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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回家
四面八方都是黑暗。
連這輛小型車也是“黑的”。而事實上,它是白色的。算司機,車里坐滿了四個人。
芊子是第一個坐進這輛“黑的”的,那時天將黑卻并未完全黑下來,所以芊子知道它是白色的。但芊子不知道它是輛什么牌的小汽車,盡管她已在深圳打工多年,不再是從前那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女了。她能說出牌子的小汽車就幾種,都是高檔的,比如“奔馳”“寶馬”“保時捷”“奧迪”“陸地巡洋艦”什么的。幾乎所有去到大城市打工的農村小女子都這樣——給她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往往是眼睛最初所見、耳朵最初所聞的那些大城市里的奢華事物,不奢華不足以引起她們的注意……
芊子是深圳一家大商場的首飾銷售員。她到深圳第二年就做這一份職業了,與一些同行姐妹相比,算老資格了,并且當上了組長。凡是自己認為的銷售經驗,她都熱忱地向組員們傳授,故她與她們關系良好,她們也都服氣她。去年的銷售總額一統計出來,她那個組的業績又是最好的。全組自然人人都有獎金,她的獎金也最高,兩千元。加上她全年攢下的四千多元工資,總共攜帶六千多元回家過春節。只不過另外四千元不是現金,存在卡上。
芊子是四川人,她家所在的農村距雅安市十幾公里。而雅安與成都之間每日有數班長途公共汽車往返,單程只需一個半小時,票價四十幾元,票票有座,中途不停。她這一次是乘飛機回到成都的,機票由商場免費為她提供,但作為條件,她得為商場隨身帶到雅安一批“石頭”。“石頭”是行話,指各類鉆石首飾。商場在雅安開了一家分店,春節臨近,急需添貨。怎么說那條件都不算苛刻,她完全沒有猶豫的理由。原本兩點半就可以到達成都的,五點之前趕到雅安是相當從容之事。不料飛機晚點,走出機場快六點了。乘開往雅安的公共汽車,要到石羊公共汽車站去買票上車。芊子知道,開往雅安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車那時已快到雅安了。怎么辦呢?身上帶有兩千元現金、一張存有四千多元的卡,還有商場的一批價值三十幾萬元的“石頭”,她不想住店。那就只能乘出租汽車了。出租汽車司機們卻商議好了似的,少于四百五絕對不往雅安開。他們有他們的理由——天已黑了,再從雅安返回成都,肯定跑空車,還要交兩次公路費,少于四百五他們犯不著跑長途,莫如在機場與成都之間多拉幾次短途。芊子怕回商場報銷不了。幾乎可以說是萬般無奈之下,她坐上了這一輛“黑的”。那車顯然已開了多年。也顯然,主人對它一點兒都不愛護,外觀有多處剮蹭痕跡,前蓋和一邊的車門還凹了兩處。但司機索價卻低多了,兩百元就行。那是一輛掛有雅安車牌的車,司機拉的是返程客,否則他豈不白跑空車嗎?……
然而此刻芊子因為坐上了這輛“黑的”簡直后悔死了。和芊子并坐在后座的也是家在雅安郊區的農村姑娘,比芊子小兩歲,叫小玥。小玥在成都一家小餐館打工,同樣因為種種不順利的事才坐進了這輛“黑的”。她一上車就喋喋不休,所有的話都表達同一種意思——這世道真他媽的可恨,人心真他媽的不良。如果不是她主動向芊子介紹自己,芊子根本不想知道她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但是芊子恨的并不是世道,而是小玥。因為司機將車開離原地才二十幾分鐘后就停在路邊了。
司機接著用手機跟替他拉客的什么人聯系,之后對芊子說還要再拉上一個人。芊子表示強烈抗議,司機卻沖她大聲嚷嚷:“你們現在的年輕人怎么這么自私?今天都二十九了,明天三十了!后天初一了!就你自己急著與家人團圓嗎?”
司機那話說得振振有詞,噎得芊子一愣一愣的。
她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是:“不坐你這破車了!”
司機一反起初溫良恭讓的態度,也沒好氣地說:“請便!”
芊子開了車門,剛踏出一只腳,又收回去了。斯時天已黑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帶有兩千元現金、存有四千余元的一張卡和價值三十幾萬元的“石頭”,獨自在那種地方下車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半個多小時后,才有輛摩托載著小玥趕來。司機給了騎摩托的人三十元錢;小玥坐上車后,給了司機七十元錢。
司機說:“不對!”
小玥說:“怎么不對?”
司機說:“你得給一百。”
小玥說:“講好的是七十!”
司機說:“你沒見我替你給了那個人三十元嗎?你白坐人家摩托啊?”
小玥說:“他是替你拉活的,那三十元當然該你出,由我再多給他三十元不合理!”
芊子忽然醒過味來,意識到自己才是吃了大虧的人。同是到雅安下車,為什么自己卻要付兩百元呢?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芊子也參與了爭論。三個人三方利益,一爭又爭了二十幾分鐘。最終達成這樣的協議——芊子和小玥各付九十五元。
司機接錢時連說:“虧了虧了,虧大發啦!怎么會搞成這樣子?我只拉她一個人時,到手的該是兩百元!現在又上來了一個你,我到手的錢倒少了十元!”
車又開走后小玥悄悄對芊子說:“也不謝我?我多掏了二十五元,卻讓你少掏了一百零五元!”
芊子沒吭聲,心說謝個屁,你還耽誤了我時間呢!
但畢竟是少花了一百零五元,她順氣多了。她用手機與雅安商場那邊接貨的人聯系,接貨的人說不能再等她了,要求她明天上午準時將“石頭”送到商場去。那,到了雅安,即使還有出租車司機肯將她往十幾公里以外的農村送,她又怎么敢獨自一人坐那么一輛出租車回家呢?
