,恨鐵不成鋼。哥哥平日里游手好閑,她卻一句話不說。
從小,我聽得最多的就是「比不上姐姐」「沒出息」「蠢笨如牛」。
姐姐瑤光三歲識字,七歲能詩,十二歲一舞動長安,十五歲提槍收復漠北十六州,守大宣山河無恙。姐姐的相貌、才情、謀略、武力,都是頂好的,動靜相宜,剛柔并濟,說的就是她這樣的女子。
而我,琴棋書畫不通,詩詞歌賦不會,五歲失足掉進糞池,七歲的時候連首詩都背不全。我看見刀就抖,看見人就躲,爹娘常常懷疑我不是親生的,我和姐姐簡直一個是天上云一個是地下塵。
可是那樣好的姐姐,在和淳安王成親的前一個月戰死沙場,尸骨無存。
父親為了保全家族不衰,提議讓我替姐姐嫁給淳安王,淳安王同意了。或許是我和姐姐長相相似,淳安王想從我身上找尋姐姐的影子。
嫁給淳安王時我才十二歲,怯懦軟弱,懵懂無知。母親叮囑我要想方設法討好淳安王,給我們楚家撐起臉面,做事千萬小心,切不可行差踏錯。她說的這些我不懂,只能呆滯地點頭。
姐姐新喪,舉國縞素,不可宴樂婚嫁,既無鳳冠霞帔也無十里紅妝,我被一頂轎子接進了淳安王府。不是明媒正娶的,無名無份。
送我出府時,母親哭得肝腸寸斷,卻不是因為舍不得我。
她說:“這樣好的姻緣原本屬于我們瑤光,可憐瑤光紅顏薄命,早早去了。老天啊,你為何如此狠心,該活著的人被你收了去,不該活的人忝顏偷生。”
原來在母親眼中,我是不該活著的人,如果我的命能換姐姐的命,他們一定不會猶豫。我從小就反應遲鈍,亦或者貶低的話已經聽到麻木,母親這番話并沒有讓我感到傷心。
王府比我想象中大的多,曲折游廊雕花砌玉,亭臺水榭點綴在一片碧綠青翠中。橋邊的海棠開得正盛,團團簇簇,像絢麗的火焰。
我伸手摘了一朵別在衣襟上,不小心撞到了前頭帶路的嬤嬤,她皺了皺眉,停下來問我:“方才教你的規矩可記住了。”
我點頭。
走到門口,嬤嬤取下我衣襟上的海棠花扔在地上:“什么腌臜玩意兒也往身上戴。”
淳安王沈熾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子,芝蘭玉樹,清雅矜貴。見到他時他正在作畫,畫上的女子正是我的姐姐楚瑤光。他專注于筆下,未曾看我一眼。
他和姐姐一樣,出身低微,母族無權無勢,他的一身尊榮全是自己在戰場上一刀一劍拼回來的。我敬重姐姐,也對他懷有崇敬之意。
沈熾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里緊張,低頭絞著手指頭,懦懦地答道:“我叫楚楚。”
大概是沒見過名姓是同一個字的人,他抬起頭來看我,嘴角浮現一抹笑意:“ 纖腰之楚楚兮,風回雪舞,是個好名字。 ”
“不是好名字。”
沈熾嘴邊的笑意戛然而止,他揮揮手:“舟車勞頓,帶她下去休息吧。”
我掃了他的興,但我說的是實話。父親給我取名字的時候,恰逢姐姐凱旋,滿城百姓都去迎接。聽了消息,父親草草在錦帕上寫下「楚楚」二字便匆忙離去。沒有寄予深情厚望,不算個好名字。
門口那朵海棠花被人踩得支離破碎,被風吹得飄零散去。
沈熾沒有給我名分,周圍的人怠慢我。送的吃食是殘羹冷炙,做衣服的是最下等的布料,我向來對吃穿要求不高,能吃飽穿暖就行,我性格畏縮,也不會同他們去爭辯。
那天之后沈熾再也沒有和我說過話,我總是遠遠的看著他。看他一襲素袍在海棠花下練劍,手持折扇坐在竹林飲茶,閑暇時慵懶地躺在搖椅里曬太陽。他喜歡天青色的衣裳,喜歡佩戴鑲著紅玉的那柄長劍……
直到那個雨夜,我第一次近距離看他。我小時候因為背不出詩,母親在雷電交加的夜晚將我扔到門外,從此以后我便非常懼怕雷聲。
以前打雷時奶娘都會陪著我,如今在王府身邊的下人一天到晚見不著人影。雷雨夜,窗外雷電轟鳴,窗子被風破開,撩動滿屋子帷幔,如幽幽鬼影。
我裹著被子縮在床角,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不去聽不去看,那一聲聲震耳欲聾的雷、窗子的哀鳴,還是透過手掌鉆進我的耳朵里。我埋著頭,低低哭了出來。
有人開門,我不敢抬頭看,將身子往后縮了縮。風聲漸隱,眼皮感受到一絲光亮,那人關好了窗子,又點好了燈,坐到床邊來。
“膽小如鼠,和你姐姐一點也不像。我撿到一只可憐的小兔子,一點雷聲也能驚著”沈熾摸我的頭,“這幫膽大包天的奴婢,明天就將他們發買了去。”
他的聲音溫柔細膩,像是在哄小孩:“好了,別怕,我在這里。聽你姐姐說你愛吃甜糕,今日太后賞了些桂花栗粉糕,拿來給你嘗嘗。”
我還是不敢抬頭,他過來扯我的被子:“我這把劍在承天寺開過光,可以辟妖驅邪,我曾在戰場上遇見過一只蛇妖,我一劍,就將它斬得魂飛魄散。”
我從被子里探出頭來,怯生生地問道:“真……真的嗎?”
