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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原聲回放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唐·白居易《琵琶行》

我今年三十二歲了,是法定并且成熟的男性公民,未婚。我反感別人叫我“單身狗”。我清楚地知道,狗與人的基因鏈并不相同。也就是說人與狗不能相提并論。如果相提并論,有損人的尊嚴。

我是學(xué)生物遺傳工程的,本科,讀了四年,基本搞清楚了生物在遺傳過程中的奧秘。可悲的是生物遺傳是個冷門,畢業(yè)后我從北方找到南方,幾年下來,就是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什么原因呢?因為如今本科生不俏,研究生合適,最好是博士。

讀研或是讀博,不是我的智力不行,也不是我的耐力不夠,而是父母實在折騰不起。父母希望我早點找個工作,立業(yè)成家,抱上孫子,繼承祖宗的香火,圓他們的人生夢想。我的家鄉(xiāng)在大別山余脈斗方山,一個叫做鳥雀林的地方。那里山高水險,民風(fēng)淳樸,自古以來鄉(xiāng)親們特別講究傳宗接代。

我背著行囊,風(fēng)塵仆仆,在南方反復(fù)地跳槽,日積月累地尋找適合于我的工作,累得基因差點斷了鏈條。父親急得跳腳,忽然一天打電話叫我趕緊回家。我問:“有什么事?是不是奶奶過世了?”父親說:“那倒不是。奶奶住在市龍王山福利院里,身體好好的,只是老年癡呆,精神恍惚。”我問:“那你急什么呢?”父親說:“你不是沒找到工作嗎?老家大水河邊辦了一家跨世紀生物工程公司,是本地羅獸醫(yī),引進兩個發(fā)了財?shù)睦习澹牍陕?lián)合開發(fā)的,正在招對口的專業(yè)人才,機會難得。我同羅獸醫(yī)說好了,叫你回來試試。”

我連夜風(fēng)馳電掣,乘高鐵回來,太陽出來時,拿著簡歷到實地應(yīng)聘。一望無際的河畈平整了,建起了廠房。那廠房修得漂亮,樣子別致,透著當代文明的氣息。我消毒進去,這是慣例。不管是誰,想進去必得消毒。神圣而且莊嚴。進了辦公室,那個姓羅的獸醫(yī),坐在班臺后的轉(zhuǎn)椅上,旋轉(zhuǎn)著,面試我。他知道我是誰家的兒,拉了半天家常,然后說:“你知道嗎?我們公司開發(fā)項目的科技含量,已經(jīng)達到國際領(lǐng)先水平。”他這樣說是想讓我產(chǎn)生神秘感。我就懷疑,科技含量和國際領(lǐng)先水平,不是誰吹噓就可以達到的。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我一眼看出,這家所謂的跨世紀生物遺傳公司,吹得神乎其神,其實就是一個生豬配種站。說白了,就是從國外進口瘦肉型的種豬,取其精液,冷藏了,稀釋后,用人工授精的方式,給本地母豬配種,達到改良品種的目的。這種做法,從生物學(xué)進化的角度來說,無可厚非。這個工作,也適合我所學(xué)專業(yè)。但直覺告訴我,事情沒有這么簡單,在這個領(lǐng)域,號稱科技含量達到國際領(lǐng)先水平的企業(yè),應(yīng)該有不為人知的一面。羅獸醫(yī)說:“如果愿意合作,每月給你開八千元的工資。”在內(nèi)地,這個數(shù)目不算低。干上三五年,可以買房買車,娶妻生子,過上小康日子。我說:“能進實驗室感受一下嗎?”我不說參觀,而說感受。他居然同意了,讓保安拿來白色工作服,叫我換上。那白色工作服,是從頭到尾的,按宇航員空間服設(shè)計的。我全須全尾地穿上,透過頭盔看物象,進了恒溫恒濕的實驗室。工作臺上,那些玻璃器皿高低錯落,閃爍著迷人的光澤。兩個全副武裝的保安,不離左右,煞有介事,對我嚴加看管,只能感受,不能動手。我通過頭盔觀察,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不可告人的一面。原來這個獸醫(yī)伙同那兩個老板,在進口種豬的精液中,加進了一種進口的激素。我雖然不知道這種激素,是從那種渠道流進來的?但是權(quán)威資料表明,如果種豬稀釋精液中,一旦加入這種激素,所繁殖的公豬,會逐漸喪失了繁殖能力,要想繼續(xù)繁殖只有找他們。也就是說他們試圖壟斷基因庫,讓本地生豬斷子絕孫。這種技術(shù)是西方科學(xué)家實驗室的產(chǎn)物,不敢推廣使用。他們卻敢,而且打著跨世紀生物工程的旗號,堂而皇之。

這是他們的核心機密,瞞得過別人,自然瞞不過我。我出了實驗室。那個坐在班臺后面的羅獸醫(yī),揚著我的簡歷說:“怎么樣?如果愿意合作,從現(xiàn)在起就算上班。”我脫下工作服說:“對不起,這樣的事,我不能輕易地答應(yīng)你,需要好好想一想。”那個獸醫(yī)微笑了,說:“看得出你懂。告訴你,比你更懂的人也來過。但是任何人進了這個門,不論愿干不愿干,就得自覺遵守本公司的約定。”我問:“什么約定?”那個獸醫(yī)不愿同我說了,用遙控器打開身邊智能機器人,讓它緩慢走近我。

那個智能機器人是他們請高人精心輸入程序,專門用來對付我這種人的。智能機器人眨著大眼睛,用甜美的女聲說:“先生您好!歡迎您來本公司應(yīng)聘。您的到來是本公司的榮幸。本小姐愿意為您服務(wù)。老板讓我鄭重地告訴你,本公司的核心機密,法律并沒有明文禁止使用,我們正在推廣使用,處在保密階段,從現(xiàn)在開始,不得向任何人泄露。”我笑了,說:“這叫什么機密?皇帝的新衣,一句話可以說清楚,真相大白于天下。”那個智能機器人說:“正因為如此,更需要保密。否則我們法庭見時,你得考慮官司勝訴的概率。因為那將是一場心智較量,相當艱難的復(fù)雜過程。如果不能勝訴,必須承擔(dān)泄密帶來的后果。比方說法律方面的,你得考慮你的證據(jù)齊不齊全?比方說經(jīng)濟方面的,你得考慮賠不賠得起?比方說精神賠償方面的。這就不必多說。盡管你是行家,進了這個門出去后,你得學(xué)會閉嘴。因為我們掌握了你和你們家庭的基本信息。這絕不是用來嚇唬人的。”我說:“請問,我可以選擇離開嗎?”智能機器人說:“在接受約定的前提下,當然可以。”那個本地獸醫(yī)微笑了。我瞧不起這個本地獸醫(yī),雖然西裝革履,表面上學(xué)會了文質(zhì)彬彬,但骨子里散發(fā)著昔日閹豬的血腥味。我對機器人說:“你知道物種是生物遺傳學(xué)的頭等大事嗎?從達爾文開始,人類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物種,載入史冊,歡呼雀躍,消滅一個種族,舉世唾罵,遺臭萬年。請問,我作為生物遺傳工程的大學(xué)生,能做這種毀種滅族的事嗎?”智能機器人說:“哇,先生,您的學(xué)問真淵愽!給我上了一堂大課。我得向您致敬!”我氣得不行,于是拂袖而去,推門而出。

父親是陪我去的,出門后尾隨著我,可憐巴巴地問:“這么高的工資,為什么不干?”我說:“這樣的事,不能做。這樣的錢,不能賺。”父親問:“不都是人嗎?不都是錢嗎?別人能賺,你為什么不能賺?”我急了,說:“父哇!這叫什么事?你回去面對祖宗,看他們答不答應(yīng)?”我說出這樣的話,父親不再說了,臉色陰得擰得下水來。我知道傷了父親的心。我知道在家鄉(xiāng)的日子里,有兩句話不能隨便說,一是拿子孫賭咒,二是用祖宗發(fā)愿。

父親的確想不通,跟著我,一路糾結(jié),唉聲嘆氣。斑鳩躲在樹林里,咕咕叫個不停。這生物天晴也叫,下雨也叫,呼雨亦呼晴。

我與父親是順河而上,踏著山路,翻過白蓮水庫大壩,回到屋里受到家審的。這使我精神和肉體備受煎熬。

天色漸暗。母親將堂屋的電燈拉亮了。那燈像母親渴望的眼睛。

孤單的大伯聞聲,從隔壁過來了。他是剛從龍王山市福利院給九十二歲的祖母,送衣裳和吃食回來的。大伯報告祖母身體近況后,袖著雙手,眼睛看著我,見氣氛不對,默默地站到父親的一邊。顯然他通過父親的臉色,感覺到了我不肯就職的事。

明亮的燈光,將兩人的影子,重疊著映到粉墻上,像兩架山峰向我逼來,罩住了我。父親回陽了,面色嚴厲地問我:“你不是說回家問祖宗嗎?我答應(yīng)你。今天你當著祖宗的面,對我說清楚。”

