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花棉襖的瘋女人

作者：永子

正文

01

“按《管理條例》最低的處罰，拘留五天，罰款五百元，另外還需要賠償董女士的醫藥費。”

警察同志剛說完，姓賀的老人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不停地替閨女求情。這突然一跪可把我們嚇壞了，我趕緊拉著孩子躲到墻角，警察同志也忙著去勸。賀阿姨，有話好好說，我們是講理講法的地方。

連拖帶拽才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老人還在哭著求我們。警察同志啊，俺閨女打人不對，你們怎么罰俺都行，千萬別把人關起來。她腦子不好使受不得刺激，這一關怕要出事?。?

看著老人那副樣子，我心里一陣惡寒。真是得理不饒人，無理爭三分的主啊。明明是你閨女的錯，被你這么一鬧騰，反倒弄得我像個不講理的壞人。

我也真夠倒霉的，本來想趁著過年前有些時間，陪孩子去游樂場玩玩。先是被個瘋女人莫名其妙打了一頓，現在又被弄得里外不是人，招誰惹誰了我。

這事不能算了，壞人慣不得。警察同志，醫藥費我可以不要，但懲罰不能算了。我這傷萬一留下疤痕，可是一輩子的事！

我指著臉上、脖子上的抓痕，惡狠狠地說著。今天，我就要和這種不講理人的斗爭到底！

02

當時，我和孩子剛從云霄飛車上下來，砰砰跳的心才落回肚子里，手腳還在哆嗦著。半靠著兒子身上向一下游樂項目挪著，迎面跑來一個穿花棉襖的中年婦女，沖我臉上就抓了兩把。

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我。說我是搶她兒子的狐貍精，還說要打死我什么的，甚至還想拖著孩子走。我本來就虛弱，又被一下打懵了，坐在地上起不來，兒子踢打哭鬧，使勁抓著我的手才沒被她拖走。

整個游樂場那么多人，圍著看熱鬧的有，拿手機錄像的有，在一邊指指點點說閑話的也有。就是沒有一個人上前拉一把，勸一下。

等我回過神來，臉上、脖子上被那長指甲抓破好幾處，直接破相了，連羽絨服都被撕爛了。要不是兒子護著，還不知道要多慘呢。保安大哥把我救出來幫忙報警時，我的樣子已經比瘋女人還瘋了。

那個瘋女人被兩個大哥夾著，還不停地掙扎，罵人。那雙血紅的眼睛瞪著我，一副恨不得把我吃了，連骨頭都嚼碎才解恨的樣子。直到一個氣喘吁吁，滿臉焦急的白發女人出現，場面才緩和下來。

她先抱著瘋女人說了些什么，后者慢慢地安靜下來，只剩下低低地嗚咽聲。但那雙眼睛仍然死死地盯著我，仿佛一有機會就會撲上來撕了我。

她哄好了瘋女人，又跑到我這邊來?；琶Φ貜目诖锾统鲆粔K手帕想幫我擦血。看著那塊污跡斑斑的手帕，我偏頭躲了，自己繼續用紙巾沾著血，一邊哄著兒子不要害怕。

老人又伸手摸兒子的頭，兒子直接躲在我身后去了。還好，看兒子挺精神沒被嚇著，我才放下心來。她有些尷尬的收回手，嘆口氣，和我們賠起不是來。

“囡囡，俺家孩子年輕時受了些刺激，這里不太好使，俺們賠你點錢行嗎？”她邊說邊指了指腦袋。

冷靜下來后，腦子也開始轉動了?，F在根本不是錢的問題，就算落下幾道疤痕，用點遮瑕乳，修復膏什么的也能弄好。我害怕的是網絡，是人心，是這件事后面數不清的口水。

她打我的時候，有許多人錄了視頻，保安一來，圍觀的人一哄而散。這會兒肯定是在某個地方，把視頻編輯一下，配上什么原配當街暴打小三致其破相毀容，或者生母與養母當街爭奪孩子撫養權之類的狗血標題發出去了。

