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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5評論第1章 不期
01
阮真真的疑心起自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那是一家高檔女裝店打過來的,店員的口氣親熱又熟稔,令人一時有些發(fā)蒙。“許姐,店里最近新上了一批冬裝,有時間過來看看吧,您可是有陣子沒來了。”
她午睡初醒,掛掉電話緩了一會兒才覺出不對勁,轉(zhuǎn)過頭怔怔地看向仍握在掌中的手機,那是一部已被淘汰的舊手機,號碼是許攸寧的。
阮真真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出神,腦中一片空白。自從那場車禍之后,她時常陷入這樣虛空的狀態(tài),大腦于一瞬間停止運轉(zhuǎn),思緒就像是被什么緊緊束住,定格在那里,既不能前進,也沒法丟棄。
周末的時候,鬼使神差地,阮真真去了那家女裝店。
她隨便挑了件最便宜的打折衣服,結(jié)賬時報了許攸寧的手機號,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候收銀小姐把號碼敲進電腦。待會員頁面刷出來,她一眼瞥過去,清晰地看到會員姓名欄里寫的是“許南秋”。
“這人不是我。”阮真真說。
收銀小姐看看她,把手機號碼重新輸入一遍,跳出來的卻還是同一個頁面。“沒有輸錯呀。”
旁邊一個導(dǎo)購好奇地湊過來,看了看電腦里的名字,再抬眼看向阮真真,詫異道:“這位許小姐我有印象,黑黑的長直發(fā),人長得高高瘦瘦的。是不是號碼搞錯了?”
“可這手機號就是我的。”阮真真把手機示意給她們看,“那你幫我查查這個號之前都買過什么衣服?”
記錄一查還真有,最近的一次消費是在五一假期,這位“許南秋”買了件連衣裙,價格不菲。阮真真努力回憶那一天都發(fā)生過什么事情,記憶里卻幾乎是一片空白。凡是和許攸寧沾邊的,很多事她都已經(jīng)想不起來,甚至包括許攸寧的模樣。
蘇雯說,這叫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
蘇雯是個半紅不紫的作家,也是阮真真碩果僅存的好友之一,號稱最擅長寫推理懸疑小說,可寫出來的卻幾乎都是賺人眼淚的狗血虐戀。
阮真真把蘇雯約出來吃飯,和她講服裝店的奇事。蘇雯一面聽,一面吸溜著燙嘴的米線,直等把滿滿一大盆米線都撈光了,這才抬起頭來,問道:“哦,然后呢?”
阮真真把手機掏出來,隔著桌子遞過去給她看。“我在許攸寧的微信聯(lián)系人里搜了一下,真有個同名不同姓的,叫沈南秋,標注是‘同學(xué)’。”
“然后呢?”蘇雯還是那三個字。
阮真真挑高了眉毛,不知道是詫異于好友的態(tài)度,還是詫異這件事本身。“沈南秋買衣服,為什么會員名字留成許南秋?聯(lián)系方式還是許攸寧的手機號碼?這不是很怪異嗎?”
蘇雯神色平淡,聲音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再然后呢?你就算把事情都搞清楚又能怎么樣?許攸寧已經(jīng)死了。”
阮真真一時愣住,過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是啊,許攸寧已經(jīng)死了。”
是啊,許攸寧已經(jīng)死了。
一個多月前,他開車在外環(huán)路上出事,車失控撞上路邊的隔離石礅,斜飛出去后,在馬路上一連翻了幾個滾,各種零件散落一地,緊接著車又起火,到最后燒得只剩下了一副車架子。
阮真真聽到消息趕到現(xiàn)場時,許攸寧還在車里。遠遠看過去,只見一團黑乎乎的人形物體縮在駕駛椅上,面目全非。
也是從那一天起,她就有點想不起來許攸寧的模樣了。
在這之前,他們夫妻恩愛,堪稱模范。兩人自少年相識,數(shù)年戀愛長跑后步入婚姻殿堂,婚后也相親相愛,生活幸福美滿,仿若蜜里調(diào)油。
可現(xiàn)在,這份令人稱頌的完美愛情卻突然有了瑕疵,就像是白紙上多了個黑點,不大,偏明晃晃地掛在那里。不擦吧,礙眼;擦吧,又怕把這一份“愛情”擦出個大窟窿,最終無法收場。
吃過了飯,蘇雯去前臺結(jié)賬,阮真真跟在她身后,沒頭沒腦地來了這么一句:“我還是想搞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蘇雯回過頭看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問道:“你官司的事怎么樣了?”
阮真真低著頭,用腳尖搓地磚縫隙里的污漬,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還那樣唄,他們說多少就是多少好了,反正一樣都是還不起。”
蘇雯聽了一時無語。
許攸寧給阮真真留下的不僅僅是一份值得緬懷的愛情,還有突然砸過來的上千萬元的債務(wù)。作為許攸寧的合法配偶,已經(jīng)有幾家債權(quán)人陸續(xù)把阮真真告上了法庭,要求她償還許攸寧所欠下的債務(wù)。
婚后,阮真真從沒為生計勞過神,所以也無從得知身為南洲銀行信貸管理部主任的許攸寧為什么會欠下這樣巨額的債務(wù)。
許攸寧死亡之前,大家都說阮真真是個命好之人。她出身小康家庭,父慈母愛,自小就在蜜罐里長大,沒受過什么委屈。認識許攸寧之后,他又把她護得嚴嚴實實,風雨不侵,凡事都沒叫她操過心。
阮真真原本也以為自己能這么“傻白甜”一輩子的。
兩人結(jié)過賬往外走,蘇雯又隨口問她:“你房子能盡快出手嗎?”
阮真真仍低垂著頭,扯了扯嘴角:“債權(quán)人申請了財產(chǎn)保全,法院已經(jīng)把房子凍結(jié)了。”
蘇雯恨鐵不成鋼,氣咻咻地說道:“剛一鬧這事就叫你趕緊想辦法,你偏不聽!不是我說你,阮真真,你這輩子吃虧就吃在‘萬事不上心’!兩口子過日子,你就是再信任許攸寧,也該對家里的財務(wù)情況有個了解吧?哪有像你這樣萬事不問的?這下可好,他死了倒是干凈,卻留了一屁股債給你,難道這他媽就是愛情?滾蛋吧!如果愛情是這樣的,老娘愿意一輩子都做單身狗!”
她前面罵得挺有氣勢,可到后面一說出“單身狗”來,卻把阮真真給逗樂了,笑道:“單身狗就單身狗吧,又不是多光榮的事。”
蘇雯轉(zhuǎn)過頭瞪她,片刻后自己卻先泄了氣。“房子要被收了,你就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吧。”
“不用。”阮真真擺手,“還早著呢,怎么也得等官司都利索了再說,最后要真沒地方住,我還能回老家啃老,我爹媽一直想要我回去,不愿意我一個人在外面漂著。”
話雖如此,可事情不到萬不得已,這么大個人了,沒誰愿意再回家去惹老父老母焦心。
蘇雯默然,忽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來,忍不住問道:“許攸寧的賬本還沒找到?”
阮真真搖頭:“沒有。”
錢財這種東西有來必然有往,借來的錢不可能平白無故失蹤。車禍后,阮真真也曾耳聞許攸寧生前有參與私人借貸,可說來奇怪,他竟是沒留下一絲痕跡。家中沒有也就罷了,她前去他單位里整理遺物時,竟然也沒見到一星半點的相關(guān)資料。
許攸寧留下的,仿佛只剩下了掌握在幾個債權(quán)人手里的借據(jù)欠條,而從他手里出去的錢,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最奇怪的是,許攸寧的好哥們兒尤剛信誓旦旦地說他曾經(jīng)見過許攸寧的賬本,而這個賬本,阮真真卻一直都沒找到。
“會不會是放在車里被燒掉了?”蘇雯問。
阮真真緩緩搖頭,沉吟道:“大家都這么說,可我總覺得這件事好像有點不對。前陣子我去許攸寧單位,發(fā)現(xiàn)他的辦公室好像已經(jīng)被人清理過一遍了。”
“被清理過了?”蘇雯不覺皺眉,“你確定?誰會平白無故地去動一個死人的東西?很犯忌諱啊。”
阮真真點了點頭,想了想,又補充道:“不只是賬本,他身上那串鑰匙也一直找不到。”
許攸寧隨身攜帶的鑰匙在車禍中遺失,這事蘇雯知道,聞言不覺奇道:“一直都沒找到嗎?”
“沒找到,現(xiàn)場、家里、單位都沒有。”阮真真回答。
“那這事就真有點奇怪了,鑰匙莫名其妙地丟了,辦公室又好像被人清理過。”蘇雯歪著頭,百思不得其解,“都只是湊巧嗎?”
阮真真眼中有片刻的迷茫,她輕聲道:“不知道。”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走到了商場門口,大門被推開,冷風裹挾著雪片子撲面而來,把人周身的熱氣一下子都沖散了,寒意頓時徹骨。阮真真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大衣,抬眼望去,觸目所及之處已是白茫茫一片,不知何時開始飄落的大雪遮蓋住了原本的一切。
今年的第一場大雪,竟就這樣到來了。
周三那天,法院叫阮真真過去進行庭前調(diào)解。她乘坐地鐵過去,趕到濱海區(qū)法院時,原告張廣強以及另一名和阮真真一同被列為被告的劉偉都已經(jīng)到了。那兩人正坐在一起說著話,看她過來,態(tài)度都還算不錯,甚至還向她打了個招呼:“過來了。”
阮真真微笑著點了點頭,不知怎的,只覺得世事荒唐。
法官示意雙方好好談一談,盡量庭外和解,比如原告少追究點,被告呢,也盡能力償還欠款,這樣一來對大家都有好處。原告先表明態(tài)度認同和解,五百萬本金加五十萬的利息可以減免一些,只要阮真真償還五百萬的本金即可。
五百萬……阮真真現(xiàn)在連五萬塊都拿不出來,又哪里去找五百萬?