父親用椅子搭腳,從神龕后抱出家藏的族譜。那是族譜續(xù)修之后,用漆紅的匣子裝著,發(fā)到我家的。父親將譜匣放到吃飯的桌子上,抽出其中折了跡兒的一本,揚起來,叫我當堂跪下,然后丟到我面前,叫我自己看。那意思是我高不成低不就,三十多歲的人,飄風(fēng)浪日,形單影只,一事無成,有何顏面面對祖宗?跪下的我,只有默然。那折了跡兒的是耿氏族譜中,關(guān)于本支傳人的一本。叫做瓜藤譜。我早就看過,而且不止一遍。那跡兒就是我折的。那本瓜藤譜上,記載著耿姓的血脈,像一條歷史長河,從始祖流下來,一直注到了我這個種的名下。我不需要再看,熟爛于心。我理解父親憤怒的心情。子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作為生物遺傳學(xué)的本科生,我就是通過讀那套族譜,才知道我們家鄉(xiāng)種族傳承的艱難。我的家鄉(xiāng)自古人種甘貴。人類進入父系社會之后,人種專指男人。族譜上記載黃巢殺人八百萬,鄂東十室九空。張獻忠在此地盤旋十余載,血流成河,路邊白骨無人收,野狗成群食人肉,荒村入夜聞鬼哭。近代第一次土地革命時,正反兩方反復(fù)拉鋸,犧牲了幾十萬人。日本兵進攻中國時,家鄉(xiāng)成為淪陷區(qū)長達七年,圍剿與反圍剿中又死了不少人。這些劫難中死的大多是熱血男兒。

族譜記載,我的曾祖父就是在抗日戰(zhàn)爭鄂東淪陷時死的。那一天日本兵的據(jù)點被端了,天亮前進山掃蕩報復(fù),我們村里的人沒逃贏,被包圍了。日本兵將全村人集中到稻場上,四周架起機槍。由于漢奸的出賣,日本兵從人群中抓出我的曾祖父,說我的曾祖父是新四軍的探子,探得了情報,所以他們的據(jù)點被端。日本兵就當著村人的面,將他五花大綁,朝死里打,要他學(xué)狗叫,然后承認是探子。我的曾祖父說他真的不是。他只是個游走鄉(xiāng)村攬活的彈匠。我的祖父下跪向日本兵求饒,說他不是一個人,有家有室。日本兵打得他口吐鮮血,死去活來。曾祖父的確不想死,如果他死了,妻子和年幼的兒子沒人養(yǎng)。

族長見不得那個慘相,知道曾祖父活不成,站出來大聲說:“耿老大!大男人頂天立地,不就是死嗎?死個人樣來,給后人看!”曾祖父說:“我死了妻兒怎么辦?”族長說:“放心!你的妻兒族人養(yǎng)!”曾祖父說:“族長,您說話可要算數(shù)!”族長說:“記住我的話,滅口容易,滅種他們做不到!”于是曾祖父哈哈大笑,從地上站起來,大罵日本兵:“你們這些不通人性的野種!竟敢跑到這里來撒野!豬狗不如的東西!還問什么?問個卵子!我不是狗。我是人。我就是新四軍的探子呀!還愣著做什么?開槍呀!”槍響了。曾祖父胸口中彈,噴血而死。

日本兵實行報復(fù)撤回據(jù)點后,族長領(lǐng)著族人出資厚葬了曾祖父。曾祖父是不是新四軍的探子,無從查起,但是耿氏族譜英名錄中記載著他的名字。他叫耿向祖。族長沒有食言,從此后發(fā)動族人齊心協(xié)力,供養(yǎng)我的曾祖母和我的祖父長大,直到解放后我的祖父與祖母結(jié)婚,在當?shù)匾秊槊勒劇?

婚后祖母很爭氣,先后給耿家生了三個兒,就是伯父、父親和細木叔。三個兒的名字都是族長取的。族長希望耿姓這支后人,像林子一樣蓄起來,果做種,根萌苗,樹兒挨著樹兒長,枝繁葉茂,形成大家氣候。所以伯父叫耿大木,父親叫耿二木,細木叔叫耿細木,三木合起來就是森林。族長的愿望是美好的,但是由于家窮,很難實現(xiàn)。伯父沒有娶妻生子。細木叔去當兵死時很年輕,也沒有娶妻生子。只有我父親娶妻生了我。于是我們耿姓這一支的三房,共我這個“秋葫蘆兒”。所以讓我在新修的族譜上,兼祧著三家的香火。族人深怕耿姓這一支藤斷了,絕了種。在家鄉(xiāng),為了保持種族不滅,有許多經(jīng)驗供后人借鑒。比方說外甥給舅舅做兒,比方說侄兒給伯父或叔叔做兒。一個兒兼祧兩家的有。一個兒兼祧三家也有。我就是其中的一例。

我既然肩祧著三家的香火,理所當然對于毀種滅族的做法,不能茍且。我渴望金錢,但我更渴望詩和遠方。面對厚重的族譜和父親的責(zé)問,當堂跪著的我,只有沉默。我記得家鄉(xiāng)望天湖聞一多先生的詩:“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屋子里靜靜的,風(fēng)在門外吹。母親見我跪久了,心疼我,流著眼淚將我牽起來,說:“兒呀!你是不是傻了?”我的腿跪麻了,扶著母親站起來,說:“娘,兒沒傻,心里明白。”大伯過來,遞一支煙點火讓我吸,責(zé)怪父親,說:“老二呀!兒長大了,再不能這樣責(zé)罰。”

父親眨著眼睛,慢慢明白過來。因為在民間對于獸醫(yī)壟斷物種的做法,早有風(fēng)傳。父親覺悟了,開始罵,百樣罵盡,出他心中的氣。父親罵那個羅獸醫(yī)和兩個老板不是人,良心都被狗吃了,是里通外國的漢奸。父親拉著我的手說:“兒啊!你做得對。父親錯怪你了。狗娘養(yǎng)的!我好險上了‘二鬼子’的當。”我們家鄉(xiāng)因為淪陷過,人們痛恨漢奸,所以把這樣的人叫做“二鬼子”。

燈光依然明亮,一場家審風(fēng)波這才停息。母親心痛他的兒,做了好吃的東西,給我吃,讓游子嘗到了故鄉(xiāng)炊煙的味道。

第二天東邊的太陽升起來,山明水秀。我又要離開家鄉(xiāng)去尋找有利于我發(fā)展的事業(yè)。我需要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我不能辜負族譜賦于我這個種的殷切希望。

我提著食物,乘車先到黃州龍王山市福利院去看奶奶。奶奶并不住在鄉(xiāng)鎮(zhèn)福利院。奶奶住在離家鄉(xiāng)很遠的市福利院。這是細木叔犧牲后民政部門按有關(guān)政策決定的。我進了奶奶住的單間,單間條件很好,陽光充足,各種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九十二歲的奶奶,已經(jīng)老年癡呆了,分不清誰是誰,以為是當兵的細木叔回來了,拉著我的手不放,歡喜若狂,說:“細木兒哇,你終于回來了!想死娘了。”我說:“奶奶,我不是細木叔。我是您的孫子呀!”奶奶說:“他為什么不來看我?”我說:“奶奶,細木叔工作忙,他叫我代他來看您。”我不能多說,怕說漏了嘴,放下食物,趕緊退了出來。

出門后,我的眼淚禁不住流了出來。族譜記載我家一門兩烈士,隔代遺傳,我的曾祖父是,我的細木叔同樣是。每一代烈士,都是為了追求美好生活,做出犧牲的。他們都是英雄,有著各自的傳奇故事,雖然成長的背景不一樣,但本色是相通的。奶奶一直以為他的細兒沒有死,出息了,在很遠的地方做了官,只是因為路遠工作忙,沒時間回來看她。這是親人們用心良苦,為她共同編織的一個童話。四十多年過去了,我的奶奶恍兮惚兮,一直活在這個美麗的童話之中。

這也不能說破。

我是從黃州市福利院看奶奶出來,到龍王山森林公園,踏著坡上的荒草,拜謁細木叔的墳后,找到工作的。冥冥之中,遺傳基因發(fā)出的信息格外地眷顧我。那應(yīng)聘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使我感覺不像是真的。還是埋有親人骨殖的地方好,接地氣,感人,親切。

我的細木叔犧牲后,就葬在龍王山上的林子間,用黃土堆著一具,像饅頭一樣的土丘,并沒有立碑,與市福利院,只有一墻之隔。細木叔是國家依從慣例命名的烈士,記載在民政部門的冊子上。因為時代的原因,細木叔并沒有革命時期犧牲的烈士那樣,享受立碑紀念的政治待遇,只是民政部門每月按標準發(fā)放撫恤費,直接打到市福利院我奶奶奶的名下,作為奶奶入住福利院生活費和護理費。這就是奶奶舍近就遠,入住市福利院的原因。

公園與福利院相隔的圍墻,很高很厚,沒人能翻得過去,也沒人翻得過來。我實地勘察,活著的奶奶住的屋子,與死去細木叔的墳,其實挨得很近。陽光明媚,山風(fēng)徐來,這邊的樹枝吹過去,那邊的竹枝搖過來,沙沙作響,聲聲相應(yīng)。如果拆了圍墻,生與死的距離只有七步。奶奶并不知道她的兒就埋在墻里,細木叔也不知道他的娘就活在墻外。這就是基因的殘酷,說破不得。

