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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風與潮之夜 The Night of Wind and Tide

高崖上矗立著黑色的高墻,落櫻從高墻里飛出,飄向黑色的大海。

今夜的相模灣上,風平浪靜。

熱海是一座濱海小城的名字,坐落在伊豆半島的盡頭,是著名的溫泉鄉。江戶幕府的建立者德川家康喜歡在大戰之后蒞臨熱海沐浴,熱海因此出名。

黑色高墻是當地一座豪華宅邸的外墻,宅邸名為“黑石官邸”,建于江戶幕府中期。某一代將軍殿下乘船駕臨熱海時,恰逢云破日出,海面上波光粼粼,一座黑色的高崖直插進相模灣,就像是霸氣無儔的巖石太刀,從天而降劈開了大海。將軍喜歡它的孤高凜冽之美,決定在上面建一座官邸。官邸從建成之日起就是熱海的制高點,它幾乎是四面環海,高墻和刀削般的峭壁融為一體。將軍坐山觀海,信使們騎著駿馬在山道上往返,把他的命令傳往四面八方。

明治維新之后,黑石官邸被出售給大商人,變成了私家別墅。雖然不再是幕府將軍的禁地,但以它的地勢和格局,仍是熱海所有溫泉別墅中的“王座”。每天早晨,熱海的第一縷陽光照在黑石官邸的外墻上,每塊巖石都反射陽光,這座建筑就像一位披掛鐵鱗甲的黑武士,坐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戍衛著這座小城。

老人扶著墻根行走,提著明滅的白燈籠。他叫木村浩,是黑石官邸的管家,在這里服務了三十多年,見證過這里的興衰。

前任主人是位著名導演,每個周末都在這里舉辦奢華的派對,烈酒、焰火、夜禮服,直升機從機場接了貴賓之后直接送上高崖。但沒幾年導演就囊中羞澀了,派對無以為繼。倒不是被客人們給吃窮喝窮了,而是黑石官邸的維護費用高得驚人,它是受政府保護的文物,維修必須由精通日本傳統手工藝的匠人來做,以保持原汁原味。這么算下來每十年的維護成本就跟房價相當了。

導演只得忍痛割愛,將黑石官邸掛牌出售,可有興趣的買家一聽那驚人的維修費后都知難而退了,最后連代理銷售的地產公司都退出了,用地產經理的話說如今這個年代還有什么人會購買一座皇帝行宮般的昂貴建筑來泡溫泉呢?導演走投無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把黑石官邸掛到了ebay[1]上,當時網上拍賣對日本人來說還是個新鮮事物,ebay上賣過各種新鮮玩意,甚至戰斗機和坦克。導演期待著有某個來自海外的冤大頭會出手接盤,實在沒有也就算了,反正是瞎貓逮死耗子的事。

掛出十五分鐘后,有人把七億六千萬日元的定金打到了導演的賬戶上,名叫“ENXI”的人出手買下了黑石官邸。

導演在驚喜之余搜索這位“ENXI”的買賣記錄,想知道是哪位億萬富豪頂著這個名字混跡在ebay里。結果令人驚訝,除了黑石官邸,ENXI在ebay上沒買過任何大東西,他只買動漫和游戲的周邊,比如遠坂凜抱枕,手腳可動的時崎狂三手辦。

換句話說,這個ENXI是個死宅,一個神奇的死宅。

十五天之后一張來自瑞士銀行的本票寄到了導演手中,ENXI支付了全款,隨著本票寄來的還有一張短箋,寫明了他將駕臨黑石官邸的日期。

那天木村浩起了個大早,穿上黑色的和服,帶領仆婦們站在官邸門前恭迎。他和仆婦們都很期待新主人的首次亮相,每個人都在猜測他是誰,跨國集團的董事長?阿拉伯石油大亨?還是文萊蘇丹沙特酋長?

雷克薩斯轎車沿著蜿蜒的山路駛來,停在官邸門前。穿制服戴白手套的司機走下車來,恭恭敬敬地拉開后排車門……兩只暹羅貓蹦了下來,追逐著從仆婦們中間穿過。

“買家還在上學,暫時沒有時間搬來住,所以就把貓送來看家。”司機跟木村浩握手,“喂貓的事就麻煩您了,貓糧在我的后備廂里。”

木村浩看著那對小肥貓的背影,忽然覺得人生如此虛無。在那之前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賽巴斯中的頂尖強者,三十二歲就得到了Concierge機構頒發的“金鑰匙認證”,服務過來自世界各地的明星、豪商和政界名流,但從這一天起他成了一個貓奴……在新主人的眼里他那份傲視同儕的履歷根本不重要,他的存在價值就是喂貓。