“真的。”他作出嚴肅的模樣,“我還知道,蛇妖最愛吃哭鼻子的小姑娘。”
我止住眼淚,還是忍不住抽噎。
沈熾打開食盒,拿了一塊栗粉糕送到我嘴邊,“都說太后賞的點心讓人齒頰生香,我倒覺得一般,你嘗嘗看。”
他要走的時候,我拽住了他的衣袖,他回過頭無奈地問道:“還怕?”
我點頭,指了指他的佩劍:“可以把它借給我嗎?”
沈熾哭笑不得,折回來躺在我身邊:“我就在這,你安心睡吧。”
我覺得他一身正氣,很有安全感,他在我身邊,什么風雨雷電我都聽不見了。他身邊很暖和,讓人忍不住想靠近,我一點點,偷偷地,挪到他身邊去。
他閉著眼睛,我才敢盯著他看。他的睫毛很長,在昏黃的燭火中撒下一片陰影,高挺的鼻梁像巍峨的山巒,笑著的時候比春風還要和煦,靜靜躺在這有些清冷。
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胸無點墨的我,心中居然冒出了一句古文。
這一夜過后,沈熾換了一批懂事的人照顧我。他還送了我一只小白貓,我給它取名叫“海棠”。我和沈熾依舊沒有什么交流,有海棠陪著我玩,我無聊的時候不再偷偷去看他。
2.
很少有人知道瑤光將軍的妹妹進了淳安王的府邸,皇后也是在兩年后聽別人提起才知道我這么一號人,要我進宮見她。
我跪在殿上,絞著手指不敢說話。除了皇后,還有一眾雍容華貴的嬪妃,她們沒有見過我這樣局促不安的女子,用帕子遮住臉輕聲笑我。
“這就是瑤光將軍的妹妹啊,怎么這般呆頭呆腦。”
“淳安王神仙般的人物,哪里看得上她,遲早要娶溫柔賢淑的世家女子做正妃。”
皇后慵懶地開口:“到底是小門小戶的姑娘,沒見過世面,嚇著了。不知禮數,愚鈍不堪,日后淳安王娶了正妃,見著你這樣的丫頭也要頭疼。”
我一問三不知,又不會說好聽的話,皇后覺得無趣,讓我退了出去,連晚宴都沒有讓我參加。也好,我要是去了晚宴,指不定要鬧出什么糗事,早早回王府還能和海棠多玩一會兒。
一個穿著藕粉色羅裙的姑娘攔住我,居高臨下地打量我:“咦,你就是淳安王的小娘子?瞧瞧這笨拙的模樣,哪里配得上淳安王。”
我不想生事端,不理會她,自顧自走我的路。她見我置若罔聞,追過來氣鼓鼓地命令道:“你給我跪下。”
我不解:“我沒有得罪你,為何要下跪?”
她昂著頭:“我爹是兵部尚書周祐之,你爹在他手下做事,你好好想想跪還是不跪。”
爹娘叮囑過我千萬不能給楚家招禍端,我怕惹惱周小姐遷罪到我父親身上,屈膝跪了下來。
周小姐踹了我一腳:“真沒骨氣。你就在這跪著吧,跪到明天早上。有朝一日我做了淳安王妃,再好好教訓你。”
我聽她的話,老老實實跪在那里,路過的宮人望著我竊竊私語。膝蓋跪疼了,我還是不敢起來。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沈熾扶我起來,他看上去很生氣:“誰讓你跪在這的。”
我不敢說,他轉而問旁邊的婢女千嵐:“你說。”
千嵐撲通一聲跪下:“回……回王爺,是周尚書的千金。”
“楚楚啊楚楚,你是我淳安王的人,她一個破尚書的女兒有什么資格讓你跪。要是我不來找你,你打算跪到什么時候?”