我找到林子間荒草叢中細木叔的墳。我在墳前跪下來,點了三支壽香,化了帶來的幾張紙錢,磕了三個頭,然后說:“父親,兒清明沒時間回來看您,請您原諒。”我是細木叔的兼祧子,祭祀時按照族規(guī)不能叫細木叔,必須叫父親。我化紙錢時像做賊,深怕公園巡山的人看見了,及時用腳消除了使用痕跡。因為公園禁止用火,更不能放鞭。公園圈定時,動員附近的人們遷祖墳,補助遷墳款。附近的人們紛紛響應(yīng),將祖墳遷走了。大伯和父親接到通知后并不去遷。他們說:“遷什么?公園是國家的。他生是國家的人,死是國家的魂。不要再驚動他,讓他安息。”這是表面的理由,深層的原因,是細木叔犧牲時那么年輕,又是非命死的,按族規(guī)不能上祖墳山,遷到哪里都不合適。在家鄉(xiāng)的日子里,生命的禁忌不少。

我祭祀細木叔后,在公園里漫步,看風(fēng)景。如今圍墻圍著的龍王山,是森林公園,國家級四A風(fēng)景區(qū),幸福的樂園。一山的游人,一山的歌聲。唱戲的有,拉琴的有,跳舞的有,戀愛的當然也有。青石鋪就的林間大道,像皇家園林一樣氣派。路的兩邊,有許多石板上刻著格言和警句,讓人過目不忘。比方說: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比方說:看得見山望得見水,留得住鄉(xiāng)愁。比方說:勸君莫打三春鳥,母在巢中盼子歸。比方說:置身幸福里,就是幸福人。還有:春風(fēng)夏雨遍山綠,身在福地要感恩。

下了盤山的青石鋪成的路,茂林修竹間,是公園管理處。公園管理處,加掛著一塊動植物研究所的牌子。我心里一動,向門衛(wèi)詢問:“招不招人?”門衛(wèi)帶我進去。負責(zé)人出來接待我,給我倒了杯茶,讓我坐下。負責(zé)人看了我的簡歷后,居然答應(yīng)留我。叫我喜出望外。他對我說:“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正在建立動植物基因庫,這個基因庫是全國聯(lián)網(wǎng)的,需要專業(yè)人才采集基因入庫,準備物種基因斷鏈時,再用庫存的基因進行復(fù)制。”我說:“我是學(xué)這個專業(yè)的,愿意從事這項工作。”他說:“我們歡迎有志人士加入。”于是雙方就握手達成了意向,簽訂聘用合同。試用期工資并不高,但工作輕松。我負責(zé)是制作動物標本,給植物分科屬訂牌子,同時收集種子,建立基因庫,將采集的信息上傳聯(lián)網(wǎng)。

我打電話告訴父親,父親見我找到對口的工作,激動得語無倫次,說:“你細木叔顯靈了!他醒,醒過來了。”只要開口,他就迷信。負責(zé)人在公園僻靜處找了間房子讓我住,我非常喜歡。在這里我可以讀書,研究我的專業(yè),還可以寫我喜愛的詩。于是耿家的生命基因落到實處,在這塊優(yōu)美的天地里,有活著的奶奶和死去的細木叔,高墻隔不斷,穿梭其間還有我。我知道父親激動的原因,因為有了我,能夠安慰奶奶。只要奶奶呼喚細木叔時,我可以抽時間去看她,免去福利院老打電話叫大伯和父親來,又不能經(jīng)常來,雙方糾結(jié)的苦惱。

我在公園上班后,才知道奶奶呼喚細木叔,給福利院長帶來的麻煩。每天吃了早飯,東方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的奶奶就開始哭喊:“細木兒,你回呀!你為什么不回來看我?娘餓死了啊!細木兒,你快點回來看我!娘羨死了啊!你回來結(jié)婚呀!娘想抱孫子啊!”那哭喊聲像楚劇的悲腔。每天按時如此,從不間斷。叫院長苦不堪言。

奶奶老年癡呆了,福利院條件優(yōu)越,有專人護理,有人陪著說話和娛樂。住得那樣好,吃得那樣好,能餓著她嗎?但是剛吃的飯,她轉(zhuǎn)背就忘記了,說她餓死了。一生別的事,她都遺忘了,只記得他的兒還沒回來,老惦記著他的兒結(jié)婚生子。那哭喊聲凄慘悲切,如泣如訴,誰也勸不住。這時候就需要我繞過去,代表細木叔去安慰她。見了我,奶奶就以為我是細木叔派來的,擦干眼淚,安靜下來。

院長非常感謝我,夸我有孝心,是新時代的好青年,答應(yīng)推薦我為本年度全市青年孝心代表,上市電視臺的孝心榜。

我對院長說:“上榜的事就算了。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我是細木叔的兒。”院長說:“你細木叔死時不是沒結(jié)婚,哪來的兒子?”我說:“我是細木叔的兼祧子。”院長是城里人,又年輕,不知道民間風(fēng)俗,不明白什么叫兼祧子。他問:“你說什么?”我舉詩經(jīng)中的詩句為例,說:“螟蛉有子,蜾蠃負之。我是細木叔族定的繼承人。”

我數(shù)典憶祖,說了半天,他還是不明白,我這個兒是怎么回事?這就是文明社會信息不對稱帶來的悲哀。

是的,細木叔犧牲的時候,我的家鄉(xiāng)斗方山鳥雀林的確沒有我。我并沒有出生,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母親說我那時候正在舔豬槽。家鄉(xiāng)人相信生命輪回,這是受了佛教的影響。母親認為我的前世是豬,先托豬生,再托人生就賤,好養(yǎng)。

這與我所學(xué)的理論體系不同。在科學(xué)的指引下,我此生只相信基因延續(xù),不相信生命輪回。但是我承認,基因延續(xù)與生命輪回,都是人類在生命長河中,認知繁衍的一種方法,如果粗暴地批判,沒有多少意義。從遺傳的角度來說,生命并不是虛無的。也就是說,那時候我以意念的方式,存在于父母的基因之中。

那時候奶奶帶著三個兒過日子,并沒有分家。山里的日子窮,伯父年紀大了,娶不上妻子,細木叔那時候只有十六歲,還未到成家的年齡。于是在奶奶的主持下,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通過媒人的撮合,幫助父親找到了母親,結(jié)婚圓房,生下了大姐和二姐,全家人做夢也想母親,再生一個兒子,續(xù)承耿家的香火。可是幾年下來,母親的肚皮不見動靜。祖母以為耿姓先人作了惡,于是每天樂善好施,吃齋念經(jīng),匍匐在地,雙手合十,長跪不起,禱告觀音菩薩,盼望送個孫兒來。那虔誠之心,天日可鑒。垸中老年人相信,善心可以感動天地。比方說槐蔭樹開口做大媒,七夕喜鵲架橋,牛郎織女會夫妻。這是《天仙配》中的情節(jié)。那戲從古唱到今,在家鄉(xiāng)的日子里充滿無窮的魅力。我是細木叔當兵死后十年,母親突然懷孕生下來的。鄉(xiāng)親們不說這是父母的功勞,而說是奶奶多年行善的結(jié)果。“結(jié)果”從鄉(xiāng)親們嘴里說出來,讓人覺得不同凡響。

我是雙休天的晚上,到雪堂“禪茶三味”去喝禪茶,從圓通和尚的嘴里,知道“結(jié)果”不是普通的詞,充滿神圣的色彩。雪堂相傳是蘇東坡居住過的地方,但通過有關(guān)人士細究并不在此地,是后人因景附會的。但有比沒有好,起碼多了一個景點,供游客喝茶,了解佛學(xué)知識。圓通和尚很年輕,他是佛教學(xué)院本科畢業(yè)的。如今出家人也需要學(xué)歷。我與他同住景區(qū),同景相連,所以談得來。我首先鋪墊,讓他了解我和我的家庭情況,然后向他求證“結(jié)果”的出處,再請教“兼祧”的意義。

窗外風(fēng)吹竹語,室內(nèi)的燭光,閃耀在他的頭頂上。他因緣施教,告訴我“結(jié)果”是佛教用語,與族譜上的“兼祧”,在生命的長河中,意義是相通的。他說:“祧字左邊的示字,象征著祖宗的牌位,右邊的兆字,象征著不盡的子孫。有‘結(jié)’才有‘果’。有‘兼’才能‘祧’。”我說:“我只是族譜上細木叔名義上的兒子,在生命過程中,我與他并沒有真正的交會,請問意義如何實現(xiàn)?”他說:“這不要緊,‘結(jié)果’盡在其中。因為你生命的信息中,儲存著他的生命信息,你可以用智慧復(fù)活他的行狀,然后實現(xiàn)族譜上賦予你‘兼祧’的意義。”他品了一口禪茶,問我:“‘行狀’,你懂嗎?”我說:“我懂。也是佛家用語,指生前的狀態(tài)。”他說:“你是個聰明人,一通百通。”

他知道我是學(xué)生物遺傳工程的,如此立說,既通情又達理,沒有牽強附會之嫌。我在燭光中,心領(lǐng)神會。他點頭微笑了,很受用。他見多識廣,深諳圓通之道,曉得因人施教,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和尚。

燭光中,圓通和尚唱起了《我是太陽》。那是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羅蒂原唱的。他是世界著名三大男高音之一。他唱得上去,嗓子真好。

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天際,燃燒著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森林公園的夜空,有鳥驚叫,振翅而飛。曲終人散,寒霜在地,恍然若夢。千年之前,蘇東坡在《后赤壁賦》中寫道:“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我不知道驚飛的是不是那只孤鶴的子孫?

