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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克隆之城
1
那一年的沙漠熱風來得很晚,到處流竄的盜匪遲遲才退回他們的老巢。無花果樹開始結果的時候,學校里送來了一批男孩和女孩。
我忘不了第一次和珍妮相見的日子,她站在木棚屋后的空地上,金發像陽光般燦爛。我還記得她回去的時候不安地向外張望著,說:“周先生要點名了,我這就得走。”
我不高興地看著沙地,一個豹II玩具兵團剛剛擺出作戰隊形。我說:“用不著理他,周夫子就是愛多管閑事。”
珍妮吃驚地望著我:“他沒有用電鞭打過你嗎?”
“他敢!”我得意地哼了一聲。
“反正我得走了,吉姆,明天我再來。”
我趴在木柵欄上,看著她纖細的身影靈活地繞過高聳的仙人掌叢,溜過鐵籬笆的破洞。很快她就會混入操場上那群穿著粗藍布制服的小女孩中去,難以分辨誰是誰了。
操場的另一邊是一片排列整齊的灰色住房,一直綿延到遠處隱隱約約的鐵絲網下。它們圍成了一個個的小操場,一個操場就是一所學校。
下午太陽下山前的兩個小時里,總有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女孩在鐵籬笆后塵土飛揚的操場上喧鬧游戲;而更遠處是一群男孩在排隊等候淋浴,他們都是清一色的漂亮小伙子,金發白膚,笑容溫順。
太陽城里用水緊張,四周是一片茫茫沙海。周先生對我說過,幾乎沒有逃跑者找到過通往科魯斯死海的路,何況到處都有許多手持長槍、帶著猛犬的豹II戰士。
周先生是個學問很高的人,也很嚴厲。當他身著黑色長袍走近男孩和女孩們時,他們都會馬上安靜下來,局促不安地站立一旁。
那時我還小,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是個例外。我不怕他,并且總愛把這點在他面前得意揚揚地顯露出來。也許珍妮也是個例外,她的眼睛里有一種讓我吃驚的東西。她那瘦小的身軀上經常帶著電鞭擊傷的青痕,但即使是在沙漠來的熱風中,在大家紛紛尋找遮蔽物躲藏的時候,她也是一副傲然挺立的模樣。這也許能說明,為什么其他女孩都規規矩矩地待在操場上,她會毫無顧忌地偷偷溜到這兒來。
我獨自住在一間西班牙式大屋里,它實際上也是一所學校。不過它與那些破敗的低矮房子和終日沙土飛揚的操場,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在木棚工具屋后的小小空地上,我和珍妮共同分享著童年的快樂,無花果樹的粗大枝杈是我們藏寶的地方。我們在樹下一起觀看鉆出云層的雷電、天鵝的回翔,還有面目兇狠的豹II戰士,他們的飛車上有時會押著一個衣裳破爛、滿臉血污的逃亡者。
“吉姆,我真害怕有一天也會被他們抓住。這些豹子,他們在把那些逃亡者——送到最可怕的地方去。”看著那些逃亡者,她的嗓音微微顫抖,但那里面包含的肯定不僅僅是恐懼。
“那時候,我就去救你!”我裝出一副大人的模樣勇敢地說道,“但是他們為什么要抓你呢?”
“你和我們不一樣。”珍妮有次這樣說,還卷起袖子讓我看,潔白光滑的胳膊上有一組青色的數碼標記:CL92—ST16。
“我們每個人都有,”她肯定地點著頭,“就連周先生也有。”
對此我多少有些沮喪又有些驕傲。
珍妮走后沒多久,我也回到那幢大屋中繼續學習。我的學習室中貼滿了陳先生從小時候直到現在的大幅照片。
詹姆斯·陳先生是我的父親,周先生提起他時總是恭恭敬敬的,我深信他是值得人們如此敬重的人。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面,雖然對他的一切已經很熟悉了。
人們在這里竭力重現陳先生小時候的生活環境:古老的宅院,破舊的噴水池,甚至一個小小的木棚工具屋,都照他的記憶惟妙惟肖地復制出來。根據他的旨意,我得在這里接受熏陶。
我很小就得開始學習一些令人頭疼的科目:數學、哲學、生物學、軍事、電腦以及繪畫,更重要的是我必須學習陳先生的性格、愛好、口音和各種習慣。
“你是你父親的化身,只有你才能代替他。”周先生總是這么說。他說,二十年后,我,一個新的、更年輕更強悍的詹姆斯·陳將成為帝國的元首,去完成我父親未竟的夙愿。
說實話,我對這些雄心壯志不抱多大興趣,雖然我的功課總是得A,我模仿父親已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我更關心的是珍妮能不能安全地溜出來,躺在無花果樹的陰影下,向我述說學校里的趣事。
珍妮有時會帶一個怯生生的同伴來,她們就像兩滴水一樣難以分辨。我們常玩一種游戲,從兩個少女中找出珍妮來。我每次都能贏。
“嘿,你是怎么認出我來的?”珍妮驚奇地睜大眼睛。
“看你的眼睛。”我說了實話。珍妮的眼睛又藍又亮,就像大海一樣深邃。
她帶來的女伴也叫珍妮,可我管她叫露西婭,那是我學過的一篇課文里的女孩名字。對我來說,珍妮只有一個。
我們在翻起的草根下撿到了幾個漂亮的貝殼,據說這片沙漠在遠古時期是一片汪洋大海。
太可惜了,珍妮從沒見過大海。我告訴她,大海像一片廣袤的原野,像母親寬闊的懷抱,它還是一座迷人的寶庫,里面蘊藏著無窮無盡的神秘。
“海底下有許許多多的城市,那里樣樣齊備。人們能夠呼吸,生活自由自在……”珍妮接著說了下去,霧氣蒙蒙的眼睛里充滿了憧憬。
真奇怪,她既然沒去過,怎么能知道呢?