“我沒錢還。”她答得干脆,一切都實話實說,“許攸寧借錢的事我不知道,借來的錢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現(xiàn)在他人死了,我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告頓時就急了:“你是他老婆,你還能不知道錢去哪了?”
“可我就是不知道。”阮真真道。
事情談到這個份兒上已算崩了,只能等著開庭。
三方人馬不歡而散,阮真真背著包出來,到法院門口的時候,一直走在她前面的原告張廣強突然停下來,回過身來指著她,憤然說道:“這錢你藏不住,早晚都得吐出來。”
阮真真抬臉平靜地看著對方。
張廣強指了指一旁的劉偉,又道:“老劉那兩千萬一分不少地還給了許攸寧,許攸寧從中私自扣下了五百萬,只給了我一千五百萬,這些都有證據(jù),已經(jīng)提交法院,誰也抵賴不了。”
他所說的,阮真真早已從案卷里有所了解。簡單來說,這就是一個三方借貸:原告張廣強通過許攸寧借了兩千萬給第三方劉偉,劉偉把錢還回來時,許攸寧中間一經(jīng)手卻私自扣下了五百萬,張廣強最初只當是劉偉沒有還全,等一打官司才知道,人家早還清了全款。
阮真真淡淡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張廣強氣呼呼撂下這么一句,轉(zhuǎn)身便走。
此刻已近正午,天色卻陰沉得厲害,仿佛又要下雪。
阮真真步行去地鐵站,路上突然接到蘇雯的電話:“我給你找了個律師,手機號碼在微信上發(fā)給你,你趕緊聯(lián)系人家一下。”
寒風凜冽,她一連打了兩個噴嚏,捏著鼻子,甕聲甕氣地抱怨:“你真是白操心,我現(xiàn)在哪還有錢請什么律師啊。”
“哦,這一個不要錢。”蘇雯說道。
不要錢的律師?阮真真這輩子還沒見到過。
她最初也想聘請律師,可許攸寧剛死,大筆債務(wù)就緊隨而至,她手上除了幾萬塊的家用,再也摸不到別的錢,哪里還有財力請什么律師!再加上她已有破罐子破摔的心思,索性就自己扛著腦袋上了。
蘇雯通過微信發(fā)了一串手機號碼和名字來,阮真真看了兩眼,只應(yīng)付地回了一句“謝了”。不想沒多一會兒,卻有一個陌生號碼打到她手機上,她記性不錯,掃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這正是剛才蘇雯發(fā)給她的那個手機號。
阮真真猶豫著接通電話,與之客氣地寒暄:“您好,高律師是吧?我剛剛看到蘇雯的消息,正想著聯(lián)系您呢,只是人一直在地鐵里,不太方便打電話。”
電話里傳來一個很好聽的男聲,先是輕輕地“哦”了一聲,又淡淡道:“這樣啊。”
阮真真沒顧上細辨他聲音中的情緒,繼續(xù)說道:“那您先忙著,等回頭我有什么問題了,再聯(lián)系您。”
國人口中的“回頭”“改天”不過都是客套話,基本等同于沒有下文,這其實已是一種委婉的拒絕,對方卻像沒聽出來,仍不急不緩地說道:“蘇雯把你的事情簡單和我說了,電話里談事不方便,還是見面聊一下比較好。你要在哪個地鐵站下車?我現(xiàn)在正好也在外面,過去接你。”
看似很平和的語氣,卻透著一股子莫名的強勢。阮真真噎了一下,簡直有點“盛情難卻”,她是個不懂如何拒絕他人的軟和人,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地鐵站,妥協(xié)道:“別麻煩您了,還是我直接坐地鐵過去找您吧。”
“也好。”對方倒沒客氣,答道,“我在濱海區(qū)法院這邊,你直接過來吧。”
她才剛剛出了濱海區(qū)法院,走出來沒多遠!阮真真愣了下,下意識地轉(zhuǎn)頭四下去看,卻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人物。天氣寒冷,又是個陰沉天,路人大都行色匆匆,還真沒有在大街上閑溜達的人。
男人得不到她的回應(yīng),又“喂”了一聲,問:“聽到了嗎?”
“哦,哦,剛才信號不好。”阮真真忙解釋,抬手瞅了一眼腕表,默算了一下時間,“那勞駕您先在那邊等我一下,我大概十五分鐘后到吧。”
“好。”他答得簡潔。
“一會兒見。”阮真真掛掉他的電話,立刻給蘇雯撥了過去,劈頭就問:“這個高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他是咱們高中的師兄,以前校友會的時候見過一面。今天我才突然想起他來,就試著給他打了個電話,沒想到人家答應(yīng)得挺好。你趕緊聯(lián)系一下吧,張嘴三分利,不吃虧。”蘇雯說道。
阮真真頂著風,仍不緊不慢地往地鐵口走著,口中說道:“他剛剛給我打電話了。”
蘇雯沒什么意外的樣子:“他主動聯(lián)系你了?那不更好?”
“可我哪有錢付律師費……”阮真真話才說一半就被蘇雯打斷,“他管你要錢了嗎?”
兩人面還都沒見,自然不好提錢的事,可真的坐下來聊案子,就是人家不提,她也不好裝傻充愣。“他不要,不代表我就真可以不給,這是人家的工作,謀生飯碗。”
“行啦,先別管錢不錢的。你跟他見一面,就算看在都是校友的分上,咨詢一些法律問題也是應(yīng)當。再說了,他還——”蘇雯話說一半突然打了個磕巴,才又繼續(xù)說下去,“他還欠我個人情呢,幫你點忙又怎么了?”
“他是欠你人情,不是欠我人情。”
“我的就是你的,這份人情我轉(zhuǎn)給你了,放心用吧。怎么,你還要跟我掰扯清楚?”蘇雯反問。
阮真真被她堵得無話可說,只得應(yīng)道:“好吧,我先跟他見見再說。”
馬上就要到約定時間,她掛掉電話,轉(zhuǎn)過身站在地鐵出口處左右看了看,這才又沿著來時的路慢慢往回走。大概走出去有四五十米,一輛外地牌照的黑色車緩緩貼著路邊慢下來,車窗落下去,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從駕駛座上探出身來,問她道:“阮真真?”
她低身歪頭看了兩眼,面上顯露出些遲疑:“高律師?”
男人點頭,招呼道:“上來,這里不讓停車。”
阮真真拉開車門,匆匆坐上副駕駛位。“真是給您添麻煩了。”
她口里客氣著,自覺地系安全帶,轉(zhuǎn)身的時候趁機瞥了旁邊的男人一眼。他很瘦,這是她對他的第一印象,幾乎可以用“形銷骨立”來形容,原本就有些濃烈的眉眼更顯深刻,凌厲得仿佛真如刀刻一般,處處露著鋒芒。
阮真真看得暗暗心驚,一時竟忘記了下面的客套話。
“前陣子生了場大病,險些丟了性命。”高峻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漫不經(jīng)心地解釋了一句。他把車開上主路,轉(zhuǎn)頭看了阮真真一眼:“我來這邊出差,下午還有點事情,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邊吃邊聊,可以吧?”
雖用的是問句,可沒有半點詢問的意思。
“啊,可以。”阮真真遲了半拍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應(yīng)下來。
高峻又道:“你的事情我聽蘇雯簡單說了兩句,有些情況還要向你確認一下。”
阮真真這一次卻沒立刻接口,沉默半晌,才道:“不瞞您說,我沒打算請律師。”
“為什么?”他問。
她神色坦然,答道:“因為沒錢。再說了,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證據(jù)都在那里擺著,這種官司請律師也打不贏,干嗎還花那個冤枉錢。”
高峻沉默片刻,忽地嗤笑出聲:“有點道理。”
阮真真也跟著扯了扯嘴角,突然問道:“高律師,聽蘇雯說您是校友,不知道您是哪一屆的?”
高峻答道:“比你高兩屆。”
“難怪不熟。”阮真真笑笑,又閑聊般地問道,“那您在哪個律師事務(wù)所呢?平時接的什么官司最多?”
高峻很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薄唇微微勾起,答道:“我在北陵維景律師事務(wù)所,平時接的離婚官司最多,這次是受委托人的委托,過來南洲調(diào)查些事情。”他說著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又問:“怎樣?滿意了嗎?還要不要看一下我的律師執(zhí)照?”
阮真真被他點破心思,面上多少有些尷尬,訕訕一笑,閉上了嘴。
他把車開到了一家餐廳外面,下車的時候,突然回過身來,說道:“我和許攸寧是同班同學(xué)。”
阮真真剛剛邁下車來,聞言不覺一愣,轉(zhuǎn)過頭隔著車身看向這個挺拔瘦削的男人。
“我們曾住過一個寢室,關(guān)系還算不錯。你沒必要懷疑我的動機,坦率地講,你現(xiàn)在身無分文,負債累累,沒什么好叫人騙的。”他停了停,又繼續(xù)說下去,“還有,雖然許攸寧借款的事證據(jù)確鑿,但是這官司也并非沒有可打之處。”
阮真真聞言不覺苦笑,道:“債務(wù)并非虛構(gòu),我也不能證明這些借款沒有用于夫妻共同生活。人家說了,夫妻共同生活并不限定于夫妻日常家庭生活,他做投資、做買賣賠賺的錢,也要算我的。這些,您應(yīng)該比我更懂。”
高峻抿緊了唇,半晌沒說話,到最后也只是淡淡一笑,道:“你對許攸寧倒也真是信任。”
這句話,阮真真都不知道從多少人嘴里聽到過了,她自嘲一笑,選擇了閉口不言。
02
這會兒正趕上飯點,餐廳里人滿為患,暖風開得又足,一道門像是隔開了冬夏兩個季節(jié)。剛一進門,高峻的眼鏡就被熱氣熏花了,他只得摘下來拿在了手里,向著迎過來的服務(wù)員說道:“兩位,謝謝。”
服務(wù)員領(lǐng)著兩人直走到角落才找到空位,高峻幫阮真真拉開座椅,照顧她先坐下后,自己才脫掉大衣坐到對面。“你這個案子,如果不給錢,我還真不能接,事務(wù)所不是我一個人開的,凡事都要講究個規(guī)矩。我能做的就是私底下幫你看看資料,給些建議,可好?”