做為視頻的負面女豬腳，也經常在網絡上活動的人，不被社死才怪？

我甚至想到未來的日子里，有人給我寄垃圾，寄刀片，有人在我家樓下打卡，結伴去大笨公司門口罵街。給我們弄很多麻煩，攪得我兒子無法上學。

只有一份正式的官方通報，才能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我不可能私了！

就這樣，我們一起進了派出所。然后，就出現老人下跪的事情了。她這一跪，弄得我們都很……

警察沖我點點頭，一副理解的眼神，又轉身去問老人意見。至于那個坐在一旁，哭哭啼啼中還不忘惡狠狠盯著我的瘋女人，我們都自動忽略了。

“你們想怎么判就怎么判吧，所有事情俺都替閨女擔著。要不是我糊涂，閨女也成不了這樣。”

老人這賭氣似的話語，弄得警察同志很尷尬，我在一旁也不是很爽。說一圈還是不講理唄，也不知道是老人變壞了，還是壞人變老了。自己把女兒害成這個樣子，這會兒又來裝慈母了！

我還沒說什么呢，老人就接著說起自己的事情來，聽了大半天，我連猜帶順總算聽明白大體意思。也因為聽明白，內心也跟著糾結起來。

03

這個女人本來不瘋的，不但不瘋還是她們鎮子上有名的才女。十幾年前是村里唯一考上大學的閨女?？墒羌薜狡偶液蟛皇艽?，被一家人連打帶罵各種欺負。沒過幾年就瘋了，又被送回娘家。

結婚第一年，回來跟娘哭過不下去，想讓娘拿出彩禮錢賠人家，然后離婚?？衫先擞X得離婚是很丟人的事情，十里八鄉的都會笑話，就抬不起頭來。她就騙閨女說彩禮錢都拿去給她爹看病了，哪還有什么錢還給人家。

還勸她忍忍，忍到生了孩子就好。她也是這么苦過來的，剛進門的時候也挨過打，從她出生后就好點了。就這樣把閨女哄回去了。

第一胎生了個閨女，不但沒改變什么還更慘了。天天干活不說，還是經常挨打。那么小的孩子也受了不少罪，一歲多的時候生一場大病，死了。

小孩子死后，這個瘋女人也生了一場大病，然后趁著丈夫趕集的空檔偷偷跑了。婆家人找了幾天找不到，就找到老人家里要，還說她閨女偷漢子。

自己閨女自己知道，是不可能偷漢子的，可現在，人不見了有嘴也說不清。一想到被十里八鄉的人笑話，老人就害怕。所以，帶著親家找閨女去，想把事情說清楚了。

真是自己閨女自己知道，沒有錢跑不遠的，她帶著人找了兩家親戚，就找到躲那的人了。

親家當著她的面把閨女一頓好打后，綁著回家了。三四年里娘倆都沒見過一面，等親家把閨女送來的時候，已經瘋了，見誰咬誰逮誰抓誰。還不停地哭喊，說小姑子搶她兒子。

看著自己好端端的閨女嫁出去沒幾年就瘋了，老人找親家要個說法，可人家連門都沒讓進，就給轟出來了。老人心里那個悔啊，當初只為給她爹治病，問親家多要的彩禮錢，這會兒成了對方拿捏自家的把柄。

沒辦法，她只能帶著閨女看土郎中，扎銀針扎到一梳頭就疼。喝草藥喝的身上都一股味了。什么奇怪的方子都試遍了，總算有些效果。多數時候，閨女都是不哭不鬧安安靜靜的，但是看到小男孩或者長得和她小姑子一樣的人就不行，很容易犯病。

后來，老人聽人說閨女被綁回去的那幾年，給婆家又生了一對胖小子。這多好的事啊，可閨女的小姑子不生養，硬抱走一個。閨女一時受不了，就瘋了。

這一病就是十年，一個老人帶著一個瘋閨女什么也活也干不了。只能喂點雞鴨，撿點破爛熬日子。好在閨女這兩年越來越好，不但能幫著做飯還能坐屋里看書，和人說話也挺正常的，日子還有個盼頭。

這不，快過年的時候，閨女突然說要來城里看看。一開始她有些猶豫，可架不住閨女不停地絮叨，想著閨女已經一年多沒發病了，就帶著她出來走走。也許借著這件事，就徹底好了呢。

一路上，閨女帶著她坐車買票啥的，可正常了。進了游樂場后，人一擠兩人就走散了，等她急的滿頭大汗時，就在人堆里找到我和她閨女了。

我也夠倒霉的，游樂場這么多帶孩子的，偏偏就盯上我?？粗榭s成一團的瘋女人，雖然臉上臟兮兮的，還是能看出沒瘋以前一定是個美女，紅顏薄命啊，唉，人家已經很可憐了，我就不要太計較了。