2
十四歲生日的那一天,我見到了父親。他在太陽城最宏偉的建筑物——一個龐大的金字塔式建筑中接見了我。
在門口我第一次正面看清了豹II戰士,他們都有一張粗獷的臉,目光兇狠,脖子粗短。他們都戴著令人羨慕的閃閃發光的頭盔,提著威力巨大的能量槍,胸前掛著兩枚手雷。學校里傳說他們的身體中混有豹子的基因,也有人說他們的戰斗力抵得上上世紀的一種重型坦克。
我在迷宮般長長的走廊中走了好一會兒,發現周夫子把我帶到一間長方形房間中,燈光柔和,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就像踩在松軟的沙地上。
陳先生,我的父親,無聲地走過地毯,向我們迎來,表情嚴肅地說:“啊,這就是那個小家伙嗎?”
我看著他,心里有種奇特的感情在流動。他的額頭很高,鼻子令人想起鷹隼的長喙。我知道無論我在想什么,他都知道。他的頭腦包含了我的大腦。
周夫子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俯身望著我,因為離得很近,他的臉顯得很大。這張充盈智慧的臉卻又透出冷酷、殘忍的神情,他的眼角布滿皺紋,皮肉松弛。他已經老了。
“你已經長大了,”他說,“從今天開始,你要學習管理克隆帝國的各項事務。我已經老了,而你擁有青春。無數強壯的兵馬正在成長,無數的強勞力正在成熟。克隆帝國像你一樣正在成長。有一天你會擁有全世界。”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夢境般的味道。他走近桌子,桌子上擺著一本金邊的厚書。這本書我很熟悉,那是周先生要求我熟讀的《理想國》。
“國家的正義在于什么,你還記得嗎?”
我回答說,國家的正義在于三種人在國家里各干各的。
“回答得對,孩子。”父親笑了笑,“柏拉圖的理想國沒有實現,可是克隆帝國做到了這一點。統治者、護衛者和下等人,他們和他們的后代都將最適于自己的本行,這兒是正義之國。”
他轉過身來盯著我說:“你要成為我,才能繼承我的位置。吉姆,希望你不要辜負我。”
當我回到那幢西班牙式大屋的時候,與珍妮的約會已經遲到了。不知不覺中,珍妮已經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粗劣的飲食和嚴酷的生活并沒有影響使她美麗動人的遺傳因素。
我把和父親的見面當成一件大事告訴她。
珍妮的反應卻是出乎意料的淡漠,她冷冷地說:“我了解你的父親,他是個聰明而可怕的人物。”
“你不是也有個母親嗎?”我好奇地問。
“她不可能來看我,”珍妮憂郁地說,“她有成百上千的女兒呢。”
此后,我和珍妮見面的時間一天天少了。她要學習文秘、打字、護理、插花和烹調,還有跳舞和社交。而我則每天坐著吉普車,在太陽城里四處逛游。講解通常是由周先生來擔當,但有時會由父親親自解說。
我是多么熱烈地盼望著和父親見面。我能理解他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的含義,他也能理解我的每一個孩子氣的問題。我尤其佩服他那在年輕時就顯露出的過人的睿智和勇氣。
還在大戰以前,在基因控制委員會把持局面的日子里,人的無性繁殖被禁止了。父親帶著一批科學家和儀器來到北非沙漠深處的一個綠洲,在強悍好斗的圖阿雷格人的故鄉點燃了第一批克隆人之火。
二十年后,當那場毀滅性的戰爭結束時,滿目瘡痍的大陸上忙于重建家園的人們沒有注意到,一個小小的新國度正在崛起。它靠出售戰后各國亟須的強勞力和高產糧食種子迅速富裕,同時,一支裝備精良的豹I戰士組成的軍隊也正以驚人的速度擴展。每一個戰士都驍勇善戰,克隆帝國的疆域迅速地擴大。
2161年,帝國的勢力首先侵入了南部歐洲;不久,第一批克隆士兵在印度次大陸登陸;在美洲,克隆騎兵所向披靡。
2175年,克隆戰士超過了十萬,克隆工人的數目達到一千萬。這幾乎是世界人口的六分之一。
雖然戰后各地匪盜橫行,帝國內部不時有零星的戰斗,但帝國仍在不斷地壯大。新一代的豹II戰士很快投入使用,克隆工人也向多品種、多規格方向發展。新的克隆工廠在各地建起。
昔日小小的綠洲已經成了一座可以容納二十萬人的城市。站在我父親的辦公室里,可以看到腳下一排排灰色的屋頂,一直鋪到城市的邊緣,間雜著一塊塊的黃沙地操場。每個克隆人都要在那兒被塑成預先設計的模樣,不合格的就被淘汰。
太陽城的西面看不到建筑物,一切都隱藏在方圓數百公里郁郁蔥蔥的叢林綠洲中。時不時會傳來一陣低沉的悶雷聲,隨即順著干涸的伊斯河谷迅速遠去。