于是我決定用祖?zhèn)鬟z傳基因的密碼,復(fù)活日子里生前細木叔的“行狀。

那年月國家征兵,總是選擇在國慶節(jié)后。接兵部隊的領(lǐng)導(dǎo),將驗上的兵帶到部隊,經(jīng)過一個月的訓(xùn)練,就到了元旦節(jié),然后讓新兵戴上帽徽領(lǐng)章,編入正規(guī)部隊。這樣好算軍齡。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每一年國家需要優(yōu)秀兒子保家衛(wèi)國。選擇在這個季節(jié)招兵,有利于鳥雀林的細叔實現(xiàn)夢想。

因為國慶節(jié)后,秋熟了,正是山里一年四季中,最好的日子。那時候白蓮水庫建起來了,高峽出平湖,我們家鄉(xiā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碧波蕩漾,山區(qū)變成了水鄉(xiāng)。由于可以用抽水機提水,人們就將山地改成梯田,種植稻谷。那時節(jié)梯田里的稻子,一層層地成熟了,風(fēng)吹稻浪,金黃燦爛。那是人們望穿眼睛的糧食。你要知道山里氣溫低,水稻一年只種一季。那時候種一季稻子的山區(qū),一般不上交糧食。一季收成好,就可以吃上一年。這是主糧。山里除了主糧之外,還有雜糧哩。山上的柿子熟了,棵棵樹上掛紅燈。板栗熟了,咧開嘴巴笑。坡地的紅苕的藤也紅了,埂上的土,裂開了口子,到了開挖的時候。柿子可以生吃,汁多有口勁,也可制成柿餅吃,甘甜松軟。柿子和柿餅不多,那是山里人的點心。板栗也不多,打下收藏,每家分一些,可以嘗新,那味道總讓人懷念。這些雜糧金貴。不是你想吃就能吃到的。但是坡上的紅苕多呀!紅苕賤,好種。山坡上的沙壤土正適合生長,挖出來就堆成了山。每家可以分上幾擔(dān),挑回家,那才叫歡天喜地。紅苕雖說是雜糧,按主糧指標折合后分的,四斤紅苕折合成一斤稻谷。這就很劃算。紅苕淀粉多,營養(yǎng)豐富,用大鍋蒸熟了,你不必擔(dān)心少了,可以放心大膽地吃,你想怎樣吃就怎樣吃,將肚子脹飽,那才叫過癮。所以那時候我們家鄉(xiāng)鳥雀林分紅苕的季節(jié),由于營養(yǎng)跟上了,人們臉上的顏色最好。兒精神,女好看。這樣季節(jié)鳥雀林的兒,除了戀愛之外,正合適去當兵。

那年秋天細叔剛滿十六歲,離當兵規(guī)定年滿十八歲,相差了兩歲。那名額是隊長將細木叔的年齡虛報了兩歲,到公社找公社書記,爭取到的。隊長是族長的長孫。族長家解放前就窮干凈了,于是成立人民公社時,鳥雀林人就推舉他的長孫當隊長。公社見他人緣好,就批準了。隊長在鳥雀林輩分高,是耿家的長輩,所以格外關(guān)照本姓生活困難的人家。隊長與公社書記關(guān)系不一般,土改時公社書記任工作隊長就住在他家,二人關(guān)系鐵。鐵到什么程度呢?屙尿淘得湯。隊長來到公社書記的辦公室,直接朝進走。公社書記沒叫坐,他就坐了下來。公社書記就笑,起身倒了一杯茶給他喝,問:“老耿,有什么事?”隊長說:“找你做個順水人情,搞個征兵指標。”公社書記說:“你又興妖。征兵指標不歸我管。”隊長說:“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只怕你不愿管。”公社書記問:“是你的兒嗎?”隊長說:“那倒不是。我不會為了我的兒找你開后門。不然你的書記不好當,我的隊長也不好當。”公社書記問:“誰家的兒?”隊長說:“這個兒是鳥雀林最窮人家的兒。你曉得的。耿向祖的孫。”公社書記沉默了。隊長對公社書記說:“哥呀!這家成分好,曾祖父是烈士,如今他家三個兒,過年時共一條出人情的褲子,太困難了,窮得讓人心酸,得安排一個去當兵,找個出路。才對得起犧牲的烈士。你說是不是?”公社書記說:“你說得有道理。但是你們鳥雀林的后生那樣的身體,恐怕驗不上。解放這多年了,你們大隊年年有人報名,一個也沒過關(guān)。名額有限,不能浪費。”隊長說:“哥呀,那是老皇歷,如今山區(qū)變水鄉(xiāng),風(fēng)水好了。你再給個名額試試?說不定就驗上了。鳥雀林有人驗上兵,你臉上也有光呀!”這樣的話公社書記愛聽,于是就給武裝部長搖電話,叫人送張表過來。表送過來了,公社書記說:“兄弟,拿好。你是個愛面子的人。這個名額戴帽下達,給你說的那個兒。你們鳥雀林的兒,爭取驗上一個。”隊長說:“天努力人幫忙。說不定能破天荒。”隊長從公社回來,將那張表交給細木叔,說:“細木兒呀!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的運氣來了!”全家人格外歡喜。那時候山里的兒除了招工,只有當兵一條出路。招工的事,隊長當然爭不上。

家鄉(xiāng)鳥雀林人說,細木叔當年沒到當兵年齡,又瘦又小,能驗上兵,全靠接兵指導(dǎo)員,體檢時幫忙出點子,才過關(guān)的。不然,細木叔一生也走不出深山,更當不上烈士。指導(dǎo)員為什么肯給細木叔出點子呢?那是細木叔投指導(dǎo)員的緣。因為指導(dǎo)員來家訪時,見到細木叔,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叫做:生得乖,不如碰得巧。細木叔與指導(dǎo)員的“巧遇”,也是隊長精心安排的。

那天早晨細木叔吃飽紅苕,手中拿著紅苕吃的隊長,進了我家的門。他得知那天接兵指導(dǎo)員要來家訪,又來通風(fēng)報信。隊長吃完苕,拍凈手上的皮,笑著說:“細木呀!上午我安排你到垸頭下白果。為什么要安排你到垸頭下白果呢?你是個聰明伢,不要我多說。到時候你見機行事,放靈醒些就是,好好表現(xiàn)。”奶奶和哥哥們對細叔說:“聽見沒有?”細叔說:“聽見了。”細叔就聽從隊長安排,到垸頭下白果。白果是白果樹上結(jié)的果。白果是藥材,能吃,但不能多吃。可以用柯鐮柯下來,去殼曬干后,送到合作社去賣錢。白果不能等到秋后,秋后外殼就炸了,要在果皮沒炸時柯下來。隊長為什么這樣安排?這需要多說嗎?細木叔是小學(xué)畢業(yè)的,聰明得很,心領(lǐng)神會。

垸頭的白果是古樹,長在垸頭岔路上,據(jù)說是江西遷來的始祖栽下的。高大雄偉,枝繁葉茂,像巨傘一樣蔭著腳下的土地。白果樹學(xué)名銀杏,也叫公孫樹,是一種生命周期很長的樹,爺爺栽下的,孫子出世后才開花結(jié)果。身手敏捷的細木叔,背著布袋,拿著柯鐮赤著腳,像猴子一樣爬到樹冠上,放眼展望,人飽天氣好,頭上紅日東升,霞光萬道,層林盡染,山下江山如畫,碧波萬頃,百鳥齊飛。

細木叔在樹上,采不多時,只見楓葉紅遍的山路上,有一個穿著軍裝的人朝山上走,那領(lǐng)章和帽徽,在初升的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細木叔就知道來人是誰,心潮起伏,站在樹上放聲歌唱。那時候電影《閃閃紅星》正在全國播放,細木叔最愛唱那里邊的插曲。細木叔放開喉嚨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群山兩岸走。紅星閃閃亮,照我去戰(zhàn)斗。革命代代如潮涌,前赴后繼跟黨走!”那時候細木叔的嗓子沒破,還是童音,響在群山之中,聲聲回蕩。那軍人聽見那歌聲,爽心悅耳,精神為之一振。他沒有想到在深山之中,有人唱出如此嘹亮的歌兒,到底是革命老區(qū)哩。那軍人走到垸頭岔路處,不知道該怎么走,抬頭望,望到樹上唱歌的細木叔。軍人對樹上細木叔說:“小鬼,下來!”細木叔就像猴子一樣溜下樹,立正后,舉手敬了一個軍禮,說:“報告首長!我不是小鬼!你得叫我同志。”那軍人哈哈一笑,還了一個軍禮,問:“同志,請問耿家垸怎么走?”細木叔說:“不要上山,直接順坡上走,就是耿家垸。”那軍人問:“耿細木家你知道嗎?”細木叔說:“我知道。垸中第三個門就是他家。”軍人問:“你的歌兒唱得不錯,從哪個學(xué)的?”細步叔說:“看電影學(xué)的。”軍人問:“你的軍禮敬得標準,誰教你的?”細木叔說:“也是看電影學(xué)的。”軍人笑了,說:“你長大后,理想是什么?”細木叔說:“報告首長!我已經(jīng)長大了!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那軍人說:“很好!你忙吧!”