這連想一想都令她提心吊膽。看來只有在雅安住一夜了。價錢便宜的小店敢住嗎?她一路自問。自己對自己的回答是——不敢。住上點兒檔次的飯店少說要花一百幾十元,等于坐這輛“黑車”的錢一分也沒少花,怎么算也還是得多花幾十元。這么一尋思,勸自己別生小玥的氣也不可能。同時,卻又不得不承認小玥的話其實也有對的一面——人心確實真他媽的不良,比如那王八蛋司機的心。雖然,他確實因為小玥也上了車反而少到手十元錢,但誰叫他起初的心眼兒太貪呢?芊子的拉桿箱已放在車的后備廂里了,她的拎包帶子一直沒離開她的肩,雖然已坐在車上了,卻仍謹慎地將包抱于懷,價值三十幾萬元的“石頭”在包中,而小玥,人還沒上車呢,一口肥豬似的編織袋卻先就塞入車里了,占據了后座三分之一還多的位置,這使芊子和小玥自己都坐得很逼仄。
芊子說:“你上車前應該把袋子放在后備廂。”
小玥說:“不愿意。”
芊子瞪她一眼,將臉一扭,決定不再理她。
小玥突然沖司機嚷:“哎,你這是開在一條什么路上呀?為什么不上高速?你開上高速!”
司機惱火地說:“閉上你的鳥嘴,要不把你甩這兒!”
司機一變兇,小玥頓時噤若寒蟬。而芊子明白,司機是想繞過收費站,少交三十元過路費。既明白,也就保持她那份明智,懶得插言。
二十幾分鐘后,遠處的黑暗中出現了一排燈光,像黑幕上的一排白扣子。那是高速公路上的路燈,司機顯然已繞過了收費站,“黑的”正在接近燈光……
在高速公路的一處入口,車猛地剎住了,一條胖大漢子仿佛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平伸左臂攔住了車。在車燈的光束中,芊子望到漢子右手拎著黑色的塑料袋。
芊子還沒來得及表示抗議,小玥已然大叫:“不許讓他上車!坐不下啦!”
司機也還沒來得及表態,那漢子卻幾步跨到車旁,拉開車前門便上了車。車門呼地一關上,漢子朝后座扭過頭,兇巴巴地問:“剛才你倆誰喊的不許讓我上?”
芊子將臉轉向窗外,小玥又噤若寒蟬。
四十幾歲的司機對同樣四十幾歲的漢子說:“犯不著跟她們兩個女孩子一般見識,拉不拉你我說了算。我這車雖是輛黑車,但我這人心不黑。想必你已經等了半天了,不拉上你那是不對的!你去哪兒?”
漢子就說他回家,他的家在哪兒哪兒,總之,即使上了高速路,那也要從第幾個出口再拐下去,然后開到離高速路十來里地遠的一個小鎮上……
芊子忍不住冷冷地問司機:“那我什么時候才能到雅安?”
司機仿佛聾了,沒聽到她的話似的。
于是兩個男人之間也進行了一番討價還價。
破舊的車終于上了高速公路。胖大漢子一坐車里,本就有限的空間顯得更小了,連空氣也不夠四個人呼出吸入的了。芊子想搖下自己這一邊的車窗,但車窗壞了,搖不下來。在她的請求之下,司機將自己身旁的車窗搖下了一半,結果濕冷的風不停地吹在她臉上。是她自己說透不過氣來的,便只得經受住那濕冷的風吹,不好再讓司機將車窗搖上了。
不知何時,外邊下起了雨夾雪,所以風是濕的。
司機只得啟動了雨刮器。雨刮器每刮一下,都發出令人的聽覺極不舒服的聲音,芊子被雨刮器刮得心煩意亂。
小玥吸吸鼻子,自言自語:“哪兒來這么大的血腥味兒?”
那漢子笑道:“你鼻子倒挺靈,我袋子里是帶血的豬頭、豬心、豬肝、豬肺、豬腸子……”
司機問:“買的?”
漢子說:“我天黑前剛替親戚殺了一頭豬,親戚謝我的。本來我堂姐夫要用摩托把我送回家,可他喝多了,一路騎得七扭八歪的。我不敢繼續坐他的摩托,就把他打發回去了……”
血腥味兒中,車廂里一陣寂靜。
漢子在那一陣寂靜中,俯身鼓搗他的袋子。他一鼓搗,車廂里血腥味兒更大了。
司機小聲說:“你鼓搗個什么勁啊?”
漢子大聲說:“我不鼓搗行嗎?殺豬刀也在袋子里呢,不放好,戳破袋子,割傷我腳誰的事兒?……”
司機又猛地剎住了車,隨之將車靠向路肩,兩個男人的臉一時相向著。
司機小聲說:“咱倆商量商量,我只把你拉到你說的那處高速路的出口行不行?”
漢子大聲說:“不行!”