阮真真愣了下,點頭道:“好。”
這家餐廳就是普通的家常菜館子,菜品都配著圖片貼在了正沖大門的那面墻上,明碼標價,一目了然。高峻抬眼遠遠掃了一眼,問過阮真真意見,隨意點了兩個清淡小菜,最后給自己要了碗粥,主動解釋:“我剛做過手術(shù),腸胃不大好,只能喝點稀粥。”
阮真真這才突然明白他為什么這樣瘦削,忙應(yīng)和道:“最近天氣冷,腸胃不好更應(yīng)該注意飲食。”
高峻點點頭,淡淡問她:“起訴你的債權(quán)人有幾個?金額是多少?”
“三個。”阮真真回答,“兩家企業(yè),一家個人,借款加起來是一千四百萬。”
高峻不覺皺眉:“還有個人?”
“有啊。”阮真真點頭,“許攸寧生前的好兄弟,手上有他一張一百萬的借款欠條。”
“可這行徑不像是好兄弟能做出來的。”高峻不經(jīng)意地笑了笑,又問,“他叫什么?”
“尤剛。”她回答。
尤剛是許攸寧朋友圈里唯一跟他有借貸關(guān)系的人,也是信誓旦旦說許攸寧有賬本的人。他說自己有一次去辦公室找許攸寧,親眼見到過一個黑皮的賬本,里面還有一張別人寫給許攸寧的上千萬元的借據(jù)。也因為這個,他把自己全部積蓄拿給了許攸寧去放貸,想著趁機跟著沾點光,不想?yún)s落得個雞飛蛋打。
許攸寧頭七過后,他把欠條拿到阮真真面前,苦著張臉說道:“嫂子,這個時候管你要賬實在不該,可我真沒別的辦法,這錢是我全部家當,我要拿不回去,我媳婦兒就要跟我離婚。”
這是阮真真第一次知道許攸寧竟然在外面欠了大筆債務(wù)。
婚后許攸寧掌管家中財權(quán),萬事不叫她操心,阮真真一直以為他理財有道,直到他死后,自己才發(fā)現(xiàn)原來各個賬戶幾乎都是空的,家中所有資產(chǎn),除卻一套剛剛還完貸款的房子,就只剩下她給許攸寧辦喪事收到的幾萬塊份子錢。
阮真真沒錢還債,尤剛就把她告上了法庭。
第一次見面,她不想和高峻談得過深,只簡單地聊了聊正在打的官司。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便主動說道:“您下午還有事情,我就不多占用您的時間了,咱們回頭再聯(lián)系。”
高峻沒有異議,只應(yīng)了一個“好”字。
兩人從店內(nèi)出來,阮真真拒絕了高峻相送。臨分別時,她不知怎的心血來潮,突然又問他道:“哎?對了,您認識沈南秋嗎?”
高峻眉峰微微一挑:“沈南秋?”
“嗯,沈南秋。”阮真真點了點頭,“辦完喪事后,我在禮金單上看到了這個名字,就在同學(xué)那一欄里,給的數(shù)目還不小,可之前都沒聽許攸寧說起過,喪禮上也沒見到,正好您跟許攸寧也是同學(xué),不知道認識不認識這個人。”
高峻盯著她看,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唇角,道:“沒什么印象。我是高二下學(xué)期才轉(zhuǎn)學(xué)去一中的,待了一年多就走了,除了和許攸寧同寢室熟悉一些,班里其他的人差不多都快忘光了。”
“這樣啊……”阮真真自言自語,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些許失望。
高峻看了她一眼,又道:“你想打聽這個人嗎?我可以幫你問一問別人。”
“不!”阮真真連忙擺手拒絕,“還是不要了,我就是隨口問一句。”
高峻淡淡一笑,沒有再堅持,只道:“這陣子我都會在南洲,你有事可以打我電話。”
“好,以后免不了要給您添麻煩。”阮真真干巴巴地笑了笑,目送高峻駕車離開,自己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這才快步往地鐵站走。
她沒回家,轉(zhuǎn)道去了蘇雯那里。
蘇雯還是剛起床的那身打扮,開門后就急慌慌地竄回到電腦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雙手敲得鍵盤噼里啪啦作響,口中叫道:“我正在寫一個關(guān)鍵橋段,男主馬上就要死掉了,你先別搭理我,自己隨意!”
阮真真無語又無奈,看了她一眼,脫下外套徑直走進廚房。
冰箱里被塞得亂糟糟的,她清理了半天才把各種食材分門別類地放好,然后拿了蔫巴巴的胡蘿卜和土豆出來,又取出一根不知什么時候買的臘腸,都放到了案板上,切丁的切丁,切片的切片。
米桶就在柜子里,除了大米,她還抓了兩把雜糧,洗凈一起丟進電飯煲,又把之前切好的食材都先爆炒一下,通通倒進鍋內(nèi),打算做一鍋燜飯。
鍋里冒出香氣的時候,蘇雯正好結(jié)束寫作,聞著味兒就過來了,叫道:“嘿!真香!”
阮真真正倚著餐桌發(fā)呆,聞言抬頭看她,問:“這個高峻到底是什么來路?”
“你們見面了?聊得怎么樣?”蘇雯反問她。
阮真真想了想,回答:“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感覺那個人有點奇怪。”
“奇怪?”蘇雯終于把放在電飯煲上的注意力收了回來,轉(zhuǎn)回身看她,“怎么個奇怪法?”
阮真真一時答不上來,心里就是感覺哪里不大對勁。她抿唇思量了一下,又問蘇雯:“你怎么突然想起這么個人?和他很熟嗎?以前怎么沒聽你說起過啊?”
“哦,不算熟。他在北陵工作,平時打交道很少,自然就沒和你說過。”蘇雯答道。
“他是來南洲辦案子的?”阮真真又問。
蘇雯聳聳肩,回答:“那我就不知道了。”
阮真真不覺皺眉,自言自語:“這事倒有點巧,他一直在北陵做律師,你一打電話找他幫忙,恰好他人就在南洲。”
蘇雯抬眼看看她,忍不住笑起來,道:“阮真真啊阮真真,叫我說你什么好啊。這會兒你又知道防人了?你和許攸寧過日子的時候要是也有這份心思,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行了,別多心了,他們律師又不分地域管轄權(quán),北陵的律師跑南洲來打官司怎么了?北京的律師還全國各地跑呢!怎么,疑心我和別人串通起來騙你啊?”
阮真真這才察覺到自己言語有失,高峻是蘇雯介紹給自己的,如果她懷疑高峻,就等于在懷疑蘇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解釋道:“我沒那個意思。”
“知道你沒有,所以不和你計較!”蘇雯沖她翻了個白眼,聽見旁邊的電飯煲發(fā)出好了的提示音,趕緊上前去揭鍋蓋。濃香隨著熱氣撲鼻而來,她不由得歡呼:“啊!寶貝你真是賢妻良母!愛死你了!”
阮真真無可奈何地搖頭,拿出碗來遞給好友,猶豫了一下,又道:“我向高峻打聽沈南秋了。”
“啊?”蘇雯遲了一拍才反應(yīng)過來,忍不住感嘆,“哎喲,你還真不肯罷休啊?”
阮真真沒理會她語氣里的譏誚,繼續(xù)說道:“高峻說不認識沈南秋。”
蘇雯捧著熱氣騰騰的飯碗,回過身來就勢靠在了料理臺前:“多正常啊,高峻只是許攸寧的高中同學(xué),畢業(yè)這么多年也沒在一塊兒混,不知道哪來一女同學(xué),哪就那么湊巧,偏他正好認識?”
阮真真默了默,有些后悔地低聲道:“早知道就該私底下先打聽一下,別直接問高峻了。”
蘇雯聽得直咋舌,用筷子虛虛點著她的額頭,簡直恨鐵不成鋼。“你們女人啊,該較真的不較真,不該較真的卻瞎較真,相信一個人的時候就跟睜眼瞎一樣,吃虧了,就又瞅著誰都可疑。唉,真不知道是該夸你還是罵你!”
阮真真反唇相譏:“說得你好像不是女人一樣。”
蘇雯冷哼一聲,回嗆道:“起碼不是你這種傻女人。”
阮真真笑笑,沒再接聲。她倒不覺得自己傻,她只是太信任許攸寧。這種信任自少年時建立,帶有強大的慣性,十數(shù)年里從未改變,直至遭遇這次巨大變故,人被撞得頭破血流之后,這才幡然醒悟。
過了兩天,高峻再一次主動聯(lián)系了她,電話里開門見山地說道:“沈南秋我找人打聽了,和許攸寧是大學(xué)同系師兄妹,研究生畢業(yè)后進入南洲銀行工作。就在三年前,她突然跳槽去了一家私人信貸公司。”
阮真真沒想到高峻會對這事如此上心,一時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訥訥道:“哦,這樣啊。”
“她手機號碼和許攸寧的很像,只有中間兩位數(shù)不同。”高峻停了停,才又問她,“你是不是懷疑她和許攸寧有特殊關(guān)系?”