那兒是特訓基地,豹II人剛學會走路就被送去受訓。還未成年時,他們就已經是戰技嫻熟的戰士了。
我還去過另一座龐大的建筑,它的地面以上部分擁有數千間房屋,地下部分和地上部分一樣大。每個房間里安裝著十個人造子宮和維持系統,我總是帶著好奇和驚悸的心情看著那些玻璃瓶里的小小人形伸腿,吸吮拇指。
有數百名科學家(都是年輕的第三代)在這兒工作,控制胎兒的營養供應,通過減壓裝置讓他們聰明或者愚蠢,取出發育異常的胎兒處理掉。昏暗的燈光下,一排排玻璃容器熒熒反光,科學家們就像是行走在海底世界的巫師。
在深深的地下室里,他們用一根特殊的探針,插入預選的父體或母體的肋骨下,取出體細胞后培養繁殖,然后放入離心管內,在含有細胞松弛素B的溶液中旋轉,使細胞釋出它們的核。
在另一個房間里,每一個細胞核都會與一個除去核的卵細胞結合。這些卵細胞將包含一套完整和精確的藍圖——制造出一個人的建筑圖。這些魔術般的過程讓我驚嘆不已。
真正像謎一樣的是基因研究所,它是相對獨立于太陽城的一組白色建筑物,連一扇窗戶也沒有。沒有人能隨隨便便走近距它半公里以內的地帶,父親親自帶著我穿過了重重鐵絲網、鐵門、崗哨和隱蔽的機槍陣地才深入腹地。
“這兒是研究新型克隆人的基地。”父親低聲說,“豹II還不是十全十美的。我們在北美和遠東地區都遭到了頑強的抵抗。我們還需要擅長在稻田水網地區作戰的兩棲戰士,征服西伯利亞和格陵蘭的極地戰士,還有聽覺視覺出眾的獵殺隊員……”
走廊上傳來一陣嘈雜聲,一只可怕的幼小怪物躺在小車上被推了出來。它有一副長滿鱗片的身軀,上面掛滿滑溜溜的黏液,四只細長的肢端長著蹼足。只有當押車的兩名豹II人嘻嘻哈哈地用槍筒猛捅它的肚子時,小魚人才費勁地轉動它那發皺的圓腦袋,大聲地喘著氣,一些泡狀的白沫順著它的嘴角流了下來。我厭惡地后退了一步。
豹II人看見父親,恭敬地立定腳步行禮。小魚人停止了掙扎,用那雙飽含淚水的眼睛無助地望著我。
為首的豹II隊員報告說:“又失敗了,長官。這家伙的手腳都動彈不得,我們奉命把它宰掉。”
父親點點頭。我看著小車順著走廊遠去,那個丑家伙的眼睛簡直叫我發抖。
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黯然神傷。“我擁有一千名最優秀的科學家和基因工程師,他們都還年輕,還需要時間,而我已經老了。”他轉身面對我說,“你一定覺得,我看上去又老又疲倦,我在侈談權力卻沒有辦法防止衰老……”
他的目光深沉,我不能肯定里面是否包含著嫉妒的感情。
研究所里讓人愉快的是那些植物。有高產量的旱稻,結合了固氮菌的土豆,能生產適于給人輸入血清蛋白的馬鈴薯。
這些基因作物能充分利用地球上剩下的土地——它們雖沒受放射性污染,但大都干旱貧瘠,狀況惡劣。
3
珍妮來找我的時候突然少了起來。這期間,空地上悄悄地長起了青草。
有次,我問她是不是有了麻煩,她微笑著不肯回答。
“你好像不太高興?”她反問我。
“我不知道,珍妮,我不知道。我學得很快,可是我覺得越來越不像我的父親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珍妮,我不想學習了,我恨死它們了。”我心煩意亂地揪著腳下的草葉,把它們揉成一個個的小球。
“我一直以為你過得很開心呢。”珍妮嘆了口氣,凝望前方。她的雙眸中充滿憂傷。
我就坐在她身邊,她的一縷頭發不斷被風拂到我的臉上,讓我意亂神迷。
“還記得小時候我們讀過的那首詩嗎?‘只要孩子愿意,此刻他就可以飛上天去……’吉姆——”
“嗯。”我隨口應了一聲。
“你想飛嗎?”她用認真的口氣問我,“遠遠地飛離這兒。在沙漠的那一邊,有一個藍色的巨湖,在那兒什么都是藍色的——在清晨的涼意中跳舞的花草,順著樹干流淌的琥珀……”
“你想干什么,珍妮?”
“明天在這兒等我。”珍妮沖我狡黠地一笑。
第二天珍妮沒來,第三天也沒來,直到第四天我等得心焦的時候她才出現在柵欄的另一側。她得意地揚著一個瓶子,藍色的玻璃在陽光下閃著光。
“閉上眼睛。”她在我耳邊輕聲說。
我依言閉上眼睛,覺得一雙溫暖的小手在我臂上摸索,忽然一陣刺痛。
“馬上就好,吉姆,你會飛起來的。”珍妮的聲音仿佛離得很遙遠。
一股生命的泉水流過我的血管,我張開雙眼,周圍是一個藍色的世界:藍色的空氣,藍色的太陽,還有藍色仙女一樣的珍妮,她正沖著我笑。
“你真行,珍妮,”我迷迷糊糊地也想笑,“從哪兒搞到的欣快劑?”