司機小聲說:“我把錢退你。”
漢子大聲說:“那也不行。”
司機沉默幾秒鐘,又小聲說:“那,我提個請求……如果你認為我的請求沒有道理,那你也千萬別生氣。請求嘛,只不過就是請求……你把刀扔窗外去行不行?……”
漢子生氣地說:“更不行了!我那是把好刀,飛快!我干嗎扔了它?……”
干巴瘦小的司機畏懦地說:“干我們這一行的,忌諱帶刀的人上車……”
漢子吼道:“什么忌諱不忌諱的!快開你的車,你不開我可替你開了,啰唆起來沒個完……他娘的,袋子還真破了,豬腸子漏我腳背上了!……”
他打了串響嗝,又俯身鼓搗袋子。鼓搗一陣,啪地將把一尺來長的殺豬刀放在他那邊的車臺上。
司機朝殺豬刀瞥一眼,默默將車開向前去。車內不但彌漫著血腥味兒,還充滿著難聞的臭味了。不僅小玥噤若寒蟬,芊子也變得屏息斂氣。
雨雪卻越下越大。
司機說:“我把車窗搖上了啊。”
他的聲音小得剛剛能使人聽到。
芊子說:“不反對。”
她的聲音比司機的聲音還小。
漢子卻大聲說:“早該搖上了!”車窗一搖上,芊子覺得,自己吸入肺里的每一口氣,都是令她惡心欲嘔的。
高速公路上的燈忽然全都滅了,這輛“黑的”又陷入了四面八方的黑暗的包圍之中。司機又將車停在了路肩,接著打手機向什么人問情況。他問到的情況是——半個成都的燈也都滅了,原因還不太明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半小時前成都那端的高速路口已封了,因為雅安方向正有濃霧快速飄來……
難怪這輛車兩次停在路肩,后邊卻沒有一輛車趕上來。這輛車成了高速公路上唯一的一輛車……
果然有霧漫過來,頃刻將這輛車吞入了霧中。
小玥哭了。
漢子吼她:“哭什么哭?只不過斷電沒燈光了,只不過有霧,值得哭嗎?你這個四川人怕霧呀?有怕霧的四川人嗎?……”
小玥剛一止住哭,漢子又對司機吼:“你!犯的什么愣?把車停在這兒是回事兒嗎?有霧就不敢往前開了?想在這兒過夜啊?……”
于是車又往前開了,速度如龜行般。而芊子,不由得將拎包抱得更緊了,同時心中聯想到種種可怕的事。因為高速公路上沒了燈光,前后也沒有別的車輛,因為霧,更因為漢子的兇相和他那把殺豬刀。她也由于不安而起了種種疑心,懷疑漢子和司機是一伙的,連小玥也是他們二人的幫襯角色,他們三人彼此心知肚明,都是在演戲。當然,免不了也懷疑商場里她那個銷售組的成員中,有人預先向這二男一女通風報信了……
他們之所以還遲遲沒對她下手,肯定是因為還沒搞清楚價值三十幾萬元的“石頭”究竟在不在這輛車上……
芊子的前胸后背淌下冷汗來,雙手也攥著滿手心的冷汗。
車再次靠向路邊停住了。
司機說并不是壞了,是常發生的一點兒小毛病又發生了。有人下車推推就好。芊子以身作則地第一個下了車,緊接著小玥和那漢子也下了車。于是三人推車,由那漢子喊號。耳聽著號子,三個人的勁兒使得很齊。車被推行了十幾米遠,果然又能開了。車向前開時,小玥腳下一滑,險些倒在地上。她抓住了芊子的背包帶,而芊子及時扶住了她。三人又坐入車里后,漢子問司機:“你這破車,能給點兒好聽的聲音不?坐得不順心,能給點兒就給點兒!”
于是司機開了音響。
那么破舊的一輛車,竟然還能放出歌曲來:
又是九月九,
重陽夜難聚首。
思鄉的人兒,
飄流在外頭。
又是九月九,
愁更愁情更憂。
回家的打算,
始終在心頭。
……
芊子聽著那熟悉也喜歡的歌,身子往后一靠,閉上了雙眼。這時她覺得很餓,頭也有些暈。然而不敢睡過去,始終防范著,提心吊膽著。還覺得冷,本能地聳起雙肩,手臂交叉往胸前一摟,竟摟了個空,沒摟著她的挎包!
芊子這一驚非同小可,整個人忽然往下一沉,仿佛突然從萬米高空往下掉似的。
“停車!”
車本就開得不快,發出一聲刺耳的怪音,立刻停在高速路中央了。司機和那漢子都扭回頭,吃驚地瞪她。
她大叫著問:“我挎包呢?”
司機反問:“什么挎包?你問誰呢?我又沒替你拿著挎包!”
芊子卻已推開車門,鉆出車去。
當車靠到路邊后,芊子的身影已匆匆往回走。司機、小玥、漢子也都下了車,一齊愣愣地望著她的背影。
漢子沖她背影喊:“哎你!行行好!包里沒什么重要東西的話,別找啦!”
芊子頭也不回地說:“我包里裝著三十多萬元的‘石頭’,找不著我只有死給你們看!”——話一說完,后悔得沒法。
司機無奈地自言自語:“我今天真他媽倒霉!她說找不著要死給咱們看,你倆也聽到了吧?”
漢子困惑地嘟噥:“什么石頭那么寶貴?”
小玥肯定地說:“準是鉆石首飾。”
漢子就瞪著小玥又問一句:“真的?”
“凡是鑲鉆石的首飾在行內都叫‘石頭’,我也是聽別人這么說的。”
小玥又有點兒不那么敢肯定了。漢子便沖她吼:“那你還不跟她去幫著找!”
芊子的身影已隱沒霧中了,小玥猶豫一下,也匆匆向霧中走去……
司機卻靠著車頭吸起煙來。漢子扭頭訓斥他:“你怎么還有心思吸煙?”
司機大光其火了:“我吸煙怎么了?礙你什么事了?老子正因為心煩才吸煙!不吸煙我又能怎么辦?你……”
他想說,最后要是不拉上你這個肥豬,車也許還熄不了火呢!
