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獵殺布谷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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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這條路他連續(xù)走了兩天一夜,雙腳已經(jīng)失去知覺。
這場雨從昨晚開始就一直在下,他沒有雨傘,經(jīng)過破敗不堪的車站時也沒有停留。口渴了就仰頭張開嘴巴,肚子餓了就咬一口發(fā)硬的面包片。面包是他從一家雜貨店的攤子上順走的,雜貨店的老板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滿是皺紋的臉上有兩個深深陷進去的眼窩,她的眼白是淡黃色的,眼珠卻是白色的,蒙上一層乳白色的薄翳。
他往老太太懷里銹紅色的鐵罐丟了一塊石頭,老太太不說話,也不伸手進去檢查,只是傻笑著點點頭。
他含著硬邦邦的面包,用口水把它打濕。面包不能太大口,輕輕托在長滿又厚又白的舌苔之上,他不知道這條路還有多長,面包還剩下三分之一,他晃晃裝滿雨水的保溫杯,確認杯里的水還可以再撐一天之后,才滿意地點點頭繼續(xù)前進。
坍塌的鞋跟淌過積水,冰涼又渾濁的水從鞋底透過縫隙鉆進腳心,弄臟黃色的襪子。
襪子本是白色的,他穿得太久了。T恤本是白色的,他也穿得太久了。過長的褲腳因為長時間踩在鞋底,被磨出一個缺角。身體越來越累,他開始一瘸一拐,連日的長途跋涉折磨著他的膝蓋,他隔著褲子輕輕撫摸右邊膝蓋。那塊微微凸起的傷疤,傷口已經(jīng)愈合,縫線的位置輕輕隆起,磕著來回探索的指頭。
他不時回頭,環(huán)顧荒涼的田野,在疼痛不那么劇烈的時候加快腳步。像是在躲避可怕的鬼魅一樣,路邊扇動的灌木叢撥動敏感的神經(jīng)。他握住水杯,開始小跑起來,背上的黑色背包上下跳躍著。
遠處傳來引擎的聲音,一輛銀色的現(xiàn)代轎車從地平線的盡頭朝著這里飛速奔馳而來。
來了,來了……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干燥的嘴唇開始顫抖,腳步越來越快。膝蓋又開始劇烈疼痛起來,他跌跌撞撞靠著路沿開始奔跑。手中的水杯落到地上也來不及再撿起來,面包從沒關(guān)好的背包掉出來也沒有停下腳步。他頻頻回頭,每一次他回頭,那輛銀色的現(xiàn)代總會更近一點,輪胎發(fā)出尖細的聲音,緊緊挨著路沿。
眼看那輛尖叫的銀色魅影就要撞上自己,他再也沒有勇氣再回頭。一陣猛烈的風(fēng)從身后掠過,他感覺自己的腰部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上,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他曾聽過那首歌,SUM 41的HELL SONG。
他的身體開始傾斜,右腳首先騰空,然后是左腳,接著他感覺自己在空中旋轉(zhuǎn)。滯空的時間很長,旋轉(zhuǎn)的頻率很慢,或許這只是他的錯覺而已。他甚至可以看到那輛銀色的現(xiàn)代慢慢減速,左右搖擺著失去控制,最后停在馬路中間。那輛車的后視鏡耷拉在車門上搖晃著,想必剛才撞上自己的就是這個東西。
駕駛員把頭探出車窗,音樂依舊很響,他可以清晰地聽到歌曲的旋律。
“I cant believe this happened to you.”(難以置信,這會發(fā)生在你身上。)
身體結(jié)束了最后一圈旋轉(zhuǎn),重重落在路邊的灌木叢里,樹枝噼里啪啦被身體的重量壓斷,幾只比較粗短的枝干頑強地刺進他的皮膚。
“他媽會不會走路?”