本來的就不多的氣勢，因為同情心又泄了幾分。

“警察同志，你們能不能在網上發個通報什么的，把事情說明一下。賠錢什么的都不是很重要，我就是怕網絡暴力！”

我的抑郁癥剛恢復的差不多，可不想再節外生枝，弄出什么亂子來。

聽到我什么也不要求了，老人趕緊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卷的整整齊齊的錢，她當著我們的面點了點，突然一把全塞過來。

“囡囡，你是個好人，這傷不能白受著，拿這些錢去看看吧！你也別嫌少，身上就帶著這些?！?

看著手里皺皺巴巴的錢，最外面一張五十的，一小卷全部加一起，最多也就兩百塊。再看看老人和瘋女人還穿著自己做的那種棉襖，就知道她們過得不容易。這錢，我實在不忍心拿。

可老人很堅決，非要給我才安心。在警察同志的調解下，我收錢，這事私了。

04

被這事一攪和，也沒有心情再玩了。去診所處理下傷口，就回工作室看書值班，一個下午腦子全是那個瘋女人的影子。

說心里話，挺同情的她的，我也是從農村里走出來的，在那重男輕女的地方，一個女人能讀到上大學不容易。只是想不明白，她好不容易跳出坑，怎么又回去了？

唉……可憐，可惜，還有些可惡！現在，就希望再也不要遇到她，總覺得沾上她就倒霉。

怕什么來什么，晚上回家時，又看見那個可憐的瘋女人。

瘋女人的花棉襖和老人很白的頭發太顯眼，她和老人擠在一個陰暗的墻角處，兩人凍得瑟瑟發抖。兩人蜷縮在那里，互相擠在一起取暖，頭發上，衣服上落了不少雪花。老人哆嗦著脫下棉襖給瘋女人披上，自己只穿個毛衣背對著外面。

我從小就心軟，見不得這種場面。剛往前走了一步，覺得自己被瘋女人看了一眼。心里一顫，沾上她又要倒霉。拉了拉羽絨服的帽子，把被抓傷的臉藏起來，想快步走過去，離她們遠點。

董珠珠，收起你的善心，今天被她們害的夠慘了，別沒事找事了。在心里提醒著自己，快步她們身邊走過去，頭不歪眼不斜。

“蘭子，蘭子，你怎么了，別嚇娘呀！”

剛過去沒幾步遠，就聽到老人帶著哭腔的喊聲，再也狠不下心腸，趕緊跑回去。那個瘋女人已經歪在地上，臉色蒼白的嚇人，老人趴在她身上不停地搖著。

我趕緊打了120，然后脫下羽絨服給老人披上。豆粒大的雪花鉆進脖子里，落到傷口上又涼又疼，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唉，倒霉就倒霉吧，最多被賴上搭點錢，誰讓自己又心軟了，就當買個教訓吧。

在醫院里檢查了一下，那個叫蘭子的瘋女人沒啥事，只是低血糖加低血壓暈過去而已。住上兩三天院調理一下就可以。

哼，這一天又是哭又是鬧的，情緒大起大落再加上一天沒吃飯又冷又餓，不出事才怪，可是……我問老人大雪天的為什么不吃飯不回家，突然聽到肚子咕咕叫的聲音。

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老人低著頭沖我小聲說了句，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了。

看著醫生、護士嫌棄、鄙夷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又背鍋了。趕緊把白天發生的事情講一遍，管他們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誤會算是解除了，可麻煩又來了。

瘋女人要住院兩三天，這醫療費還有陪床都成問題。這又不是啥急癥，必須交押金才可以。可老人的錢都給我了。

嘚，遇到她就倒霉，認了。

先幫忙墊了五千塊錢做醫藥費，醫院守夜的事也主動攬下來?？偛荒茏屢粋€餓了一天的老人再受累吧。

老人和我推辭一番，還是勉強答應了。我答應守夜是有自己的小九九，讓老人去旅館休息一晚上，白天才有精神回家拿換洗衣服，順便取錢還我。

我是迫于形勢墊的這些錢，可不是做慈善的。

晚上十點多點，我已經熬不住了?？吭诖策叴蚱痦飦?。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掐我的脖子，使勁撐開沉重的眼皮，床上沒人，慌忙站起來想找值班護士，卻被一雙手按住了。

