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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6評論第1章 套牌
1
廣闊的大地上,大霧朦朧,讓人分不清季節和時間。
哐當哐當……迷蒙的大霧中隱約傳來漸近的火車行進聲。聲音越來越近,一列通體黑亮的蒸汽機車猶如巨獸一般沖出了迷霧,威武雄壯。伴隨著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音,車頭的駕駛室里傳來洪亮的歌聲,唱的是《東方紅》。狹小的駕駛室里熱火朝天,司爐大張裸著上身不停歇地一下下往爐膛里加煤,副司機劉全力將半個身子探在外面瞭望著前方,好像大霧并不存在似的。
駕駛臺前,一個看上去四十來歲、穿著干凈的人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沉穩熟練地掌控著這頭巨獸。在這方寸之地,他就是唯一的主人。
劉全力沖駕駛室里喊:“王師傅,整個響!”
王師傅就是正司機,叫王響。他手拉汽笛,機車的車頭噴著白氣,響起了雄渾的嘶吼聲。哐當聲越發地響亮,駕駛臺上擺著的收音機里傳出的歌聲更加高亢。
白霧散去,化作白雪落了滿山。一只山雞撲棱著翅膀飛過一個小雪包,雪包突然動了,原來那里面匍匐著一個人。
那人腦袋上的雪和花白的頭發混在一起,讓人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是歲月留下的痕跡。大雪片子依然不緊不慢地從陰沉的天空中飄落,將他裝點成一個雪人。睫毛上已經結了冰,他抖了抖頭上的雪,努力睜開惺忪的睡眼,啐罵了一句后,摸向身邊的酒壺,灌了一口酒提神,又摸出一個啃了兩口的凍蘋果咬了一口。
那只山雞沒飛遠,還在“雪人”前面蹦跶,“雪人”靠向面前架好的一桿獵槍——瞄準鏡里出現了山雞。
“雪人”眨巴了一下眼,聚精會神地盯著瞄準鏡,然而山雞很快就飛開了。但雪人的眼睛沒有離開瞄準鏡,因為里面有個黑影遠遠地向著他走來,黑影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是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瞄準鏡里的人影越來越近,清晰可見是個有些發福的中年人,瞄準鏡的小“十”字在他的臉上動來動去,那人卻渾然不覺。“雪人”的手指已經扣到了扳機上……
“雪人”扣動扳機,嘴里發出低沉的一聲“砰”。
那是把假槍。
中年人龔彪聽到動靜,晃了晃,轉過身來,費勁地在大雪里邁動雙腿向“雪人”這邊走來,對著“雪人”喊:“師傅,我找你半天了。”
“雪人”以手指唇示意龔彪別說話,接著將手往旁邊擺了擺。龔彪聽話地跟著挪了兩步,這才注意到他剛才站立的地方附近有個支好的鐵夾子。他憤憤不平地道:“你的車撞人了。”“雪人”好像沒聽見,再度示意對方噤聲。片刻后,另一個方向傳來了鐵夾子咔嗒合上的聲音,以及小動物吱吱的哀嚎聲,“雪人”這才露出放松的神情:“逮著了。”
那人跟著龔彪上了一輛破出租車,臉上、頭上的雪化了大半,露出爬滿皺紋的臉。他竟然是將近六十歲的王響。車載收音機里傳來天氣預報:“從今天開始,本省將迎來一場大范圍降雪,這可以說是入冬以來范圍最大、強度最強的降雪過程。同時,受降雪天氣影響,氣溫也將創新低……”
出租車行駛在被大雪鋪滿的道路上,龔彪開車,王響一直在打電話,時不時“嗯”“啊”兩聲:“嗯,嗯……讓店長給你調回白班……她歲數大、離家遠咋了?她不還比你拿錢多嗎?你都上一禮拜的夜班了,現在下大雪還讓你值夜班?你談不了的話,我跟她談!”
電話那頭的人嘟囔了兩句就掛電話了,王響收起手機。
“王將?他二十歲的人了,你管那么多干啥?”龔彪說話老有股子懈怠勁,好像說什么都不值當費那個勁。
“你是他爹還是我是他爹?”王響沒好氣地回道。
前頭的路白成一片,龔彪不知道哪兒是溝,哪兒是道,也就不敢把車子開得太快。
“你厲害,撞人了咋辦?”
“剛剛上午十點在城西區撞的?我的車牌也被拍下來了?”
“嗯,交警隊找到咱們公司去了,我就趕緊找你報個信。”
“我在東關外頭的山上套一天兔子了,咋去城西區撞人?”
“除了兔子誰瞅見你了?人家有監控。”
“就憑他們?”王響嗤之以鼻。
雖然他瞧不上這種事,但事情總得處理。兩人到了交警隊,申請調了監控錄像。監控錄像顯示,大雪中,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正順著人行道過馬路,一輛出租車突然闖紅燈沖了過來。本來那人意識到了,已經要避開了,但出租車依然在雪地上猛地一甩尾,把他剮蹭倒。隨后出租車在原地頓了一秒鐘,似乎有意地把車牌朝著監控露出來,最后加速而去。那個負責調取監控錄像的年輕警察笑了笑,語氣里帶著一絲揶揄之意:“手挺生啊,攆著撞。”
“不是手生,這是故意的。”王響認真地盯著監控畫面說。
“你故意撞的?”小警察一臉震驚,似乎在說“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王響:“這不是我。”
小警察按下暫停鍵,把出租車的車牌放大,看著那模模糊糊的幾個字母和數字,語氣里帶著質問之意:“‘吉W357F’是不是你的車牌號?”
“牌是我的,車不是。”
“牌不在你的車上?”
“在。”
“車呢?”
“在我家樓下停著呢,我今天沒出車。”
“借給別人開了?”
“別人摸不了我的車。”
“牌是你的牌,車是你的車,人不就是你撞的?”小警察有點兒不耐煩,這種睜眼說瞎話、嘴硬不認賬的人他見多了。
王響正要發作,龔彪連忙攔在他身前:“肯定是哪兒出錯了。那人咋樣了?”
小警察不耐煩地道:“去醫院問去。”
從交警隊出來后,王響猛地停住腳步,嘴里突然蹦出兩個字:“套牌。”
龔彪一臉茫然:“啥?”
“‘吉W357F’,號是真的,牌子是假的。”王響若有所思。
“不能吧?咱這巴掌大的地方,誰敢這么做啊?”龔彪憤憤地說。
“去醫院,挨撞的那個人肯定看見司機了。”王響上了車。
醫院里好像二十四小時一個樣,黑壓壓的都是人——這種大雪紛飛的日子尤其如此。走廊上人不少,醫生低頭看著手里的報告,王響和龔彪快步跟在醫生后面。
“雪天路滑,光今天送過來的遇到車禍的人就有十來個,你們找哪個?”醫生頭也不抬地問。
“找一個被出租車撞的。”龔彪忙道。
“我認傷,不認車——”醫生對一個急匆匆路過的護士說,“十五床的病人該打針了。讓只破皮剮蹭的人都從病房里挪出來,把床位空出來。”
“就是上午十點在城西區那個十字路口——”
“我跟你說了,找人要說具體的姓名,或者說他有什么特征。”
“我們也不知道他叫啥——”
王響冷不防冒出一句:“他的左腿被撞了,是被汽車甩尾剮倒的。出租車后頭都有個拖鉤,他的棉褲應該是被撕開了。這些算不算特征?”
醫生回過頭打量了王響一眼,王響依然面無表情。
醫生:“算。他在二十七床。”
王響和龔彪越過醫生,急匆匆地進了病房,直奔二十七床,卻發現床上是空的。
王響一把拉住旁邊的護士:“二十七床的病人呢?”