阮真真的確懷疑許攸寧與沈南秋有著別樣的關(guān)系,可這份懷疑是如此陰暗、扭曲甚至不可告人。除了蘇雯,這心思她再沒敢向第二個人提過,可不想只是隨口問了高峻一句,他竟然會去調(diào)查沈南秋,并一針見血地戳破了這事。
世人眼中,許攸寧視她如珍如寶,可他卻瞞著她欠下了巨額債務(wù),而她為許攸寧的死痛不欲生,卻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無故懷疑起了丈夫的忠誠。
他們完美的婚姻,令人羨慕的愛情,已然快成為一個笑話般的存在。
阮真真手握著電話,說不上來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覺,有詫異,有驚訝,更多的卻還是惱羞成怒。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變冷、發(fā)硬:“你在說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電話那頭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又聽得高峻說道:“你有時間嗎?我們見面聊一下吧。”
“有什么好聊的?”她冷聲問他。
“聊案子,聊許攸寧借來的大筆款項都去了哪里。”高峻說道,等了片刻沒得到她的回應(yīng),便又徑直問了下去,“難道你從來沒有懷疑過許攸寧借來的錢可能都掌控在某個人的手里?比如……”
他沒再說下去,可言下之意,已是如此明顯。
比如那個沈南秋!哪怕不是她,還有可能是什么沈南春、南夏、南冬……總之,有這么一個人暗中掌控著許攸寧的全部財產(chǎn),又在他突然離世之后偷走了賬本,抹除掉自己的一切痕跡,銷聲匿跡。
有這么一個人,不論是男是女,和許攸寧又是什么關(guān)系?那個人深得許攸寧信任,甚至遠超于她這個妻子。
阮真真昨夜里睡得晚,起床沒多一會兒,手機鈴聲便響起了。她正刷著牙,匆匆漱了漱口就接了電話,嘴角上還殘存著牙膏泡沫。她就那樣呆呆地站著,望著洗手間鏡子里狼狽的自己,半天沒有出聲。
“阮真真?”電話里又傳出高峻的聲音。
她突然驚醒過來,冷靜地用拇指慢慢地擦去嘴角的牙膏沫,沉聲道:“我們見面說吧。”
她約高峻見面,出門后特意先找了個公共電話,按照事先查到的北陵維景律師事務(wù)所的聯(lián)系方式打過去,詢問到所里確實有個名叫高峻的律師,且高律師眼下去外地出差了,不在所里。
阮真真想了想,又問:“聽聞高律師前不久做了手術(shù),不知身體可已康復(fù)?”
接線小姐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慰問有些意外,遲疑了一下,這才答她道:“謝謝您的關(guān)心,高律師已經(jīng)康復(fù)。”
阮真真掛了電話,放心之余又覺自己可笑,這般疑神疑鬼,仿若驚弓之鳥。
見面地點約在一個茶樓,她過去的時候時間尚早,又等片刻,高峻這才到了。他還穿著上次見面時的黑色羊絨大衣,里面一件淺灰色的高領(lǐng)毛衣,顯得人年輕不少,只不過依舊很瘦,偌大的一副骨架子撐著衣服,看上去瘦骨嶙峋,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
這種情形還要出來工作,真是人生各有艱難。阮真真心里十分過意不去,決定不論錢多錢少她總要想法付他一些酬勞,總不能白白占用人家的時間和精力。她向他招手示意,他看到了,略略點了下頭,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招呼道:“等很久了吧?”
阮真真明明到了有一會兒工夫了,聞言卻搖頭道:“我也剛到。”
兩人都無意寒暄,談話很快就步入正題。
高峻說道:“現(xiàn)在有兩種可能:一是那些借款人知道許攸寧死了,于是都不約而同地昧起良心不肯還錢;二是許攸寧還有個不為人知的合伙人,掌控了許攸寧所有的資金往來,而這人藏匿了。”
阮真真想了想,說道:“我曾經(jīng)問過幾個跟他有來往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說他沒有合伙人。他們對許攸寧的評價是‘獨’,獨來獨往,不混圈子。不過他信用極好,好多時候都是在中間給人擔保,很少自己用錢。”
高峻聽得緩緩點頭:“他為人一向如此,看似隨和,卻極難與人交心。”
這話叫阮真真深感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不想他也正抬眼看她,似是猜到她的心思,微微笑道:“不用懷疑,我也未能成為例外。”
他如此坦誠,令阮真真啞然失笑。
高峻看了看她,又道:“依你所說,許攸寧是沒有合伙人了?”
“不。”阮真真毫不猶豫地否定了他的判斷,“恰恰相反,我更傾向于第二種可能,因為許攸寧的賬本不見了。”
“賬本不見了?在哪里丟的?”他問。
“不確定,只是聽尤剛說在單位見到過許攸寧手上有個黑皮賬本,他說還曾經(jīng)見到過一張大額借據(jù),足有上千萬之多。”
高峻聞言扯了扯唇角:“賬本或許真有,借據(jù)卻未必。許攸寧那樣小心謹慎的人,怎么會隨意叫人看到借據(jù)這種東西?更別說還叫他看清金額。要么是尤剛?cè)鲋e,要么就是許攸寧故意騙他。”
阮真真抿唇思量,沒有說話。
高峻等了她片刻,才又道:“說回剛才,不論是哪種可能,事情根源都在許攸寧,一切還要從他身上查起,查他所有賬戶的記錄,他扣下的錢,都去了哪里?誰的賬戶?”
阮真真道:“我有查過他的銀行流水,從前年開始就有很多筆大額轉(zhuǎn)賬,進出極為頻繁,根本就沒法查,我也沒權(quán)利去查對方賬戶。”
高峻有些意外,奇道:“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
阮真真搖頭:“沒有,都不認識。”
“通訊錄里也找不到線索嗎?有沒有來往比較頻繁的號碼?”他又追問。
“他的手機在車禍中被燒毀了,內(nèi)容無法恢復(fù)。現(xiàn)在的電話卡是我重新做的,只能在移動營業(yè)廳查到一些通話記錄,那些可疑號碼打過去,要么是空號,要么就不肯接,僅有幾個可以打通,還都說和許攸寧沒什么錢財來往。”阮真真回答。
他仍不死心,繼續(xù)問道:“其他痕跡呢?”
“都沒有。許攸寧出事之后,我設(shè)法登錄了他的微信,那里面倒是還有些聯(lián)系人,可都沒有聊天記錄。他什么也沒留下。”
高峻抬眼默默看她,眼神有些復(fù)雜:“他一直都有刪聊天記錄的習慣嗎?”
“不知道啊。”阮真真自嘲,“我這樣的賢妻,平日哪里會去翻丈夫的手機。”
她看到高峻輕輕扯了下唇角,不知是表示同情,還是嘲笑。
他想了想,說道:“每個人的交際范圍有限,不是生活中認識的,就是工作中認識的,再就是娛樂愛好……總之,純粹的陌生人很少,不管轉(zhuǎn)幾道彎,多多少少都能有些聯(lián)系。許攸寧在南洲銀行專門負責信貸業(yè)務(wù),手中客戶資源一定不少。如果我是他,自己私底下也做這方面生意,恐怕少不了要利用掌握的客戶信息以公謀私。”
阮真真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沉吟片刻,才說道:“我回去再翻一翻他的東西,看看有沒有什么線索。不過,他很少把工作帶回家里來,希望不大。”
“試試吧,死馬當活馬醫(yī)。”高峻安慰她。
阮真真遲疑了一下,又問:“那眼下的這幾個案子怎么辦?”
高峻似乎才想起這事來,道:“哦,你把幾個案子的資料都發(fā)給我,我先仔細研究一下。”
這些東西阮真真一直都隨身攜帶,聞言從手提袋里掏出來遞給高峻。高峻粗略翻了翻,將材料都放進自己的公文包內(nèi)。“等過兩天我給你回復(fù),至于法院那里,能拖就拖吧。”
阮真真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高峻瞥她一眼,問:“還有什么事?”
阮真真說道:“我想問一下你的收費標準,咨詢費用怎么個算法?”
高峻詫異地挑了挑眉梢,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反問她道:“怎么,你要給我錢嗎?”
“要給的。”她回答,口氣堅定。
他打量著她,將身體重新倚靠進座椅里,不緊不慢地說道:“可我聽蘇雯說你現(xiàn)在經(jīng)濟上很緊張,許攸寧幾乎沒有給你留下什么錢。”
“可以去掉‘幾乎’兩個字。”阮真真笑了笑,坦誠道,“準確地說,許攸寧沒有給我留下任何錢,雖然這話說出去誰也不信。”
高峻也忍不住笑起來,又問:“那你拿什么錢給我?”
她認真地看著他:“現(xiàn)在沒錢給,不代表以后也沒錢給,給不了多,起碼可以給少。我很感激你的同情和幫助,但并不想利用這些。”話說到后面,她還是忍不住有些難堪,垂了眼簾,輕聲說道,“權(quán)當給我留些自尊和臉面吧。”
高峻停住了笑,默默看她兩眼,這才說道:“好,我正常收費。這樣吧,我先回去看一下幾個案子的具體情況,回來再告訴你收費標準,可好?”
阮真真點頭應(yīng)道:“好。”
“我晚上要回北陵處理一些工作,大概過幾天才能回來,這期間你有什么問題隨時可以電話聯(lián)系我。”高峻說著,不等阮真真答復(fù)便已站起身來,猶豫了一下,這才又說道:“至于沈南秋那里,建議你控制情緒,不要輕舉妄動。”
阮真真有些不解,隨即就反應(yīng)了過來,應(yīng)道:“我明白,別說只是臆測之事,就是有真憑實據(jù),這種事情鬧出來也不光彩。”
高峻可能是沒想到她會這樣理智,看向她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深意,臉上卻是淡淡一笑:“你能這樣想最好。”
兩人就此分手,阮真真送他出門,目送他的車離開后才轉(zhuǎn)過身慢吞吞地往家走。
03
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她和許攸寧兩人婚前湊錢買的小三居,上半年才剛剛還清貸款。阮真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要和許攸寧在這里廝混下去了,不料許攸寧竟會突然離世,而這房子過不多久也要成為他人財產(chǎn)。事到如今,對于許攸寧,悲傷過后,她心里竟生出一絲怨恨。
阮真真胡亂給自己做了點午飯,吃過后就進了書房。許攸寧的遺物她已整理過多遍,這一次因為高峻的提醒,檢查得格外仔細,可惜依舊一無所獲。
她忍不住心煩氣躁,頭部也開始隱隱作痛。許攸寧是個極為謹慎周密之人,幾乎從不把與工作相關(guān)的東西帶回家里來,若想從他的日常生活中尋找蛛絲馬跡,怕是要再去他的辦公室才行。
阮真真打電話與蘇雯商量此事,蘇雯想了想,問她:“許攸寧的辦公室還空著嗎?”