那對暹羅貓還不是純種,純種的暹羅貓纖瘦骨感,而這兩只肉嘟嘟肥滾滾,大概是暹羅貓和加菲貓雜交出來的,打包在一起都賣不出一萬日元。

司機帶來了肥貓們的履歷,履歷上寫明了它們各自的習性。它們是一窩生的姐弟,漂亮而腹黑的那個是姐姐,又笨又的那個是弟弟。這一點很快就被證實了,跑到門口的時候姐姐端靜優雅地蹲在一旁舔著爪子,笨蛋弟弟就一個勁兒地蹦起來去扒門把手,看來心里早已堅定了“為女王姐姐服務”的概念。開門之后弟弟縮頭縮腦地閃到一邊,恭請女王姐姐優先踏入這個新攻占的國度——從貓的視角來看,黑石官邸大概不啻為一個國家了——自己跟在后面歡脫地搖尾巴。轉了一圈后它們喜歡上了壁爐區,弟弟負責搭窩,它從儲藏室里拖來了紙箱子和棉墊子,高貴的姐姐無意參與這種下賤的體力活兒,始終趴在壁爐頂上取暖,偶爾低頭看一眼忙碌中的傻弟弟。

“我們可以給它們買更好的貓舍。”木村浩說。

“這倒不用,履歷上說它們比較喜歡自己搭窩,據說撿來的時候是對小野貓,生存能力還是相當不錯的。”司機沒有立即離去,而是應木村浩的邀請留下來喝了杯煎茶。

“明白啦,它們其實已經有貓舍了。價值一億美金的貓舍,名為黑石官邸。”木村浩苦笑,“主人真是異想天開的人啊,您見過他么?”

“哪有這個榮幸啊。我只是受人委托把貓從機場接到黑石官邸來,這可是我這輩子送過的最奇怪的貴客了。”司機說,“雖說是撿來的小野貓,可送它們來日本的可是架私人飛機哦。看來它們很受主人寵愛,主人把它們托付給您,顯然是對您很信任啊。”

“居然被托付了這么貴重的東西啊!”木村浩嘆氣,“可我都沒有機會跟主人見上一面,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性格。做我們這種工作的人,對主人一無所知……真叫人頭疼呢。”

“據說寵物會隨主人的性格,多觀察觀察貓就能了解主人的性格了吧。”

“可兩只貓性格完全不一樣啊,腹黑攻的姐姐和小蛋弟弟。”

“也許主人精神分裂也說不定。”司機壓低了聲音,“不管是腹黑攻還是蛋,主人是神經病這點是確定的對吧?”

木村浩無奈地笑笑,這樣議論主人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但從心底來說,他真的很想附和司機。

從此黑石官邸里就住著兩只貓、一名管家和幾名負責清潔的仆婦。一家古建筑修復公司定期從東京派人過來修葺這座宅院,更換用舊的榻榻米,修剪花園里的古櫻,給貓梳毛。跟司機一樣,他們也是拿錢干活兒,從沒見過主人。那家公司跟主人簽了為期十年的合同,確保黑石官邸隨時處在最好的狀態,以備主人大駕光臨。

可一晃五年過去了,前任主人都去世了,新主人仍杳無音信。

每天早晨和晚上,木村浩都會在面朝大海的溫泉池中放滿一池水。主人曾托司機帶話說希望家里隨時能有一池溫泉等著他,可那座古雅的溫泉池已經空了五年。

木村浩一年年地變老,從風度翩翩的美型大叔變成了半老頭子,再過幾年就要退休了。意氣風發的那些年,他可想不到自己職業生涯的最后一段居然如此扯淡,年復一年地守著一座空宅,孤獨得就像守陵人。

兩只貓倒沒什么變化,只是又肥了一圈。貓的平均年齡只有十幾年,算來它們也是老貓了,可完全看不出老態。每年換毛之后它們都會像幼貓那樣潔白如雪,姐姐日復一日地欺負弟弟,攆著弟弟滿屋飛跑。

五年過去了,宅子也沒有變,貓也沒有變,衰老的只有管家。有時木村浩覺得這座宅子像是著了魔,這五年里它一直在沉睡,等待著唯一的、命定的人來喚醒。

狂風從天而降,吹得櫻花四散,花園里像是飄起了粉色的大雪。

木村浩抬頭仰望,黑色的直升機從屋頂上掠過。這種事經常發生,海岸警備隊對這座豪宅很好奇,經常借著公務之便駕駛直升機低空飛掠黑石官邸。可溫泉池中并沒有名媛沐浴,倒是每次都弄得滿園落花。

“先生們!不能飛得高一點么?收拾庭院很費時間的!”木村浩怒氣沖沖地揮手大喊。

直升機掀起的風聲漸漸遠去,片刻之后,花園深處傳來隱約的水聲。

木村浩先是愣住,然后一股血直沖頭頂……不會錯!那是有人在溫泉中洗浴!

在木村浩的嚴格管理下,當然不會有仆婦敢于使用主人專屬的溫泉池,若是小賊摸進官邸里來,也該是奔著那些珍貴的擺設,不會是冒險溜進來泡溫泉,種種不可能的情況都排除之后,剩下的就是真相……主人來了!主人終于來了!那架飛躍屋頂的直升機并非來自海岸警備隊,那是主人的座機!主人直接空降在花園中,此刻已經入浴!

木村浩激動得手腳顫抖,多年的等待終于有個結果了!