“剛才還在這兒呢,上廁所去了吧?”護士不明就里。
龔彪剛要轉身出去就被王響喊住:“人沒在廁所,外套都被拿走了。”
王響問護士:“他傷得咋樣?”
護士看了看手里的記錄單:“只是一點皮外傷,醫生幫他簡單處理了一下,沒什么大事。你們是他的朋友?”
“算是吧。我看看你的記錄單。”不待護士點頭,王響就一把拿過了記錄單,上面寫著各床患者的個人信息。
護士不悅地道:“哎,我說給你看了嗎?”
龔彪一下攔在她和王響之間:“妹妹,你今天幾點交接班啊?你家住在哪兒?我沒別的意思,這不是下大雪嘛,回家路不好走,打車指定打不到,你記下我的電話,我來接你。我是出租車公司的,能是壞人嗎?你這個月上下班的事哥都免費包了,一腳油的事……”
王響的注意力都在二十七床病人的記錄單上,“患者姓名”一欄潦草地寫著“葉安平”,“聯系電話”那欄則寫著“138××××××××”。
王響從身上摸出一個破手機,沖著記錄單拍了個照,回去把自己那輛車牌號為“吉W357F”的出租車開上,和龔彪一起返回了交警隊。
兩個人把那個小警察叫到停車場,指著車給他看。
王響站在車屁股的左后側,抬起頭來說:“沒劃痕,沒凹陷處。監控錄像里那輛車是這個部位撞的人,那肯定不是我這輛車。”
“車是我們專門回家開過來的,就是有人套我師傅的牌。”龔彪義正詞嚴地道。
小警察心里也有點犯嘀咕,但還是堅持道:“是不是套牌還得調查。要是真有人套你的牌,我們肯定能抓著對方。”
王響冷笑一聲,滿是不屑。
小警察一下被拱起火來,瞪了王響一眼,龔彪連忙打圓場:“肯定能抓著,壞分子一個都跑不了!那我們回去等通知?”
小警察擺擺手,不愛搭理他們了:“回去吧,下次注意點。”
本來王響都準備上車了,聞言又轉過身來,一把按住了小警察的肩膀:“啥叫我注意點?人家套我的牌,你讓我注意點?挨撞的跑了,你也讓我注意點?”
小警察扒拉著王響:“你給我把手松開!”
龔彪上前勸解:“他不是這個意思——”
場面混亂起來,龔彪像座大山一樣攔在王響和小警察中間,好說歹說,終于先把小警察勸回了屋里。等王響也平靜下來,他們奔向了日常的“根據地”——鐵鍋燉菜館。
兩人坐在飯店里,中間架著口黑鐵鍋,里面是熱氣騰騰的酸菜排骨。墻上掛著的電視在播放當天的本地新聞。
龔彪吃得正香,王響再次按下了手機的重撥鍵。
手機響起提示音:“您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
龔彪吃了口燙菜,含混不清地說:“還沒人接?這人也真有意思,挨撞了他跑啥?怕人給醫藥費啊?”
王響調出手機里的圖片:“號碼沒錯啊,葉安平……”
電視里的播音員在口播新聞:“受此次暴雪影響,市內部分路段封閉,火車站多趟列車停運,各大汽車客運站全線停運。預計這一狀況將在一周內得到逐步緩解……”
王響抬眼看了一眼電視:“今天是幾號?”
龔彪:“啥?哦,12月24號啊。”
王響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小店雖然簡陋,但窗戶上也貼了幾張有圣誕氣氛的窗花。
“又要過洋節了,下一禮拜的雪,雪停了就到明年了。圣誕節的頭天晚上叫啥來著?”
龔彪:“平安夜。”
王響喃喃道:“平安夜……葉安平……名字都是假的。這事邪乎。”
龔彪回過味來,點頭道:“嗯,撞人的、被撞的都跑了,他們怕啥?”
“人不好找,車好找。這禮拜出城的道都被封了,他跑不了。”
“怎么辦?你說句話。”
“叫人吧,咱自己找。”
2
第二天一早。
早點攤熱氣騰騰,旁邊停著五六輛出租車,幾個司機擠在一個棚子下,圍成一桌吃著早餐。
龔彪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往兩個司機中間一擠,也不客氣,拿起顆茶葉蛋在桌上敲了敲。
龔彪:“響哥的車被人套牌了,這兩天大家出車的時候都多帶雙眼,車牌號是‘吉W357F’。”
司機們七嘴八舌的:“出啥事了?”
“啥時候出的事?”
“這事嚴重嗎?”
龔彪把剝好的茶葉蛋整個塞進嘴里:“這些你們先別管,只要見到是這個車牌號但車屁股上沒貼喇叭貼紙的車,馬上給我打電話。”
為了區分車子,他在王響車牌號為“吉W357F”的正牌出租車上貼了一張喇叭貼紙。
早飯過后,龔彪和王響兩個人分頭行動。
龔彪一邊拉活,一邊忙活著這事。他對著對講機喊道:“對,‘吉W357F’,套牌車,不能讓他跑了。”
車里的乘客說:“哎,過了。”
龔彪:“沒瞅見我在說話嗎?咋這么沒素質呢——沒說你,這人跑不了,指定還在樺城里,給我把他翻出來!”
等龔彪掉頭把乘客送到目的地,他的嘴還是沒停。他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歪頭夾著手機道:“敢套牌就是個‘雷’,今天不炸著響哥明天也能炸著你!瞅見沒喇叭標的先攔,出事了修車費算我的。”
王響也沒閑著。他開著自己的出租車,緩慢地行駛在滿是積雪的街道上,路過的車的車牌他都要多看一眼。
629A……952C……395I……
王響不聲不響,就這么緩慢地開著車,眼睛快速地掃過街道兩側。
937T……397Z……489P……
王響的車停在了一個紅燈前,一個準備打車的人上前敲車窗:“走嗎,師傅?”
王響搖搖頭,把空車的標志翻下去。綠燈亮起,他沿著原來的路線繼續一點點掃街。
過了一會兒,他把車停在一家社區門口的連鎖便利店外,暫時沒進屋,隔著窗戶朝里看。
店面不大,各種小商品將店鋪堆得滿登登的。便利店柜臺后的墻上貼著工作人員的照片和簡介,最上面的照片是店長的,下面的店員欄里有王將的照片,他們的照片下都寫著自己的名字和聯系電話,這大概有“歡迎監督”的意思。
王將長得白白凈凈、高高瘦瘦的,此刻正低著眉,被中年女店長嚴厲地訓斥:“這貨是擺在這兒的嗎?怎么一點兒記性都不長呢?說你呢,沒個態度啊?”
王將唯唯諾諾地道:“對不起,店長。”
門口的鈴鐺響了,王響走了進來。
女店長繼續道:“整天迷迷糊糊的,上班帶著腦子嫌沉啊?再出這種問題,別等我說你,自己利索地走人!”
王響有些蒼老的聲音從柜臺前傳來:“結賬。”
他把一瓶水放在柜臺上,女店長推了把王將。
王響指著女店長道:“你來結吧。”
女店長過去掃了下條形碼:“三塊錢。”
王響掏出一張一百塊的鈔票放在收銀臺上:“找錢。”
女店長:“沒零錢?用手機支付也行。”
王響:“沒有。”
女店長看他一眼,然后拉開收銀箱嘩嘩嘩地點錢。
王將沖王響使眼色,王響好像沒看見。
女店長:“九十七塊錢,你數數。”
王響看都不看,把錢一卷塞進兜里,隨手又拿起一條口香糖,又掏出一張一百塊的鈔票,將它們一起推到女店長面前。
女店長不樂意了:“你啥意思?”