他聽到車上的人用醉醺醺的語氣罵了一句之后絕塵而去。
“不是他。”他躺在灌木叢里放生大笑,“不是他!”他舉起手在空氣中興奮地揮舞著,最后一根支撐著身體樹干也被壓斷,他從灌木叢掉落下來。
他又開始翻滾,沿著路邊的緩坡一直往下。黃色的泥土和湛藍色的天空反復(fù)交替著,他緊緊抱住自己的腦袋,直到剛才被撞到的傷口再次撞上一顆粗大的樹干上。他痛覺地呻吟著,眼前藍色的天空被蒼虬多筋的樹干遮蓋。
他在錯綜復(fù)雜的樹枝里看到一個黃色的鳥窩,幾只灰褐色的伯勞受到驚嚇在樹木的上空盤旋著,樹尖上懸掛著的腐敗尸體。那是它們的食物,伯勞會將自己捕獵到的獵物懸掛在樹尖上,在樹刺的幫助下將其殺死,然后把它們撕碎而食。
屠夫……他老實地躺在地上,在心里猜測那些屠夫要多久才會再回到窩里。粗重的呼吸開始緩和,他伸手輕輕按了一下傷口,腰間傳來鉆心的疼痛,不過好在沒有出血。
就在他扶著樹干準備起身的時候,一個人影從樹干后面閃出來。經(jīng)過這一連串的撞擊,他現(xiàn)在已是毫無還手之力,就算是一個拄著拐杖的八十歲老頭都可以輕易把他敲死。
“很可怕吧。”說話的人不像是一個八十歲的老頭,他的手里也沒有拐杖。
“什么?”他瞇著眼,惡心的眩暈感之后,發(fā)現(xiàn)跟自己說話的是一個小孩。
那個小孩留著寸頭,右邊頭頂?shù)念^發(fā)缺了一塊。他穿著綠色的短袖和褲子,黝黑的皮膚像是常年暴曬在陽光之下。
“伯勞,很可怕吧。”小鬼指著回歸巢穴的灰褐色伯勞,它們靈巧地扭動脖子側(cè)著頭觀察樹下的兩個人。
“哦,是啊。”他咧著嘴扶著樹干站起來。
“你沒事吧,我看到了哦,你剛才被車撞到了。”小孩說。
“沒事。”他開始尋找不知掉落在哪里的背包,還遺落在路邊的灌木叢里。
“我叫子田。”小鬼揉了揉鼻子,露出天真的笑容。
“庫古。”他手腳并用,慢慢往緩坡向上爬行。
“你在找那個包嗎?”子田跟在庫古身后,熟練地踩在斜坡上,“我?guī)湍闳∵^來?”
“不用!”庫古大聲拒絕道,每一次屈膝對他來說都是莫大的折磨,他的腰使不上勁,右邊膝蓋嘎吱作響,拒絕每一次攀登。
終于他來到灌木叢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把背包扯到自己懷里。庫古迅速往背包里瞥了一眼,然后拉上拉鏈。
“你是背包客嗎?”子田在庫古身邊坐下,和他一起仰望開始發(fā)黃的天空。刺眼的驕陽已經(jīng)落到地平線之上,發(fā)出柔和的紅光,撒在兩個人身上。
“算是吧,你遇到過?”庫古問。
“我們這個村子有不少背包客,有像你這樣獨行的,也有結(jié)伴而來的。”子田指著遠處一條蜿蜒的小河,“有的人會在那里扎營,不過像你這么狼狽的比較少見……你真的是背包客?不會是流浪漢吧?”
“介于兩者之間吧。”庫古說。
“那你的帳篷呢?”
“被車撞飛了,連帶我的水杯,還有我的面包,他媽的也沒了。”庫古突然意識到身邊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孩,露出歉意的笑臉。
“沒事,我經(jīng)常聽到我爸說這些詞。”
灰蒙蒙的天空暗下來,太陽躲進山腳,只剩下一道微弱的光芒,給遠處橫亙的山群鍍上一層金邊。子田拍拍屁股站起來,時候不早了,他看著精疲力竭的庫古問。
“你要去我家嗎?”
“你家?”庫古確實沒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了,不過看得出子田不是在開玩笑。
“是,反正你也沒有帳篷了不是?”子田嬉笑著說,“要去嗎?怎么,你還怕被一個七歲的孩子騙了?”
“最好是。”庫古背上背包站起來,“你家人會同意嗎?”
“我家是開民宿的。”子田說。
怪不得,庫古點點頭。
“你有錢嗎?”子田接著問。
“沒有,不過我可以幫你們洗碗,打雜,什么都可以。”庫古說。
“就你這幅病殃殃的樣子?我們不照顧你算好的。”子田說的話完全不像一個七歲的孩子,或許農(nóng)村的孩子都是這么早熟吧。
庫古吞咽了一下干澀的喉嚨,“那怎么辦。”
“你還會有什么其他的東西嗎?”
