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十八年冬天，河南南部。幾個人牙人帶著一群年輕姑娘來到這里，不到半個月，就把人都賣掉了。買她們的人，大多是想要買老婆生孩子。

魏家村，藏在河南南部山區深處，非常偏僻。村里地主家的獨生兒子魏福生，從小身體就弱，腦子也不太靈光。魏小枝的娘親，年輕時是附近最美的女子，但很少說話，時間長了，村里人都以為她是個啞巴。

早年，魏小枝的爺爺是村里最大的地主，為人霸道，壓榨過不少鄉親。快五十歲時，膝下卻只有魏福生這一個體弱又不太聰明的兒子。大概是擔心自己死后沒人保護這根獨苗，老地主慢慢收斂了脾氣，開始做些好事積德，想給兒子攢點福氣。

魏小枝八歲那年，這位曾經的地主去世了，留下很多家產和一棟冷清的大房子。

十歲那年，村里來了個說書先生。他挑著兩大捆重重的書，頭發胡子都有些花白了。他講帝王將相的興衰，說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還特別生動地描述京城的繁華和朝廷里的權力斗爭：皇帝有十五個兒子，太子是老大；二皇子小時候就死了；三皇子文武雙全，可惜在元豐六年騎馬摔斷了腿，到現在走路還不利索；四皇子長得英俊，是個風流人物……宰相貪污被抓，抄家問罪，現在宰相位子空著，朝廷上爭得很厲害……

先生的嘴巴像會開花一樣，給村民們心里打開了一扇窗。原來魏家村外面，還有那么廣闊的天地；原來天外真的有天，人外更有人。

時間過得飛快，魏小枝十六歲了。家里給她定了親，許給了鄰縣最有錢的胡家小兒子胡茂懷。可她連胡茂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沒見過，更別說喜歡了。

這些年，一直是娘親細心照顧著爹爹。兩人雖然客客氣氣，很少吵架，但魏小枝幾乎想不起娘親開心大笑的樣子。

小時候，她常常靠在娘親身邊問：“娘，你不高興嗎？為什么你總是不笑呢？”

“沒有不高興，看著小枝，娘心里就歡喜。”娘親總是這樣輕聲回答。

同樣的話問了無數次。終于有一天，魏小枝依偎在娘親懷里，認真地說：“娘，我要走了。我要去應天（京城），進皇宮。過幾年就回來，好好伺候您和爹。”

“應天？為什么去那么遠？”

“書上寫的，先生也講過——外面的世界——我想去看看。人不能一輩子困在一個地方。”

“非得……進宮不可？”娘親問。

“我知道結婚生子是一條安穩的路，可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似平靜安穩的人生也許一潭死水，就像你總是不快樂，說書先生口中有很多不一樣的世界，我真的很好奇。”

“娘，我想了很久。這世道留給女人的路太窄了。嫁人、伺候丈夫、養孩子，看著是最圓滿的路，可我真不愿意把下半輩子綁在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丈夫身上。要想出去，進宮好像是我唯一的路。宮里多好啊，都是貴人待的地方，說不定還能見到皇上娘娘呢，多體面。過幾年，我安頓好了，把您和爹都接去，給你們養老！”魏小枝的眼睛閃著光。

娘親摟著女兒，手指輕輕梳理著她柔軟的頭發，思緒飄回從前，良久，嘴角終于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好，娘送你。”

魏小枝做了個鬼臉：“路太遠了，您別去了，路上辛苦。過些天鏢局剛好外出回來，我跟他們走，您放心。”

“好，你從小就主意大。路上……千萬小心。”

……

鏢局走到魏家村時，已經是深冬。出發那天，魏小枝女扮男裝，把長頭發束起來，戴了頂寬檐大帽子遮住臉，還特意在臉上抹了灰，把眉毛畫粗了些，外面裹著厚厚的臃腫棉襖。包袱里裝著充足的干糧，貼身藏著銀票。

身為女子，在這世道行走，必須格外小心。

鏢局押著貨物，走得很慢。一個半月后，離應天還有百里遠。

冬天的寒風，冷得像刀子。

這天清晨，鏢隊經過一片荒涼的野地。這地方沒什么人煙，正是趕路最怕遇到的地方，很容易遇上強盜打劫。強盜搶東西無非是為了錢財，保命最要緊。

魏小枝走在車隊前頭，緊跟著鏢局領頭的李平，一個穩重的中年漢子。她放慢腳步，等李平走近，才壓低聲音問，心跳因為緊張而沉重：“李叔，應天……還有多遠？”

“快了，過了這片荒地就快了。”李平簡短地回答。

話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車輪壓過凍土的單調聲音。

沒過多久，前方路上，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飛快跑過來。

那是個女子，穿著淡紅色的小棉襖，下身配著一條時髦的“馬面裙”（一種有特殊褶皺的裙裝）——魏小枝不知道名字，只覺得那裙子飄起來特別好看。她長得極美，皮膚像雪一樣白，簡直像畫里面走出來的仙女，美得讓人不敢盯著看。

女子跑近了，魏小枝才看清她神色慌張，頭發也亂了，和她那身雅致的打扮很不相稱。她腳步匆匆，一頭沖向車隊，差點撞到魏小枝面前。

“姑娘……需要幫忙嗎？”魏小枝穩住心神，看著她。靠近了看，那五官精致得挑不出一點毛病，只是眼睛里全是驚恐。

“救……救救我！有人……有人要殺我！”女子一把抓住魏小枝的衣袖，眼中滿是絕望的懇求。

魏小枝心頭一緊，想幫忙，但知道做決定的得是李平，連忙轉頭看他。

李平仔細打量著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目光銳利：“姑娘是哪里人？”他必須弄清楚她的來歷，免得惹禍上身。

“我是應天府人！”女子回答得飛快。

“姑娘長得這么漂亮，怎么會惹上殺身之禍？要是你引來麻煩，我這幾十號人的命怎么擔得起？”李平的追問帶著不容商量的壓力。

女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死死咬住嘴唇，眼神慌慌張張地躲閃，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不是被人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