王響滿不在乎地嗆道:“買東西。找錢。”
“你剛才那沓——”
“錢是我的,我不想花。找錢。”
“沒零錢。”
“破去。”
“哎,你這人——”
王將過來拉著王響從店里出去:“你干啥來了?”
王響在王將面前晃了晃手里的水:“買水。這店不讓進啊?這禮拜她還讓你值夜班嗎?”
王將脖子一梗,道:“我樂意。”
王響繼續說:“大晚上的不安全。我跟你們店長說說,哪怕調兩天呢?”
“你非得把我的飯碗砸了?”
“咋跟你爸說話的呢?這破飯碗還得你捧著?”
“我不干這個干啥去?跟你開出租車?現在是個人就有本兒,不讓我學車的不也是你嗎?”
“接著念書,從這里考出去。”王響恨鐵不成鋼。
“我沒那本事。我得趕緊進去了,你開車慢點兒。”
王將回了店里,王響冷得抽了抽鼻子。他正準備走,電話就響了。王響接起電話:“喂——找著了?”
3
王響的車緩緩停在了汽修廠門口。龔彪和另一個司機已經開著各自的車到了,王響下車道:“瞅準了?”
“‘吉W357F’,沒貼喇叭標。我過來換剎車片,一眼就瞅見了。”報信的司機師傅眼里冒光,一臉肯定地說。
“車里有人嗎?”王響問。
“我剛才自己進去轉了一圈,車里沒人,車子左屁股那兒凹進去了一塊,從醫院跑掉的那小子肯定就是被這車撞的。”龔彪又晃膀子又甩頭的。
王響看了看院子:“這院子有幾個門?”
“就這一個,甕中捉鱉。”龔彪把自己車的后備廂打開,從里面拎出條撬棍。
王響按住龔彪:“干啥去?”
龔彪:“找他啊!”
王響:“你知道車是誰的?關鍵是要逮住這個人。你倆在這兒守著,我開你的車進去。”
汽修廠的院子不小,出租車緩緩地掉頭,“一不小心”,車屁股撞在了停在院里的掛著假車牌號“吉W357F”的車的車頭上,頓時防盜器瘋狂地響了起來。
一個渾身油漬的人從屋里出來,嘴里罵罵咧咧的:“眼瞎啊?這么大的空地都能撞上。”
王響從車里出來一個勁地賠不是:“師傅,不好意思,這是你的車吧?”
“誰的車你也得賠啊!保險杠都晃悠了。”汽修廠老板出來了,他手里拿著串,胖臉上寫滿了不高興。
王響賠著笑臉,道:“咱都有保險,這是你的車嗎?”
“我是這兒的老板!”
王響恭維道:“我說你怎么這么氣派呢。這是誰的車啊?我跟他商量商量咋修。”
透過車窗玻璃,一個人正暗中觀察著笑瞇瞇地在跟汽修廠老板套話的王響。
“撂下車人就走了。”汽修廠老板甚至都不正眼瞧他。
王響走到那輛車旁邊:“你摸摸,這排氣管子還溫乎著呢,人就算走了,也沒走遠吧?”
汽修廠老板不耐煩地道:“你咋這么多話呢?給一千塊錢吧。”
王響有些為難:“誰掙一千塊錢都不容易,咱還得給保險公司繳費呢,不能便宜了他們。您把車主的電話給我,我自己找他商量。”
汽修廠老板板起臉:“我沒那閑工夫。”
王響沒放棄,點頭哈腰的:“那你跟我說說,那人長啥樣?多大歲數?”
突然,那輛車子發動了,一把倒出去,沖著廠門口跑。
王響想沖過去,又想回車上開車。他沖著大門口聲嘶力竭地喊:“龔彪!堵他!”
汽修廠大門有些年頭了,敞開后根本關不上,門頂防爬的尖銳處都是鐵銹。
這里看起來應該屬于某個恒久的靜謐之地,但發動機的咆哮聲打破了安寧。
龔彪早待得不耐煩了,手直癢癢,他只想抓住這個套牌的司機。一聽見發動機的聲音,他就知道出了亂子。王響剛喊,他就沖過去攔在了門口。
眼看著車子像條瘋狗一樣直沖過來,龔彪舉起撬棍大吼一聲。
對方一下剎停了車,輪胎抱死,揚起的臟雪甚至濺到了龔彪的臉上。
看見那輛車,龔彪就像李逵見了李鬼,氣不打一處來。他沖著車大喊:“下來,你給我下來!”
無聲,靜默,沒人回應。車子的前擋風玻璃貼了膜,駕駛室里黑咕隆咚的,他根本看不清司機的模樣,只能看到尾氣不斷地從車后升起,車一點一點地挪動著,顯然,司機在猶豫。
陽光斜斜地照在破敗的汽修廠的大門口,龔彪拿著破撬棍跟那輛破出租車對峙著,時間仿佛靜止了。
那個報信的司機師傅突然喊了聲,打破了僵局:“響哥,人被摁住了!”
車子毫無預兆地再度發動,重啟后的它更瘋狂、更決絕,竟然直接沖著龔彪軋了過來!
龔彪根本沒想到套牌的司機這么狠,猝不及防的他手忙腳亂地往旁邊閃,但還是被沖了個大跟頭。等他從地上爬起來,車子已經跑遠,只留下了雪地上剛剛形成的車轍。
龔彪拍了拍身上的雪,確定自己沒有受傷后,沖著遠去的車扔出了撬棍。撬棍重重墜地的聲音充分展現了龔彪不滿的情緒,他罵道:“瘋子!真軋啊!”
他話音未落,又一輛車怒吼著從汽修廠里沖了出來,他趕緊后退兩步,車擦著他疾馳而去。比起跑掉的那輛車,這輛車雖然速度也很快,但有分寸得多——正是王響開著龔彪的車追了上去。
4
郊外的小路上車轍很少,很長時間都看不到車輛經過。
突然,兩輛出租車呼嘯而過,后一輛車的車頭幾乎要碰上前一輛車的車尾,兩輛車帶起氣流,連路邊的枯樹都跟著晃了晃。
王響把雨刷器開到最大擋,還不足以擦凈擋風玻璃上被前面的車濺過來的雪花。他頻繁地踩離合、換擋,離前面的車越來越近……
終于,在即將撞上前面的車的一瞬間,王響輕輕一打方向盤,將自己的車穩穩停住,而對方直接栽進了路邊的溝壑,這一幕像是臺球桌上白球將八號球精準地擊落進袋口。
王響喘著粗氣,下車時腳步都有些虛浮了。
這是個蘆葦溝,葦子被割完了,水也干了,只剩堅硬的黑土和被隨意丟棄的葦稈。
那輛車狼狽地橫卡在溝里,車前蓋都張開了,咝咝冒著白氣。車子活像條即將干死的魚。
王響朝那輛車的駕駛室走去。這側車門已經被撞癟了,透過貼了膜的玻璃,他能看到里面有個黑影在使勁推車門,但只是徒勞,車門紋絲不動。
王響氣喘吁吁地道:“車開得挺好啊,怎么那么大一條馬路就撞到人了呢?”
咣咣的響聲傳出來,那人開始撞車門了。
王響盯著駕駛室質問:“別費勁了,門都撞進去了,從里頭打不開。說,你為啥套我的牌?”
咣、咣、咣——
半是調侃半是不解,王響來了一句:“你有個優點,執著。”
他四下看了一圈,還真在溝里發現了一塊稱手的石頭:“我幫幫你。”
王響抬起頭,剛想靠近駕駛室就覺得不對——里面的人影沒了!