那軍人就順著山坡朝垸中走,到了我家門口,隊長和家人出門迎接,炒了瓜子和花生招待那軍人。那軍人就是招兵的指導(dǎo)員,進門看了我家的情象,深表同情,說:“報名的是你家老三嗎?”奶奶說:“是的。”指導(dǎo)員問:“他的人哩?”隊長說:“他正在勞動。我去叫他。”這時候細木叔從樹上早溜了下來,從后門進了家。細木叔從廚房倒了一杯茶,走出來,雙手敬給指導(dǎo)員,然后立正,敬了一個軍禮:“首長好!耿細木向您報到!”指導(dǎo)員笑了,問:“你就是耿細木?”細木叔說:“是的。”指導(dǎo)員問:“你怎么這么小?”細木叔說:“我不小,滿了十八歲。”指導(dǎo)員說:“你肯定沒到十八歲,剛才你在樹上唱歌兒,還是童音哩。你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軍人要忠誠。”隊長就做保證,說:“真的年滿十八歲。”奶奶急了,含著眼淚說:“首長,我的細兒不肯長,真的滿了十八歲。”指導(dǎo)員動了惻隱之心,對奶奶說:“大娘,不必多說。你的細兒聰明伶俐,我喜歡。”

隊長送指導(dǎo)員出門,家人跟在后面。隊長對指導(dǎo)員說:“他家是烈屬。根正苗紅。”指導(dǎo)員說:“我知道。”隊長說:“他家窮得可憐。過年三個兒共一條出人情的褲子。”指導(dǎo)員說:“我知道。”隊長說:“驗兵時還要您多關(guān)心。”指導(dǎo)員說:“我知道。”

指導(dǎo)員連說了三個我知道,這就是希望!那時候天上的太陽冉冉升起,水庫生煙,山風(fēng)扯霧,如馬奔騰。

奶奶含著眼淚,雙手合十,對著太陽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征兵體檢站設(shè)在公社大院前排二層樓房里。樓房前栽的幾棵松樹和柏樹,枝繁葉茂,那是風(fēng)景。沿著走廊臨時騰幾間辦公室出來,門口用紅紙寫著黑字,貼著體檢的科目,沿途用紅紙打著黃色箭頭,設(shè)計好上下路線。政審?fù)ㄟ^的后生們排著隊,由各大隊民兵連長帶隊入場,由公社武裝部長統(tǒng)一指揮,招兵部隊的指導(dǎo)員現(xiàn)場巡視,拿著體檢表按編號依次進行。

瘦弱的細木叔,像一棵剛抽條的楊柳,夾在應(yīng)征體檢的人中,隨風(fēng)推進,興奮激動,惶恐不安。新兵入伍體檢要過很多關(guān)。每項都有具體要求。視力、聽力、嗅覺和腦力,細木叔沒有問題。山里孩子從小聽慣了松風(fēng)竹雨,眼明心亮。我們家族沒有遺傳病史,細木叔沒有傳染病,各種臟器健康得很。這也放心。細木叔沒有精神障礙,反應(yīng)敏捷,超人一等。這也不用擔(dān)心。叫細木叔惶恐不安的是體重和血壓。由于只有十六歲,擔(dān)心體重達不到要求,所以站在隊伍中,心跳加快,臉紅脖子粗,直喘粗氣。

早飯是作為準備的,吃的是糯米粥,糯米粥經(jīng)餓,細木叔吃了三海碗。為了兒去當兵,奶奶舍得糧食。吃完,大伯和父親系秤抬著稱兄弟,吃飽后的細叔體重就有九十二斤。當兵的要求體重是九十斤,總算達到了要求。但是細叔走了十幾里山路,撒了幾泡尿,到了公社興奮加激動,消化更快了,就知道體重降下來了,所以惶恐不安,急得頭上冒汗。這情景被現(xiàn)場巡視的指導(dǎo)員看在眼里。

指導(dǎo)員走到隊伍前,用手碰了細木叔一下,說:“小鬼,出來一下,同你說個事。”細木叔機靈得很,馬上出列,跟著指導(dǎo)員走。指導(dǎo)員把細木叔帶到院子后的公社食堂里。早飯過后,食堂無人,門敞著,鍋碗瓢盆和儲水的大缸靜在天光里。那天光是屋頂?shù)牧镣呗┫聛淼摹<毷鍐枺骸笆组L,有什么指示?”指導(dǎo)員拿起水瓢,對細木叔說:“趕緊喝水!”細木叔問:“喝多少呢?”指導(dǎo)員笑著說:“喝多少,你心里沒數(shù)嗎?”細木叔說:“我心里有數(shù)。”指導(dǎo)員說:“按心里的數(shù)兒喝。”細木叔答了一聲:“是”,就拿瓢舀大缸的冷水,伸直脖子仰嘴朝天,朝肚子里灌。那水是從深井抽上來的,清涼透心,涼得細叔直打哆嗦。細叔按心里的數(shù)兒,朝肚子里灌,喝了三大瓢,漲得肚子齊了胸,翻白眼,涼水順著脖子流。指導(dǎo)員問:“怎么樣?”細木叔放下水瓢,打了一個飽嗝,說:“還行。”指導(dǎo)員問:“夠了嗎?”細木叔說:“夠了。”指導(dǎo)員說:“趕快去稱體重。”

于是指導(dǎo)員帶著細叔前去,稱體重和量血壓。一稱,細木叔的體重,剛好九十斤,達到了標準。由于涼水壓心,他的血壓降了下來,標準得很。體檢醫(yī)生在表格的欄目里填了數(shù)字,打了對號,說明合格了。細木叔拿著體檢表,面色蒼白,捧著小肚子,艱難地走出來。指導(dǎo)員見他那樣子,說:“趕快上廁所!”好在廁所近,就在樓梯邊。細叔立馬進去了,解開褲子放開尿,渾身激靈打哆嗦。

細木叔從廁所出來,人就整個地輕松下來了,陽光遍地,一臉的幸福。指導(dǎo)員裝著沒看見。細木叔走到指導(dǎo)員面前,悄聲地問:“首長,您可真有辦法!這辦法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指導(dǎo)員神秘地說:“小鬼,想知道嗎?“細木叔說:“想知道。”指導(dǎo)員說:“這是祖?zhèn)髅胤健N铱梢愿嬖V你,但你不能告訴別人。”細木叔說:“您說,我替您保密。”指導(dǎo)員笑了,附在細叔耳邊說:“告訴你。這是爺爺教給我的。當年我也是喝水驗上的。”細木叔說:“謝謝首長!”指導(dǎo)員說:“不用謝。窮人的孩子只要身體好,瘦點不要緊。小鬼,回去吧!告訴娘和哥哥,讓他們等待勝利的消息!”細木叔就感動得像個孩子,眼睛紅了。細叔踩著風(fēng)兒回到家中,將喜悅壓在心中,并不對人說,擔(dān)心飯沒熟,鍋蓋揭早了。

過了幾天,艷陽高照,公社派人敲鑼打鼓,順著山路,將大紅喜報送到家中,細木叔體檢合格,驗上了兵。這可是鳥雀林天大的喜事。消息傳開,人們歡喜若狂,一人當兵,全家光榮,鄉(xiāng)親們紛紛到我家祝賀,推進涌出,像過年一樣熱鬧。奶奶樂得合不攏嘴。我娘在灶下忙著燒茶,父親和大伯忙著倒茶遞煙,招呼鄉(xiāng)親。細木叔到公社領(lǐng)裝備。細木叔將軍裝穿在身上回到鳥雀林,從頭到腳,煥然一新。鄉(xiāng)親們圍著看,嘖嘖稱贊。那帽子是草綠的,上衣和褲子是草綠的,綠得一板亮,聞得著草的清香。襯衣是白的,雪白領(lǐng)口從細木叔的脖子露出來,衣白膚紅,那就叫干凈利索。還有背包和挎包哩。也是草綠色。背包打好了,兩豎三橫,捆的是被子。被子輕盈,是絲棉的,保暖。據(jù)說只有三斤重。挎包里的帶子上系著搪瓷缸子和毛巾,都是雪白的。挎包里裝著學(xué)習(xí)用的筆記本和自來水筆,還有洗漱用的牙刷、牙膏和肥皂。肥皂有兩塊,一塊香,綠的,塊兒小,洗澡用。一塊不香,黃的,塊兒大,洗衣用的。叫人看不夠,愛不夠。還有鞋呢,全是軍用品。三雙,一雙是解放鞋,穿在腳上。一雙是布鞋,白底黑幫,捆在背包后。一雙是皮鞋,裝在挎包里。當然還有襪子和替換的里衣。這些都是嶄新的,細木叔做夢也沒想到的。

細木叔穿著軍裝,讓鄉(xiāng)親們看個夠,陶醉在幸福之中。只有一點美中不足。細木叔領(lǐng)的是二號服裝,二號服裝的褲子有點長,褲腿需要扎兩道。細木叔對鄉(xiāng)親們說:“指導(dǎo)員說不要緊,到了部隊再給我換三號服裝。指導(dǎo)員說我瘦小,穿三號服裝正合適。”鄉(xiāng)親們說:“指導(dǎo)員想得周到。”