“應(yīng)該還空著,”阮真真回答,“許攸寧還有一些私人物品存放在那里。”
蘇雯說道:“那就好辦多了,我們干脆直接過去,找個借口再把他的辦公室翻一遍。”
“翻也只能翻許攸寧的私人物品。我上次去找賬本,旁邊一直有人跟著我,幾個存放工作資料的柜子都只是打開看了一眼,不可以翻動。”許攸寧是信貸管理部主任,辦公室里許多資料都涉及商業(yè)秘密,自然不能隨人翻看。
“這樣啊。”蘇雯沉吟片刻道,“如果想辦法把那人支走,你是不是就有機會去翻那些工作文件了?”
“是。”阮真真回答。
蘇雯不由得笑了:“這簡單,到時候我配合你。”
第二天一早,阮真真便去了許攸寧生前工作的南洲銀行,接待她的是辦公室劉主任,聽聞阮真真要再進許攸寧的辦公室,便客氣問道:“要不要我叫人來幫忙?”
“不用,我自己來就行。”阮真真忙擺手道,“其實也沒多少東西,沒用的文件單據(jù)就直接絞碎了,不必再往家里折騰。”
劉主任領(lǐng)她到許攸寧的辦公室外,拿出備用鑰匙來一邊開門鎖一邊說道:“許太太啊,行里辦公室使用挺緊張的,等你把許主任的東西都收拾利索,這間辦公室我們就要分配給別人使用了。”
“好的,沒問題。”阮真真好脾氣地應(yīng)道。
說話間,對面辦公室走出一個留著寸頭的年輕男人,抬頭看到阮真真,面上明顯一愣,待反應(yīng)過來,忙上前和她打招呼,口氣十分熱絡(luò):“嫂子,您怎么過來啦?”
這人阮真真以前就認識,名叫陸洋,是許攸寧手下一個小經(jīng)理,經(jīng)常跟著許攸寧跑前跑后,有時候許攸寧出去應(yīng)酬喝了酒,都是這人開車送他回家。許攸寧出事之后,也是他第一個趕到車禍現(xiàn)場,辨認出車上的死者就是許攸寧,電話通知了阮真真。
阮真真微笑著向他點頭:“過來收拾一下許攸寧的東西。”
“那我來幫忙吧?”陸洋趕緊說道。
阮真真看一眼旁邊的劉主任,客氣地拒絕道:“不用,你忙去吧,這里有劉主任呢。”
劉主任也道:“陸洋你去忙。”
陸洋這才訕訕走了,到樓梯口時卻又停住了腳步,轉(zhuǎn)身看過來。
阮真真正要推門進屋,似是有所感應(yīng),也轉(zhuǎn)頭看向陸洋離開的方向,與他目光正好碰了個正著,她心念微轉(zhuǎn),扯起嘴角向他笑了笑,點頭示意。
陸洋僵硬地回了一個微笑,轉(zhuǎn)身匆匆離開。
劉主任已經(jīng)在前面進入辦公室,指著靠墻的一排文件柜,介紹道:“最里面兩個柜子存放的是許主任的私人物品,外面的這些都是行里的文件資料,非工作人員不可翻動。”
阮真真上次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人這樣交代過,她聞言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她說完,劉主任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就站在一旁陪著。阮真真也沒多說什么,徑直走到許攸寧的辦公桌前,坐下來不緊不慢地整理起抽屜里的物品,時不時地還要拿起手機來發(fā)一發(fā)消息。
不一會兒,旁邊劉主任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接通聽了兩句,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看了看阮真真,神色頗有些猶豫:“外面有人找我,我得出去一下。要不,你自己先收拾著?我再找個人過來陪著你。”
阮真真向他澀然一笑,道:“還是別找人過來了,也不怕您笑話,許攸寧出了這樣的事,我真是不愿意再見熟人。”
俗話講“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當今網(wǎng)絡(luò)社會,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全世界都能知道,許攸寧欠下巨額債務(wù)一事早就被傳得沸沸揚揚,成了眾人茶余飯后的談資,作為無辜受累的家屬會有這種想法一點也不奇怪。
她這樣一說,那劉主任都忍不住心生同情,道:“行,那你自己慢慢收拾著,我下去看一眼就回來。”
他說完匆匆離開,只留了阮真真一個人在屋里。
這是難得的機會,阮真真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后,側(cè)耳聽著那腳步聲遠去,忙輕輕反鎖了房門,緊張卻不慌亂地去開墻邊的那幾組文件柜。這些柜子她在上一次來時曾經(jīng)都打開過一遍,只是身邊有工作人員陪著,又稱是與工作相關(guān)的文件,就沒有允許她翻看。
她這一次目的明確,很快就找到了存放客戶資料的那間柜子。把幾個大文件夾都翻了一遍,也顧不上細看,只看到身份證復(fù)印件就趕緊用手機拍下來。在拍到其中一張時,她突然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把那份文件拿了起來,朝向窗口光亮的方向,定定地打量身份證上的照片。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五官看起來莫名地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一般。
身份證上的照片大多呆板僵硬,再經(jīng)過復(fù)印更會走形失真,叫人難以辨認。可即便這樣,阮真真還是認出了照片上的人。她又看了看身份證上的名字,看到此人名字里的“良”字,心中更確定了幾分。
她又趕緊往前翻,去拍前面的企業(yè)營業(yè)執(zhí)照及其他文件,正忙活著,不想外面突然響起了敲門聲。緊接著,不等她有所回應(yīng),來人已試圖去轉(zhuǎn)動門把手。門被反鎖,把手自然扭轉(zhuǎn)不動。那人又試了一試,再次去敲門,同時叫道:“嫂子?你還在里面嗎?”
阮真真聽出來,那是陸洋的聲音。
她不動聲色地把文件夾放了回去,輕輕把柜門重新關(guān)好,這才從衣兜里掏出一小瓶噴霧劑來,向著自己面部噴了一下。那是已經(jīng)稀釋了很多倍的辣椒水,威力卻依舊強大,只這樣一下,她的眼睛頓感刺痛難忍,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
“嫂子?嫂子?您怎么把門鎖了?”外面的敲門聲又大了幾分,陸洋顯然確定她還在里面。
阮真真抽了幾張紙巾擦著眼淚,含混地應(yīng)了一聲:“請等一下!”
她摁下手機快捷撥號鍵,不急不忙地往門口走,站在門后甚至還猶豫了一下,這才擰開鎖拉開了房門,紅著眼睛小心地看著外面的陸洋,啞聲問:“怎么了?有事嗎?”
走廊里已不止陸洋一個人,其他辦公室的人聽到動靜也都出來探看情況。
阮真真故意顯出些窘迫來,飛快地用紙巾抹著臉頰上的淚水,道:“我沒事,剛才收拾東西不小心把眼睛瞇了。”
眾人目光頓時都往她臉上投來,見她果然是眼紅鼻腫的,便都認定她一定是剛剛哭過。至于原因,卻絕不是什么瞇眼。這會兒工夫,那位劉主任已從外面回來,瞧見這情形不覺詫異,奇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阮真真沒有回答,只自己轉(zhuǎn)身進了辦公室。
那些看熱鬧的人見劉主任回來,立刻都散了,唯有陸洋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跟在劉主任身后進來,口中解釋道:“剛剛我回來,聽著這邊還有動靜,就想過來和嫂子打個招呼,不想?yún)s發(fā)現(xiàn)門被鎖了。”
劉主任愣了愣,詫異道:“怎么可能鎖門啊?許太太一直在呢。”
陸洋不說話,只看向阮真真。
“是我把門從里面鎖上了。”阮真真嗓音還有些嘶啞,眼淚雖已擦凈,淚痕卻還清晰可見,更別說那紅紅的眼眶也騙不了人。她苦澀一笑,垂了眼簾,輕聲說道:“剛才收拾攸寧的遺物,看到了之前一些信件,有點控制不住情緒,生怕被人進來看見笑話,這才把門從里面鎖上了。”
說著說著,眼淚就又流了下來,她趕緊伸手去擦,卻不想越擦越多,到后面索性用雙手捂住了眼睛,失聲痛哭道:“我命怎么就這么苦啊,這都是些什么事啊,怎么就叫我趕上了呢?”
她這樣一哭,屋里的劉主任和陸洋一時都露出些尷尬之色,愣愣站在那里,不知該如何勸慰。阮真真本就有傷心事,再加上辣椒水威力駭人,那眼淚足足又流了七八分鐘,這才勉強止住了。
“惹你們兩位笑話了。”她從手提袋里掏出濕巾來擦臉,又道,“算了,這些東西我也不想再收拾。劉主任,勞駕您幫忙找個人,把東西都給我裝起來送回家去吧。”
阮真真起身告辭,出了大樓又沿著路邊往前走了一段,這才找到一輛小紅車,徑直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蘇雯正焦急等待,見她回來,忙問道:“還順利嗎?怎么這么快就打出信號?我再拖那姓劉的個把小時都不成問題。哎喲,你看看你這眼睛啊,用不用去醫(yī)院處理一下?”
阮真真眼睛紅腫得厲害,看上去很是嚇人。她聞言卻只是搖頭,微微抿唇沉默不語,似是在思考著什么。
“到底怎么了?說話啊!”蘇雯不耐煩地催她。
阮真真從衣兜里掏出手機,把剛才拍下的身份證復(fù)印件照片找出來給她看。蘇雯正要準備開車,匆忙晃了眼,問道:“這誰啊?”