“我的辦法多著呢。”珍妮藍色的臉像杯醇酒般使我迷醉。
“我愛你!”我說。
珍妮退縮了一下,臉紅了。
“我愛你,珍妮。”我又說了一遍,伸出手去拉她。
“不!”珍妮后退了一步,堅定地說。
“為什么不?”我大吼了一聲,藍色的世界在我眼前顫抖坍落。
“吉姆……吉姆,你還不明白,我們不是同一種人。”珍妮膽怯地看著四周。
“是一種人。”我堅持說,“我從來不把你當下等人看,你是知道的。”
珍妮轉過頭來直視著我,她那藍色的眼睛好像溶化在空氣里。
“問題不在這里。”她的話音清晰有力,“吉姆,你崇拜你的父親,你追隨著你父親的夢想,夢想繁殖馴服的克隆人,維持你們的特權地位。而我只要活著就不會忘了。”
我的聲音聽起來軟弱無力:“我不是這樣想的,我不……”
但我知道我是這樣想的,我喜歡父親的理論,我愿意相信他的每一句話。
“人類已經沒落了,吉姆。他們已經毀滅了地球,只有正義才能拯救它。是我們修復了戰爭的創傷,是我們養活了幾千萬的人口。我們是真正的救世主。”我想起父親指著落日對我說的話,“兒子,只要有一天陽光照得到的地方都遍布了克隆人的足跡,地球就會成為宇宙中最強盛富裕的星球。”
此刻,我絕望地說:“你為什么要做我的朋友,珍妮?”
珍妮說:“我喜歡你不屈的性格和人情味。”
我讀懂了她眼睛里的另一句話:“但我恨你的帝國。”
她猛地一揚手,手里的注射器飛向空中,飄向太陽城的另一端,飄過藍色沙漠的盡頭。珍妮也隨之飄走了,飄向鐵柵欄的另一邊,和我永遠永遠地分隔開了。
我昏昏沉沉地坐了一下午,直到我那很不明智的笑聲引來了周夫子。他像只多疑的獵犬般在我身上探著鼻子到處亂嗅,我指著他那張發藍的臉笑得喘不過氣來。他終于找到了那個小小的針眼。
父親坐在他的辦公桌后,用一種憂愁的眼光打量著我:“你真叫我傷心,吉姆。我姑且相信這只是一次好奇心沖動的結果。可因為你的好奇,險些讓我對你十余年的教育付之流水。詹姆斯,你需要更嚴格的管束了。”
4
欣快劑事件后的第三天,我就離開了學校,到特訓基地的第三步兵學校報到。
學員們除了我全是年輕的豹II。教官肖恩范斯上校是個花白頭發的老頭,嚴厲而不像老豹I隊員那樣粗俗,讓我暗暗稱奇。
我在這兒接受了二十二周的艱苦訓練,白天在迷宮般的沙漠和叢林中穿行,進行武器訓練、作戰演習、野外生存、山地攀爬和徒手搏擊,晚上支好營帳后還要學習戰術理論、情報訓練、地形地理判讀。
由于某些奇怪的原因,我的訓練成績都還不錯。只有武器訓練中的“沙地飛車”我不敢嘗試。通常只有豹人才能承受住飛車起飛和急轉時高達8G的加速度。
最后的實戰訓練來到了,這是一次驗證訓練結果的戰斗搜捕演習。所有的學員被分成兩人小組,空投到遠離營地的伊斯河谷去。那兒有二十名提前投放的目標,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全部找到它們。
為了照顧我,我的同伴不是學員,而是一位真正的豹II突擊隊員——奧斯特中尉。
整整一天我套著笨重的全套突擊隊員裝備——金屬鎧甲、突擊能量槍、高爆榴彈發射器、手雷,還有淡水、干糧,跟在中尉的后面搜索前進,時而攀上陡峭的懸崖,時而穿過干涸的河床。
奧斯特中尉很快憑借一點兒被踩動過的土塊、一莖折斷了的樹枝找到目標的蹤跡。他帶著我繞過高大的仙人掌叢,爬上一塊懸崖埋伏起來。這兒能鳥瞰整個河谷,白色的亮閃閃的峭壁蜿蜒伸到遠處,到處都長滿了暗紅的刺柳和仙人掌叢,谷底是一汪混濁的水洼。
中尉輕輕地用手肘觸了觸我,指了指河谷盡頭的那一大片棕櫚林,伸出兩個指頭打了個手勢,表示那兒有兩個搜捕小組正在靠近。豹II隊員之間都有一種奇特的心靈感應,就像我和父親之間的奇特感應一樣,這使他們之間的協調作戰能力無人能比。
我竭力睜大雙眼,想看清逐漸昏暗的谷底。太陽正在谷地的另一頭靜悄悄地沉下去。還是中尉先發現了目標,他指了指水洼的附近,一個白點正悄沒聲息地躲在粗大的仙人掌后移動。
我支起了沉重的能量槍,把曬得發燙的槍托貼在腮部。中尉只是個指導者,游戲的主角是我。
白點移動到了水洼邊上,似乎終于耐不住干渴而從仙人掌后鉆了出來。中尉一揮手,能量槍在我肩部輕輕地跳動了一下,尖利的槍聲打破長時間寂靜的強烈效果讓我嚇了一跳。
我幾乎是滾下沙坡的,靴子里進了不少沙子。中尉走到目標旁邊,用腳把它翻了個個兒。我一瘸一拐地走近,陰沉著臉說:“是個人!”