突然,車另一側的后門從里面被打開,那人鉆了出來。他一定是趁著王響低頭找石頭的瞬間鉆到了后座。
王響心里一悔,覺得要追上那人頗有難度,甚至想到了打電話找龔彪。他再定睛一看,那人一瘸一拐地上了路基,動作十分緩慢。
視線移向那輛車,他發現一只鞋卡在后座上,鞋面上還沾著血。
王響臉上難得掠過一絲笑意:“一夸你,你還來勁了。”
兩個人一前一后,沿著彎彎繞繞的小路向前走,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
王響不緊不慢地跟在那人身后,始終與那人保持著十幾米遠的距離。
“跑,使勁跑。快點兒,要被攆上了!”
那人穿著灰襖灰褲,還戴了口罩和帽子,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因為疼痛,他步履蹣跚,佝僂著身子,活像一只抱頭亂竄的灰耗子;而王響身著軍大衣,昂首挺胸,好像一只玩弄獵物的老貓。
“為啥非得套我的牌?你不知道樺城才多大嗎?”王響搓了搓手,“全城的出租車司機都互相認識,抬頭低頭的一天能碰上八遍,你說你圖啥?”
司機還在掙扎,一團一團上升的哈氣展示著他的不適感與疲憊感。
不遠處是一間無人的鐵路道班房,過了鐵路是個小村落,一排排柴火垛堆在房前的路邊,隨路一起向前延伸,最后與遠處的山坳一起隱入地平線。
“你撞的那人也沒啥大事,你就告訴我你為啥要套我的牌,等見了警察我也能替你說句好話。”
走到鐵軌旁邊時,那人左腳絆右腳,倒在了地上。
王響緩緩朝他走去:“跑不動了?你不愛跟我聊,那就跟警察去聊吧。”
突然,鐵軌開始微微顫動。王響聽到了一種熟悉的、來自記憶深處的聲音。鐵路道班房旁的信號燈變了,那個深紅色的“停”字在白雪皚皚的大地上醒目無比。
王響的視線盡頭逐漸鉆出一輛通體呈綠色的車。他畢竟曾經是火車司機,車頭就像他的老友,他一眼就認出,這是一輛東風4型內燃機車。它緩緩駛來,一排排車廂也漸漸進入了王響的視野。
那人看了一眼火車,又突然回頭看了一眼與他相隔十幾米遠的王響。
火車頭越來越近,王響一下就明白了那人的意思,臉色瞬間變得特別難看。
“別犯傻!”王響邁開雙腿,拼命地向那人跑去。
那人連滾帶爬,翻上了火車道。
鳴笛聲響起,大地開始震顫。王響沖到那人跟前時,火車正好經過,巨大的氣流把年近六旬的王響掀翻在地,他頓感渾身的關節像是被拆卸重組了一樣。他打了好幾個滾,還是沒爬起來。
他抬頭看,如走馬燈般經過的車廂阻隔了他的視線。
王響最后總算站了起來,車輪駛過的聲音淹沒了他的叫罵聲。
最后一節車廂駛過,王響趕緊跳上軌道——沒有衣物碎片,沒有血,沒有殘肢斷臂。他再往鐵軌對面看,一個一瘸一拐的黑點從村頭的柴火垛旁邊經過,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王響喃喃道:“能耐啊……”
5
天早早就黑了,雪卻沒有要停的意思,依然紛紛揚揚地下個不停。
早在晚飯點之前,路燈就亮了,大片的雪花在昏黃的路燈下飛揚,就像一位位專業的芭蕾舞者。
藥店門口立了塊招牌,上面用LED(發光二極管)燈帶貼了“藥店”二字,字體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手工制作的,顯得有些溫馨。
藥店外門可羅雀,柜臺內外一男一女,一站一坐,即便隔著柜臺,旁人也能看出兩人關系并不一般,似有絲絲曖昧的情愫混在空氣中。
靠著柜臺外緣的男子正是龔彪,而里面那個穿著白大褂的藥房導購叫小露,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小露手握筷子,撥動了半天飯盒里的簡單飯食,卻一口都沒送到嘴邊。
“后來呢,怎么著了?”
龔彪無奈地道:“還能怎么著?認倒霉唄!撞人的和挨撞的都跑了,我們回頭去找那個汽修廠老板,他一聽出事了,都嚇壞了。其實我們找到那家汽修廠的時候,那輛套牌車也剛到沒一會兒,那小子想改車,但啥信息也沒留。”
小露還在撥動飯:“那響哥不就吃虧了嗎?”
龔彪點點頭又搖搖頭:“套牌的事是說清楚了,交警那邊給證明了……哎,你咋不知道心疼心疼我呢?我的車也被撞得夠嗆。”
小露這回把筷子放下了,眉毛一挑:“我心疼啥?讓響哥賠你去。親兄弟,明算賬。”
龔彪驕傲起來:“響哥跟我的感情哪兒是一輛破出租車能比的?
接著,他眼珠一轉,順著話頭往下講:“露兒,其實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重感情。要是咱倆的關系能更進一步,你就有機會更深入地了解我了。”
說著,龔彪把手伸向小露。
小露一把拍開他的手,似乎早有預料:“誰要跟你更進一步?”
龔彪露出一副被冤枉的表情:“我就是摸摸你的飯盒。飯都涼了,我去隔壁包子鋪給你端碗熱湯。”
小露趕緊擺手:“不用了,兩口就能吃完了。”
她說是這么說,嘴角卻帶著笑。
熱湯還沒到,小露已經感覺心里暖暖的了。
龔彪轉身就走:“大冷天的吃涼的容易胃寒,你是年紀小,不知道厲害。等我兩分鐘。你要西紅柿蛋湯還是紫菜湯?”
小露笑意盈盈:“你看著辦。”
冷風混著雪花從龔彪的衣領處灌進,他卻樂呵呵地縮了縮脖子,三兩步進了隔壁的包子鋪。
雪越下越大,龔彪剛進藥店時留下的腳印,現在已經看不太清了。
等包子鋪的門關嚴實了,昏暗的角落里走出了一個如幽靈般的人。
他一瘸一拐地向藥店走去。
藥店門口的鈴鐺響了,鈴鐺上有些銹,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這么快?”小露一抬眼,才發現來人并不是龔彪,而是一位黑衣人。
“你好,要買什么藥?”
柜臺外那人戴著黑色毛線帽和黑口罩,身體被黑色羽絨服裹得嚴嚴實實,身上的寒氣似乎都具象化了。他應該在外面站了很久。
黑衣人將身子前傾,倚在柜臺上,小露本能地往后退了退。他掏出手機按亮,屏幕上是記事本界面,上面寫著幾種藥名。接著,他指指屏幕,眼睛四下瞟了瞟。
太奇怪了,小露心想。她表面上歪著頭,看著手機,實際上已經開始對這個黑衣人留心眼了。
她三下五除二將藥裝進塑料袋里,把塑料袋遞給黑衣人:“要這些是吧?”她用手指點了點屏幕上的一行字,“這種藥沒了。”
黑衣人沒接塑料袋,轉身就要走。
小露急忙挽留:“這種抗生素是進口的,貴,一般藥店不常備,就我們店里有,不過今天剛好斷貨了。要不您留個電話,我們專門給你進點?也快,明后天就能到。”
黑衣人擺擺手,接著往外走。他走到門口時,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返回來,拿起柜臺上的筆,在便箋上寫下了一串潦草的數字。
小露拿起便箋,細心地收好:“行,到了我給你打電話。”
黑衣人從兜里掏出現金放在柜臺上,示意小露不用找零錢了。他走到門口時,正好和進門的龔彪擦肩而過。
龔彪眉頭一皺,側身讓黑衣人過去,而后進了藥店,把湯往小露面前一擺。
他說:“趁熱喝,我還讓他們多加了個雞蛋。”
“等會兒,”小露若有所思,“你說那個被套牌車車主撞了的人哪兒傷了?”