庫古盯著子田褐色的眼珠,這或許是他全身上下最接近小孩的地方了吧,天真無邪,對世界萬物都充滿好奇。
但是,太過好奇的話可是一件危險的事哦。庫古回應(yīng)以爽朗的笑容,或者是他自己認為爽朗的笑容。他有一口整齊的牙齒,他對自己的笑容很自信,因為所有的開端都得依靠這張笑臉。那些人,那些女人,她們就是被自己的笑容吸引的。
他又想起那個女人的尖叫,她哭喊著求饒,全身赤裸著,而自己壓在她身上……
庫古感覺下身開始溫?zé)崞饋怼?
“子田?你叫子田是吧。”庫古輕輕拍了拍子田瘦弱的肩膀。
子田點點頭。
“你知道布谷鳥嗎?”庫古說。
斗門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多久沒運動過了,只是鉚足勁賣力地奔跑著,喘著粗氣。胃里的比薩還未完全消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們跟著身體的擺動在胃里翻滾。
“別跑。”他朝著逐漸遠去的人影喊道。
“會停下來才有鬼咧!”人影頭也不回地拐進巷子里,染成紅色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斗門停下腳步,雙手扶住膝蓋,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背過氣去。他環(huán)顧四周,順手攔下一個騎著電動車的男人。
“警察!我是警察。”他用碩大的屁股把那個男人擠到車后,“我要征用你的車,你快下車。”
“啊?”男人退到后座,踮著腳尖踩在地面,“什么警察?”
“我說了我要征用你的車!”斗門大聲說,“你快下車!”
“我不下,我才不管什么警察不警察的,你的警徽呢?”
斗門伸長脖子把手探進領(lǐng)子里,就是摸不到那該死的盾牌,代表著警察身份的警徽。汗水讓他的手變得滑溜溜的,最后他放棄了,兩只手緊緊握住車把。
“坐穩(wěn)了!”他扭動油門。
斗門載著還沒搞清楚狀況的車主在狹窄的巷子里穿梭,好幾次他們就要把那個紅發(fā)的男人跟丟了,卻總是可以通過那個人在逃亡過程中造成的一片狼藉找到線索。
車主一只手抱住斗門,另一只手按住頭頂?shù)陌踩薄?
“在追逃犯?”他在斗門耳邊大聲喊道。
“差不多。”斗門已經(jīng)把油門轉(zhuǎn)到最大,但是這輛破舊的電動車并沒有提速多少。
“黑社會?”車主驚恐地喊起來。
“什么?”
“放我下車!放我下車!”車主在擁擠的車座掙扎起來,電動車上下浮動著。
“來不及了!”斗門說著向右拐進一條分叉路,“那個人現(xiàn)在很危險!”
“我知道他很危險!所以我才要下車!”他用力拍著斗門的肩膀,“我現(xiàn)在也危險!家中還有八十歲的老母親,要是他們把我當成你們的一員,或者是線人的話……”
“所以我說他很危險!”
眼前就是死路,一條灰色的欄桿把路截斷,欄桿的右邊有一條陡峭的樓梯向下延伸到一個廢棄的籃球場。白色的籃板因為缺少養(yǎng)護布滿了黑色的裂縫,紅色的籃筐斜吊在籃板上,呈四十五度角向下傾斜,好像再也承受不住多余的撞擊,搖搖欲墜。
斗門按下剎車,眼看著兩人就要撞破欄桿從懸崖掉下去。他身體往后倒,像是要拉住這輛失去控制的野馬。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的車剎車不靈?”斗門咬著牙齒說。
“你也沒問我啊。”車主用力抱住斗門,幾乎要把他胃里的披薩都擠出來,“用腳!用腳!”