“放松，我在幫你按摩呢！”

一個女人輕聲在我耳邊說著話，熱熱的氣鉆進脖子，忍不住打了個顫。被一個瘋女人掐著脖子，能有什么好事，心里暗暗祈禱著，她一定是夢游了。

“美女，今天的事對不起哈，主要是你長的太像欒云云了，我一時沒控制住。”

她手上動作不停，壓低聲音說著話，好像怕吵醒臨床的病人。

說話有條理，按得也挺舒服，根本不可能是瘋女人，那這女的是誰？

扭頭，接著窗外的燈光隱約看到身后人的長相。一身病號服，長頭發隨意的盤在腦后，用一根筷子別著。臉上還有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張臉就是瘋女人。

“放心吧，我沒瘋，更不會再傷害你！”她莞爾一笑，很精神，“我在學校也學了推拿，只是十幾年沒練過，有些生疏了?！?

一直很篤定的事，突然被人改變了，我確實有些愣。她雖然說自己沒事，可雙手一直在我脖子附近徘徊，心里還是有些毛毛的。我用盡全身力氣才克服這份害怕，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只能安靜的聽著。

“我娘說的話，你信嗎？”不等我回答，她又自顧自的講起來。瘋女人講了很多細節，也間接解釋了她為什么又跳回坑中。

從她嘴里，我聽到一個結果差不多，過程更詳細的故事。

05

瘋女人叫董蘭蘭，和我是本家。她高中畢業時不但是村里學歷最高的女生，還是最漂亮的女生。家里又比較窮，爹還病著，一干重活就喘不上氣來，連地里的事都做不了。

在農村，窮家靚閨女這種條件，自然會引來無數說媒的人。

在媒婆眼中，蘭子就是她們賺大錢的一塊墊腳石，很大那種。要是能哄著她嫁給老光棍或者因為各種原因沒找上媳婦的有錢人，那份謝禮絕對是超級豐厚的。

所以，說媒提親的絡繹不絕，大有將蘭子家門檻踏破的趨勢。上門說媒的人哪個不是能說會道，察言觀色的好手。

老董哥，女孩子家家的，上完初中就很好了，考什么大學呀，萬一沒考上白瞎了三年功夫不說，還耽誤找婆家。不如，早點下學找個好人家嫁了不更好。你看，張家兒子怎么樣？比蘭子大五歲，知道疼人，家里有錢又能干，蘭子嫁過去保準享福，你也跟著沾光，先收著彩禮錢，看看病蓋蓋房啥的也好啊。

你家蘭子聰明，能吃苦，要是真考上大學，飛遠了還會回來嗎？老董媳婦你別不信，十幾年前老孫頭家里不是出了一個大學生，你見她回來過？老孫頭走了都沒回來。

俺家董哥身體不好，哪天走了留你一個人怎么辦？還得把閨女留在身邊，小棉襖才能穿上，對不？

大嫂子，大家都知道你家蘭子孝順?？扇思乙娺^大世面后，再和個同學留在大地方過起日子，一年到頭能回來幾次？你有個頭疼腦熱的也沒個人照顧。咱們村的老鄭頭，雖然比蘭子大了不少，但為人忠厚老實又肯吃苦，蘭子嫁過去，那三間大瓦房絕對有你一間。

在媒婆輪番游說下，蘭子娘一度動搖了。要不是蘭子爹非要供出個大學生給老董家爭光的想法堅定，蘭子連上大學的機會都沒有。

面對這來之不易的上學機會，蘭子特別珍惜。她專門選了醫學專業，想著學成后可以幫爹治病。

為了不花家里的錢，蘭子上學期間一直住在宿舍里。還干著兩份零工。一份在學校食堂打雜，錢不多但管飯不用出校門。一份在藥店兼職，多接觸藥品可以實踐一下，還能提前接觸社會。