“鎮靜!鎮靜!不能慌!不能丟了官邸的體面!”他在心里大喊。

該穿和服還是西裝出迎?要不要趕緊把睡下的仆婦們都給轟起來?要不要列隊恭迎要不要準備夜宵?木村浩居然有點亂套了,他沒想到主人會以這種方式駕臨。

但轉念一想主人到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泡溫泉,想必不是講究排場的人。泡溫泉是閑逸的享受,一大幫人跑前跑后地伺候反而不好。但沒人伺候顯然也是不行的,木村浩拔腿就往花園跑。

走廊上擺著一雙尖頭的細高跟鞋,四處散落著套裙、絲襪、墨鏡和蕾絲內衣……木村浩愣住了,心中的主人形象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排除異裝癖的情況,主人是女性,穿Christian Dior的2號套裙,Christian Louboutin的黑面紅底高跟鞋,Wolford的黑色絲襪,La Perla的黑色內衣……年輕女孩,二十多歲,身高一米六五到一米七,體重大約五十公斤,穿著非常體面,讓人想到華爾街的女金融家。但主人不該是這樣的人,能在十五分鐘內購買一座豪宅又把它當作貓舍的,難道不是什么游手好閑的二世祖么?穿那種嘻哈的潮牌,褲腰低到胯部以下,限量版運動鞋,叫不出名字的設計師品牌T恤,一臉特立獨行誰都不鳥的樣子。著裝那么嚴謹刻板的女孩,怎么會是個神經病?

門把手上掛著一枚青銅鑰匙,那是黑石官邸的大門鑰匙,僅有兩把,另一把掛在木村浩腰間。事實就在眼前,不容懷疑,主人來了,盡管遲了好幾年。

“黑石官邸管家木村浩,歡迎您的光臨!”木村浩在門邊站好,大聲地自我介紹。

“這么晚了還有人醒著真是太好了,家里還有沒有雞蛋?我想吃溫泉煮蛋。”溫泉中的女孩輕笑著說。

“這就拿來,請您稍候!”

溫泉煮蛋是日本人泡溫泉時的一項娛樂,帶殼雞蛋用網兜裝好泡在溫泉里,泡到渾身出汗雞蛋也熟了,就著清酒吃非常有趣。

“黑龍的石田屋清酒,和新鮮雞蛋一起拿來了。”不到一分鐘木村浩就端著托盤回來了。他跑得氣喘吁吁,但說話還是從容不迫。

“不介意的話就送過來吧。”隔著櫻樹的枝條可以隱約看見主人在伸懶腰,胴體曼妙修長。

主人已經發話,木村浩也不便回絕。當年也有些女明星當著他的面赤身裸體地跳進溫泉池里,如今他已經是個老人了,年輕女孩的身體對他來說不算什么。

他穿越櫻樹林,終于見到了夢寐以求……這個詞有點奇怪,但他確實是做夢都想見見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人。

女孩坐在溫泉池邊。她還沒有入浴,只把小腿泡在水中,慢悠悠地踢著水。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孩很美,月白色的絲綢浴袍頗為貼身,身材凸凹有致,但木村浩不敢輕易把“性感”二字用在她身上,那是與她身份不般配的字眼。她坐在櫻樹下眺望大海,長發在夜風中起落,威儀具足。

“我叫蘇恩曦,你叫我恩曦就好了,我叫你木村先生。”女孩沖木村浩點點頭。

原來ENXI只是一個中文名字的拼音罷了,虧得木村浩這些年用各種語言去猜。

主人的笑容非常溫和,木村浩卻更加謹慎。他侍奉過太多有權勢的人,能夠輕易地分辨出虛張聲勢的暴發戶和真貴族。剛剛掌握權力的人總是趾高氣揚,恨不得向全世界展現自己的成就;漸漸老練起來之后,他們就會變得不怒自威;不過這也只是半吊子而已,站在權力金字塔頂端的人會變得非常溫潤,甚至懶惰,因為握住權柄已經太久了,對權力失去了興奮感,臉上經常帶著“這個世界真沒意思我什么時候應該去死一死”的表情。但不要冒犯這些人,一旦他們覺得自己被冒犯了,那么死的就是你了。

可蘇恩曦這么年輕,怎么會有那種老貴族的慵懶呢?以她的年齡,就算出身顯貴的家庭,應該也還在事業的起步階段才對。

“我從香港飛過來看潮,因為行程很趕,所以沒有提前通知您。”蘇恩曦說。

“我們隨時都準備著為您服務,”木村浩微微躬身,“黑石官邸這里觀潮是最好的,但今晚恐怕不會有大潮,有潮的話氣象局會掛紅色風旗。”

“還有五分鐘海嘯前峰就會抵達相模灣。”蘇恩曦眺望著天海盡頭,“十五分鐘前日本海溝深處的火山大噴發,海水激波從塔斯卡羅拉海淵中生成,大潮正在往熱海來的路上。不信的話就看看水面。”

蘇恩曦不再踢水,但水面上仍泛起新的漣漪。溫泉池邊的石燈籠里點著火,火光倒映在水中,碎成千萬片。漸漸有水珠從池心躍起,一顆接著一顆,落下時把琉璃般的水面打得粉碎。石桌開始震顫,青瓷酒盞緩緩地滑動起來。木村浩的臉色變了,這說明熱海正經歷小規模的地震。

木村浩學過海嘯的相關知識,海嘯的形成通常都是因為海底地震或者火山噴發,震波沿著海底傳播,到達大陸架邊緣的時候就會形成滔天巨浪。但震波同時也通過巖層傳播,速度比海水激波更快,所以海嘯之前必然有小規模的地震,巖層中的震動已經優先抵達熱海。