阮真真沒說話,只把手機遞了過去。
蘇雯停下手邊的事,仔細看了看,又往前翻了幾張,奇道:“這是個企業(yè)法人啊,從許攸寧這辦貸款的?”
“這人我認識。”阮真真突然說道。
蘇雯不解地看向她:“嗯?你認識?”
“算是認識吧,上次許攸寧住院,這個人在醫(yī)院里守了好幾天。”阮真真秀眉微皺,目光放空,努力回憶著那時的情況,“寸步不離地守著,我當時還奇怪來著,多問了許攸寧一句,許攸寧說是自己一個好兄弟。”
那些記憶像是被線牽著,一點點地從她腦海深處扯出來。許攸寧說這人是自己的好兄弟,卻不肯細說他的身份。她當時還玩笑著問是不是他們家的私生子,兩人乍一看還真有那么幾分相似。
許攸寧笑得有些尷尬,低聲訓(xùn)斥她不許胡說。她也覺得開這樣的玩笑不妥當,還特意向他道了歉。后來見那人寸步不離地守著許攸寧,又笑問許攸寧是否欠人巨款,就看這人寸步不離的樣子,不像是好兄弟前來陪伴病人,倒像是怕他逃債跑路。
一句無心的玩笑話,不承想?yún)s是一語成讖。
許攸寧是什么反應(yīng)來著?阮真真閉上了眼睛,竭力地回想著。他沒接她這個玩笑,只向她淡淡笑了笑。而她當時還全心全意地信任著自己的丈夫,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
她怎么就能那么傻呢?
蘇雯把車開上路,抽空轉(zhuǎn)頭瞥她一眼,又問:“就許攸寧送醫(yī)院搶救那次?”
阮真真應(yīng)道:“對。”
就在車禍前的半個月,許攸寧曾經(jīng)因為突發(fā)低血糖暈厥,被救護車送進醫(yī)院搶救,足足兩天才脫離生命危險。
當時事發(fā)突然,毫無預(yù)兆。他之前從未有過低血糖的病史,醫(yī)生一時找不到發(fā)病原因,只能先往他體內(nèi)輸入葡萄糖液。說來也奇怪,液體輸下去只能短暫維持血糖水平,液體一停,血糖值就立刻又降下去,醫(yī)生沒辦法,只能不停地給他輸葡萄糖液,就這樣一直持續(xù)了兩天,他的血糖才算穩(wěn)住。
“對了,后來查出病因沒有?”蘇雯又忍不住問道。
阮真真緩緩搖頭,許攸寧在醫(yī)院里住了整整一周,把身體各項都檢查了一個遍,最后也沒有查出什么問題來。
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蘇雯,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許攸寧出車禍并不只是意外?我那天見了事故鑒定報告,車沒有問題,現(xiàn)場卻沒有任何剎車痕跡,這太不符合常理。”
蘇雯聽得一愣:“怎么講?”
阮真真把頭靠向椅背,怔怔地望著車外蕭索的街道,輕聲道:“他會不會是突然犯了低血糖,開著車就昏死過去了……”
蘇雯沉吟半晌,最后說道:“也不是沒有可能,因為突然昏迷,方向這才失控,不經(jīng)剎車,直直撞向了隔離礅。”
若是這種情況,現(xiàn)場為什么沒有許攸寧的剎車痕跡就能解釋通了。
“哎呀,現(xiàn)在再追究這個沒有意義,不管怎么說人都已經(jīng)死了。別想了,還是說官司的事吧!”蘇雯掃了她一眼,又問,“這人你確定沒認錯?”
“沒有。”阮真真十分肯定,又補充道,“這人名字里有個‘良’字,當時聽許攸寧叫他良子來著。”
“他是向銀行貸款的,沒日沒夜地守著許攸寧干嗎?巴結(jié)人也沒有這種巴結(jié)法啊!”蘇雯十分不解。
這也是阮真真想不明白的地方。
車直接開到了阮真真家樓下。她把手機里的照片都打印出來,和蘇雯一起對照著許攸寧的銀行流水單,一個姓名一個姓名地查找核對,直忙到太陽過了頭頂,竟也沒找到一個相符的名字。
“這條道怕是不通。”蘇雯道。
阮真真眉頭微皺,低頭看著那張身份證復(fù)印件,自言自語道:“總覺得這個名字有些印象,像是在哪里見過一樣。”
蘇雯探過身瞅了一眼,見她手里拿的復(fù)印件正是那個跑去醫(yī)院守著許攸寧的良子的,說道:“也有可能是你的大腦在騙人。這些人里,你只認識這一個,對他的印象也最深,這種認知給你一種引導(dǎo),大腦會自發(fā)地替你構(gòu)造一些相應(yīng)的記憶,叫你覺得自己一定還從別的地方見過他的信息。”
阮真真抬眼看向她:“什么意思?”
蘇雯嘿嘿一笑,答道:“就是你壓根沒在別處見過,覺得有印象只是一種臆想。”
“不,不是的。”阮真真很認真地搖頭,“我絕對是在哪里見過他的信息,我記性一直很好。”她說著,忽地起身又去開旁邊書桌的抽屜,從中拿出幾個厚厚的文件袋來,打開了最下面的一個仔細翻找。過了一會兒,突然捏著一張紙叫道:“在這呢!”
蘇雯忙湊過去看,見她手里拿的是一份借款協(xié)議:許攸寧向南洲市某經(jīng)貿(mào)公司借款八百萬元,分別轉(zhuǎn)往七個賬戶,其中一個收款人賬戶姓名正是“夏新良”,和那張身份證復(fù)印件上的名字一模一樣。
阮真真抬眼看蘇雯,眼睛亮晶晶的:“高峻猜得果然沒錯,許攸寧利用職務(wù)之便做生意,把款子放給了銀行的客戶。”
她立刻給高峻打電話,聲音里有難抑的興奮:“高律師,我找到了!”
高峻略顯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不疾不徐地問道:“你找到什么了?”
“許攸寧借來的錢打給了誰!”阮真真向著蘇雯伸手,示意她把與“夏新良”相關(guān)的資料都遞給自己,一邊翻看著,一邊和高峻說道,“許攸寧從華朝經(jīng)貿(mào)公司借款八百萬,其中有一百五十萬是打到一個叫‘夏新良’的賬戶里,而這個人正是許攸寧銀行的貸款客戶,他是一個企業(yè)法人,從南洲銀行貸款……呃……”
“貸款多少?”高峻追問。
阮真真手上的資料已經(jīng)翻到了頭,她不由得情緒低落:“不知道貸款多少。”
“不知道也沒關(guān)系。”高峻寬慰她,“我這邊的事還沒處理完,不能過去南洲。這樣吧,你既然找到了一個認識的收款人,就先自己去找找他,看看他肯不肯承認收款這事。”
“好。”阮真真應(yīng)道。
高峻似是笑了笑,提醒她道:“建議你找人的時候先不要暴露身份,否則怕是見不到他。”
阮真真點頭道:“我明白。”
夏新良身份證上的住址雖然在外省,他的企業(yè)卻開設(shè)在南洲市開發(fā)區(qū),阮真真向蘇雯借了車,第二天上午便按照地址找了過去。車出了外環(huán)一直往東,眼瞅著都快出了開發(fā)區(qū),這才看到了印著“鑫旺制造有限公司”字樣的牌子。
明明是正午時分,廠子卻是大門緊閉,前后遠近都看不到什么人影,再配上道邊光禿禿的小樹,入目盡是蕭條。
阮真真下了車,踩著積雪上前叫門,過了足足有三五分鐘,里面才有人高聲問道:“干什么的啊?”
隔著高高的大鐵門,阮真真也只能扯著嗓子喊道:“我找人。”
“找誰啊?”里面的人又問。
阮真真回答:“夏總,我找夏總。”
大鐵門依舊緊閉,只在門板中央拉開了一個小門洞,一張中年男人略顯精明的瘦臉從中露出來,他狐疑地打量著阮真真,眼中滿是戒備:“你誰啊?找他干什么?”
阮真真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地說道:“哦,有人托我給夏總捎了點禮品,您看看怎么能聯(lián)系上他?”
“什么東西?”男人又問。
“哎喲,這我可不知道。”阮真真指了指不遠處自己的車,睜著眼睛說瞎話,“箱子還在我車上,里面具體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就說東西挺貴重,是給夏總的謝禮。”
男人探出頭來瞅了瞅路邊的車:“那你搬過來撂下吧。”
阮真真笑了笑:“大哥,不是不信任您,只是這事我不能這么辦。朋友囑咐我務(wù)必親自把東西交到夏總手上,我就這么給您撂這了,不好和朋友交代啊。”
男人沒好氣地說道:“你要不放心,那就把東西再帶回去!”說完,抬手就要去關(guān)那小門洞。
阮真真忙伸手攔下了,賠笑道:“大哥,您別惱啊。”
男人冷眼看她,又問:“那你想怎么著?”
阮真真借著那個小門洞飛快地往里瞄了一眼,偌大的廠區(qū)里看不到一個人影,“夏總他不在里面嗎?”她試探著問道。
“他不在。”男人冷聲答道,面上的戒備更添了幾分。
“那他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
阮真真想了想,這才說道:“您看這樣,大哥,我把東西給您撂下,您呢,給夏總打個電話,叫我跟他說兩句話,咱們也算有個交接,行吧?畢竟我是受人之托嘛。”
男人想了想,許是覺得阮真真說得也有道理,便點了點頭,道:“行吧,你把東西拿過來,我給夏總打電話。”
阮真真討好地笑了笑,轉(zhuǎn)身去車里拿那根本不存在的“禮品”。
車是蘇雯的,車里存的雜物不少,可一時還真找不到一件能糊弄人的禮品來。阮真真匆匆翻了翻,終于在后座找到了一個還沒拆封的快遞箱子,個頭不小,掂起來卻是很輕。
她急忙給蘇雯打電話,問:“你車里還沒拆的那個快遞箱子里是什么?”