因為干活占了不少時間和精力，蘭子的學業有些吃力，為了趕上進度，放假也留在學校里自學。當然，也是為了省下來回的路費。

大二暑假，兩年沒回家的蘭子第一次回家。人比離家時更瘦了，也精神很多，走起路來一臉自信，那是一種對未來充滿憧憬的自信，村里人都認不出她了。

看到閨女回來，蘭子娘可高興了。不顧全家人反對，直接殺了唯一的老母雞。蘭子爹已經躺在床上起不來，說不上幾句話就咳嗽幾下，有時候還會帶出血來。

根據爹的情況，蘭子基本判定是得了肺結核，她想著回學校后就給爹寄藥回來，就算不能根治，也可以控制病情。

可她走不成了。

蘭子回家第七天，娘突然告訴她，家里早就已經收了鎮上欒家的彩禮錢，是別家的雙倍。蘭子啥時候回來，就啥時候結婚。

十幾年前的農村，老封建觀念還是很重的，蘭子娘很自然的認為，兒女的婚姻大事自然有爹娘做主。欒家兒子雖然抽煙、喝酒、打牌樣樣都沾，但比其她幾個媒婆說的已經是好的了。

而且，結婚后自己過起日子來，說不定就改了呢。說起來，以自己家的條件，已經是高攀了。

讀了很多書的蘭子卻不這么認為，她堅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眼界大開的蘭子怎么甘心一輩子窩在山溝溝中，還要和一個沒見過面的男人過一輩子。

蘭子求娘，只要讓她讀完大學，就能掙錢給爹看病，掙錢買房子，把娘從山溝溝里接出去。而且，大學有獎學金，不上課的時候還在打工，完全沒花過家里一分錢，可娘還是堅持讓蘭子結婚。她覺得，嫁個好人家才是女孩最好的歸宿。

有想法有見識的蘭子也沒硬過娘一句話。娘說，彩禮錢已經收了，打算等她結婚后，就帶著爹去大醫院看病。蘭子孝順、懂事，這個時候只能選擇委屈自己。

婚禮很快舉行，蘭子的大學生活永遠停留在大二暑假了。

婚禮上，婆婆端著茶碗對蘭子說，囡囡啊，你以后就是老欒家的媳婦了，娘一定把你當親閨女待，絕對不讓你受半分委屈。

看著婆婆慈眉善目的樣子，蘭子心里的委屈散了不少，甚至一度萌生出一絲幻想，也許婆家也會讓她上完大學。

可她剛脫下婚紗就成了婆家奴役的對象。

第二天早晨，婆婆就要蘭子下廚房給家人做早飯，早飯還沒吃完，又給安排洗衣服、澆花、打掃衛生，做完這些又讓蘭子趕緊去地里侍弄莊稼。

這些活也沒什么，蘭子以前經常干，倒也侍弄的來。

可一想到婆婆那句當親閨女蘭子只覺得心寒，因為在婆婆親閨女的襯托下，蘭子只覺得她不過是婆家找來的傭人而已。

這天，蘭子都洗完全家人衣服了，她的親閨女，比蘭子只小一歲的欒云云，才懶洋洋地從屋里出來。

喂，有吃的不，我餓了！小姑子欒云云直接站到蘭子面前，連個嫂子也不叫直接問。蘭子也沒往心里去。以為她不好意思喊姐，這個她理解。今天早上叫爹娘的時候她也挺別扭的。

蘭子趕緊把剩下的粥熱了下端出來，筷子，小咸菜擺好。伺候的如此周到，欒云云卻連句謝謝都沒有。

蘭子當時也沒生氣，繼續忙自己的事情?？伤趺炊紱]想到，從嫁過去到被送回家，她沒喊過一聲嫂子。要么喂，要么喊我名字。

丈夫打婆婆罵，蘭子都忍了，小姑子這點事更能忍。

蘭子記得娘說的話，到了新家手腳勤快點，臉上多帶著點笑。給人當媳婦不容易，有婆婆、姑子的媳婦更不容易，有些事別往心里去。等自己兒子長大就站住腳了，熬成婆婆就能享福嘍。

可惜，蘭子終究沒熬到那天。

06

有一次，全家看電視，丈夫欒國平非要抱著蘭子看，當著公婆的面，蘭子怎么好意思，又怕丈夫發脾氣打她，就坐在他身邊手拉著手。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丈夫一臉不高興，垮著臉隨時會打人的樣子。