警報聲忽如其來,防波堤上的探照燈紛紛亮起,燈柱平貼著海面掃過。警察們吹著哨子沖上海灘,引導游客們去往高處。

高崖下方的黑礁上建了一座小小的朱紅色鳥居。幾分鐘前鳥居還完全露出水面,此刻它的下半截已經被海水淹沒。海水正迅速上漲,一波波的白浪在黑礁上撞得粉碎。

電話響了,木村浩退后幾步接電話。

片刻后他回到蘇恩曦身后:“海岸警備隊打來的,海嘯在三分鐘前襲擊了三浦半島的觀音崎,幾分鐘內就會到達熱海。他們說海嘯不會波及黑石官邸,請我們放心,但黑石官邸是海岸的最前方,他們希望我們注意觀察,如果有意外情況盡早通知他們。恩曦小姐您今夜可以觀潮了。”

“想來會很壯觀。”蘇恩曦淡淡地說。

銀白色的細線出現在天海交界處,看起來像是海面上鍍了薄薄的一層銀。那其實是接天的大潮,潮頭舉著滾滾白浪。

鐘聲浩蕩激揚,山中的佛寺敲響了大鐘,為熱海祈福。

潮峰接近,大海在木村浩面前卷曲起來,數百萬噸海水筑成巨墻迎面推來。這一刻木村浩聽不見任何聲音,除了自己的心跳。

黑色的水墻和黑色的礁石灘撞擊,巨墻破碎,聲若雷霆!

鳥居首當其沖地被摧毀,朱紅色的大梁被高高舉起在白浪頂端,像是紅紙折的小船。潑天的白水就像是逆流的瀑布,在天空中化為一場暴雨。滿園櫻花紛墜,目光所及之處唯有白水,耳中所聞之聲唯有狂風暴雨。

木村浩默默地撐開傘,遮在蘇恩曦頭頂,黑石官邸的管家就要有這樣的定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木村浩并不認為自己是受雇來收拾宅子的仆役,他自認為是侍奉君主的武士,就算那些雨滴是鋪天蓋地的箭矢,只要君主不退,武士也不會后退半步。

君主巍然不動。蘇恩曦端坐在傘下飲酒,輕輕踢著池中的水。

俯瞰下方的城市,建筑物像火柴盒那樣浮在海潮中,狂潮拍擊在依山而建的防波堤上,卷著汽車、汽艇和房屋,統統撞得粉碎。

世界上再無這樣震撼的海雨天風。

“仔細聽,聽見哭聲了么?”蘇恩曦忽然說。

木村浩微微凝神,海風把嬰兒們的哭聲送到他耳邊,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的嬰兒在潮聲中痛哭,哭得撕心裂肺。

光蛇般的閃電打在海面上,照亮了大潮中密密麻麻的黑影。它們的長尾糾纏在一起,身體泛著金屬般的青光。海潮一時把它們拋向天空,一時把它們壓到水下,它們不停地蠕動,就像是纏在一起交媾的群蛇,卻發出了嬰兒般的怪聲,又像是地獄中的幽靈們齊唱挽歌。木村浩劇烈地顫抖,幾乎握不住傘柄。

蘇恩曦的聲音依舊淡然:“沒什么好緊張的,不是鬼怪,是你們日本人所說的人魚。”

“人魚?”木村浩愣住了。

他聽說過人魚,每個日本人都聽說過,這是日本神話中最著名的幾種神怪之一。但日本的人魚跟歐洲所說的人魚并不同類,歐洲船員所說的人魚是美麗的魚尾海女,她們把性感的上半身露出水面,用嫵媚的歌聲引誘海員,趁機把他們拖進深海里去淹死。而日本的人魚相貌丑惡,眼珠暴突,嘴里布滿尖細的牙齒,胸前有雞冠般的紅色肉褶,細長的尾部更像是蟒蛇。傳說人魚的骨和脂肪都可以入藥,它們的身軀千年不朽,即便是埋在泥土里,千年后挖出來仍像最新鮮的藍鰭金槍魚肉那樣鮮嫩。吃下人魚肉的人有的能永生不老,有的會異變成怪物。

古天皇二十九年,漁夫曾在蒲川捕獲過人魚;寬政十二年,大阪西崛附近又釣起了人魚的幼體,很多人都曾見過那條幼體,史書上記載它的叫聲就像是嬰兒的啼哭;考古學家還曾從平安時代的古墓中挖出過人魚形狀的木乃伊,它被層層綾羅綢緞包裹著,躺在墓主的懷里。種種證據都表明在遙遠的古代曾有人身魚尾的物種出沒于日本近海,但它們從未大規模地進入陸地。

直到今夜,神話世界中的生物忽然侵入了人類的領地。

“ebay上掛出的介紹里說,從德川幕府時代黑石官邸就像武士一樣守衛著熱海的平安,是熱海的標志性建筑。”蘇恩曦扭頭看著木村浩,“是這樣么木村先生?”