漢子一指他:“閉嘴!”司機懼怕了,乖乖地閉上了嘴。漢子拉開車門,從車內拿起什么東西往腋下一夾,也朝霧中走去……
高速路兩旁的燈,那會兒忽然又全亮了。芊子聽到腳步聲,站住。她猛一轉身,見小玥和那漢子已跟近到離自己只有兩三步遠的地方。芊子驚慌地問:“你們想干什么?”小玥說:“幫你找包啊。”芊子暗想:可不能讓他倆緊跟在自己身后,那豈不是給了他倆從背后對自己下手的機會?戒備地說:“你倆要真是想幫我找,那走我前邊去!”
小玥和漢子互看一眼,竟都挺服從地走到她前邊去了。
芊子又暗想:他倆走到自己前邊,那首先發現她那包的還不是他倆?自己這會兒還沒遭毒手,那是因為“石頭”還沒落在他倆手里。
萬一先落在他倆手里了,那接下來會有自己的好下場嗎?
于是大叫:“站住!”
小玥和漢子的身影同時站住了。
“不許你倆再跟著我!我用不著你倆幫著找!……”
芊子跑到他倆前邊去了。
而小玥一跺腳,沖漢子哭唧唧地說:“你看那車!……”
漢子一扭頭,見車尾燈已在遠處,司機已將車開走……
“王八蛋!……”
漢子拔腿便追,卻又哪里追得上……
小玥卻跑到了芊子前邊,一邊倒退著走一邊數落:“都怨你!誰叫你不當心自己的包?現在那王八蛋司機把車開走了,你說怎么辦吧?”
“怨你!推車那會兒,你要是不拽斷了我的挎包帶,包就不會從我身上掉了我還不知道!……”
“你那是什么破包?你做首飾生意的還裝什么窮?為什么不給自己買個好包?年輕輕的就攢錢買墓地呀?……”
芊子那包確實是僅花幾十元從攤上買的,她正后悔自己不該用品質那么低劣的挎包裝一袋價值三十幾萬的“石頭”,被小玥一數落,不禁怒從心起,雙手一推,小玥連退數步,跌坐于地,隨即蹬踹著雙腳哇哇哭開了。芊子顧不上再與之理論,也不管車開走不開走,繞過小玥,接著萬分焦急地向前尋找……
一輛汽車開得再慢,開了二十幾分鐘,又是開在高速路上,不消說已經開出了很遠。芊子往回走了半個多小時,仍沒找到她的挎包。確切地說,她是仍未走回到剛才三人推車的地方。盡管高速路上的燈又亮了,但兩旁沒有任何標志物體,她根本無法判斷哪一段路才是三人推車那地方……
芊子忽又聽到腳步聲緊隨其后,警惕地一回頭,見那漢子仍跟著她,左邊的腋窩夾著右手。“我警告你!我……”
芊子不知說什么好了。在四面八方不見車影更不見人影的這么一條高速路上,她一個手中連件可以自衛一下的東西都沒有的弱女子,面對一條虎背熊腰的粗壯漢子,自己究竟能警告對方什么呢?
漢子愣愣地望著她,似乎在等著她把警告的話說完。
這時,響起了汽車喇叭聲。二人都不禁循聲望去,見有輛車開了過來。芊子卻并未驚喜。就是一輛車接一輛車從身邊駛過,那她也不會攔的。
“石頭”還沒找到呢,攔車干什么啊!
漢子的反應卻極為迅速。他迎著車燈,高舉的雙手交叉舞動,同時大喊:“停車!停車!”
車停了。
竟是那輛從前方的出口開下高速路的破車!不知為什么,它又繞到后方的入口開上了高速路。
芊子和漢子都不免滿腹狐疑。司機下了車,背著雙手。他望著漢子張張嘴分明想要說什么,卻一個字沒說出來,呆若木雞。
芊子罵他:“你不是東西!你王八蛋!不得好死!你怎么能收了我的錢,還要把我甩了?……”
司機仍呆若木雞地望著漢子,不回嘴,看上去是說不出話來了。
芊子不由得也看那漢子一眼。那一看,倒吸了一大口涼氣。路燈之下,漢子右手握一件閃著金屬寒光的東西。不是那把殺豬刀,還會是什么呢?“老子修理你!”
漢子氣憤地說著,大步向司機走去。司機一轉身撒腿便跑,漢子也跑起來,邊喊:“還敢跑!老子宰了你!……”
芊子眼尖,見司機手中也拎著東西,顯然是自己的挎包。
她想喊:“站住!還我包!……”卻由于又急又怕,嗓子痙攣,根本喊不出聲來。她兩腿發軟,一個勁兒地打戰,簡直有點兒站不穩了,不得不蹲下一會兒。
小玥走過來了,像芊子剛才不理她一樣,也不理芊子。她徑直從芊子身旁走過,走到了車旁,幽魂似的拉開一扇車門,身影一閃坐了進去。
漢子還沒逮住司機。司機兜了個圈子,往車這兒又跑過來。
芊子猛地往起一站,決定了自己那一刻該怎么做。她果敢地堵截司機,同時也色厲內荏虛張聲勢地大叫:“還我包!還我包!否則沒你好下場!……”
也不知那司機怎么想的,芊子認為,那司機頭腦之中當時一定有種她難以理解的想法;或者,竟什么想法也沒有,只不過被持刀追他的漢子追懵了——總之,司機居然將包朝她一拋。
芊子雙手接住包,也撒腿就跑。其實,真正懵的不是司機,而是她自己。因為她所跑的方向,是與雅安相反的方向。她也不知自己往前跑了多遠,直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顆心在胸膛里嘣嘣狂跳,半步也跑不動了為止。她站住,緊摟著她的包,呼哧帶喘地彎下腰。頭一暈,兩眼冒金花,身不由己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她定了定神兒,趕緊拉開包的拉鏈兒,見那袋“石頭”還在包里。
她就不知不覺地淌下淚來。要是那袋“石頭”不在包里了,她真的死的心都有啊!價值三十幾萬啊,叫她怎么賠得起?那不是等于要她的命嗎?