這時，欒云云竟然依偎在她哥懷里，小貓一樣到處蹭著，那時不時瞟向蘭子的眼神，分明在示威，在宣誓領地。

這個怎么忍！

蘭子當時就起來，一下把欒云云從她哥懷里拽了出來。這一拽可惹麻煩了，欒云云一會兒說被她拉傷了胳膊，一會兒又說她的腿磕到桌角，總之就是要蘭子賠不是，要道歉才行。

“你說，一個快二十的大姑娘，在哥懷里拱來拱去的像話嗎？還當著嫂子的面做這種事，我把人拉出來有錯嗎？”

蘭子說這話的時候，嗓門高了不少，可見她是多么生氣。

就因為這點事，欒國平罵了婆婆罵，他們都嫌蘭子不會當嫂子，只知道欺負小的。這點事他們看見了，欒云云欺負蘭子的時候，怎么就沒人看見！

蘭子結婚第三天有個回門的風俗，可娘給買的裙子不見了，翻箱倒柜找了好久還沒有找到，那是回門時要穿的衣服啊。為了不耽誤時辰，她只能找一件舊衣服穿。

整整一天，蘭子娘都沒給閨女好臉色，都在念叨。嫌她把衣服弄丟了，把福氣弄丟了。蘭子爹的病好不了都怪她不長腦子，都怪她沒良心見不得爹好。

在娘那邊受了一天氣，終于回到婆家。蘭子遠遠的就看見欒云云穿著她的新裙子到處晃悠?？匆娝麄兓貋砹?，急忙跑來找她哥炫耀，還問她穿這件裙子好看不？

就因為這件衣服，蘭子在娘那里受了多少委屈，欒國平是全程看在眼里的?，F在，蘭子多想他能把這個故意惹事的妹妹訓一頓，給她出口氣。

可是，欒國平竟然用手指頭在妹妹鼻子上刮了一下，夸獎幾句就進門了。

蘭子鼻子一酸，眼淚跟著掉了出來。也不能怪她眼窩子淺，是太委屈了。蘭子覺得整個世界都沒有容身的地方，一個人站在大門口老半天，才進門。

只要是蘭子屋里的東西，欒云云喜歡的要拿，不喜歡的也要拿。

初中都沒讀完，卻經常跑蘭子屋里亂翻書，有些時候問都不問直接拿走。開始，蘭子以為欒云云和自己一樣，愛看書愛學習，只是因為女兒身耽誤了，有一絲同病相憐的感覺。也沒多計較，不急著看的書就隨她了。

直到有一天，她最常用的那本《本草綱目》不見了，去欒云云屋里找，書竟然被她當成杯座，當成墊子，當成手機架子。這些書在蘭子眼里，是和生命一樣重要的東西。

如今被這樣對待，蘭子實在是忍不下去了。立馬把所有書收拾回自己房間，為了這個還專門弄了個帶門子的書櫥，每次出門都要鎖好。

欒云云找不到書，就跑去找她哥當著蘭子的告狀，說蘭子嫉妒她愛學習，怕她有出息了！

聽到蘭子模仿小姑子的語氣說這個的時候，我直接氣死了，我天，見過搬弄是非的，從來沒見過如此搬弄是非的?？删瓦@種睜著眼說的瞎話，那個欒國平也信！不由分說把蘭子打了一頓，還撕了好幾本書。

結婚后，蘭子很少回娘家住，連懷孕、坐月子算上，在娘家住的時間都沒超過一個月。

剛嫁過去的時候，蘭子很不適應新生活，娘家人又欺負她。她經常跑回娘家訴苦。

可蘭子娘是個老傳統，每次找她訴苦，都是那一套話。忍忍，再忍忍，忍到生了孩子就好；忍忍，再忍忍，忍到小姑子出嫁就好。蘭子想在家住幾天，娘就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再回家就是客，哪有客人天天住別人家的。

后來，蘭子寧可在婆家受委屈也不回娘家了，特別是逢年過節的時間。蘭子娘每次都問她要錢，不給就甩臉子看，說蘭子不孝順。

蘭子也想給，可結婚后就沒出去打過一天工，手里那點錢都是跪著求著從欒國平手里要來的，總得給孩子買點零食，自己也得留一點點零花吧，誰還沒有個用錢的時候。

就算這點錢全給娘，也不夠爹買一次藥的?？粗稍诖采弦粍硬粍樱m子也著急，也難受。蘭子還生氣，娘說過要拿彩禮錢帶爹去大醫院看看的，可娘根本沒去，就連縣里的醫院的都沒去過。