木村浩深吸一口氣:“是有這種說法,說黑石官邸是一根釘子,釘死了想要爬上岸來作亂的孽龍,黑石官邸鎮住了熱海的風水,只要黑石官邸不倒,熱海就會一直吉祥幸運。”

“那就讓這種說法繼續流傳下去吧,今夜黑石官邸不會倒,熱海也不會有事。”蘇恩曦把一部老式手機遞給木村浩,“保護這座城市的重任就交給您了,我說按哪個鍵,您就按哪個鍵,別按錯了。”

人魚潮沖漁港,那座漁港就在高崖側方的避風處。防波堤上的探照燈熄滅了,海面上漆黑一片。熱海城里的人根本看不見人魚入侵,唯二的旁觀者就是高崖上的蘇恩曦和木村浩。

巨浪把人魚群重重地拍在船舷上,人魚用鋒利的爪摳進木頭里,把自己牢牢地“釘”在船舷上。在前一波潮水退去后一波潮水未到的間隙里,它們扭動長尾往上游動。第二波狂潮從天而降,新來的人魚貼在之前的人魚身上,它們碰不到船舷,就抓著同伴的鱗片往上爬,下面的人魚暴怒地反擊。這些殘暴的生物一邊攀爬一邊自相殘殺,不斷有殘肢落入海中。幸運的是漁民們都已經上岸避險,漁港中空無一人。

停泊在漁港中央的那艘紅桅帆船名為“翔鯨”丸,是艘科考船,船艙里總是養著幾頭白海豚。白海豚們似乎預感到了厄運的降臨,掙扎著要往外跳。幾條青灰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游入艙中,船帆被大浪打得脫落,把船艙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木村浩只看見白帆劇烈地起伏,隱約聽到海豚凄厲的鳴叫,不難想象那面帆下正進行著一場多么殘酷的虐殺,但他幫不了那些可憐的白海豚,在殘暴的人魚面前,他木村浩也只是食物。很快白帆就被染紅了,血水從帆下汩汩溢出。

其他人魚慢了一步,沒能獵殺最可口的白海豚,轉而撲入漁船,剛剛返港的漁船還來不及把大魚卸貨,船艙里盡是些兩三米長的鯊魚、金槍魚和旗魚,這些大型魚類也都無力掙扎,人魚們從背后抱住大魚,用鋒利的爪插入大魚身體兩側,把血淋淋的神經線撕扯出來,大魚還沒有死,但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魚擺布。人魚們三五成群地咬在大魚腦后的血管上,吸吮新鮮的魚血。

這是一場血腥的盛宴,人魚群恣意地虐殺所有活物,等它們爬過防波堤,大概就該享受人類的血液了。

“按‘1’吧。”蘇恩曦說。

木村浩按下“1”鍵,漁港中爆出刺眼的火光。十幾艘漁船同時化為火球,蛇形黑影被爆炸的氣浪沖散,有些直接就被炸成兩段。那些漁船中不僅填充了炸藥還填充了大量的硫黃,硝煙味裹著硫黃味沖上高崖。人魚們暫停了饗宴,扭頭四顧,金色的瞳孔中帶著冷血動物的兇毒。一條人魚發現了高崖上的黑石官邸,立刻發出尖叫,幾百條人魚都仰起頭來。它們意識到有人正在那座高崖上窺看自己,進攻也來自這邊。

蘇恩曦從溫泉中起身,緩步走向崖邊,木村浩舉著雨傘,亦步亦趨地跟隨。

蘇恩曦揭開防雨布,高崖邊早已擺放好了半人高的大型禮花,她把銀色的打火機遞到木村浩手中,笑了笑不說話。

木村浩明白了她的意思,盡管知道這么做就像引火燒身,但他是黑石官邸的管家,無條件服從主人的命令是他的天職。他一一點燃了禮花的引信,火柱沖天而起,燦爛的煙花在夜空中盛開,有的像是金色的大麗菊,有的像是紫色的瀑布,蘇恩曦嬌俏地站在光幕中,和漁港中上百雙赤金色的瞳孔對視。

“現在你們看清楚了吧?”蘇恩曦輕笑。

人魚們尖厲地嘶叫起來,露出剃刀般鋒利的牙齒,然后頭尾相連地躍入水中,矯健地越過一道道碼頭逼近高崖,看起來竟是想要進攻黑石官邸。

木村浩默默地站在蘇恩曦背后,面對這地獄般的景象,他反而平靜下來了。事到如今他只有相信蘇恩曦,這個神秘的女孩握著整個熱海的命運。木村浩很慶幸主人并非他想象中的那種神經病二世祖,她顯然早就計算好了一切,“運籌帷幄”這個詞用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她這種人就該穿著昂貴的Christian Dior的2號套裙和Christian Louboutin的黑面紅底高跟鞋,在驚濤駭浪中屹立不倒,以纖細的手腕翻云覆雨。

“現在按‘2’。”蘇恩曦淡淡地說。

“是,恩曦小姐!”木村浩按下手機鍵盤上的“2”,說實話他早就想按了,想看看這位神秘的恩曦小姐還握著什么樣的殺手锏。

漁港的最深處,大船拉響了汽笛,艦橋上的燈紛紛亮了起來,駕駛艙中卻空無一人,各項設備自行運轉。

那居然是一艘戰艦,美國海軍的佩里級護衛艦,船舷上寫著美軍第七艦隊的舷號,和它的名字“圣路易斯”號。“圣路易斯”號噴著白霧,掙脫了錨鏈駛離船塢。它一邊啟航一邊開火,每分鐘能傾瀉4500發子彈的機槍密集陣系統和口徑76mm的速射防空炮向迫近的人魚群吐出致命的火焰,高崖都被它的炮聲震動,一艘又一艘漁船帶著人魚群沉入海中。