龔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撞腿上了,就一點皮外傷。你問這個干嗎?”
小露朝門口一指:“剛才那人要口服的抗生素,抗生素對預防傷口感染有用。他還買了治皮外傷的碘伏和擦傷藥。”
聽到這兒,龔彪表情嚴肅起來:“你先吃著。”說完,他轉身就出了店。
6
黑衣人一瘸一拐的,走得實在不算快。趕上大雪天,他前進五步回滑三步,腳印都和正常人的腳印不一樣,拉得很長很長。
龔彪緊追幾步就趕上他了。看著他的背影,龔彪心神一動——他左腿發力有問題,傷的就是左腿,和那個被套牌車車主撞了的人傷得一樣。
買藥就買藥,他為什么要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而且,他為什么不在醫院好好治,非要自己當醫生?龔彪想不明白。
無數疑問匯聚在龔彪的腦中,再想到白天那個像泥鰍一般溜走的套牌車車主,龔彪覺得這件事肯定不簡單。
想到這兒,龔彪跟黑衣人跟得更緊了。他躲躲閃閃,利用墻角、拐角、樹干和電線桿做掩護,跟著黑衣人到了另一條小街上。
而那黑衣人不緊不慢地走著,還停在了報亭前,似乎根本沒發現龔彪的存在。
黑衣人掏出一枚硬幣放下,竟然開始細致地從報紙堆中挑選報紙。他不走動的話,龔彪根本看不出他和常人有異,也想象不到就是他干出了被撞后逃跑和不說話買藥這兩件令人想不通的事。
最終,黑衣人選中了一份本地晚報,簌簌掉落的雪粒落在了報紙頭版上,上頭寫著——《我市遭遇罕見暴雪,對外交通預計一周內完全恢復》。
離報亭不遠處,龔彪掏出手機,細心地關閉閃光燈,開始拍照。他假裝很隨意,但對焦很準,都對焦在黑衣人被遮蓋的臉上。
霎時,黑衣人動了。他掃了一眼報道的標題,似乎是想在這里把報紙讀完。他走到路燈下借光,正好轉向了龔彪這一側。
這一下整得龔彪措手不及,他手忙腳亂地轉身掩飾,又想看身后的情況,又不敢回頭,簡直如芒在背。
等他終于下定決心轉回身時,眼前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報亭。
龔彪跑到報亭旁,迎接他的只有旁邊的垃圾桶里剛被扔下的晚報。
他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呼吸,雪和水汽在眉毛上凝結成霜。
不緊不慢地走路,買報,看報……一切似乎都是障眼法——黑衣人早就發現自己被跟蹤了。
龔彪感覺自己被耍了。他直起身子,茫然四顧。
7
王響不知道昨天夜里發生了什么。他老胳膊老腿了,昨天又追車又追人,全身乏力,像被人揍了一頓。回家之后,他倒頭就睡,直到第二天下午,還是沒能從沙發上爬起來。
冬日的夕陽除了讓人感到困倦與乏力外,似乎還有某種能影響時光的神奇魔力。昏黃的陽光順著帶柵欄的窗口灑進王響家,一切陳設仿佛都倒退了二十年,并定格。
客廳南北不通透,就像老式廠房內逼仄的走廊,將能擠下一張沙發和一張小餐桌。如此令人不適的戶型,與其稱之為“家”,不如稱之為“宿舍”。
餐桌是簡易的折疊式餐桌,桌腿的螺絲有些松了,平時看不出來,但只要往桌面上放東西,桌子就會晃。桌面一片斑駁,不僅掉漆,還有多年來形成的“牛皮癬”。
沙發是餐桌的“同齡人”,曾經緊實的皮制表面已經松垮破裂,內里的彈簧失了效,棉絮也沒作用。人坐在上面整個都是塌下去的,坐不了多久就會腰背齊痛。
一看就知道,這個家里沒有一絲一毫女人的氣息。
王響軟綿綿地窩在沙發里,像是體內沒有骨頭支著一樣。他仿佛也變成了一件舊家具,徹底和這老屋融為一體了。他皺著眉頭,瞇著眼睛,算不上萎靡不振,但也疲態盡顯。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注意力集中到電話那頭龔彪陳述的事上。
“你拍到那人的照片了?那你發過來吧……”王響深深地嘆了口氣,似乎要呼出一身的疲乏,“我沒事,這事就這么著吧,你有空也多陪陪小露。”
聽見王將的屋里有動靜,王響趕緊撂下電話。不管怎么說,他暫時不想讓兒子知道這兩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事。男人之間話就該少點兒,有些事沒必要講,麻煩,講了也只能惹來不解和抱怨。
王將從屋里出來,走到門口,換上外套,對著穿衣鏡整理工作制服的衣領。他瞥了王響一眼,眉頭皺了起來:“你能不直接靠在沙發上嗎?進屋了就不能換身衣服?”
“就你精細。”王響本來還有點坐相,一聽這話,索性直接躺倒在沙發上了。
“出一天車這么累嗎?”王將不再深究換衣服一事,說起別的,“以前也沒見你這樣,上歲數了吧?”
“小崽子,你這樣的,我說話的工夫就能撂倒三五個。”王響的語氣中,調侃和不爽之意并存。
王將沒接茬,另起了個話題:“你明天還出車嗎?”
王響伸了個懶腰,發出放松的一聲“嗯——”,然后說:“車我借給你彪叔了。他的車被撞了,我正好歇一天。”
王將輕輕笑了一聲,那表情似乎在說“你這老頭終于也有知道累的時候了”。他瞄了桌子一眼,又看了看廚房:“你晚上吃啥?我給你做點兒?”