盡管眼見裝有“石頭”的袋子明明還在包里,但她卻不敢輕信司機絕然沒對那袋子做過手腳。她打開袋口,伸入一只手去,摸到了些小塑料袋兒。還是那些首飾嗎?她從袋子里抓出了一把仔細看,千真萬確,果然還是那些首飾!這才束緊袋繩,拉上包鏈,站了起來。她將被小玥拽斷的包帶一環環纏在手上,繼續朝她以為的雅安方向走去。她不知離雅安還有多遠,估計還有四五十公里吧。那也得走啊!不走可怎么辦呢?她邊走邊想,那漢子會把司機咋樣呢?司機將她的包拋給了她,這一定使那漢子恨得咬牙切齒吧?那漢子真的會捅那司機幾刀嗎?按電影電視劇里的情節來推測,八成會的。壞人和壞人之間一旦翻臉,不都往往心狠手辣嗎?她這么一想,仿佛又聞到了血腥味兒,心里一陣發毛,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可司機為什么要把包拋給她呢?她不愿想這個問題,但這個問題一出現在她頭腦之中,如同是一個帶有雙面膠的問題似的,牢牢地黏在她頭腦之中了,命令自己不想都不可能。還能為什么呢?
財迷心竅,權宜之計,暫且轉移到她手中,等徹底擺脫了那漢子,再從她手中搶奪,達到獨吞的目的啊!
除了是這么回事,還會是怎么回事?她對自己推導出的結論確信不疑。這時候的芊子,即使有輛帶有出租標志的出租車或別的什么高級車,比如一輛“奔馳”或一輛“寶馬”主動停在她身旁,開車的一臉熱情地請她上車,她也不會上去的。即使開車的是個面相善良的男人也不上。人不可貌相啊!開車的是個女人她也絕對不上!
背后忽然響起汽車喇叭聲。芊子被嚇一大跳,蛤蟆似的往路旁一蹦,一輛汽車的車頭緩緩超越了她的身體,卻又并不繼續超越,保持著與她的步子差不多的速度,與之并行。而那漢子和小玥已然坐在車上。
司機那邊的車窗完全搖下,司機對她說:“小姐,請上車吧。”
見漢子和小玥又坐上車了,芊子心里也就又起疑了——看來他們三個真是一伙兒的?
如果并非一伙的,剛才那漢子還持刀追那司機,怎么又會相安無事了?那小玥,和他們二人不是一伙的居然敢又坐上車?
車里有煙冒出來。
芊子看得清清楚楚,煙頭一紅一紅的,是那漢子在若無其事地吸煙。
小玥也將車窗搖下,也沖她嚷:“聾啦?”芊子就真裝聾了,眼望前方,只管大步騰騰地走。
司機又說:“你想要走回成都啊?要回雅安你可是走反了。”
芊子一聽這話,明智地站住了。車也隨之停住了。那漢子叼著煙下了車,繞過車頭,拉開后車門,哪管芊子愿意不愿意,不由分說,將猶豫不決的芊子推上了車。不待芊子坐穩,司機將車一掉頭,車加快速度又開了。
此時的芊子已不辨東西南北,更加搞不清雅安究竟在哪一邊了。
但人既已在車上了,只有緊摟著自己的包,一聲不吭地以不變應萬變了,只要三人中還沒有誰動手搶奪她的包,那就唯有憑著智謀和他們周旋唄!不這樣又能怎么辦呢?
司機說:“給我也來一支。”
漢子就扭動身子掏兜。掏出煙盒,抽一支對著火,朝司機嘴角一塞。司機叼著吸了一口之后,將煙夾在指間了。
“你熏我眼睛了!”
“那你不用手接,大老爺似的讓我侍候你!”
“你說你剛才還拿著刀下車干什么?”
“萬一有人把包撿著了,不肯還,用刀嚇唬他!”
“高速路上那會走著個人嗎?”
“那可不一定!咱們剛才不就在高速路上走來著嗎?”
“把你那刀放我這邊臺面上。”
“為啥?”
“在你那邊我心里總有點兒不安。”
“你以為我真會對你動刀子呀?”
“那誰知道。”
“我再放袋子里行不?”
“不怕從袋子里戳出來傷你腳了?”
“為你著想啊,你不是看著害怕嗎?”
“我沒說害怕。我說的是有點兒不安。”
“還不一個意思?”
漢子抓起刀,又扭動一陣身子,將刀放入了袋中。
而芊子也從他們的話中聽出了分明是演戲的成分。尤其那漢子,一會兒手持尖刀威脅著要捅司機幾刀,一會兒又往對方嘴角塞煙,這就叫喜怒無常啊,演戲演得未免太拙劣了呀!
小玥則手拿一面小鏡照著自己,用紙巾擦自己那哭花了的臉。如果她認為自己也身處險境,還顧臉干嗎呢?就算這一點不怎么值得起疑,那么接下來的舉動太不正常了,因為她又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個小化妝盒,用唇膏反復涂嘴唇,用眉筆細細地描眉!倘若她和兩個心懷叵測的男人不是一伙的,或起碼達成了一種什么默契的話,她怎么會有那種心思?