蘭子和娘說過幾次，爹的病不嚴重，只要去大醫院幾萬塊錢絕對能治好?？赡锔静宦?，還嫌她不信張叔?？蓮埵逯皇谴謇锏耐晾芍校B半個醫生都算不上。

07

蘭子終于忍到自己懷孕，欒云云也訂了婚。預產期和出嫁日期離的很近，只差著三天。

剛懷孕的時候日子大變樣。婆婆知道蘭子懷孕后，就像換了個人。不但噓寒問暖，還破天荒的去廚房燉只雞給她補身子，不是很流行產檢的年代，就主動拉著蘭子去做檢查。

什么活也不讓干，蘭子除了看書就是躺在床上休息。

婆婆也不知道從哪聽來的，說懷孕期間多看書孩子聰明。蘭子借著這件事，不但讓欒國平去買來不少醫學方面的書，還把欒云云搶走的書全部要了回來。

欒云云還有一天出嫁時，蘭子的肚子也疼起來，比預產期提前兩三天。婆婆把她送到醫院后，就回家操持閨女出嫁的事了。欒國平在醫院勉強陪了一天，也在出嫁那天回家了，留蘭子一個人在醫院里。

他上午走了，蘭子下午就進了產房。欒云云出嫁那天，也是蘭子閨女出生那天。

蘭子被推出產房時，門口一個家屬也沒有。孩子只包著醫院里薄薄的毯子，凍得哇哇大哭。要不是好心的護士拿自己的被子把孩子包起來，第一天就過不去。

孩子出生后第二天，欒國平娘倆才來醫院。婆婆手里的東西還沒放下，就跑過來看孩子，欒國平也圍在身邊看?？粗麄冎钡臉幼樱m子心里的委屈消散不少。有了孩子終于站穩了。六斤六兩的小胖閨女，還是很討人喜歡的。

可婆婆只抱了五分鐘，就把孩子扔床上走了。嘴里還嘟囔著，怎么是個囡囡，張大夫可是拍胸脯保證是個伢子的。欒國平也跟著往外走，手里的被褥、衛生紙什么的也沒放下。還是蘭子求著，才把手里的東西扔下。

孩子黃疸有些重，需要多住幾天院?？蓹鑷胶推牌哦枷勇闊┫踊ㄥX，不愿多住。

他們這次徹底把蘭子傷透了，欒云云不是閨女，怎么沒這么不待見。都是欒家的閨女，憑什么不一樣對待。就因為我家窮好欺負嗎？

出院的時候，蘭子自己抱著孩子回去的。坐月子期間，婆婆不管，娘也不問。孩子尿布都是蘭子自己洗，小衣服也是自己摸索著做。

一開始哪會做啊，這個袖子肥了，那個袖子剪短了，小棉襖縫好了才發現孩子穿不上。一件衣服做完，手上被針扎出十幾個血眼子，一模東西就疼。

這些苦，蘭子和娘說過、哭過，可娘還是勸她忍忍，再忍忍，忍過去就好了。離婚不好聽，你爹丟不起那人。人都這樣了，忍到走了再說吧。

于是，蘭子繼續忍，可她想不明白，爹都病的下不了床，也沒幾個親戚來過。還要那臉面有用嗎？

欒云云嫁人后，沒法天天在蘭子面前晃悠，給她添堵了?？伤看位啬锛遥紩o蘭子帶來無盡的煩惱。

欒云云嫁的也不遠，每月都能回娘家一兩次。每一次回來，婆婆都要蘭子去集市上買菜，大魚大肉的招待這個客人。欒云云呢，吃著蘭子做的飯，還不忘說自己在婆家的日子過的多好。

婆婆事事都聽自己的，丈夫連硬話都不敢說半句，把蘭子給羨慕的啊。

好在，謊言總有被揭穿的時候，欒云云嫁出去一年后的某天，披頭散發一身傷得回來了。蘭子終于知道，她在婆家的日子也不比自己好哪去，所以才經常跑回娘家躲著。

看著欒云云那副慘兮兮的樣子，蘭子心里還有一種小快感呢。人啊就這樣，自己過得慘沒事，只要有人比自己還慘就行。

蘭子以為婆婆也會和娘一樣，勸自己閨女忍忍，忍過去就好了。可她沒想到，婆婆直接叫上兒子去親家那邊要說法。結果，直接從口頭罵仗演變成武力混戰，欒國平斷了一根胳膊一條腿，直接進了醫院。