王響心想快拉倒吧,我還用你照顧?王響嘴上開始攆人:“快去上班吧。你那店長面相不善,遲到了有你受的。”
門吱的一聲被打開,冷風一下灌進來,那張小桌子晃了晃。
“那我走了。”王將的聲音從樓道里傳來。
“到了店里告訴我一聲。”
直到門被關上,腳步聲遠去,王響才嘟囔起來:“上了白班上夜班,那店長我早晚還得治她。”
手機微信提示音響了幾聲,王響伸出手在桌子上胡亂摸索著,活像一個找不到眼鏡的高度近視者。終于,手指碰到硬物,他維持著躺著的姿勢,把手機拿到眼前,解鎖看了一眼。
心臟仿佛一下躥到了喉嚨處,王響一下子坐了起來,動作十分矯捷。
沙發嘎吱嘎吱地響著,桌子晃得更厲害了,連夕陽照射的光都似有些偏斜,它們似乎都不明白,這個老頭怎么就突然打破了時光桎梏。
手機被王響狠狠地扣在沙發上,就好像如果屏幕再見一次光的話,潘多拉就會打開魔盒,釋放世間所有的罪惡。
是他嗎?王響完全不敢相信。
那個人絕無可能重新出現在樺城,王響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他再次露面是為了什么。
可王響根本不會認錯他,別說看臉了,背影、肢體、動作……那人的一切都深深地刻在了王響的海馬體當中。如果說王響這輩子剩余的時光只能記住一樣事物,那毫無疑問便是這人的相貌。
那么,這就是命了,就是老天爺幫忙了。命運之神讓兩個人的軌跡再度交會,給了王響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王響深吸了一大口氣,腎上腺素給他帶來的影響逐漸消退,他的心跳恢復了正常。
他終于再次拿起手機,但又只看了一眼。
弄他。王響在心里對自己說。
王響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轉身進了廚房。
這廚房和整個屋子格格不入。
廚房里東西不少,鍋碗瓢盆、調味醬料和食材被分類擺放,錯落有致,略顯雜亂但絕對干凈。和“戰損版”的破敗客廳相比,這廚房簡直就是安全的大后方。很難想象,它們會出現在同一個家中。
王響干脆利索地切好蔥、姜、蒜,把它們在盤里擺得涇渭分明。起火后,他單手熗鍋,油在鍋里轉了一圈,覆蓋均勻且一滴未灑,他手腳非常麻利,一掃之前的頹態。
食材下鍋后,油煙旺盛,幾乎完全把王響罩住,這便是東北冬天本來的樣子——室外越冷,廚房內的油煙就越明顯,室內也越溫暖,越有人味。
把第四個菜擺好后,王響搓搓手,有些黯然地坐回沙發上。這么多菜,不像是一個人能吃完的。
他擰開一瓶高度數的白酒,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后,又倒了兩杯。這么多酒,也不像是一個人能喝完的。
餐桌旁,沙發對面,還放了一把椅子。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坐沙發和椅子。
王響所做的一切,都像在等待著什么,都像能召喚出什么。
他輕聲說:“你也吃點兒吧。”
終于,對面傳來挪動椅子的聲音。
年輕人不高,胖乎乎的,跟王響長得非常像。他的鼻梁有點皺,那是在水里泡久了才會出現的現象。他的頭發濕濕的,發梢還偶爾會滴下水珠來。很快,他坐的椅子周圍出現了一圈水漬。
王響把酒杯推到年輕人面前:“暖和暖和,我給爐子再加點兒煤。”
年輕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似是撒嬌,似是不舍。
王響坐下不動了:“行,先吃飯也行。燉油豆角,酸菜粉,都是你愛吃的。鍋包肉費工夫,我沒做。”
年輕人沒松開手,王響的衣袖也濕了,這濕意漸漸漫延到王響的臉上。王響眼眶泛紅:“都是下飯的菜,我給你把飯盛上。還要水撈飯不?”
幾分鐘后,兩個人面前都有了一碗水撈飯。他們頭頂著頭吃飯,都沒說話。王響吃一會兒停一會兒,吃一會兒停一會兒,就好像吃得慢了,會耽誤兩個人相見的時光,吃得快了,眼前的人就會突然消失。
最后,王響把空碗往前一推,聲音微微顫抖:“那個……那個人回來了。老天爺留他在樺城待七天,爸……一定給你個交代。”
他再次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意識模糊之前,他看到面前的年輕人憨憨地笑了。
不知從哪兒傳來了遙遠的雞鳴聲,雪短暫地停了一會兒。晨曦透過窗簾的縫隙射了進來,把屋內照得透亮。好像并不是地球轉了一圈,而是鏡頭從魔術表演的前臺轉到幕后,它想看看一切最真實的樣子。
桌上的四個菜幾乎沒動,王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他對面的椅子是空的,筷子沒動,酒杯里的酒是滿的,還有一碗滿登登的水撈飯。
椅子下面也是干的,沒有水漬。
客廳的一角有一個香爐,邊上擺著兩個蘋果,前面的照片上一個年輕人笑得很開心,那正是昨天晚上來過的那個人。
他叫王陽,也是王響的兒子。
王陽已經離世二十年了。他尚在人世的那段日子是王響一生中最好的光景。彼時,王響是樺城鋼鐵廠里最有名望的首席火車司機,備受尊敬,地位很高。
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一聲火車的汽笛聲,歪斜在沙發上的王響皺了皺眉。這聲汽笛聲鉆進了他的夢里,把時光帶回到了二十年前……
8
一列蒸汽機車緩緩駛進樺鋼廠的大門,就像一頭精壯的斗牛被人套上了鐐銬,在雨中輕輕嗚咽。與雪中和著《東方紅》奔馳的“高頭大馬”一比,它的雄渾勁完全消失了,體形小模樣老舊,顯得非常普通。
車頭控制臺旁擺著臺收音機,它即便破得不行,仍在賣力工作。
“各位聽眾,早上好!歡迎收聽《新聞與報紙摘要》。今天是1998年10月2日,星期五,農歷八月十二。B市,小雨,8~23℃。以下是內容提要……”
王響嘀咕道:“你說這片云彩得多大?B市下雨,咱這兒也下。”
他嘀咕歸嘀咕,手上的活可一點兒沒落下。這蒸汽機車毫無電動輔助,操作它全憑人力。王響干脆利落,控制著送氣量,火車穩穩地停了下來。
大張把鏟子一扔,就想從駕駛室下去,卻被王響一把拉了回來。
“沒點兒規矩了?”
“憋不住了,膀胱要爆了。”
王響眼睛一瞪:“爆,你就地爆一個,爆出花來我讓你當司機。”
大張愁眉苦臉地說:“我也不是那意思。”
一旁的劉全力說了句公道話:“車頭內不管發生什么情況,司機都是老大。王師傅,你先下。”
王響跳下車,摘下手套,搓了搓脖子:“我得去洗個澡。”
樺鋼廠的澡堂簡陋得不像個建筑物,就是由廢棄的倉庫和幾根懸在半空中的水管組成的。王響沖澡沖得開心了,大聲喊:“搓搓背。”
劉全力“唉”了一聲,趕緊跑了過來。
搓完澡的王響神清氣爽,一只手撐傘一只手拎著兩三根油條往家走。只見那個叫孫貴蘭的老太太半個身子都埋進了那個快有她高的垃圾箱里,她翻來翻去,一條臟兮兮的獅子狗圍著她腳前腳后地跑。
王響的聲音不高不低:“好好的垃圾箱讓你翻成垃圾堆了,你能翻出個大彩電啊?”
也不知孫貴蘭是真沒聽見還是裝沒聽見,她沒停手。
王響上樓了,聲音遠遠地傳來:“把翻出來的都撿回去啊!樺鋼廠是我家,衛生靠大家——這句話沒聽過啊?”
他回到家,看見廚房灶臺上的小煎鍋里煮著中藥,心里的火藥桶就炸了:“誰家大早上煎藥啊?知道我下夜班,你就不能熬點兒粥啥的?油條咋吃啊?”
一個病懨懨的、臉色蒼白的女人走進來把火關了。她是王響的老婆,羅美素。
“我這兩天老覺得左邊肺疼,是不是有啥結核了?”
“你整天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疼的,身上沒個好零件。王陽呢?”
“我尋思這兩天去廠醫院拍個片子看看。”
“醫院是你家開的啊?王陽昨天晚上幾點回來的?”
“不早,后半夜了。”
王響把油條一扔,推門進屋,一把掀起王陽的被子。
被子被掀起的瞬間,王陽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好像受了什么驚嚇,這也把王響嚇了一跳。父子倆面面相覷。
王響把手伸在王陽面前揮了揮:“你在干啥呢?發癔癥呢?”
王陽努力鎮定下來:“沒事。”
“你看看你,這倆大黑眼圈。晚上干啥去了,那么晚回來?”
“跟同學聚會。我再睡會兒,我還在放暑假呢。”
一聽這話,王響就氣不打一處來:“你哪兒還有暑假?你現在是待業青年!趕緊把作息時間調過來,說不定明天廠里就叫你去上班呢。”
王陽假裝沒聽見。他抬頭看向窗外,能看見孫貴蘭已經換了個垃圾箱扒拉。她翻出了一個黑色塑料袋,打開袋子一看,愣了一下,湊上去聞了聞:“沒壞。”
父子倆一起出屋,王響一看油條還在袋子里,便沖廚房喊:“你倒是把油條盛到盤里啊!懶出花來了。”
王陽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媽,給我盛碗水撈飯。”
王響不解:“剛炸的油條你不吃啊?”