細木叔換上軍裝像變了一個人,靦腆,干凈,像個姑娘。奶奶喜迷糊了,擔(dān)心眼前不是自己的兒。奶奶問細木叔:“你是我的細木兒嗎?”細木叔說:“娘,我是你的細木兒。”奶奶說:“兒呀!娘不是做夢吧?”父親和大伯說:“娘,青天白日的,做什么夢?細木出息了,驗上了兵。”奶奶這才放下心來,流著眼淚說:“我的兒,你也有今天。”

那時候從換衣服到送兵入伍,這中間有幾天時間,是組織上安排入伍新兵走親訪友的。組織上知道這幾天對于農(nóng)村入伍新兵來說,是人生之中,極其寶貴的,機不可失,得好好把握,充分利用。因為按照當時的社會風(fēng)氣,沒有定親的新兵,媒人必定聞風(fēng)而動,給他們說媳婦。當兵意味著走出深山,將來有出息,叫人羨慕。那時候農(nóng)家的女兒,愿意找當兵的,這時間說合,成功率相當高。媒人上門牽線搭橋,雙方看對了眼,上街扯布定親,安排親密接觸,投懷送抱,皆大歡喜。這是平時沒有意中人的。若是平時有了意中人,正在戀愛的,也得請人出面,上女家的門,抓緊時間挑明,辦酒確定關(guān)系。這期間確定關(guān)系的,就是軍婚。那就變不了。軍婚受當時的法律保護,誰也莫想破壞。這對安定軍心很取作用。

細木叔那時候因為年紀小,因為家里窮,沒有意中人。也不是完全沒有,到了青春萌動期,哪有不愛的?細木叔就愛大隊張書記的細女兒。那女叫春花。張書記家有兩個女兒。大的叫秋月,秋天生的。小的叫春花,春天生的。細木叔有事無事,總愛同春花鞍前馬后,套近乎。只是細叔喜歡她,她愛理不理,讓細叔自形慚愧。那叫單相思,屬于夢中情人。細木叔驗了兵,媒人就上門給細木叔說媳婦。平時家里窮,媒人看不上我家,這時候看上了。媒人到我家做媒,給奶奶介紹的恰是山下張書記的女兒春花。那女兒活靈水鮮,細皮嫩肉一枝花。媒人要奶奶答應(yīng)。奶奶不為所動。因為奶奶知道春花平時瞧不起細木叔。奶奶說:“他二娘!我家的細木兒還小哩。日子長遠得很。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不著急。張書記家那好的女,我家的兒配不上。”媒人就知道奶奶的心氣高了。好男兒志在四方。哪能老鼠眼睛一寸光,瞄在腳背上?奶奶指望他的兒將來,建功立業(yè),結(jié)個葫蘆天樣大。媒人不死心,問細木叔:“你想不想找春花?你想我就跟你說。”細木叔說:“娘當家。我聽娘的。”媒人哈哈一笑,就走了。娘說不找春花,細木叔就不找春花。細木叔好聽娘的話。這事叫張書記的娘子好慪氣。那時候奶奶見細木叔當上了兵,就對我父親的大伯商定,不用分家,她跟細兒過。

送兵的日子到了,那天細木叔胸戴大紅花,走在大路上。那是下午。太陽金風(fēng)送爽,山里的野菊花開了,路兩邊一片金黃,那香濃得醉人。奶奶換上過年穿的衣裳,頭發(fā)梳得整齊,紅光滿面,跟著兒子走,父親和大伯跟著奶奶走。鳥雀林的人們敲鑼打鼓,排著隊伍送細木叔。親人們將細木叔送到公社集中,說過道別的話,散去了,留下奶奶陪細叔過夜,第二天天亮前送新兵集中乘車到部隊。上級歸定,留下一個與新兵最親的人。這符合人性。

那時候公社所在地條件有限,沒有賓館。為了統(tǒng)一管理和統(tǒng)一行動,上級就把新兵們安排到上街的糧倉里過夜。山區(qū)公糧還沒上交,糧食倉空著,空闊,木地板鋪地,用些干稻草鋪地,靠墻隔段距離,劃一個鋪位,打開被子,正好睡覺。這是組織上精心安排的。因為親人離別需要抒情。那時候入伍的新兵,有結(jié)了婚的,夫妻離別免不了肌膚相親。有剛確定婚姻關(guān)系的,兩情相悅,免不了山盟海誓,以身相許。像細木叔這樣由老娘陪的,實在不多。

那一夜對于細叔來說,實在難熬。偌大的糧倉里,人間情話和人間情事,充耳可聞,絮絮不休。這些細木叔哪有不懂的?這邊先哭后笑,那邊如火如荼,雖然都在暗地里,細木叔還是忍不住向往,這苦了細木叔。身邊的奶奶說:“兒哇,睡覺。”細木叔說:“我睡不著。”奶奶說:“你把眼睛閉上,百事莫想,就睡著了。”細木叔說:“娘,我閉上眼睛,還是睡不著。”奶奶說:“我的兒,你莫眼熱眼前事,將來有出息,還愁找不到媳婦?”細木叔說:“娘,兒聽您的話,不想。”奶奶就用自己的褂子蓋著細木叔的頭。細木叔聽不到聲音,聞到了娘的體香,這才安靜下來,睡著了。守夜的娘,聽到兒細微的鼾聲。娘守在兒的身邊,徹夜未眠。

雞叫三遍,軍車開來了,哨子聲響起,新兵們起來,向親人告別,整裝上車。奶奶忍著沒哭。細木叔上車,車開動了,開到大路上,開得看不見了。奶奶朝家走,走到無人處,這才忍不住哭了一場,娘知道她的兒心里難受。哭她的兒好乖,好聽娘的話。

沒想到奶奶一哭成讖。事實證明,我的細木叔一生未嘗風(fēng)情。犧牲那年,只有十七歲,是個真童子。

細木叔當兵沒去邊疆,也沒去海防。那一年細木叔應(yīng)征的是本地軍分區(qū)的兵。軍分區(qū)設(shè)在當時的黃岡地區(qū)所在地,也就是現(xiàn)在我供職的所在地黃岡市,行政區(qū)劃大致沒變,但古城區(qū)面積,擴大十倍以上,正在向中等城市邁進。長江之濱,湖光山色,一年四季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日新月異,欣欣向榮。據(jù)熱愛家鄉(xiāng)的人說,我們的城市進入了全國十大宜居城市行列。

黎明前解放牌汽車,打著前燈照路,在崎嶇的公路上,行駛了三個多小時。那時候從公社到黃州,只有一條雙向相行的公路。太陽升起來的時候,車就開到了黃州城。那時候黃州城是在明清古城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城里城外只有幾條古色古色的街。比方說老棚街和十字街。比方說八卦井和魏街。這是城里的。比方沙街和黃泥坂。這是城外的。軍分區(qū)設(shè)在城內(nèi)龍王山頂古城墻下的大院子里。這里過去是府衙,現(xiàn)在還是行政機關(guān)所在地。車停穩(wěn)了,指導(dǎo)員指揮新兵們下車,告訴新兵們:“到了。這里就是目的地。”細木背著背包夾在新兵中跳下車,興奮激動之余,多少有點失望。人說,好男兒志在四方,細木叔沒想到他當兵就在本地。黃州城與家鄉(xiāng)想起來很遠,其實很近。那是交通不便和信息閉塞造成的。現(xiàn)在交通發(fā)達,走高速公路,只要一個多小時。從現(xiàn)在的衛(wèi)星地圖上看,直線距離不過一百多千米。所以人們說細木叔一生沒有離開家鄉(xiāng),當?shù)氖潜<业谋x衛(wèi)國差得遠。

軍分區(qū)是什么建制呢?軍分區(qū)也是正規(guī)軍一個師的建制,與人武部聯(lián)合辦公,戰(zhàn)時動員可以擴充成一個師,平時只有一個連的兵力。它的主要作用,除了戰(zhàn)時動員擴編兵力,支援對外作戰(zhàn)以外,平時一個連的常備軍,以維護地方安定為主。

細木叔到了部隊才知道,招他入伍的指導(dǎo)員,是軍分區(qū)常備連的最高首長。軍分區(qū)常備連的新兵訓(xùn)練,與野戰(zhàn)部隊一樣嚴格。入伍的新兵一個排分成三個班,由指導(dǎo)員負責(zé)按科目訓(xùn)練,達標后編入正規(guī)部隊。在新兵排,指導(dǎo)員見細木叔機靈聽話,就臨時指定他當通訊員,跑腿,上傳下達。指導(dǎo)員對細木叔說:“小鬼,好好干!”新兵入伍,如果被首長看上了,意味著有發(fā)展前途。細木叔當然高興。細木叔除了執(zhí)行公務(wù)之外,對指導(dǎo)員的生活格外細心。早晨起床號吹響之前,細木叔就將洗漱水打好,毛巾放在盆里,牙膏擠在牙刷上,端到指導(dǎo)員手邊。晚上訓(xùn)練結(jié)束,細木叔將洗臉水,端到指導(dǎo)員面前,指導(dǎo)員洗完了,由他倒。指導(dǎo)員不過意,不讓細木叔這樣做。細木叔說:“首長辛苦。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指導(dǎo)員心里清楚,這孩子懂事,滴水之恩,曉得涌泉相報。細木叔表現(xiàn)好,各項訓(xùn)練成績不錯,指導(dǎo)員有意栽培他,不時表揚和鼓勵,增強他的進取心。這讓新兵們羨慕。