“沒拆的快遞?我能買什么啊,零食?”蘇雯自己也記不清楚,又猜,“要不就是化妝品。”
阮真真透過后車窗看過去,那男人已經(jīng)把廠子鐵門拉開了一道縫隙,探出頭來往車這邊探看著。她顧不上再多問,一面撕扯著箱子上的快遞單子,一面和蘇雯說道:“不是要緊東西就先給我用了!”
“給你吧!”蘇雯大大咧咧地應(yīng)道。
阮真真怕男人起疑,趕緊抱著箱子下了車,走過去把懷里的箱子直接塞進了男人懷里,笑道:“麻煩您給夏總打個電話說一聲吧!”
箱子的分量似乎也令那男人有些意外,他下意識地掂了一下,這才一手抱著,一手掏出手機來撥打電話。
阮真真很自然地湊了過去:“我?guī)湍弥渥印!?
聯(lián)系方式是從通訊錄里翻找到的,帶有號碼的頁面幾乎轉(zhuǎn)瞬即逝,她也就瞥到了一眼,只能強行記下那個畫面,隨即垂目凝神,竭力在腦海里重現(xiàn)那張圖片,然后再一一去辨認那串數(shù)字。
這樣一來,男人開頭和夏新良說了什么都沒能入她耳朵,直到男人把手機遞到她面前,粗聲道:“來,你跟夏總說話。”
她這才回過神,反應(yīng)卻還有些遲鈍,愣愣地把手機接過來,下意識地“喂”了一聲。不想電話那端卻是沒有回應(yīng),阮真真以為是信號不好,又“喂喂”了兩聲,熱絡(luò)道:“夏總嗎?您好!”
手機里還是一片靜默,又過片刻,突然響起了通話斷掉的“嘀嘀”聲。
“斷掉了……”她把手機屏幕拿給守門的男人看,遲疑著問道,“是不是信號不好?”
男人把手機接了過去,正猶豫著要不要再撥一遍,電話卻自己響了起來,他趕緊接聽,不只聲音客氣,連面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逢迎之色。“夏總啊?對對,好的好的。”
他又把電話遞給了阮真真:“夏總要和你說話。”
阮真真自己心里有鬼,手機接過去刻意拿捏著嗓音,嬌滴滴地笑道:“您好,夏總。是這樣的,張總叫我送點東西給您,我就給您拿到廠子來了。既然您不在,那就先放到門衛(wèi)大哥這里?”
“哪個張總?”夏新良問道,他的聲音聽著似是有些古怪,像是正感冒著,嗓音嘶啞,鼻音也有些重。
阮真真不過是隨口胡謅,哪里有什么張總,她干笑兩聲,應(yīng)付道:“哪個張總您還能不知道呀!您就別逗我一個跑腿的了。好啦,東西我送到了,您有時間過來取一下吧。我呢,也算完成任務(wù),就不打擾您啦。”
她說完就掛掉了電話,把手機還給看門的男人,謝了兩句便離開了。夏新良的手機號碼她還記在心里,生怕忘記了,不等進車就先記在了手機上。緊接著,蘇雯的電話就又打了進來。
“剛才怎么回事?電話怎么突然斷了?”蘇雯問。
阮真真一面發(fā)動車,一面透過后視鏡觀察著廠子門口,見那男人已經(jīng)進去,這才松了口氣,回答她道:“沒事,剛才糊弄人呢。”
蘇雯沒問她糊弄誰,只又問道:“找到夏新良了嗎?”
“沒有找到人,但是找到了手機號。”阮真真答道。
能找到聯(lián)系方式已算收獲,蘇雯笑道:“也可以了,沒有白去。有了手機號再想找到他,法子就多了。”
阮真真卻是還有別的想法,聞言道:“不只是拿到了手機號,我還放了顆誘餌在他廠子里。”
“怎么講?”蘇雯疑惑,可還不等阮真真回答,她自己卻先想到了,忍不住叫道,“我去!你不會是把我那快遞放那兒了吧?怎么說的?就說是送給夏新良的?”
阮真真也忍不住笑了:“你買的什么?回頭我賠給你。”
“那是一箱子衛(wèi)生巾!”蘇雯差點笑岔了氣,“我買了就忘了,剛才查網(wǎng)購記錄才想起來。阮真真,你真是太壞了!”
“怎么是我太壞?我又不知道那是什么!”阮真真也哭笑不得,又有些懊悔,“完了,這回梁子一定是結(jié)下了。”
蘇雯倒是不覺如何,笑道:“快拉倒吧,不管你送他什么,你們也做不成好朋友。我現(xiàn)在只懷疑你這招兒行嗎?他能不能上當?”
“不知道,先試一試吧。我覺得直接打電話找他,他不一定會露面的。”世情冷暖,自許攸寧出事之后,很多人都已避她如洪水猛獸,更別說夏新良這種可能與許攸寧有賬務(wù)往來的人。
“我打算在這附近蹲幾天,看看能不能逮到這人。不行的話,咱們再想別的辦法。”阮真真又道。
她開著車往市區(qū)的方向走了一段,尋到一個小便利店買了些餅干和水,便又將車開了回去,在離鑫旺制造廠大門不遠的地方找了個隱蔽角落,把車一停,開始蹲守那個夏新良。
阮真真想著只要夏新良人在南洲,應(yīng)該就會回來取那箱子“禮品”,最起碼,也會叫人給他送過去。到時候她只要順藤摸瓜,沒準就能見到他。
抱著這種想法,她早出晚歸蹲守了兩天,不想?yún)s是沒有一點收獲。偌大的一間工廠,仿佛只有那個看門的男人在,他偶爾會出來買些蔬菜吃食,但進出只騎著輛電動車,也沒見阮真真委托給他的那個快遞箱子。
04
高峻再打電話來的時候,阮真真人還在車里貓著,正準備收工去吃晚飯。天氣越發(fā)寒冷,為避免被人發(fā)現(xiàn)車里還有人,她連暖風都不敢用,雖然身上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可從里到外還是被凍得透透的,一聲“喂”帶著顫音,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彎才說出口來。
高峻很敏銳地察覺出異樣:“你怎么了?”
“沒事,凍的。”阮真真回答,停了停,又解釋道,“我在開發(fā)區(qū)這邊蹲守夏新良呢。”
高峻沉默了一下,說道:“我剛到南洲,你也別在那守著了,先回來吧,我們見面說。”
他約定的見面地點又是一家飯店,倒是很合阮真真的心意,進門便招呼服務(wù)員先給她煮一碗姜湯過來。高峻氣色比上次見面時又好了一些,可依舊是清瘦。他抬眼看她,眉目間鋒芒畢現(xiàn):“你在那蹲守了一天?”
阮真真伸出兩根手指來比畫了一下:“兩天。”
他微挑眉梢,瞟一眼窗外的殘雪,輕輕地扯了扯唇角,嘲道:“竟沒凍死你,也是難得。”
“嗯?”阮真真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他在和自己說笑,一時頗有些不適應(yīng),略顯尷尬地笑了笑,岔開話題問道,“什么時候到的?怎么感覺每次和你見面都是在吃飯?”
高峻剛把菜單遞還給服務(wù)員,聞言淡淡瞥她一眼,不緊不慢地答道:“因為吃飯時見面說話可以算作朋友閑聊,不計入工作時間,這樣你就能少付給我一些酬勞。”
聽他提到酬勞,阮真真不由得抿了抿唇,猶豫了一下,才又問他道:“你怎么收費?定下了嗎?”
高峻似笑非笑地看她,問:“一定要給嗎?”
“要給的。”她鄭重回答。
“好吧。”他點頭道,“應(yīng)訴案件是要算時間收費的,我現(xiàn)在的收費標準是一個小時三千塊。不過呢,你和別人不一樣,也不需要我出庭,那就只收你個咨詢費用,時薪算一千吧,可以嗎?但這事不能叫所里知道,我們私下里聯(lián)系。”
阮真真微微抿唇,默默核算這一場官司打下來自己需要支付給他多少錢。
他像是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輕輕嗤笑一聲:“這回知道我為什么要把見面都放在吃飯時間了吧?律師的時間都很值錢的。”
說話間,服務(wù)員已經(jīng)把阮真真的姜湯先送了上來。她捧起碗來一口口地慢慢喝著,直到出了一身薄汗,這才感覺自己真正暖和過來。她不覺松了口氣,正要放下湯碗說話,一抬眼卻正正地撞進了高峻的眼中。
他在打量她,目光專注而深沉,像是藏了很多的東西,復(fù)雜至極。
阮真真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抬了抬眉毛,問:“怎么了?”
“你是一個很惜命惜身的人。”高峻的話沒頭沒尾,叫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一笑,“他們都說許攸寧的死給你的打擊很大,我看卻不盡然。”
阮真真垂頭,默默看了看空蕩蕩的湯碗,又抬頭看他,問:“是嗎?那我該怎么表現(xiàn)才能符合你的預(yù)期?”
高峻一時語塞。
“那換句話問,是否只有自暴自棄、狀若瘋癲才能表現(xiàn)出我的悲痛欲絕?”她又問。
她這樣反應(yīng),顯然是已經(jīng)生氣的表現(xiàn)。
高峻向她笑了笑,解釋道:“你誤會了,我沒有別的意思。其實,我挺喜歡你這樣的性格,感情用事誰都會,倒是能用理智控制住情感的人不多。這樣挺好,人總要先保住了自己,才能去做更多的事情。”
阮真真垂眼,僵硬地扯了下唇角:“多謝夸獎。”
場面頓時有些冷,阮真真沒有再交談的欲望,而高峻又好像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話題。氣氛正尷尬著,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這聲音打破了靜寂,叫高峻忍不住輕輕地吁了口氣,仿佛如釋重負。
阮真真掃了他一眼,這才去接聽手機。
電話是許攸寧的同事陸洋打過來的,說是許攸寧單位里的遺物他已經(jīng)收拾好了,想給她送到家里來。阮真真愣了一下才想起還有這回事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好意思把高峻晾在這里直接走人,便和陸洋說道:“我現(xiàn)在有事在外面,許攸寧的東西先放在單位,回頭我自己去拿吧。”
許是聽到了“許攸寧”三個字,高峻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往阮真真臉上看了過來。
阮真真沒留意他的反應(yīng),還在與電話那端的陸洋客套著。“真的不用麻煩,家里沒人,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去,你不用給我送過去了。”
她又謝了幾句,這才掛掉電話,一抬眼見高峻正看著自己,自然而然地解釋道:“許攸寧單位的同事。”
高峻點點頭,又問:“許攸寧的遺物還在單位?”