王陽沒看他:“水撈飯涼快。”
“這是有多大的火氣啊?你就是嘴窮,吃不了好東西。這兩年咱廠里的條件是差了點兒,原來一大早食堂里就有大肉片子,隨便吃。”王響一聊起之前的事就停不下來,“我二十啷當歲的時候,下了夜班,會先奔食堂吃碗大肉面再回家睡覺,那才叫香。等你進廠吧。”
羅美素把一碗水撈飯擺在王陽面前,然后習慣性地自言自語。
“我這眼皮子老跳,是有結膜炎還是要出事啊?”
“你能出啥事?你心臟里裝著臺車,這棟樓都沒你金貴。”
一有人搭茬,羅美素就剎不住車:“你當我樂意啊?沒個大病誰樂意開個胸裝幾個支架進去啊?花了好幾萬塊錢,我不心疼嗎?”
“別吵了,萬一你上火了,車熄火了,不合算。”
羅美素不依不饒地說:“你說這錢廠里啥時候能給咱報銷了?都拖多少年了?這不都換新廠長了嗎,他不能不認賬吧?”
王響語重心長地說:“你得相信組織、相信領導。”
王陽把碗一推:“我吃完了。”
王響盯著他:“我跟你說,廠里招工的事啊——”
王陽冷笑道:“都幾個月了?廠里招工的事你說了算啊?你只是一個火車司機。”
王響一聽這話就來氣:“火車司機怎么了?怪不得你考不上大學呢。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火車拉著工人階級跑,火車又在我手里,你說我說話好不好使?外面下著雨,你干啥去?”
“溜達溜達,在家里憋氣。”
王陽出門的同時,孫貴蘭進了自家大門。
她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把黑塑料袋放在水池邊。
獅子狗異常地躁動,鼻子里發出低低的哼叫聲,對著孫貴蘭又叫又咬。
孫貴蘭嗔道:“看把你饞的。輪到你改善生活了,都是你的,沒人跟你搶。”
說著,她把手伸進黑色塑料袋里,人一下就不動了,臉上的表情非常精彩。
狗叫得更大聲了。
孫貴蘭猛地一歪腦袋,向黑塑料袋里看去。
9
主臥室的窗簾拉著,王響睡得正香,王陽沖進來一把掀起王響的被子。
王響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父子倆面面相覷。
王響說:“幾點了?小犢子,打擊報復我啊?”
王陽的聲音有些顫抖:“爸,出大事了。”
王響隨便披了件衣服,兩個人跑下樓,發現早晨孫貴蘭翻找的垃圾箱已經被圍上了,兩三個警察在周圍把守,拍照取樣。
王陽低聲問:“他們守著個垃圾箱干啥?”
王響的聲音更低:“我估摸著是發現啥東西了。這案子小不了,整不好是出人命了。”
王響走了幾步,感覺不對,一回頭,發現王陽愣愣地停下了腳步,似乎他剛才的話讓王陽非常震驚。
王響喊了一句:“你干啥呢?”
王陽回過神,連忙跟了上來。
兩個人加快腳步,走到了四號樓附近。孫貴蘭就住這棟樓。樓前已經停了一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單元口有幾個警察在緊張地工作,雨還在下,但沒人打傘。
離單元口還有十來米遠的時候,王響停下了腳步:“你別跟著往前湊了,離熱鬧遠點兒。”
王陽有點兒緊張,好像這事跟他關系很大一樣:“我就過去看看出啥事了。”
“沒看救護車、警車都來了嗎?年輕人別沾血腥,回去!”
“那你回家后告訴我出啥事了。”
“行,你趕緊回去。”
王陽戀戀不舍地轉身離開,一步三回頭。
等兒子走遠了,王響鉚足勁扒拉開人群往里擠,邊擠還邊對圍觀群眾指指點點:“讓讓,都讓讓,又不是菜市場搞處理的!二哥,哎,你都七十歲的人了,咋啥熱鬧都瞧?待會兒救護車還得給你留個座。你咋還抱著孩子來了?這是孩子待的地方嗎?也不怕孩子被淋著,抱走抱走!”
王響擠到了人群的最前面,邢建春擋在他面前。
邢建春語氣里帶著不耐煩:“擠啥呀,還往前走?”
王響順嘴一說:“三兒啊——”
邢建春眉毛一橫:“啥?”
王響稍稍欠了欠身:“建春,邢科長,你是保衛科的,你知道出啥事了嗎?”
邢建春看王響這樣,語氣更不好了:“我還得給你匯報啊?”
王響嘿嘿一笑:“我好歹也是治安積極分子。”
邢建春嗤笑道:“人啥時候給你評的?證書呢?”
一個警察從樓里走出來。他叫崔國棟,雖然年輕,但是很有干勁。
“哪位是廠保衛科的同志?”
邢建春連忙舉手:“我!科長——邢建春。”
“你跟我進來一趟,我們隊長有些情況想了解一下。換一下鞋套,里面地上有血,別破壞了現場。”
“有……有血啊——”邢建春有點兒含糊地說,“同志,我平時沒別的問題,就是有點兒暈血。”
王響馬上舉手:“要不我去?”
“你是啥部門的?”
邢建春把王響往前一推:“咱廠的火車司機,根正苗紅,還是治安積極分子。”
崔國棟想了一下,抬起警戒線,把王響放了進去。
宿舍樓的樓梯間從來沒有這么擁擠過,王響一路上樓,身邊都是穿著制服的高度緊張地工作的警察,還有幾個著白大褂的醫生穿梭其間。
王響咽了口唾沫,有點兒后悔了。
等他進了孫貴蘭家,警察更多了,但廚房里,只有一個精干的中年警察對著案臺沉思。
崔國棟把王響往前一推:“馬隊,人被叫過來了——這個廠的治安積極分子。”他對王響介紹道:“這是我們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的馬隊長。”
馬德勝紋絲不動,王響主動上前熱情地跟他握手。
“你好,馬隊,咱們是一條戰線上的,有啥需要幫忙的你就說,來樺鋼廠,就跟來自己家一樣——”
馬德勝被王響一拉,身子側了側,他剛才擋著的案臺上的一個黑塑料袋露了出來。
王響熱心地往前湊:“證物啊?嚴重不?”
馬德勝語氣平穩:“碎尸案,你說嚴重不?”
王響又看了一眼那個黑塑料袋:“碎……這是——”
“對。”
王響低頭一看。剛才他急著跟馬德勝握手,沒注意到馬德勝還戴著一副膠皮手套。
他用另一只手捂著嘴就往外面跑。
十多分鐘過去了,馬德勝點了根煙從屋里走出來,還能聽到樓道盡頭的嘔吐聲。他走過去,看到王響彎著腰吐得涕泗交流。
馬德勝皺眉問:“早上吃了多少?”
王響本想遮過去的。
“沒事、沒事,我沒事。這一趕上換季,人就有個頭疼腦熱的病癥,被一陣風吹著了就反胃。”
馬德勝進入了例行問詢的環節:“你在這個廠多少年了?”
王響努力保持鎮定:“我是十……十八歲那年頂我爸的班來的,也有二十來年了。”
“崗位?”
“火車司機。我們廠距離樺城火車站有個五六千米,我開車,把煤從火車站拉回來,把鋼拉出去。”
“能在樺鋼廠開火車,也是技術大拿啊。你對這片宿舍區熟吧?”
“熟,我也住在這兒。我們廠有六個宿舍區,這里是一區,有二十棟四層樓房。這是四號樓,我住六號樓。”
“這家的老太太是……”
“孫貴蘭,廠里的退休女工。她的兒子和兒媳搬到省城了,她自己一個人住,沒事就愛翻個垃圾桶賣點兒破爛,我批評她很多回了。”
馬德勝來了興致:“你批評她?”