橫須賀海軍基地,值班室里亂成了一團。

“呼叫圣路易斯!這里是橫須賀!回答!回答!”值班中校對著麥克風大吼。

美國海軍第七艦隊駐扎在橫須賀海軍基地,距離熱海只有八十公里,窗外的港口里停泊著“小鷹”號航母戰斗群和火力強猛的導彈巡洋艦。

“怎么回事?‘圣路易斯’號到底在干什么?”一名少將沖到指揮臺前。

因為忽然接到海嘯預警,第七艦隊的一艘佩里級護衛艦就近在熱海漁港中避風,但此刻電腦顯示這艘護衛艦正起錨出港。

無線電始終沉默。護衛艦不同于漁船,就算遭遇海嘯也不能全員離船,必須有船長或者大副帶人在船上值班,但無論橫須賀怎么呼叫圣路易斯都不回答,那似乎根本就是一艘空船。

中校遠程啟動了駕駛艙里的閉路電視,在橫須賀這邊可以直接看到“圣路易斯”號駕駛艙內的情形。艙里空無一人,艙外卻爆炸連連,氣浪橫沖直撞,把淋漓的血肉拋進駕駛艙里,黏在墻上緩緩地往下滑。

“上帝啊它在干什么?”少將驚呆了。

“從庫存彈藥的讀數來看,它正在跟什么東西戰斗,”中校說,“沒有人駕駛它……‘圣路易斯’號瘋了!”

“有沒有聽見奇怪的聲音?”少將忽然問。

“潮水聲、爆炸聲,還有……哭聲!”中校大聲說,“有嬰兒的哭聲!”

他把音量放大,這下所有人都聽見了哭聲,極尖極細扎到耳朵深處,叫人不寒而栗。

“上帝啊……”少將在胸前畫著十字,“那是魔鬼么?”

一條人魚沿著“翔鯨”丸的桅桿游到最高處,躍向“圣路易斯”號的甲板,密集陣系統立刻抬高槍口,鎢金破甲彈組成的金屬瀑布籠罩了它,人魚在空中就炸成了一朵血花。下一刻“翔鯨”丸被76mm速射炮轟成碎片。

數以千計的尸體在漁港中起伏,一波波的狂潮把它們帶回大海。少數尸體被潮水推到高崖下方,卡在黑礁的縫隙里,月亮從烏云的縫隙中灑下輝光,死去的人魚們蜷著背,嶙峋的脊骨泛著微光。

那不是幻覺,是真真切切存在于世間的惡鬼。木村浩一手緊握脖子上的木刻菩薩像,一手緊握蘇恩曦的手機,那是生殺的權柄,只要握緊這部手機他就能救熱海。

蘇恩曦占盡了上風,但臉上全無喜色,她迎著海雨天風,目不轉睛地盯著天海交界處。

潮頭上浮起了龐然大物,那居然是一座深海鉆井平臺,外表面依稀可見紅漆噴涂的“須彌座”三個大字。這龐然巨物一直在水下翻滾,臨近岸邊才被大潮重新托出水面。密密麻麻的青灰色背脊覆蓋了它,鋼鐵骨架間塞滿了人魚,成百上千,成千上萬!靠著浮動平臺的保護它們扛過了海嘯的沖擊,如同乘坐大船航向人類的世界,現在航程的終點就在前方。

人魚們松開長尾墜入大海,如同萬蛇離巢,天地間充斥著嬰兒的哭聲,那是惡鬼們興奮地磨著牙齒。

機槍密集陣停火了,防空炮也停火了,海水潑在紅熱的槍管炮管上,發出嘶嘶的淬火聲。這些武器已經超越了使用極限,再用下去就會炸膛。但“圣路易斯”號并沒有放棄,燃氣輪機以最大功率運轉,戰艦噴著滾滾白煙,向著巨浪發動了慷慨的沖鋒。全部武器發射,“標準”導彈、干擾火箭、MK50魚雷、對艦武器“魚叉”導彈……這些武器并不適合用來殺傷人魚,但所謂決死一擊,就是手中握著石頭也要扔向敵人!

“圣路易斯”號的艦艏刺入潮頭,大浪把它翻轉過來,人魚群從它左右兩側高速游過。

“看來不花點成本還真是解決不了問題啊,按‘3’吧。”蘇恩曦對木村浩笑笑。

“是!恩曦小姐!”木村浩用力按下了“3”。

以他的想象力已經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能夠阻擊那些人魚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登陸戰大概是諾曼底登陸戰,那場戰役中雙方投入的兵力都達到百萬級,但分配到每個海灘上也不過一兩萬人。盟軍的兩萬五千人頂著德軍的炮火沖上黃金海灘,只傷亡了區區四百人。此刻他們面對的是數以千計的人魚群,這些生物體格強到可以搏殺鯊魚,每個至少也能對抗十個人類,而熱海是座根本不設防的旅游城市,城里的警用手槍加起來大概都不夠一百把。