此刻的芊子,巴不得自己是個縛了一身炸藥的人,那她不是更具有了一種反威懾力了嗎?她是太需要一點兒反威懾力了,可卻半點兒也沒有。如果確實縛了一身炸藥,被逼無奈的情況下,她想她是做得出來同歸于盡的慘烈之事的。
漢子忽然提醒司機:“看路牌!標著前邊有個出口是吧?我在那兒下車。”
司機卻宣布:“快沒油了……”聽他的語調,他很奇怪似的。奇怪真假莫辨。
“什么?你……你拉客之前,為什么不加滿油?你豬腦子啊你!……”
小玥的話聽來怒火中燒。究竟是否在幫襯著演戲,芊子一時無法斷定。
司機也厲害起來了:“別沖我嚷嚷啊!再嚷嚷,我停了車把你拖下去!我當然加滿了油的,我怎么能料到忽然就沒油了?……”
小玥不依不饒:“就你這破車,你他媽還上路載客呀?你不是坑人嗎你?!……”
司機猛地剎住了車:“你他媽的!再嚷嚷一句?……”
漢子息事寧人起來:“別吵別吵,既然都在車上了,那就得同舟共濟是不是?情況發生了,吵也沒用啊!……”
他按著打火機,探頭看著油表又說:“這樣吧,下了高速,我知道哪兒有加油站,離我家住那小鎮很近,剩下的油夠你把車開到那兒,沒問題,我保證!”
司機這才又將車開動了。在一陣不尋常的沉默中,汽車從前邊的出口駛離了高速路,拐上了一條沙土路。那路的路況很差,坑坑洼洼的。而且,一忽兒上坡,一忽兒下坡。有的路段,幾乎變成了一片施工現場,東一堆石塊,西一堆沙土,司機不得不左拐一下右拐一下,將輛破車扭秧歌一般勉強開過去……
司機反復問:“快到了沒有?快到了沒有?”
漢子反復回答:“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汽車駛離了高速公路,其實也就等于駛離了光明,駛入了黑暗。
高速公路上的霧已漸散,沙土路卻仍被霧繚繞著,一會兒有,一會兒無的。霧太濃時,司機只得將車停了,悶聲不響地吸煙。司機吸時,漢子也吸,他倆的關系顯然又有點兒緊張了,并不相互讓煙,各吸各的。于是車內的氣氛不但異乎尋常地靜,簡直還有些詭譎了。
小鎮確乎是穿過一個的,很沉寂,不聞人聲,甚至也不聞犬聲。
一半窗子黑著,一半窗子亮著。也不知是一半房子空著,還是一半人家一向睡得早。
漢子竟又改口說,其實他家并不是住在小鎮上,而是離小鎮不遠的一個村里。
司機就又猛地將車剎住,終于發作道:“你剛才明明說的是住在小鎮上,你騙我是不是?”
漢子卻理直氣壯:“你發的什么火啊?我住在小鎮上和住在離小鎮不遠的村里,對你有什么區別?你的目的不是加油嗎?我讓你加上油就是了嘛!完全是為你好,你還發火,真不識好歹!”
小玥嘟噥:“都是王八蛋!”她捂上了耳朵。
芊子有些困惑了,難以判斷那二男一女之間,尤其兩個男人之間究竟是不是在演戲了。如果還是在演戲,那么演技可真的高明了不少。也許,他倆心里各懷各的鬼胎,各起各的歹念,本非同伙?懷疑也罷,困惑也罷,到了這般田地,她已無計可施,只有暗自祈禱,求神明保佑化險為夷。
漢子家住的村子終于到了。確切地說,是那漢子的家終于到了——車停在一幢二層小樓前的場地上,四個人都下了車。芊子才從周圍稀稀落落的幾處燈光望出來,另外還散布著十幾戶農家。
那么,真的是一個小村了。
“這就是我家,樓房是前年蓋成的,應該算新的。我家四口,老婆兒子,還有我小舅子也暫住我這兒。房間多……”漢子高興了。
司機打斷他,冷冷地問:“加油站在哪兒?”
漢子聳肩道:“沒有加油站,我騙你。”
他笑了。在芊子看來,笑得那么無賴。
“為什么把我騙到你家這兒?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司機憤怒極了,接著罵將起來。這時漢子家門前的燈亮了,另外三口人同時出現了。
漢子的老婆雙手往腰間一叉,瞪著司機嚷嚷:“別滿嘴噴糞啊!有理講理,罵人可不行!敢在我家門口罵我老公,你找不自在呀?”
漢子那十二三歲和他一樣五短身材且胖得有點兒不成體統的兒子,邁著相撲大師般的步子走到車前,繞車一遭,之后不屑地大聲說:“什么破車!開走開走,別停我家門前!”——接著扭頭對其父說:“爸,你不是說過完春節要買家來一輛好車嗎?”
漢子財大氣粗地說:“買!買!老爸金口玉言,當然要買!”——他摸了兒子的頭一下,拉開車門,讓兒子將裝著豬頭和豬下水的袋子拎入屋去了。
漢子的小舅子,雙臂交抱胸前,晃著肩膀向司機湊將過去,同時口中連問:“為什么罵我姐夫?為什么罵我姐夫?”
漢子擋住了小舅子,將他向屋里推,并說:“顯不著你!顯不著你!他們都是我請來的客人,對客人不得無禮!”——又大聲吩咐他老婆:“你快,那個,先給他們燒鍋洗腳水!……”
漢子家的三口人都進了屋以后,漢子對啞巴了似的司機又說:“別愣著了,帶頭進屋吧!到了我家,你們都可以燙燙腳,解解乏。總之會有你們睡的房間,你想想,不比你的車停在高速路上,進退不得好多了嗎?”
啞巴了似的司機,也被漢子推入了屋。
漢子又對芊子和小玥說:“你倆也請啊,請啊!”