我看著他幾乎要冒出火的眼睛,不爭氣的哭了出來:“對不起……”
他的聲音軟了下來:“不要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是周若煙對不起你。她欺負你,我帶你欺負回去。”
馬車沒有回到王府,而是去了周府。沈熾抱著我徑直走進周府,周若煙從屏風后面走出來,嬌滴滴地說道:“熾哥哥怎么有空來看我?”
等看到沈熾懷中的我,周若煙的表情馬上變了。
沈熾厲聲道:“跪下。”
周若煙環顧四周:“熾哥哥,你在和誰說話呢。”
沈熾狠狠地瞪她一眼:“我說,你,周若煙,給本王跪下。”
周尚書急忙趕過來,給沈熾行禮:“王爺,不知小女做了什么錯事,讓王爺如此動怒。”
沈熾冷言道:“她欺辱王妃,周尚書覺得該不該罰?”
他說我是王妃,大動干戈為我出頭。也是,我是他府里的人,欺負我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怎么可以容忍。
周尚書眼睛一瞇,賠笑道:“是,小女冒犯了王妃,該罰,該罰。還請王爺大人不記小人過,莫要將此事放在心上。若煙,還不快跪下。”
周若煙小臉一垮,不情不愿跪了下來。看著她難受的表情,我的心里,竟然有一點開心。原來被人護著是這樣的……
馬車在街上被商販的貨物堵住,一時半會兒走不通。沈熾撥開簾子,馬車旁有一棵海棠樹,花枝濃艷,幾乎要探進馬車里來。他伸手折下一朵海棠,別在我發間。
每次看見開得火熱的海棠,我總是想起和它一樣明艷的姐姐,我開口,問了句不合時宜的話:“王爺,你思念姐姐嗎?”
沈熾的眼眸黯淡下來,路通了,馬車行駛起來,他沒有回答我的話。正是春色盎然的日子,發間的海棠嬌紅欲滴。如果沒有那場戰役,此時坐在他身邊的人應該是姐姐。
我很想姐姐。
姐姐常年在邊疆征戰,和我相處的時光不多,記憶中的她同我說話總是很溫柔,從來不會斥責我蠢笨。
所有人都喜歡拿我和姐姐比較,整個大宣比得過她的女子又有幾個呢。她是我見過最熱烈張揚的女子,比我好太多了。
我也認為,她和沈熾很般配。
二月末,我生了一場病,父親母親來王府看我,帶了許多藥材,我以為他們是真的擔心我。
父親指揮千嵐去給我燉補藥,拿出一顆黑黑的大藥丸給我吃:“這是我和你娘在老道士那里求的靈藥,你快吃,吃了就好了。”
那樣大一顆藥,夠我吃好幾天了,我閉著嘴巴不肯吃。母親急了,過來掰我的嘴巴:“你還要我們求你吃不成?你現在是我們楚家在長安唯一的倚靠,你不愛惜性命不要緊,別讓我們這一大家子跟著遭罪。”
我推開母親,那顆藥滾落到地上。母親氣惱,揚起手要扇我耳光,或許是想著我還病著,那一巴掌沒落到我臉上。
“楚大人,我聽見這邊似乎在爭吵,發生何事了?”沈熾剛陪皇上打獵回來,騎射服還沒有換下。
母親悻悻地把手攏回袖中:“無事,楚楚耍脾氣,不愿吃藥,我們正哄著呢。”
沈熾瞥見地上碩大的藥丸,“哦?她還會耍脾氣,我怎么不知道。小姑娘是該有些脾氣,免得遭人欺負。”
父親母親前腳剛走,沈熾叫人把他們送來的「神丹妙藥」統統扔了出去。
他買了糖葫蘆,送到我嘴邊:“我知道你怕苦,已經叫御醫撿好下口的藥熬了。”
他的臉上沾著一點泥土,我想伸手給他擦掉,他往后退了幾步,說:“別碰,臟。”
“打獵好玩嗎?”我問。
他思忖片刻:“不能獨占鰲頭遭兄弟妒忌,也不能一無所獲遭父皇嫌棄,不謙虛的說,我狩獵的功夫極好,看準了獵物還要假裝射偏幾箭,演的有點累。”
“下次能帶我去嗎?我也想看。”
“穿腸破肚的場面,看了要做噩夢的。你在府里待得無趣,下個月宮中舉辦百花宴,我帶你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