中尉點點頭,抽出刀子漫不經心地說:“不錯,沙爾姆型號,新出的。”
我盡量控制住雙腿的顫抖,走上前去。這是一張年輕的臉,金色的鬈發,高直的鼻梁,就是我在學校里見過的那種小伙子。
他身上的衣服碎成了破布片,干裂的嘴唇上沾滿熱沙。
我們一直等到太陽下山,谷底一片昏暗時才和其他兩個小組會合,繼續向前搜捕。在半夜里,摸黑走在山脊上時,我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用的是活人!”
奧斯特中尉回答說:“是被淘汰的克隆人,他們沒達到要求。”
我跌跌撞撞地前進,覺得像是走在惡魔出沒的森林中,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個魔鬼。我心煩意亂地想起了珍妮,不知道為欣快劑撒的謊是否騙過了父親,讓她逃過懲處。
二十四小時后,八十名學員會合在谷口丘陵上,一架大型旋翼機在那兒等著我們。肖恩范斯上校繃著臉站在機艙門口,直到二十條打著青色印記的皮膚整齊地擺在他面前才點了點頭。
我瞪大眼睛斜睨著它們,直到確定其中沒有我要找的號碼,才為自己愚蠢的擔憂松了口氣。
演習完成得很漂亮,上校宣布放假兩天。同伴們拉我去特訓基地邊上的軍人活動中心,那兒提供烈酒和軍妓。我不會喝酒,可是要了雙份中國白酒。酒吧間里煙霧騰騰,擠滿了身穿軍裝的男人和漂亮女孩。
背后傳來了一陣嘈雜聲,兩個醉醺醺的豹II人正把一個女孩粗暴地拖向門口。周圍的人全都無動于衷,看來這種場面是司空見慣的。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那個軍妓長得很像珍妮,非常像她。
我第一次認真意識到一個珍妮型克隆人的命運。我低下頭去猛喝了一大口白酒,嗆得嗓子火辣辣的。
“詹姆斯!詹姆斯!”有人在背后尖聲叫喊。
我猛回頭盯著那個被拖拽的女孩,她的衣服鮮艷花哨,臉色蒼白,可是兩只眼睛還像以前一樣明亮透徹。
“珍妮!”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奮力擠開人群沖了上去,使勁搡了一下一個纏住珍妮的家伙。
那家伙像口沉重的口袋般倒了下去,另一個家伙叫嚷著拔出刀子。
我把我的中士徽章伸到他鼻子底下,喝道:“滾!馬上!”
這家伙蔫了下來,灰溜溜地走了。即使在酒精作用下,豹II服從上級的天性還是不會淡化的。
“珍妮,怎么回事?”我拉著她走到廣場上的一個噴泉邊上,這兒沒有別人,只有一只石雕的豹子從水中探出腦袋,濕淋淋地看著我們。
“我只能來找你了,吉姆。”一片紅暈浮現在她的臉上,“我有一個朋友被送到了特訓基地,我不知道他們會把他怎樣。你可以把他救出來,告訴我可以的。”
她的雙手放在我的胸膛上,微微發抖,好像要掏出一個肯定的回答。
我避開話題,問她是怎么進來的。她的臉又是一紅,說:“我們快畢業了,學校放假一天,我就溜了出來。只有……只有穿這套衣服才能混進來——吉姆,你有辦法嗎?”
我注視著她微微仰起的臉龐和那雙袒露心跡的奇妙眼睛,傷心地說:“他是誰,珍妮?是你的情人?”
黑暗中,珍妮沒有回答。
那張年輕蒼白,沾滿了沙土的臉又浮現在我的眼前。他一言不發地躺在沙地上,無神的眼睛里還充滿了對自由的向往。
“讓我見他一面。求求你,吉姆。”珍妮的話音里帶著恐怖的絕望。
我搖了搖頭,慢慢地說:“沒希望了,珍妮,沒希望了。”
珍妮后退了一步,緊緊地咬著嘴唇,她顫抖著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我恨你,吉姆。我恨你的帝國,恨你的軍隊,恨你的學校。”
我想開口辯解,可是無從說起。我掉過頭去,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直到珍妮漂亮而花哨的裙子在我眼前飄動時,我終于忍不住喊了一聲:“珍妮!”