不唯司機啞巴了似的,芊子和小玥也啞巴了似的。此刻的芊子,有種不但上了黑車,而且被誆到了黑店的不祥預感。她瞥一眼小玥,頭一昂,胸一挺,豁出去地往屋里走去。那樣子英勇悲壯,如同視死如歸從容就義的烈士。
三人默默地輪番洗了洗腳。芊子是最后洗的,用一只手;另一只手緊緊握住挎包帶子。
桌上已經菜了湯了地擺上了幾個盤子幾只碗。二十九,明天就三十兒了,農村人家,早已把年飯豐富地預備下了,都是現成的,臨時熱熱就可以往桌上端,所以快。
然而三人看也不看,都沒心思吃,都要求早點兒休息。
漢子也不勉強誰,開了瓶啤酒,自己坐下大吃大喝起來。
司機將漢子的老婆扯到一旁,嘀嘀咕咕。芊子注意到了這一點,卻聽不清他在對她嘀咕什么。
忽見漢子的老婆朝司機呸了一口。
漢子循聲朝他老婆望去,那女人又雙手叉著腰大聲說:“他說他要和兩個女孩子睡一個屋!”
漢子瞪著司機,不無鄙夷地說:“你想什么呢?當我這家是什么地方啦?”
司機顯得無地自容起來,連道:“算我沒說,算我沒說……”
于是,司機被安排住在樓下。他睡那小房間旁,是漢子他小舅子的房間。芊子和小玥,被安排住在樓上的一個大房間。那房間里有張雙人床,一看便知是漢子和他老婆的臥室。他夫妻倆睡哪個房間,芊子和小玥自然無從知道。
芊子將門插上后,見小玥已趴在床上了。
她走到床邊,小聲而又嚴厲地說:“起來!”
小玥一動不動地問:“干啥?”
“叫你起來你就起來!”
小玥這才默默坐起。
“說!你跟他倆是不是一伙的?”
“我?……他倆?我怎么能跟他倆成了一伙的呢?……”
“真不是一伙的?!”
“當然不是!再說他倆也不是一伙的呀!”
“那可不一定!我再問你,這一夜你能睡得踏實嗎?”
小玥搖頭,并流下淚來。
“那好,我暫時信你。你說吧,現在怎么辦?”芊子的語氣緩和了。
小玥說:“現在……現在我愿意和你是一伙的……”
“如果你真和他倆不是一伙的,那你最好和我是一伙的。只有咱倆是一伙的,咱倆今晚才都安全,明白?”
芊子的語氣不但緩和了,而且欣慰了。
“來,幫我把這個柜子推過去,頂住門。”
于是小玥幫芊子將一只半大不小的柜子推到門那兒,從里邊頂住了門。覺得不能頂牢,便又將兩只金漆花大紅地兒的箱子抬到了門那兒,摞起來,頂住了柜子。她倆看著,仍不放心,一合計,干脆將雙人大床也推了過去。接著,連三張沙發也摞了過去。
這么一來,從門到一面墻,幾乎就無空隙了。
小玥看著箱子說:“俗。”
芊子說:“俗加上惡,就是俗惡。俗惡的人,不可不防。”
小玥又說:“我覺得司機倒還不像是個多么惡的人。”
芊子同意地說:“我也那么覺得。可問題是,這里不是他的家。”
二人都已累得腰酸腿軟,臉上淌下汗來。她倆望著窗子又不放心了。小玥從她那大編織袋里翻出了一條尼龍繩,說是給家里買的晾衣繩。于是芊子將尼龍繩從窗把手間穿過,系在床腿上,打了個死結。
她倆終于和衣躺在床上了。小玥抱怨說,如果半夜真發生了可怕的事,那么她等于是受了芊子的連累了。一個沒伴兒的小女子,怎么可以隨身帶著價值三十幾萬元的貴重之物上路呢?而且使兩個看起來心地不良的男人知道了!三十幾萬元啊!這年頭,三十幾萬元引起一個農村漢子和一個“黑的”司機的歹念,那不是很正常嗎。
芊子也滿腹怨言地說,如果自己夜里真遭不幸,那么小玥其實逃不了干系。要不是小玥把她的挎包帶拽斷了,兩個狗男人根本也不會知道她包里有貴重的東西。再往起頭說,如果那司機拉上她一個人就走,不等小玥,那么后邊一連串的事就都不會發生了……
“你要是真遭殺害,那還能有我的好嗎?我這個活口能被放過嗎?……”小玥說得害怕,又哭了。
芊子被她哭得心煩,一轉身,背朝她,閉上了眼睛。雖然提心吊膽著,但眼皮一合上,竟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半夜里可怕之事終于發生了!窗玻璃被砸碎,司機和那漢子還有那漢子的小舅子鉆入房間,皆手持刀斧,兇相畢露……
芊子在殊死反抗中醒來,卻是噩夢一場,連小玥也被她蹬踹醒了。窗簾透光,天已亮了。竟一夜無驚,兩個姑娘高興起來。于是趕緊又將床什么的搬回原位。睡了一覺,心無恐懼了,也有勁了,居然沒弄出什么響聲。小玥從窗上抽下尼龍繩,芊子邁出門去,卻見司機坐在門旁,懷摟一柄四齒叉,打著大鼾。芊子輕輕踢了他幾腳他才猛醒,一下子站起,雙手將四齒叉一橫,連問:“怎么了怎么了?……”
芊子沒好氣地說:“怎么了?天亮了!你睡這兒干什么?”
司機說:“天亮了?好,好,太好了!”——然后小聲說:“還問我睡這兒干什么!以為我愿意睡這兒呀?我睡這兒是為了保護你倆!”
小玥也邁出了門。
司機接著說:“你包里有價值三十幾萬元的東西,咱仨昨晚可是落腳在根本不摸底的一農戶家里,等于是住進了孫二娘開的黑店!如果你遭了毒手,那她也別想活了。如果你倆都死了,我還活得了嗎?咱仨成了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我不保護你倆行嗎?”
芊子嘲弄道:“說得跟真的似的!”