細木叔是那次因為“花圈”事件,表現(xiàn)太突出了,讓指導(dǎo)員愛恨交加,哭笑不得的。那年冬天到來的下午,軍分區(qū)的后山上,突然埋了一具新墳。那具新墳是由搬運站的搬運工,用一口白皮棺材抬上來,在山坡上樹林間埋的。那時候龍王山還沒有開發(fā)成風(fēng)景區(qū),可以埋墳。城區(qū)有人死了,用棺材裝著,抬上來埋。軍營就在山下,沒聽人哭,也沒聽人鬧。埋了后,留個花圈,插在墳頭上。那花圈很大,上面綴滿白色的花朵。那天夜里指導(dǎo)員為了訓(xùn)練新兵的膽量,就制定了一個訓(xùn)練項目,讓新兵單個行動,每人到墳頭,摘一朵花兒回來。指導(dǎo)員用心良苦,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練兵就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訓(xùn)練新兵們勇氣和膽量是必需的。

冬天的夜晚,埋墳的龍王山上,沒有路,雜樹叢生,荒草離離,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星星在遙遠的空中,閃著寒光,不時有鳥叫出怪聲。新兵們聽從指導(dǎo)員的命令,單個行動從軍營后門出來,摸到山上,從新墳插的花圈上,摘一朵白花回來復(fù)命。指導(dǎo)員坐鎮(zhèn)指揮,回來一個,表揚一個,說:“不錯。不錯。”輪到細木叔出去,門外夜更深了,風(fēng)聲更緊了。一會兒,只聽得一聲:“報告!”眾人一看,他把花圈背回來了,心想可要得個大表揚。新兵們哄堂一笑。可把指導(dǎo)員氣壞了,問細木叔:“你把花圈背回來干什么?”細木叔才明白自己犯了錯誤,摘一朵就行,并不是越多越好。指導(dǎo)員哭笑不得,指著細木叔說:“我命令你,馬上送回去!”細木叔就急得要哭,說:“是!讓我喝口水行嗎?”

細木叔到食堂喝水時,炊事班的老兵,將死者的情況,告訴了細木叔。原來死的是某中學(xué)的學(xué)生,只有十六歲,比細木叔還小。因為分派辯論,釀成武斗,讓對方失手重器擊頭,意外身亡的。對方是同校的學(xué)生,比死者還小。死者死得很慘,頭部開瓢,腦漿流了出來,紅的紅,白的白。

那花圈背回來容易,送回去就難。送回去時,細木叔嚇得渾身亂顫,背著花圈,出軍營的后門,連爬帶滾上山去,將花圈送到墳頭松土里,插好,拔腿就朝回跑,回到軍營,嚇得哭出了聲,褲子尿得透濕。

細木叔受到驚嚇,發(fā)燒。苦了指導(dǎo)員,精心護理,看了軍醫(yī),喂鎮(zhèn)定藥,同時進行精神撫慰,細木叔這才回過神來,又活蹦亂跳了。指導(dǎo)員松了一口氣。這充分說明當兵不容易。我的細木叔當兵更不容易。

新兵訓(xùn)練合格,細木叔編入連隊,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細木叔照了一張像,是彩色的,寄回鳥雀林。那時候彩色照片稀少。照片上,細木叔吃壯了,長高了,紅光滿面,精神抖擻。奶奶愛不夠,見人就把照片拿出來看,指著說:“你看呀,我的細木兒當官了。”那哪里是官?普通戰(zhàn)士的著裝照。那時候雖然說官兵一致,表面上看不出來,但還是有區(qū)別的。區(qū)別在于上衣,當兵的穿兩個兜,當官的穿四兜。奶奶不懂那些,以為戴上帽徽和領(lǐng)章就是官。人們并不說破,哄她說:“哎呀!真的是官哩!”

由此可見,從那時候起鳥雀林的人們,天生的基因善良無比,知道隨話答話,哄我奶奶高興,讓她沉浸在幸福的夢兒里,一生醒不來。

細木叔是入伍不到一年后成為烈士的,兵齡很短,就像一顆流星劃過天際,瞬間燃燒出奪目的光芒。

細木叔沒有死在對敵作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細木叔死在近乎荒唐的游戲中。細木叔的死,純屬意外。

那時候兩派之間的矛盾,發(fā)展到刀兵相見的程度。軍庫里儲存的槍支彈藥,通過明搶暗送的形式,流落到他們的手上。于是各地不可避免地發(fā)生聚眾武斗的流血事件。事實證明,這是歷史的悲劇。隨著形式的惡化,全國頒布戒嚴令,實行軍事管制。本地的軍事管制,由細木叔所在部隊執(zhí)行,得知事態(tài)嚴重后,迅速出面,布防震懾,阻止武裝沖突,避免流血犧牲,保衛(wèi)人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

細木叔犧牲在大別山余脈,戰(zhàn)國時期吳楚交界的地方,叫做清水河。這里兩邊山峰相夾,連綿十余公里,一條小河從中流出,流入長江。那條小河平時的水,清淺明亮,兩岸多野芹菜,那野菜春天就開燦爛的白花兒,是男女踏青的好地方。那條小河只在山洪暴發(fā)時,才洶涌澎湃,泥沙俱下。沿河岸一條公路從中通過。這條路是歷史上兵家必爭之地。抗日期間淞滬保衛(wèi)戰(zhàn),國軍在此借地勢,設(shè)埋伏,痛打過日本兵,使他們的囂張氣焰,得到收斂。解放戰(zhàn)爭時劉鄧大軍南下,在這里設(shè)局,打敗了國軍一個整編師,掀開了渡江作戰(zhàn)的序幕。這里是塊紅色的土地,浸染著烈士們的鮮血。每年一河兩岸的山頭上,杜鵑花開得如火如荼。蒼松翠柏之間,高聳著烈士紀念牌,每到清明時節(jié),就有小學(xué)生戴著紅領(lǐng)巾,排隊舉行祭祀儀式,獻花籃,唱:“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給烈士們敬少先隊禮,緬懷他們的英雄事跡。

細木叔本來可以不死。因為那不是真正的戰(zhàn)場。他不知道那所謂的戰(zhàn)斗,近乎兒戲,就跟鬧著玩的一樣。那時候以河為界,公路兩邊的山頭上,這邊是一派,那邊是一派,兩派對峙著,看起來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煞有介事。也沿山布控,挖一人深的戰(zhàn)壕。派“兵”駐守,一個哨位一個“兵”,你盯著我,我盯著你。開動大喇叭,進行政治攻勢,你喊過來,我喊過去,打口水仗。但那些“兵”是從各單位抽上來的,受過簡單的軍事訓(xùn)練,知道彈怎么裝,槍怎么打。他們雖然年輕,但大多結(jié)婚生子了,知道子彈飛出去,就收不回。知道槍不能瞄準打,若是瞄準打,就會死人的。所以夜幕降臨了,當頭頭們派來他們來執(zhí)行任務(wù),權(quán)當例行公事。兩邊由大喇叭指揮,大喇叭響了,兩邊一齊吶喊過后,那些“兵”并不露頭,仰面朝天躺在戰(zhàn)壕里,槍口朝天擊發(fā)射擊,將所發(fā)的三顆子彈打完,然后提著空槍,回去吃夜宵。出差有補助,不發(fā)錢,讓每人吃點好東西,并不喝酒。你不要小看了那些人的覺悟。

派正規(guī)軍出來彈壓,是防止他們真打的。那時候真打的事,不是沒有,大城市的人瘋狂了,流血事件時有發(fā)生,有記載的。所以那天夜里,指導(dǎo)員帶兵到山路中間,在那個突出的山坡上布防后,就開動大喇叭喊話:“兩邊山上的同志們,請注意!兩邊山上的同志們,請注意!我們是人民子弟兵!為保衛(wèi)和平而來!請你們不要輕舉妄動!黨和人民看著你們!”這時候兩邊山頭的信號槍響了,天上升起兩顆明亮的星星。那是兩派的頭頭們同時發(fā)的。他們不甘心寂寞收場。于是兩邊戰(zhàn)壕里同志們,就在壕里仰面躺下,槍口朝天,扣動扳機,將裝在槍膛里子彈打完。一時間,槍聲大作,流彈劃過天空。細木叔伏在山坡上指導(dǎo)員的身邊,以為是真打,就躍出去了,指導(dǎo)員一把沒有拉住。細木叔沖到突出的山坡上,揮舞著雙手哭著喊:“打不得!打不得呀!會死人的呀!會死人的!”