希望似乎已經斷絕了,就算再來十艘佩里級護衛艦也阻擊不了這場登陸戰。

可蘇恩曦娉娉婷婷地站在高崖上,眉清目秀地對木村浩一笑……木村浩就真的相信她能做到。

橫須賀海軍基地,值班室里的人都聚在窗前。窗外的軍港中,艦群蘇醒了。

從“提康德羅加”級導彈巡洋艦,到“阿利·伯克”級驅逐艦,甚至還有第七艦隊的旗艦“藍嶺”號,所有戰艦都從沉默狀態中蘇醒了,艦橋上燈火通明,從燃氣輪機到武器系統,一個項目一個項目地自檢,安全鎖自動解除,第七艦隊進入隨時可以作戰的狀態,可沒有人對它們下達任何命令。艦群噴出的白煙遮蔽了軍港的天空,高亢的汽笛聲此起彼伏。

第七艦隊出港,艦群在港外列隊,調整艦位面向東南方,數以百計的戰斧導彈從彈倉滑入發射導軌。

“戰斧導彈群解鎖,進入發射倒計時。”火控系統發出警告。

“少將,我們什么也做不了。我們失去了對第七艦隊的控制權,我們即將攻擊熱海……用我們所有的戰斧導彈。”中校說。

電話響成一片,兩名聯絡官各拿著一部話機站在少將身后。

“是五角大樓和日本首相來的電話吧?”少將嘆了口氣,“等我看完煙火再接。這種時候何必再急著聽別人的咆哮呢?結果已經無從更改……上帝保佑美國。”

橫須賀港的海面震動,一道又一道的烈火升空。導彈群貼著海平面飛行,仿佛漫天流螢,尾焰把海面映成火紅色。

上百道火光墜落在海面上,火紅色弧線呈美妙的同心圓。

大海熊熊燃燒,相模灣上空亮得如同白晝,浮動平臺緩緩沉入燃燒的海,帶著數以千計的人魚。天海間回蕩著人魚的哭泣,但那想必不是因為悲傷,而是不甘地嘶叫。蘇恩曦接過木村浩遞來的茶,小小地抿了一口,扭頭俯瞰戰場。絲綢浴衣被風雨打濕,緊緊地貼在她身上,纖細娉婷,但不動如山。

“結束了。”蘇恩曦輕聲說。

木村浩恭恭敬敬地鞠躬,把手機放在托盤中。

“祇園精舍的鐘聲,奏諸行無常之響;

沙羅雙樹的花色,表盛者必衰之兆。

驕者難久,恰如春宵一夢;

猛者遂滅,好似風前之塵。”

蘇恩曦慢悠悠地念出了《平家物語》的開篇詩:“曾經坐在王座上的生物,如今就像被驅趕到懸崖邊的狼群。”

“親眼見過這一切之后你就是我團隊的一員了,我看過你的簡歷,作為世界上最優秀的管家之一,你不會把我們的秘密說出去的,對吧?”蘇恩曦眺望著大海。

“已經有了覺悟,那些做清潔的仆婦都被我關在屋子里了,她們對這些一無所知。”木村浩低頭躬身。

“明天幫我買些烤肉味的薯片。”蘇恩曦轉過身來,盈盈一笑,云淡風輕,好像剛才那場浩大的狩獵跟她全無關系。

“明白,烤肉味的。”木村浩畢恭畢敬地說。

蘇恩曦正要從高崖邊離開,背后忽然傳來尖厲的哭聲,青灰色的利爪從懸崖下探上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腳腕。

蘇恩曦臉上變色,一手抓住護欄,一手從大腿上的槍套中抽出短小的手槍。青灰色蛇影躍起在空中,形如巨蟒,但它的上半身肌肉虬結,堪比一頭猛虎!那是一條漏網的人魚,蘇恩曦全神貫注于那座浮動平臺的時候,這條漏網之魚悄悄地游上了高崖。

人魚撲在蘇恩曦身上,長尾纏住她纖細的腰肢,鋒利的雙爪抓向她的喉嚨。蘇恩曦對著它的臉扣動扳機,七發子彈全部命中,打得人魚后仰。但那張帶著七個彈孔的臉立刻又回到了蘇恩曦面前。七個彈孔都在流血,但它似乎全無感覺,看似柔弱無骨的身體在蘇恩曦面前搖擺,長尾緩緩地收緊,蘇恩曦的骨骼發出了瀕臨碎裂的響聲。

木村浩這才看清人魚的真面目,它像是木乃伊那樣干枯,蒼白色的皮膚巖石般堅硬,緊緊地裹著嶙峋的骨骼;它的五官都比人類大出一倍以上,赤金色的眼球暴突出來,巨大的嘴裂一直延伸到下頜邊緣,被類似魚筋的線嚴密地縫好。此刻它緩緩地張嘴,魚筋線一根根繃斷,細長的牙齒一根根凸出嘴唇,最后整張嘴完全打開,大到能把一頭小牛犢吞進去!

木村浩覺得魂魄都被抽走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哆嗦。他不是不想護主,但面對這條身長五米的怪物,體重是成年男子的幾倍,犀牛落到它手里只怕也會被虐殺,木村浩的奮武又有什么用?

