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里從來都是個隱形人。

因為我是個女孩。

女孩嬌弱、事多還麻煩，細胳膊細腿的勁兒小，農活兒也幫不上半點忙。

唯一特別的，就是吃得少，好養活。

也是因為這個，我才沒有在出生的時候就被拋棄。

弟弟還沒出生時，父親有時也會像養小寵物一樣給我買些便宜的零嘴，偶爾摸摸我的頭。

但弟弟出生之后，我便徹底消失了。

沒有人在意我的喜怒哀樂，甚至連飯點，也不會有人記得家里還有這么個女孩還餓著肚子。

哦不，有時候他們也會想起我。

比如晚上弟弟哭鬧需要換尿布的時候、農忙的時候，還有湊人頭分土地的時候。

可惜這地里種出來的東西，大多滋養了我弟。

他就是我們家的寶。

小時候，因為我是女孩，差點失去了上學讀書的機會。

得知村里的小學學費時，我媽狠狠瞪著我，沒好氣地抱怨：“真是個賠錢貨，長得不好看還得往里搭錢，干脆在家別出去得了！”

我懵懵地看著她，不理解她為什么對我懷有這么濃厚的惡意。

于是到了適宜上學的年紀，我因為家里沒人愿意出錢，被迫留在家中照顧弟弟。

但對我來說，失去從沒見過的東西，一點也不會遺憾。

直到我快九歲的時候，村里干部發現了我。

為了普及九年義務教育，我爸媽在村干部的軟磨硬泡之下，只好答應送我去村里的學堂。

還是因為村委會給了補助。

村干部答應，每學期會替我申請貧困生補助，一年四千，對普通的農村家庭來說，是個不小的數字。

但這四千塊錢，沒一個子真正花到我身上。

村里的小學本來就免了學費，書本費并不多，和四千快比起來更是九牛一毛。

為了省錢，我媽讓我借來同學的課本手抄。

春秋還好，到了冬天夏天，極冷與極熱的折磨將我的身體摧殘得不成樣子。

就算這樣，我還得頂著我媽看垃圾一樣嫌棄的目光，聽著她說我活著就是費電費食物之類的諷刺的話語，默默流淚。

明明對待弟弟，她從來都不這樣！

弟弟上小學那天，家里破天荒開了葷。

聞著空氣中濃郁的肉香，我不住地往肚子里咽口水，盯著廚房煙囪冒出來的裊裊炊煙，幻想著肉的滋味。

我從來沒在家里吃過肉。

用我媽的話說，女孩子家家的，吃那么多肉干什么？

肉吃多了會變胖、會難看，多吃點蔬菜才健康。

說著，還往我碗里夾了一筷子剩菜。

“不是這樣，”我皺著眉看著碗里的菜，“我同學說了，多吃肥肉才會胖，吃瘦肉會變瘦！”

我死死盯著餐桌上放在弟弟旁邊的一盤紅燒肉，攥緊了筷子。

乒——

我媽將筷子狠狠摔在碗上，竹筷子與瓷碗碰撞出一陣驚人的清響。

“夏慧，上個學長本事了不是？”她又擺出了那副蔑視的模樣，“愛吃不吃，我供你上學就是讓你跟你弟搶東西的？！”

我縮了縮脖子，被震住了。

我媽依舊不依不饒，她收回我的碗筷，倒掉里面不多的飯菜：“出去吧，干脆別吃了！”

我看著弟弟碗里白花花的米飯，還有肥瘦相宜、滋滋冒油的紅燒肉，鼻頭一酸，瞬間想服個軟賣個乖。

只求一口紅燒肉。

但我媽沒給我這個機會。

她直接將我的凳子抽走，指著門口讓我出去：“女孩子家家，吃什么吃，都是慣的臭毛病！”

我摸了把眼淚，滿心嫉妒地看著大口吃肉的弟弟，抑制著想沖上去奪碗的沖動。

我知道了，我和弟弟是不一樣的。

我喜歡待在學校。

課桌、講臺、黑板，還有老師留在講臺上沒有收走的資料書。

這一切都和家里沒一點關系。

還有我的同桌，她叫王奚。

她是個獨生女，家在城里，但因為父母工作原因，被迫住在奶奶家，留在村里上學。

其實我比她要大兩歲。

但我們相處起來，好像她才是大的那個。

我知道的東西太少了。

我喜歡聽她講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也將家里的煩心事講給她。

她說：“這叫重男輕女，我奶奶說啊，很多家庭都有呢？”

重男輕女？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詞。

王奚又說：“嗯，具體的我也不太了解，等我回去問問奶奶，再來給你講更多的。”

她笑著說。

說罷，又從繪著卡通圖案的書包里掏出一本新課本遞給我。

王奚：“語文書字實在太多了，你別抄了，我托我爸爸新買了一本，就當禮物送給你啦！”

我滿心歡喜地接過她的書，心里又高興、又忐忑，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謝謝就不必了，”她似乎看出我的猶豫，又說，“這是上次你幫我講數學題的回報，我爸說‘禮尚往來’，你就安心收下吧！以后我說不定還需要你的幫忙呢！”

我點點頭，滿心歡喜地帶著書回了家，還沒進門，就又聽見我媽在抱怨。

“趕緊把那丫頭領走，整天在身邊就是跟咱兒子搶東西的，我看著就來氣！”

我呆住了，又想起王奚給我講的“重男輕女”。

我爸在旁邊勸：“哎哎，別氣，你想想，要沒有她，這家里的家務不都落到你頭上了，還有啊，咱們兒子現在也上學了，也需要個人幫忙，留著那丫頭正好幫咱兒子補課。”

幾滴眼淚落到地上，我拎著破布包，走出了院子。

他們透過窗戶看見了我。

“臭丫頭回來了一聲不吭，做賊啊！”她快步走過來拽著我的包，聲音沖的我耳膜生疼，“趕緊的，一家人的衣服都等著你洗呢！還有，趕快做飯，一會你弟可就回家了！”

我狠狠迎著她的目光瞪了回去，扔下書包去洗衣服。

不過幾分鐘，弟弟也回來了。

爸媽趕緊扔下手里的工作，將他團團圍住，各種噓寒問暖。

我看著這溫馨一幕，看著弟弟臉上或開心或煩躁的表情，酸澀的感覺充盈了整個鼻腔，眼淚一點點模糊了視野。

我也想被父母那樣關注，也想得到他們的噓寒問暖與親熱愛撫。

我聽見弟弟歡快的聲音如鋸子鋸樹一般刺耳。

他在抱怨上課老師講的東西太深奧難懂，書本上密密麻麻的字體太催人尿下。

我停下了手中的活兒。

憑什么他就能得到父母的愛而我卻不能？！

我決定反抗。

要是我不見了，爸媽會不會心急，會不會也想放學時對待弟弟那樣滿面春風地對待我？

我越想越興奮。

我趁著三人不注意，跑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