那時候的夜空,流彈像螢火蟲飛舞。一會兒細木叔,渾身一顫,像喝醉了酒,踉蹌幾步,倒在地下,脖上的血噴了出來,落到坡上的秋草上。

槍聲停止了。指導(dǎo)上前將細木叔抱在懷中。細木叔停止了呼吸,兩只眼睛不肯閉,望著天空。細叔是他招來的兵,死在他的懷里,叫他怎不心痛,流出了辛酸淚水。

我的細木叔是被流彈擊中的。天上的流彈落下來,落到細木叔的脖子上,擊中頸動脈,貫穿心臟,壯烈犧牲的。事實證明流彈,也能要人性命。一朵如花的生命,凋謝了。

父親說,那天夜里,奶奶睡不安穩(wěn),心口痛了一夜。叫赤腳醫(yī)生來,開了去痛片吃。奶奶吃去痛片,也不起作用。幾天后細木叔陣亡通知書,就送到了鳥雀林,沒有直接送家里,而是送到大隊。指導(dǎo)員叫人通知大伯和父親到大隊去,交待善后和撫恤費的事。指導(dǎo)員對父親和大伯說,細叔火化了,骨灰就地安葬在龍王山上。指導(dǎo)員畫圖告知了具體的方位。指導(dǎo)員流著眼淚說:“不將骨灰盒送回來,是組織上為了不擴大影響,經(jīng)過慎重考慮作出的決定,希望親人們能理解。非常時期,請以大局為重。”

鳥雀林的人都知道細木叔出事了,只是瞞著奶奶。奶奶的腳是裹過的,小,不方便,很少出門。奶奶問我父親和大伯:“什么事?這樣熱鬧?”我父親和大伯說:“細木立功了!部隊派人送喜報來了。”奶奶問:“喜報呢?拿給我看看。”我父親沒有辦法,只好把陣亡通知書,拿給奶奶看。奶奶不識字,那陣亡通知書也是紅的,蓋著大紅章子,以為是喜報。奶奶激動得手顫,先是笑一陣,后是哭一聲:“我的細木兒吃苦了!”

福利院院長是我正在龍王森林公園,聚精會神采集植物樣本時,打電話將奶奶病危的消息通知我的。電話里福利院長用平靜的聲音說:“你好!耿先生。通過駐院醫(yī)生檢查,你奶奶各種器官衰竭,估計快要壽終正寢了。希望你通知家人,或代表家人前來,與院方配合進行臨終關(guān)懷。”院長的話說得在情在理。我父親和我大伯一是忙,二是年紀大了,不到一定的時候,不能讓他們來,只有隔墻的我先去。

如今福利院的醫(yī)療條件真是好。老人病了,住的房間就是病房。醫(yī)生和護士們,每天二十四小時,進行全天候治療和護理。我向公園領(lǐng)導(dǎo)請假趕到隔墻福利院時,奶奶快不行了,只有出氣沒有進氣,進入了生命彌留期。我馬上打手機將情況告訴我父親和我大伯。我父親和我大伯叫專車趕來了。親人們就配合福利院對奶奶進行臨終關(guān)懷。

身上插滿管子的奶奶,一會兒在床上醒來,睜開眼睛問:“我的兒呀!你們在哪里?”聽見叫聲,大伯父親和我一齊跪在床面前,拉著她的手說:“我們在您的面前。”奶奶精神恍惚搖著手說:“你們不是人都是鬼,來索我的命。”我們磕頭說:“我們不是鬼,都是您親人。”奶奶問:“我的細木兒呢?他在哪里?”父親說:“娘,細木在遠方當官哩!”奶奶問:“在哪個地方當官?”父親說:“在昆侖山。”奶奶問:“是瑤池嗎?”父親說:“是的。”奶奶眼角的淚水,便流了出來,說:“那是王母娘娘住的地方呀!在天堂,不在人間。”一口痰上來,卡住了喉嚨,奶奶又昏迷過去。護士馬上采取吸痰措施,進行人工呼吸,奶奶又醒過來了。

奶奶忽然紅光滿面,回光返照了,精神好了起來,清醒得很,一點也不糊涂。窗外的陽光照進來了,奶奶慘然一笑,說:“你們都在瞞我騙我!騙我說細木兒當了大官,忙得沒時間回來看我。那怎么可能,再忙也會抽時間看我。幾十年了,他沒有回來。我一生被你們瞞夠了,騙夠了。你們好狠的心。我的細木兒啊!早就不在人間。”奶奶哽咽一聲,眼淚像水一樣淌了出來,頭忽然偏向一邊。

福利院長和醫(yī)生護士有經(jīng)驗,知道生死離別的時候到了。于是將錄臨終遺言的設(shè)備備好了,放在奶奶的嘴邊。那錄臨終遺言的設(shè)備叫做原聲回放器。福利院有許多老人喜歡佛教,用那東西錄佛經(jīng),太陽出來的時候,拿在手里,坐在院子里聽。那東西是太陽能的。不需要電池,只要太陽出來,照在上面,就有能源反復(fù)地回放。這是高科技的發(fā)明。福利院長受到啟發(fā),就叫人從網(wǎng)上購回一批,作為老人臨終關(guān)懷錄音之用。福利院許多老人的兒女不在身邊,就是在身邊不見得都能及時趕來送終。于是福利院將老人們臨終時的遺言錄好,作為臨終關(guān)懷,面交或者寄給兒女。此舉極具人性。

這是一項發(fā)明,受到了上級表揚,納入了福利院文明創(chuàng)建的一項制度。我家的親人都趕來了,院長也照章進行。因為那東西并不收錢,是一家民營老板提供贊助的。有百利而無一害。

病床上彌留之際的奶奶呼喚:“我的細木兒呀!你回來啊!娘想你了。娘想你回家找媳婦,生兒育女。我的細木兒!你回來啊!娘想死你了!娘想死你了。”奶奶的聲音漸漸地輕了,遠了,沒了。屋子里只有灑進來的靜靜陽光。奶奶的靈魂像一縷青煙,化入陽光。

奶奶沒說她餓死了,只說她想死了。生命輪回,該來的來,該去的去,院長見得多,并不悲傷。院長對于錄音很滿意。經(jīng)過回放,效果很好,更加滿意。于是像完成光榮偉大的使命一樣,將原聲回放器,隆重地交給大伯。院長知道大伯是長子。大伯交給我父親,父親交給我,就像奧運會閉幕式上的火炬接力。

大伯和父親將奶奶的遺體,用殯葬車拖回老家棺葬。安葬在祖父的墳邊,這早就做了安排的,不用我操心。父親將原聲回放器交給我,吩咐我插在細木叔墳頭。我知道這違反了公園的管理規(guī)定,但父命難違,只得執(zhí)行。

我是奶奶逝世三朝后,將原聲回放器,偷偷插到細木叔墳頭上的。插好后,天上太陽升起來了,明媚的陽光透過樹林照了進來,照在墳頭上,太陽能的原聲回放器啟動了,發(fā)出了呼喚:“我的細木兒呀!你回來啊!娘想你了。娘想你回家找媳婦,生兒育女。我的細木兒啊!你回來啊!娘想死你了!娘想死你了。”

那時候是春天,公園的山坡上野花開放,青草離離。與福利院一墻相隔的東方,只有兩個聲音。一個是天上的布谷鳥叫:“快快布谷!快快布谷!”另一個是地上奶奶臨終時的原聲回放。有風(fēng)吹來,林子里樹葉翻飛。風(fēng)將樹葉的露水,吹落在我的臉上,讓我潸然。

過了幾天,有游客反映受到驚嚇。他們以為是提醒人們森林防火的安全裝置,細聽不是,是老人的呼喚,很瘆人的。公園領(lǐng)導(dǎo)接到投訴后,指定我去拆除。我不能隱瞞,如實告知實情。公園領(lǐng)導(dǎo)通情達理,說:“挺瘆人的,去拆掉吧。意思到了就行。春暖花開,和諧社會,不用我多說,你懂的。”我就到細木叔的墳頭,將那個裝置拆除了。于是公園里恢復(fù)了平靜,風(fēng)和日暖,一派祥和。

于是我把拆下來的原聲回放器,放在我住的房間的窗臺上,作為鬧鐘,每天清晨只要有陽光從東方照進來,它就啟動了,發(fā)出奶奶呼喊聲,激勵我起床開始我心愛的事業(yè)。

補記

現(xiàn)在的我,由于工作出色,得到有關(guān)方面的肯定,評了職稱,成為本市生物遺傳領(lǐng)域的專家,被市有關(guān)單位聘為本市科技進步獎的評委。那個獸醫(yī)辦的所謂跨世紀生物遺傳公司,將他們所謂的“發(fā)明”報了獎,材料送我的手上,我說明情況,行使了一票否決權(quán)。那個獸醫(yī)得知后,暴跳如雷。暴跳如雷也沒用。他的公司查封了。這是他的悲哀。

我得到了愛情。有人愿意嫁我了,而且是富家之女。但是結(jié)婚后,發(fā)現(xiàn)愛人沒有生育能力,也就是說她的卵子不能受孕。于是出高價,借卵子人工授精后,植入她的子宮孕育,她懷胎十月之的后,生下一個兒子。可是兒子生下來后,就是不與她親,與我親。懷胎十月也沒用。因為基因不是她的。你叫我怎么辦?

2019年3月18日改于工作室

品牌:今古傳奇
上架時間:2022-08-23 12:24:49
出版社:湖北今古傳奇數(shù)字新媒體有限公司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今古傳奇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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