蘭子只能把一歲多的閨女留給婆婆帶，自己去醫院照顧丈夫。這一去就是兩個月，蘭子忙前跑后端水喂飯累到不行，還得被丈夫嫌棄照顧的不周到。她中間也想自己孩子，可丈夫離不了人……只能忍著。

熬了兩個多月，終于回到家。

可蘭子卻沒見到自己閨女，婆婆一句發了高燒，沒治過來，沒了。輕描淡寫的交待了孩子的去處。

蘭子一口氣沒倒上來，暈過去了。

兩個月沒白沒黑的連軸轉，加上失去孩子的打擊，蘭子一下病倒了。她在病床上天天哭、天天哭，可沒一個人搭理她，連勸一句的都沒有。就算病的不能起床，還被丈夫罵，嫌棄她不做飯想餓死自己。

蘭子講到這里時，我生氣地問她為什么不離婚，為什么不離那種人遠點。蘭子只是嘆了一口氣，連眼淚都沒掉，就繼續講自己的事了。

閨女的死對蘭子打擊很大，讓她放棄了最后的幻想，決定離開這個所謂的家?？慑X都被婆婆把持著，她根本走不遠。

走不遠也要走，趁著上集市的機會蘭子走了，躲到二姨家里。打算賺點錢后徹底遠走高飛，可才住了幾天，娘就帶著人找來了。

看到娘那一刻，蘭子的心就像被刀剜了一下。那是一種被最親的，最信任的人背叛的痛楚，她再也不掙扎，任由欒國平一瘸一拐的把她拖回家中。

從那天起，她沒出過大門。

婆婆經常端來一些又臭又苦的草藥給蘭子，說喝了這個就能生男孩，生雙胞胎。不喝就打，就強灌。后來，蘭子已經麻木了。任由他們折騰。

沒想到，兩年后蘭子真的生下一對活潑可愛的雙胞胎。

看著躺著身邊的兩個孩子，蘭子的心開始活絡了。這是自己的親骨肉啊，婆家對自己怎么樣已經不重要，自己只想把他們養大，讀書念大學，離開山溝溝。

孩子三個月大的時候，許久不見的欒云云突然出現，抱起其中一個孩子就往外走。蘭子去追卻被婆婆攔下，理直氣壯的告訴她，你妹妹不生養，抱一個去當親兒子待。這是欒家的孩子，欒家說了算。

蘭子哭了，鬧了，可沒有任何作用。親眼看著自己的心頭肉被生生砍掉一半。然后，蘭子沒想開，瘋了!

08

蘭子斷斷續續講了一個多小時，才把自己的故事講完。窗外已經蒙蒙亮，我再也沒有絲毫困意。蘭子還站在我身后，手還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已經不再害怕。

“被送回娘家第三年，我就清醒了。那幾年雖然渾渾噩噩的，可還隱隱記得欒國平來過幾次。我只能繼續裝瘋，如果被欒家知道我好了，肯定會把我搶回去。而且，我也恨娘，要不是她貪圖欒家的錢，我也不會成這樣！所以，我要折磨她，我要她內疚，要她難受?！?

“那你現在……是需要我幫忙嗎？”

這么多年她一直在裝瘋，這會兒卻突然對我講這些。這是為什么，我一點也想不通，只能小聲問問。

“沒啥，我只是改變主意了，然后，不想讓你迷迷糊糊的幫我。你是個好人！對不起了。”

我剛想問問這個莫名其妙地的話是什么意思，脖子后面被她用力一按，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被護士叫醒的，我穿著病號服躺在床上，蘭子娘正在一旁低聲哭著。我的手機，錢，衣服，還有蘭子都不見了……

唉，我的預感果然沒有錯，沾上她肯定倒霉。

后來蘭子娘再來找過我，把當年蘭子拿走我的錢都補上了，又跟我說起蘭子的近況，說她換了個地方繼續生活，不再裝瘋賣傻，找了個老實巴交的男人，日子過得平淡又幸福。

看著面容蒼老的蘭子娘和失而復得的財務，我無奈一笑，想想自己其實也不算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