王響雖然彎著腰,但還是狠狠地點了點頭:“是啊,我也是我們廠衛生創城積極分子。”
馬德勝接著問:“這個一區有幾個大門?”
“沒門。工廠宿舍嘛,四鄰八舍都認識,用不著大門。”
“這就比較復雜了。我叫馬德勝,你記下我的呼機號,有啥情況可以呼我。”
馬德勝朝孫貴蘭家走去,王響應和了幾聲。
原來馬德勝站的位置此刻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女子,這人是法醫,叫賀芳。
賀芳對馬德勝說:“經初步查看,我判斷分尸的兇器是比較鋒利的刀。除此之外,里面還有一截斷指,那是從小拇指的遠端指間關節處斷開的。”
“一截小拇指?”
樓道里又傳來王響的嘔吐聲。
馬德勝怒道:“這人怎么還在這兒?找個人,把他送出去!”
這項任務由倒霉的崔國棟來執行。
距離孫貴蘭報警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但樓門口還是被居民圍得嚴嚴實實的,人們議論紛紛。
崔國棟在最前面開路:“都讓讓,別圍著了……讓條道出來,讓讓!”
一副擔架緊跟著他被抬了出來,上面躺著的不是尸體,是個還在動的人,正是王響。
邢建春擺出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說:“你這么快就受工傷了?歹徒還沒走呢?”
“我沒事——”王響掙扎著要站起來,頓時感覺天旋地轉,又老實地躺回去了。
“別逞能了,你都吐到脫水了。”崔國棟又嫌棄又擔心,對邢建春說:“你不是保衛科的嗎?你們廠得派個人跟著去。”
“我這兒走不開啊!出了這么大的事,我這個保衛科科長得在第一線。”邢建春扭頭,在人群里找了一圈,一把拉出個年輕人,“你!跟著去醫院!”
此人正是龔彪,此時的他白白凈凈,一臉青澀。
龔彪說話帶一點兒南方口音:“我?”
救護車鳴著笛,離開宿舍區,向醫院疾馳。
王響怎么都沒有想到:下夜班的時候,他還神清氣爽地拎著油條,訓斥著孫貴蘭;現在兩個人竟然并排躺在救護車里,一起哼哼唧唧,一起輸著液。
一想到油條,王響就又開始犯惡心。他一下坐了起來,一旁的護士趕緊提醒他:“別亂動,先給你掛個葡萄糖。”
“啥糖都不用。”王響問龔彪,“你叫啥名?”
“龔彪,剛分來的。”
王響來了興致:“你咋能分配呢?”
“我是工業大學的,對口。王師傅,你還是躺會兒吧。”
王響有些吃驚:“你認識我?”
“我在廠辦公室整理廠史資料的時候看到過你的照片。1990年勞動節,你作為勞模——”
王響把話接了下去:“1990年勞動節,我作為勞模受到過市委主要領導的接見,上過三次光榮榜——不算啥,我都忘了。小龔,我這就是有點兒季節性的反胃——”
龔彪擺擺手:“沒事,我都理解,到醫院聽大夫怎么說吧。”
外面的雨又急了,啪啪地打在車窗上。
王響內心跟著煩躁起來:“這雨得下到啥時候去?”
另一頭,幾臺警車也陸陸續續地開出了宿舍區。
馬德勝剛準備上警車,賀芳就淋著大雨跑過來:“馬隊,還有個情況。”
馬德勝鉆出警車:“你又發現啥了?”
賀芳雖渾身濕透了,但語氣依然沉穩:“我從尸塊的體毛特征和肌肉纖維組織初步判斷,死者很有可能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性。”
“年輕女性?”
10
王陽惴惴不安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待著都不舒服。他的手邊放著一本帶插畫的日歷,翻開的那頁日歷時間跟這天的時間根本對不上。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這頁日歷上。他看的不是日期,而是插畫上的小海馬。
每次看到這只海馬,王陽都會想起一個月前,他第一次在樺城醫學院見到沈墨的那天。
沈墨——王陽最愛的女孩。
他們見面那天是新生報到日,樺城醫學院熱鬧非凡。廣播里播放著輕快的歌曲,到處是帶著大包小包來報到的新生,校園里四處懸掛著紅色的標語——“熱烈歡迎新同學”,各個院系還在簡單的課桌后豎立著牌子為新生做指引。
一個長相漂亮的女生拉著個拉桿箱,站在原地四下張望了一下,一個滿臉堆笑的男生湊了過來:“你好,同學,你是大一新生吧?哪個系的?”
“我是藥學系的。”
“這么巧?我也是藥學系的。”男生一臉驚訝,“我叫盧浩,今年讀大二,負責迎新工作。你要找女生宿舍吧?我帶你過去。”
“謝謝師兄。”
盧浩體貼地接過拉桿箱,和女生并排離開,走之前還不忘偷偷回頭沖著一個方向做鬼臉——那邊坐著王陽和他的另一個好哥們兒徐新偉。兩人內心艷羨盧浩,面上則努力做出不屑的表情。
徐新偉問:“都九月份了,你真的不回去復讀了?”
王陽:“我哪兒是學習的料,我遭那罪干啥?我爸說了,他能把我弄進我們廠去。”
“你爸有那本事?”
“廢話!整個樺鋼廠才幾個火車司機?我爸說話好使,新廠長來了都得先到我們家拜訪拜訪。”
“現在不好使了吧?樺鋼廠都裁了多少人了,別哪天突然關門嘍。”
“你懂個屁,樺鋼廠比樺城歲數都大,沒樺鋼廠就沒樺城,地球毀滅了樺鋼廠也倒不了。”
徐新偉苦口婆心地道:“我表哥那家歌廳還招男服務生呢,你沒事也跟著去掙點兒零花錢。”
王陽根本不想聽:“再說吧。好不容易畢業了,我再玩兩天。”
徐新偉起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臨走還不忘對王陽做鬼臉。
現在就剩下王陽一個人了,他看看四周,頓時覺得百無聊賴,伸了個懶腰后起身離開。
通往宿舍的甬道上,一個人拿著本醫學教材和王陽擦肩而過。那人戴著帽子,身材高挑,王陽瞥了一眼,都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
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女生的尖叫聲,王陽下意識地回過頭。原來,甬道旁的花圃里有個澆水的水龍頭,水龍頭接著一條膠皮管,接口處有些老化,因為水流的沖擊,接頭突然斷開了,膠皮管被甩到了一旁,水管里的水直接沖著人群灑過來。
噴出的水流正好澆到那個跟他擦肩而過的人身上。陽光下,那人好像站在一片彩虹里,發出了清脆的笑聲。她摘下帽子,露出了干凈利落的中短發,脫去了濕透的外套,里面的T恤衫上印著一只海馬,一只藍色的海馬。
1998年,初秋,金色九月。
王陽被這個剛才看著還不起眼的女孩和一只藍色海馬完全俘獲。
他呆呆地看著那個女孩。那個女孩的視線好像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好像沒有。
直到她三兩下干脆地把外套扎在腰間,青春洋溢地笑著離開,王陽才回過神來。他想到剛才人群中有人叫她沈墨。
王陽抬頭搜尋,已經看不見她的蹤影。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沈……墨……”
從記憶中抽離,王陽發現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濕了。他盯著那只海馬看,沈墨的名字還掛在他的嘴邊,他卻不知道何時能再見到她。
這就是王陽坐立不安的原因。
他的心上人,沈墨,樺城醫學院大一學生,已經跟他失去聯系好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