“木村先生,按‘0’。”蘇恩曦看著人魚張開的食道,平靜地說。

作為王牌賽巴斯,忠于主人的意志還是戰勝了恐懼,木村浩魚躍而出,打翻托盤抓住手機,狠狠地按下“0”鍵。

光柱把蘇恩曦和人魚都罩定,高崖下方傳來沉悶的槍聲,人魚的頭顱忽然爆裂開來,黑色的血漿濺在蘇恩曦身上。

但就像斷頭的蟒蛇仍能絞死人那樣,人魚的肌肉在臨死之際全力收縮,長尾把蘇恩曦原本就纖細的腰肢勒得盈盈一握,蘇恩曦的脊椎眼看就要折斷。但槍聲連連,更多的子彈依次釘進人魚的脊柱,人魚的骨骼很堅硬,能硬扛蘇恩曦的手槍,但在大口徑狙擊步槍面前仍會像陶瓷那樣開裂。

蘇恩曦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具纏繞自己的尸體,看著它無力地抽搐無力地搖擺,最后無力地脫落,從百米高崖上墜落。

人魚落在黑石礁上,還在翻滾和抽動,穿黑色防水服的人已經從四面八方圍聚過來,清理現場。海潮帶走了絕大多數尸骸,只剩幾條人魚卡死在礁石縫里,再加上這條無頭人魚。黑衣人用鋒利的漁叉把尸體叉出來扔進塑料桶里,然后灌入某種化學制劑,塑料桶中立刻冒出濃厚的白煙。片刻之后他們把桶中的東西倒入大海,人魚尸體已經化作了黏稠的液體。

蘇恩曦緩緩走下臺階,把茶杯放在托盤里。木村浩這才發現面對那死神一般的可怕物種,蘇恩曦杯里的茶都沒灑。

她在駕臨黑石官邸之前就做好了一切準備,連人魚攻上高崖她都有應對方案,所以她了然無懼。她也對自己的下屬們有著絕對的信心,相信他們開槍時不會誤傷自己。木村浩沒有看錯她,她是個老練的權力者,同時又像棋手般精密,在她完成布局之后,對手就只有淪陷在棋盤里被她宰割。遇到她這樣的敵手,人魚群才是撞上了死神的鐮刀。

“在海岸警備隊趕到之前清理現場,不要留下眼球尾巴之類的東西讓他們找到。”蘇恩曦撥通電話,只說了這么一句話,然后走到溫泉池邊掬水洗去臉上的血污。

海嘯已經結束,白浪一疊疊地退回大海,黑礁的縫隙間滿是細膩的白沫。山頂的佛寺再次敲響大鐘,慶幸熱海在這一劫中幸存,其實這次海嘯的規模和破壞力并不算大,又有防波堤阻擋,想必不會有什么人員傷亡。城里避險的游客們想必還會喝著清酒興奮地議論這次驚險的遭遇,卻不知道地獄之門差點就在熱海打開。

鋪滿櫻花的碎石小徑上傳來了喵喵聲,早已在壁爐上睡熟的肥貓們也被驚動了,從屋里溜達出來看熱鬧。貓是獵食性的動物,本該對血味很敏感,可這兩只貓對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全無感覺,反倒是湊在蘇恩曦的身邊嗅來嗅去。

“很多年不見,它們還記得您啊。”木村浩說。

“它們要能記得我就怪了。”蘇恩曦歪著頭看貓。

肥貓們也歪著頭看蘇恩曦,滿臉“我在看傻瓜”的模樣。木村浩不知道這是個什么狀況,只覺得當年送貓來的司機說得太對了,主人是神經病,貓也是神經病。

“家康?”蘇恩曦指了指貓姐姐,又指了指貓弟弟,“信長?”

“它們不叫家康和信長,”木村浩非常驚訝,“您忘記它們的名字了么?”

蘇恩曦買下黑石官邸當作貓舍,可見她是多么鐘愛這對笨貓,但五年之后她居然連貓的名字都忘記了,這不像是她那種滴水不漏的人會做的事。

“哪里是忘記,是根本沒記住過。”蘇恩曦笑,“這對傻寶可不是我養的,是我老板養的。這棟別墅也不是我想買,而是那個神經病在ebay上一眼看中了它。”

地面再次震動,蘇恩曦和木村浩都吃了一驚。海嘯剛剛結束,這時候又有地震,難道還有第二波?

蘇恩曦扭頭看向相模灣,海面上風平浪靜。倒是熱海的西北方,夜空里忽然升起了黑色的塵柱,塵柱邊緣閃爍著鱗片般的火光。

“是富士山的方向,大概是因為剛才的地震,富士山開始噴火了,”木村浩解釋,“那座火山有三百年都沒有噴發過了。”

“海溝里的火山爆發,陸地上的火山也噴火,這個國家是坐落在一個煙囪上么?”蘇恩曦眺望夜空。

還有零散的火流射上天空,云層漆黑,而云邊呈灼燒般的亮色,似乎天空中密布著火炭,隨時都會降落在大地上。

“有人說日本的地基很不穩固,遲早是要沉進太平洋里去的。”木村浩說。

“希望在我飛走之前它能堅持住。”蘇恩曦笑笑。

注釋

[1]作者注:ebay,中文名電子灣,是美國最大的網絡拍賣平臺,相當于美國的淘寶。淘寶初創時,借助了ebay的經驗和模式。

上架時間:2022-09-05 10:24:10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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