她回過頭來,嗯了一聲。我看見一滴眼淚滑入夜色中。
我囁嚅地說:“后天我要走了,去尋找格納爾達。這是父親的意思,他認為男子漢要在戰斗中成熟。”
珍妮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你不能這么做,吉姆。格納爾達是……”她止住了話頭。過了一會兒,我感到她的柔軟的手指滑過我的肩膀,在我面前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記住這個手勢,吉姆,它也許可以幫助你……我也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5
格納爾達是科魯斯死海中最著名的強盜。他的名字能讓伊斯河流域的居民發抖,他手下的嘍啰敢和帝國士兵對抗。他埋伏在沙漠中襲擊商隊,掠去所有的克隆人。帝國數次派兵清剿,每一次他都能奇跡般地從絕境逃生。
父親派我去執行這個危險的工作,我并不奇怪。柏拉圖認為一個人的高貴品質最容易在戰斗中體現出來。我敢保證父親寧愿再等上十幾年培養新的繼承人,也不愿一個懦夫接替他的位置。為了考察我的舉止,他讓肖恩范斯上校當我的作戰參謀。
精悍的帝國軍隊雖然無敵于天下,但對付這支小小的良莠不齊的匪盜團隊卻吃力異常。他們在干涸的河谷中像鼴鼠一樣到處潛伏,穿著帆布鞋在曬得滾燙的沙地上跑得飛快,常常在星月無光的夜晚如同神兵天降般猝不及防地出現在豹II士兵的戰壕前。
盡管部下傷亡巨大,老謀深算的上校還是逐步把反叛者壓縮到科魯斯死海的峽谷里。那兒寸草不生,缺乏水源。上校想把他們活活困死在里面。
軍隊在谷口和峭壁上扎下了營寨,一個強大的單向力場障壁豎在峽谷和營寨之間,豹II隊員乘著沙地飛車在高處來回巡邏。格納爾達插翅難逃了。
月亮升上天空,向下面的旱谷中投下清冷的光線,谷底鬼影幢幢。我苦惱地想起了和珍妮分手時的情景,我不知道珍妮的手勢從何而來,但也聽說過基地里流傳的一些故事,在陰暗的墻角里可以看到一些含義隱晦的符號,那么珍妮是這么認識他們的嗎?這個格納爾達像個沉重的陰影,在我心中涂抹不去。我回到指揮部所在的帳篷里,肖恩范斯上校正在等我,立體作戰圖已經掛在了一張厚重而華麗的掛毯前。
我解下武裝帶擱在桌上,不過沒有卸下鎧甲。這個決定后來救了我的命。
門口有兩個豹II衛兵,屋里還有兩個。我的兩個隨身侍從卻不知上哪兒去了。他們是父親特意撥給我使用的,全是沙爾姆型。我把他們分別叫作沙爾姆1和沙爾姆2,雖然我從來也沒有分清過他倆。
我和上校還沒交談幾句,一切就像突起的沙漠熱風般爆發了。幾個全身黑衣的人影驟然出現在帳篷前,沒等門口的兩個衛兵發出警報,兩柄白亮的尖刀就插進了他們的胸膛。
為首的黑衣武士旋風般地卷進帳篷,他渾身上下充斥著沙漠的粗獷氣息,還帶著兇狠的死亡味道。上校那身顯赫的軍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此刻我的軍銜已經升成了上尉)。他兇猛地向上校撲了過去,把老家伙撞翻在地上。其他的黑衣人蜂擁而入,與竭力抵抗的豹II衛兵搏斗起來。
紛亂中我瞥見上校的槍被一腳踢飛,一把閃亮的尖刀抵住了他的胸膛。即使上校實際上是我的監視者,我也不能眼睜睜地袖手旁觀。照著步兵學校中的學到的格斗技巧,我朝為首的那位黑衣武士猛撲過去,把他撞離開上校跟前。
我對手那驚人的搏斗技巧和力量險些讓我當場送了命。他手里的尖刀靈巧地從我胳膊的糾纏中掙脫出來,狠狠地戳在我的肋骨上。我全身猛地一震,一股劇痛沿著肋下傳遍全身。但是那件高密度合金鋼鎧甲發揮了作用,使他的武器滑向了一邊。我乘機猛力扳動他的左肩,踹了他膝窩一腳,他咆哮著像立地不穩的公牛般倒下了。真是幸運極了,他的皮帶上還掛著一把能量槍。我一把扯了下來,惡狠狠地對準了他的眼睛。
帳篷里眾寡懸殊的戰斗瞬間結束了。我看到兩個豹II衛兵倒在我的腳下一聲不吭,上校也很不體面地倒在地上,七八個黑衣武士虎視眈眈地圍著我。令我驚訝的是,不知是沙爾姆1還是沙爾姆2的那位失蹤侍從竟和他們站在一起——我明白了他們是如何突破力障的。看著我手里的槍,他們仿佛有些不知所措。沙爾姆和周圍的人嘀咕了幾句,走上前來想要開口。
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想要說些什么了。一束綠色的激光束突然穿過低垂的營帳帷幕,擊碎了他的腦袋。數十名精銳的豹II突擊隊員端著槍沖了進來。死去的豹II衛兵雖然沒來得及發出警報,但是他們之間那種奇妙的心靈感應再一次發揮了作用,驚動了整個兵團。
局勢急轉直下,黑衣人的抵抗是短促的,沒有求饒和請求寬恕,他們都像高貴的戰士那樣倒下了。
我除下被我制服的黑衣武士的頭盔,被扶起的上校在后面“噫”地叫了一聲,我才注意到那武士的臉和沙爾姆長得很像——他也是一名克隆人。但是他的臉又和我見過的克隆人毫不相像,他的臉上沒有他們的懦弱,這是一張神情極其傲慢的臉,我一下明白眼前的這人究竟是誰了。
果然,他把頭顱高高地昂著,毫無懼色地說:“我就是格納爾達,克隆帝國的死敵。你們可以殺了我,但是不可能殺死科魯斯死海所有為自由而斗爭的兄弟。”
上校被軍醫扶了出去,我命令正在打掃戰場的豹II士兵退出去。
帳篷里只剩下我和這個桀驁不馴的漢子,他的雙手被手銬牢牢地銬在后面。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只聽見繞著帳篷走動的士兵沉重的腳步聲。
我把手槍插回皮套,繞到他身后打開了手銬。格納爾達懷疑地注視著我的動作。
我扶起椅子讓他坐下,自己也在桌子對面坐了下來,說:“格納爾達,我想和你談談。”
“談什么,讓我出賣我的兄弟嗎?”他的嘴角微微上翹,充滿了嘲弄的神色。
我把手掌平攤在桌子上,仿佛是無意地做出珍妮教我的奇怪的手勢。這個手勢果然效用無窮。他大吃一驚,但隨即迅速平靜下來,這種平靜使他原來充滿仇恨和憤怒的臉更加充滿魅力。他緊緊地盯著我,說道:“你不是我的朋友。”
我點了點頭,“我不是你的朋友,但有個朋友要我幫助你。”
“你的朋友是珍妮?”他的反應很快,反而輪到我暗暗吃驚。他提到珍妮時口吻像是談到一個老朋友般親密而隨意,讓我心中又酸又痛。我凝視著他的臉,他的臉雖然飽經風霜,但比我想象的要年輕得多,珍妮提起這個人的時候也是那么的……我胡亂猜想著,珍妮是因為他才不接受我的愛嗎?