司機說:“信不信隨你。反正我作為一個男人,該做的都做了。”
小玥說:“為了三十幾萬元,如果殺害三條人命,細想,也許只有瘋子才會那么干。”
司機批評道:“你那是按常理來想!還有為幾萬元就殺害幾個人的事呢!人有時候一下子動了圖財害命的歹念,明明不是瘋子,也會變得跟瘋子差不多的!一夜平安無事,算咱們幸運!”
芊子于是有幾分受了感動,不無內疚地說:“那我明白你昨晚為什么想和我倆睡一屋了,原來你是個好人,是我自己把你想壞了,對不起了啊!”
司機說:“我也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啊。”
小玥說:“芊子姐你還把我想成了壞人呢!”
芊子便又對小玥說了句“對不起”。三人以為漢子一家還在睡回籠覺,腳步輕輕地下了樓。
樓前的水泥場地上,漢子手拎一塑料桶汽油在往汽車油箱里灌,而他小舅子在擦車。
漢子一抬頭望見三人走出樓,奇怪地問司機:“你拿我家叉子干什么?”司機一時尷尬。
小玥替他回答:“白在你家住了一夜,他心里怪不落忍的,想幫你家干點什么活兒。”
漢子說:“今天都三十兒了,我家該干的活兒早干完了。你們都快洗漱吧,吃點兒東西,早點兒上路才是正事。”
聽起來,他對小玥的話還信以為真了。三人吃飯時,漢子坐一旁陪著,吸煙,他說自己已經吃過了,說村里三四戶人家有車,自己在村里人緣好,各家討兩升汽油不在話下。
司機真的過意不去了,說:“那我得給你錢。”
漢子說:“拉倒吧,大過年的。”——尋思片刻,問:“一會兒我也想搭車去雅安辦點兒事,你們歡迎不?”
三人自然異口同聲:“歡迎!”畢竟都餓了,心情也畢竟都變好了,那一頓早飯,干的稀的,三個人誰都吃得不少。
半個多小時后,車開進了雅安城,一直開到了芊子要去的那家首飾店前。芊子在店里辦完事,十幾分鐘后出來,見車還停在店門前。司機說,要將芊子和小玥送到她們各自家住的村里去,他的好意使芊子心里一熱。小玥家住的村子近,先將小玥送到了村口。芊子也下車后,司機和漢子都從車里伸出胳膊,向她擺手。
芊子不由得真誠地說:“祝兩位大叔春節愉快!”
司機說:“也祝你!”
那漢子說:“記住,下次一個人出遠門,可不能隨身帶那么貴重的東西了!”
車又開回雅安后,司機問漢子應該把他送到哪兒。漢子說,他還真不知應該把自己送哪兒為好。送到長途汽車站吧,長途汽車一路不停,那就把他拉成都去了。只有再坐輛出租車回家,可那得花五六十元錢,還真有點舍不得。
司機奇怪地問:“你不是要在雅安辦什么事兒嗎?”
漢子說:“我的事徹底辦完了。”
司機將車靠路邊停住,瞪著他突然罵了一句:“你混蛋!”
漢子卻沒生氣,淡淡地說:“向你坦白交代,是我把油箱里的油放掉了不少。”
“難怪的!你怎么弄的?”
“恰巧扎我那袋子的是截空心塑料管兒。趁那叫小玥的姑娘又坐上了車,叫芊子的姑娘帶著挎包暈頭轉向地往前走,而你又溜到路旁撒尿去那會兒工夫,我用塑料管把油箱里的油吸了出來。你上車了,塑料管還在流油呢。我覺得流得差不多了,才將塑料管扯出來扔了。”
“你為什么做那番手腳?”
“你一個開黑車的,車上坐著倆小女子,其中一個挎包里有袋鉆石首飾,價值三十幾萬元,我能到高速公路出口下車就走嗎?所以,我決定把你們都騙我家去住一夜。現在,我放心了,所以我說我的事徹底做完了。”
司機氣不打一處來地說:“所以我罵你混蛋!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漢子說:“一個不怎么樣的人。你也坦白交代一下,昨晚上你想和人家兩個姑娘睡在一個房間,你安的什么心?”
“我那是要保護她倆!我還覺得你把我們騙到你家里住下,肯定安的不是什么好心呢!”
“那你可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他媽哪點兒像君子?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君子會是你這樣的嗎?”
“不用你貶斥,我也知道我的樣子不像君子。以前我連好人也算不上,還經常打算做小人。損人利己的事兒,干了是沒后悔那一說的。可在汶川那場地震中,我家一戶近親,三口人一個沒死。也談不上有多幸運,都被壓屋子里了,是被別人冒死扒出來的。當時那么悲慘的情形,都想記住救命恩人們的樣子,可一扭頭就分不清誰是誰了。從那以后,我就總想,一旦有機會,我也要做一次好人。人這一生,什么好吃的都吃過了,叫不虧嘴。什么壞事也沒做過,叫不虧心。做了幾件好事呢,那叫活得高尚過。人嘛,不管男人女人,誰不想有機會也高尚高尚?……”
“別說了!”
司機要將漢子送回到家門口。漢子自然表示感謝,然而一路上,不論他挖空心思聊什么話題,司機都不理他了。那一路,漢子挺郁悶的。直到漢子下了車,司機才終于開口。
他說:“不要以為這世上只有你想有機會高尚一下。我雖然是個開黑車的,但汶川大地震那些日子,我和幾個開黑車的哥們兒也去了。而且,我們還救活了幾個人。興許,你那三個近親就是我們救的。”
漢子對之刮目相看起來,他正要說句尊敬的話,司機一掉車頭,絕塵而去。
斯時太陽高升,朝霞燦爛,端的是大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