“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雜物,我上次去翻他的辦公室,就是借口整理這些物品,當時從銀行客戶資料里翻到了夏新良,著急出來,就沒顧上拿那些。”阮真真答道。
高峻順勢接過話題,問她道:“你去夏新良的工廠找人了?具體情況怎么樣?”
因為陸洋這通電話打岔,阮真真一時忘記了之前的不快。“從早到晚蹲了兩天,連個人影都沒能看到,電話也不肯接。”她有點失望,想了想,又道,“我覺得夏新良可能跑掉了,沒在南洲。”
“理由?”高峻問她。
阮真真思量著,一邊整理著思緒,一邊慢慢答道:“首先,工廠已經(jīng)是一個完全停工的狀態(tài),偌大的一個廠區(qū),只有一個看門的男人在。我也向附近的便利店打聽了一下,最近兩年實業(yè)不景氣,很多工廠都停工了。”
正說著話,服務(wù)員送了飯菜過來,阮真真停下說了一半的話,下意識地伸手幫忙接著碗碟,向服務(wù)員客氣地道了謝,這才又接著剛才的話說下去:“其次,看門人對到訪者非常警惕,見到你就先問你是做什么的,要找誰,又有什么事情。可等你問他事情,他卻什么也不肯說。”
高峻聽到這里不由得笑了笑,插言道:“這是看門人的職責,他不過是在盡本分。難道什么都不問就要把陌生人放進去?還是說不管來人是誰,問些什么,他都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嗯?”阮真真一愣。
高峻扯了扯唇角:“接著往下說吧。”
“好吧,就算看門人只是恪盡職守。第二點理由不成立,是我想太多。那么還有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什么?”
“我假借別人名頭給夏新良放下了一箱貴重‘禮品’,這都兩天了,他既沒親自來取,也沒叫人來拿,甚至都沒叫那看門人給他送過去。而我以前曾經(jīng)和這夏新良打過一點交道,他是個對錢財看得非常重,很貪小便宜的人。”
“你和夏新良打過交道?”高峻抬眼看她,目光微閃。
恰好服務(wù)員又過來上菜,阮真真光顧著搭手幫忙,沒能注意到高峻的目光,只答道:“有次許攸寧生病住院,他在醫(yī)院守了好幾天,每次都是我去買飯買水,他竟一次都沒主動去買過東西。事情雖小,卻極能看出一個人的脾性,這和錢多錢少沒關(guān)系。”
高峻聽得緩緩點頭,又道:“不過,你沒看到不代表他沒出現(xiàn),也許你不在的時候,東西已經(jīng)被他拿走了。”
阮真真看了看他,笑道:“我早出晚歸,如果這還守不到人,也只能怪我運氣太差。”
高峻聞言也不由得笑了。他端起碗來,一勺一勺慢慢地吃著米粥,隨口問她:“你到底送了什么‘禮品’給他?”
阮真真狡猾地笑了笑:“這是個秘密,不能說。”
高峻微怔,隨即又莞爾道:“好吧。”
他放下粥碗,抬頭看向阮真真,沉聲道:“總結(jié)一下你起早貪黑蹲守兩天的成果:工廠已經(jīng)停工,看門人對來訪者極為戒備,夏新良一直沒有露面,哪怕你特意放下了‘誘餌’,他都沒有上鉤。由此推斷,夏新良應(yīng)該在躲著什么人,極可能不在南洲。”
“是的,我認為他不在南洲。”阮真真應(yīng)和。
“也有可能是他識穿了你的‘奸計’,所以才沒有上鉤。”高峻又補充道。
阮真真想了想,不由得點頭:“不排除有這種可能,畢竟他和我通電話了,也許聽出了我的聲音。”
高峻眉梢微動,似乎對這個信息很是感興趣。“你剛才不是說他不肯接你電話嗎?”
“是剛找過去時看門人打的,我接過來說了兩句,而且還故意拿捏了聲音,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出來。”阮真真答道。
“他都和你說了什么?”高峻又問。
“沒說什么,就問我東西是誰叫我送過去的。我怕他認出我的聲音來,沒敢多說,匆匆說了兩句就掛掉了。”
高峻似乎對這個夏新良很感興趣,又問道:“他對你很熟悉嗎?”
“算不上熟,就是在醫(yī)院里待過幾天,聊過幾句。”阮真真回答,她笑笑,又道,“其實也可能只是我做賊心虛,他可能早就不記得我是誰了。”
高峻抿唇不語,似在思量著什么。過了片刻,忽又問她道:“許攸寧之前還住過院嗎?因為什么?”
阮真真答道:“許攸寧鬧過一次低血糖昏厥,當時挺危險的,幸虧發(fā)現(xiàn)得及時。”
“這樣啊。”高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感嘆道,“我記得他上學(xué)的時候身體挺好的。”
許攸寧上學(xué)時候身體不只是挺好,他還是有名的運動健將。
阮真真和他認識就是在學(xué)校的運動會上,他參加萬米長跑,超了第二名整整一圈,轟動了半個體育場。阮真真當時正在場外做活動熱身,她那會兒剛升高一,被班里體委強逼著去跑女子五千米,心里滿滿都是怨氣。聽廣播里宣布男子萬米冠軍已經(jīng)產(chǎn)生,忍不住轉(zhuǎn)過頭和身邊的蘇雯吐槽:“這可真是頭牲口!”
正好有個男生帶著一身的熱氣從旁邊走過,聞言回頭看她,問:“誰是牲口啊?”
她隨口回答:“就剛剛跑第一的那個唄,一萬米三十三分鐘,他怎么不去讀體校!”
男生沉默片刻,說道:“家里不讓他去讀體校。”
阮真真怔了怔,轉(zhuǎn)過身去認真看那男生,好奇地問道:“你認識他啊?”
男生點頭,齜牙向她笑了笑:“哦,算認識吧。”
后來她才知道,他哪里是認識,他根本就是許攸寧!
記憶里,許攸寧還是當年的少年模樣,身體頎長結(jié)實,留著一頭半長不短的青年頭,看著斯斯文文的。可咧嘴一笑時,左側(cè)那顆虎牙就會完全暴露,透出幾分孩子氣來。
更多的,她就記不起來了,再想下去,少年清秀的面龐突然間就變成了那張被燒焦了的黑乎乎的臉,五官扭曲著擠在一起,像是在號叫,又像是在哭泣,看不出半點原本的模樣……
阮真真微微垂了眼,強迫自己把心神從記憶中剝離,答高峻道:“也是挺突然的,不知道什么原因鬧了起來。”她抬眼,又看向他,“對了,幾個官司的資料你都看過了吧?有什么想法嗎?”
她話題轉(zhuǎn)換得極為生硬,分明是不想再提許攸寧。
高峻沒有再繼續(xù)之前的話題,而是隨著她換到了官司上,淡淡道:“都已經(jīng)看過了,也有一些想法想和你聊一下。同時,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有趣的問題,正想和你說。”
“什么問題?”
高峻看了她兩眼,才又問道:“許攸寧是不是有兩張身份證?”
阮真真被他問得一愣:“兩張身份證?”
看到她這個反應(yīng),高峻就知道她一定是不知道了。他詫異地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筷子,從一旁的公文包中取了一沓資料出來,把其中的兩張抽出遞給阮真真。“這是從兩個案子里抽出來的,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兩張都是許攸寧的身份證復(fù)印件,應(yīng)該是當初借款時留給債權(quán)人的。阮真真認真地看著這兩張紙,一個字一個字地對照著,最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不同的地方。
“兩張身份證的有效期不一樣?”她輕聲問道,語帶遲疑。
“不錯,有一張是今年才辦的。”高峻點頭,笑了笑,繼續(xù)說道,“按理說,一個人有兩張身份證也不是多奇怪。身份證丟了,自然要去補辦一張新的,等新身份證下來了,卻發(fā)現(xiàn)舊的又找到了,這樣的事情有很多。”
阮真真仍低著頭打量那兩張復(fù)印件,抿唇不語。
高峻沒再繼續(xù)說下去,而是問她道:“你發(fā)現(xiàn)真正奇怪的地方在哪里了嗎?”
阮真真唇角抽動兩下,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微笑:“照片是一樣的,兩張身份證辦理的時間間隔了將近五年,而證件照上的發(fā)型、表情甚至衣服,卻都是一模一樣。”
這絕對不是簡單的巧合,也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巧合。
高峻似是有些意外,看向她的目光里難掩詫異,說道:“蘇雯一直說你這個人性格懶散、粗枝大葉,我看她說得不對。相反,你是一個觀察敏銳、心思細膩的人。”
阮真真想向他笑一下,可唇角卻似被加了無形的禁錮,無論她怎樣努力都翹不起來。
“觀察敏銳”“心思細膩”這樣美好的詞語用在她的身上,是何等地諷刺!她愛了十幾年的人,那個同床共枕、愛重情深的丈夫,在他死了之后,她才一點點地發(fā)現(xiàn)他的陌生。他虧空了家中全部的財產(chǎn),他欠下了千萬巨債,他有一個關(guān)系曖昧的大學(xué)學(xué)妹,他甚至故意辦理了兩張一模一樣的身份證……她所愛的、所盲目信任的那個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在背著她的那一面,又究竟有著一張什么樣的面孔?
她想笑一笑,唇角一彎,眼淚卻唰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