“也許我有個提議你會感興趣的,”我繞著桌子走動,緩緩地說,“答應——不要再和我父親對抗,我可以幫助你逃走。”
“逃走?這和出賣我的兄弟有什么區別嗎?”那一絲譏笑又出現在他的嘴角上,“如果沒有反抗,流浪乞討而活和待在奴隸農場上又有什么區別嗎?”
我模模糊糊地發現我開始真正喜歡這個人了,他和珍妮身上有同樣的東西在吸引著我,這種東西在我父親身上也有,我厭惡的周夫子身上有一點,上校身上或許也有一點,但在其他所有人的身上我都沒有看到過。
昏暗的汽燈在帳篷的高處搖搖晃晃,他的臉就在黑暗和光亮中交替浮現。我感到自己變得越來越軟弱,越來越疲憊。我下定了決心。
“如果我放你走,你能繼續保證我父親對我的信任嗎?”我低聲說道,“你能保證格納爾達不再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嗎?”
他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是要我改個名字嗎?”他沉思著說,“我們并不是因為某個人物的號召而聚在一起的,你們將會看到,格納爾達的名字并不重要——這次我可以接受你的提議……”他補充說道,“為了感謝……”
“你不用謝我,下一次我不會再這樣干了。”我說。
“你會的,”他意味深長地盯著我看,“你和我們一樣,也是個沒有自由的克隆人,沒有自由。”他說,嘲諷的笑容又出現在他的臉上。
“你總是要這樣笑嗎?”我頗有點生氣地說。
“什么?”他不解地問道。
“你的笑總是讓我覺得自己像個……”
他突然把手指豎在唇邊,示意我噤聲。我瞥見掛著地圖的毯子動了一下。
我至今還不太明白躲在掛毯后的沙爾姆(后來我知道了他是沙爾姆2)是如何察覺到危險的,他一步躥出了厚厚的帷幕,想逃出門去。
格納爾達動了一下手腕,一道寒光閃電般地扎中沙爾姆2的咽喉,他哼也沒哼一聲就死了。
事情是明擺著的——沙爾姆2在我命令所有人出去的時候留了下來,只有一種可能:他接受了更高級別的命令——他是我父親的密探。
我沒有理會在地上扭動掙扎的沙爾姆,只是瞪大雙眼望著格納爾達。他的表情很平靜,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
我拈起那把金屬制的薄刃飛刀,“嘿,這么說,你是隨時可以殺死我的。”
“你的手勢做得很及時。”格納爾達說,他傷感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那些部下,“你有什么打算?”
“感謝這個沙爾姆吧,他給我帶來了一個主意。”我把目光轉到沙爾姆的臉上,除了那該死的笑容,他們長得確實一模一樣。
我朝空地上開了兩槍。守候在門口的豹II士兵闖了進來,他們來晚了,只能看見披著黑斗篷的格納爾達坐在椅子上,他的咽喉穿了個大洞,面目模糊難辨,胳膊上也被燒焦了一大片。他們還能看見他們的上尉正把冒著煙的能量槍扔到地上,腦袋邊上的地圖上插著一把明晃晃的飛刀。
隨后趕來的上校小心地從地圖上拔出那把飛刀。“天哪,真夠走運的,只差幾公分。”他轉過頭來嚴肅地審視著我,“孩子,我得在你的成績評定上扣掉五分,和這么一個危險的家伙單獨待在一起是違反安全條例的,知道嗎?”
“隨你的便,上校。”我說,我真得感謝那位在上校的眼部打了一拳的小伙子,他使上校沒有注意到格納爾達咽喉傷口處的血跡。能量槍是打不出那玩意兒的。
“即便是這樣,”上校依舊緊盯著我,他的目光慢慢地緩和下來,“你的分數也達到了標準,這不僅僅是因為你今天晚上救了我。你的舉止行為一直很出色,完全符合一個高貴勇士的品質。”
“謝謝你,上校。”我說。并不需要太多的假裝,我無力地坐倒在椅子上。
“好好休息吧,詹姆斯先生。”上校朝我鞠了一躬,退出了帳篷。帳篷里空寂下來,只余下沙子上的斑斑血跡和搖晃不止的汽燈投射出的碩大陰影。
真正的格納爾達已經穿著沙爾姆2的衣服混出了帳篷。兩個沙爾姆的胳膊上的標記都被我燒焦了,沒有人會知道到底是哪一個沙爾姆失蹤了,哪一個死了。
我走出營帳,遠處是月光下銀色的群山,還有挺拔而優美的仙人掌,構成了一個仿佛被人遺忘了的世界。今夜兩點我將打開力障,讓格納爾達和他的弟兄們離開峽谷。我知道這是珍妮希望我做的,卻不知道我做對了沒有。
6
父親對我的凱旋極為高興,上校報告中給我的高度評價使他消除了對我的疑慮。我得到了三天的假期。
太陽西斜時,我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大屋。空地上長滿了細莖針茅和三芝草。我摸摸無花果樹上的一個樹杈,上面還擱著幾個粗糙的落滿灰塵的貝殼。
我爬上柵欄向學校望去,驚訝地發現依舊塵土飛揚的操場上蹦蹦跳跳著一群七八歲的小女孩。我的腦海中閃電般鉆入珍妮最后的話,她快畢業了。
我沖到學校里揪住了周夫子,老家伙嚇壞了,前言不搭后語地說了半天我才聽明白今天在金字塔大樓拍賣畢業的克隆人。
今天是太陽城里最熱鬧的日子,來自各地的商賈云集于此。有種植園主、印度土王、軍火販子,甚至還有一些政府的秘密代表。
我急步穿過拍賣大廳,不顧臺下的騷動,一把揪住拍賣主持人的領子,問道:“珍妮,珍妮型的人在哪,你都賣給誰了?”
主持人看著我的臉色,忙不迭地指著后面說:“得等全部售完后才領人,所有的人都在后面倉庫里。”
巨大的成品倉庫設在一條通道兩側。黑房間里擠滿了待售的克隆人,有吃苦耐勞、上肢發達的農夫;有四肢強健、技術嫻熟的工人;還有溫文爾雅、舉止謙卑的仆人。我快步走過通道,終于找到珍妮們的房間。
“珍妮,珍妮!”
我在上百雙溫柔的藍眼睛中徒勞地搜尋那雙大海一般明亮的眼睛。這真像是一場噩夢。
我精疲力竭地靠在門上,只想放聲大哭。
一只柔軟的小手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觸電般跳了起來,又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噢,你不是,你不是的。”她長得和珍妮一樣美麗,可她不是。
“陳先生,我是露西婭,您還記得我嗎?”
露西婭,我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是的,我記得,她是珍妮的朋友。我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問道:“珍妮在哪兒,為什么不出來?”我狂熱地掃視著周圍的女孩,想找到我的愛人。
露西婭低聲嘆道:“太晚了,詹姆斯。她一直在試圖逃跑,尋找通往科魯斯死海的路。昨天她跑出了學校,可是沒能找到路……豹II馬上就要把她送到特訓基地去了。”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從樓里沖出來的。一架沙地飛車正從我眼前低低掠過,我一把拖住駕駛員,把他從飛車上拽了下來。
我開動飛車引擎時,巨大的加速度幾乎讓我暈了過去,我以可怕的速度飛行著,妄圖從死神手里奪回時間。
天黑前一小時,伊斯河谷那些巨大的峭壁赫然聳立在我面前。我低低地沿著谷底飛行,看到幾只兀鷹正在天空盤旋。
我把飛車停在了水洼邊上。我看到了她。她四肢舒展地躺在古老的海底地衣上,小小的臉向上仰著,美麗而恬靜;她潔白的左臂上血肉模糊,那個引以為恥的奴隸標記永遠地離開了她。
在痛苦和悲哀之中,我把頭深深地埋進手臂里。在我艱難地離開那兒時,我仿佛感到珍妮那小小的身軀在我懷里顫抖,耳邊回響著許久以前我們的對話:
“吉姆,我真害怕有一天我也會被他們抓住,被送到永遠見不到太陽的地方去。”
“那時候,我就去救你。”
等我再次飛回河谷時,已是殘陽如血。
珍妮躺在我用刺柳搭成的防兀鷹的棚子中,優美的身軀幾乎沒有變化。時間應該還來得及。我從消毒箱中取出一根探針,輕輕地刺入她的肋下,取出一點體細胞。
這些細胞將會在克隆工廠那深深的地下室里被培養增殖,與卵細胞結合。注視著這些細胞時我深深知道,那里面的每一個小圓球都是一個潛在的珍妮。她身體里的每一個基因都包含在里面,只等著卵子細胞質里的神秘化學鑰匙來開鎖。每一個微粒都包含著珍妮的金發,珍妮的眼睛,珍妮的頭腦,甚至我想象還有珍妮的靈魂也在其中。以后的日子里,我將盡力培育她們。
在夕陽落下的方向,在金色沙漠的那一邊,格納爾達和他的克隆兄弟正在為著自由而戰;在太陽城內龐大的克隆工廠里,越來越多具有珍妮那樣叛逆精神的克隆嬰兒也將不斷地成長。
詹姆斯·陳創立了一個輝煌的帝國。我——詹姆斯·陳二世能用同樣的能力摧毀它,在廢墟上建立一個和平美好的克隆之國。藍色——自由將是我們旗幟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