斗門伸長腳貼著地面,鞋底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拖出絕望的聲音,摩擦讓他的腳底發(fā)燙,生銹的欄桿就在眼前。好像失控的電動車撞破欄桿把他們甩到落差三米之下的籃球場已經(jīng)不可避免了。斗門瞪圓雙眼,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忍不住想自己如果從三米的落差摔下去,腦袋是否會像氣球一樣爆炸開來,運氣好的話腳先落地。所以他的下半生要在輪椅上度過了嗎?這還是最好的結(jié)果。
輪椅的話他是拒絕的,他還有二十年的房貸沒有繳完,孩子的學(xué)費還有妻子一直期待的出國旅行,話說她最近好像又報名參加了一個貴得要死的瑜伽課,還有一個星期去一次的美容院,他可不能丟了這份工作,他不想坐輪椅。斗門大吼一聲,向右急轉(zhuǎn)車頭,輪胎騰空而起,他們從陡峭的樓梯顛簸而下。
他聽到電動車的塑料殼碎裂的聲音,還有被震得發(fā)痛的屁股,那個尖叫不止的車主還是緊緊勒住自己不放,披薩已經(jīng)涌到喉嚨,他馬上就要吐了。堅硬的安全帽一下又一下地磕著他的后腦勺,斗門覺得一股怒意串上胸口,他恨死這份工作了,還有永遠都還不完的房貸,耳邊鬼吼鬼叫的男人。
但是他說不出口,因為他正騎著一輛幾乎就要解體的電動車從陡峭的樓梯飛馳而下。他記起自己第一次和妻子約會的時候,他們一起去了游樂園,為了彰顯自己的男子氣概他帶著妻子坐上了那輛黃色的過山車。現(xiàn)在的心情和那時是一樣的,他怕得要死,恐懼的內(nèi)心夾雜著一絲憤怒,當時他沒有房貸要還,也沒有孩子要供養(yǎng),但是尖叫聲卻是相同的,只不過這次坐在他身旁的不是他的妻子。
“披薩,披薩……”斗門說不出其他話來,只是想到什么就喊什么,或許他認為粘稠的披薩可以讓這輛瀕臨解體的電動車停下來。
電動車停下來了,帶著兩人一頭扎進茂密的樹叢里。斗門吐了,和那時候一樣,他一從過山車下來以后就吐了,連帶他的男子氣概一并吐在妻子腳邊,伴隨著胃酸的惡臭。
“天吶,海鮮味的,我最討厭海鮮味了。”車主從灌木叢掙扎著爬起來,斗門跪在一旁繼續(xù)嘔吐著。
“海鮮的分量足。”斗門吐完擦著嘴站起來,幸運的是他們兩人并沒有遭受嚴重的傷,不幸的是……
他盯著灌木叢里那輛分成兩半的電動車,癟了氣的輪胎還在旋轉(zhuǎn)。
“可以報銷。”斗門尷尬地笑笑,拿了一張名片遞給車主。
心有余悸的車主接過名片,他還沉浸在幸存的喜悅之中。
“太可怕了……”他說,“看來你們警察和那些黑社會一樣危險。”
“危險?對了,人呢。”斗門意識到自己還在追捕逃犯當中,環(huán)顧四周,那個紅發(fā)男人早就沒了蹤影。
“你受傷了,還是先治療一下吧,不要管那個逃犯了。”車主坐在地上撥打119。
“不行,他很危險。”斗門一瘸一拐地走到籃球場中央,白色的場地線已經(jīng)模糊不清,落滿黃色的沙土,他在地面一排凌亂的腳印旁邊發(fā)現(xiàn)一灘紅色的印跡,是血。
“我知道逃犯很危險,但是你總得先保護好自己吧。”車主勸道。
斗門跪在地上用指尖輕輕蹭了下血跡,血還未被地面的泥土吸收,表明是剛滴落不久的。
“我不是說他危險,”斗門扶著膝蓋站起來,聽到遠處救護車的聲音,他無法干坐在這里等救護車把自己接走,回頭看著驚魂未定的男人說。
“我是說他處在危險之中。”
高洲躺在地上,他的右腳扭傷了,無法再移動一步。
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順利從那個鬼吼鬼叫的警察手里逃脫了,那個叫斗門的警察已經(jīng)追查自己很多天了,就因為他那天喝醉撞倒一個老頭。
斗門騎著電動車從樓梯掉下來的時候自己就在下面的籃球場,看起來他傷得不輕,不會很快追查上來。
但是……右邊小腿那道血流不止的傷口是怎么回事,在他從籃球場離開的時候感覺小腿好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了,身體失去重心因此扭傷了腳踝。難道那個斗門朝自己開槍了?一邊騎著電動車一邊朝自己射擊?
不可能,他只是個肇事逃逸的小混混而已,犯不著對著自己開槍,而且……高洲解下皮帶綁住傷口上方,血好歹是止住了。
一個警察怎么可能會對著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開槍?就算他是個逃犯,但是他并沒有武器,構(gòu)不成威脅,那個斗門看起來不像是會違反規(guī)定的人。
高洲扶著墻壁站起來,不知道那個老頭還活著沒有,他明明只是輕輕剮蹭一下,不至于會死掉吧。干脆自首算了,大不了拘留幾天賠償一點醫(yī)藥費。他小心地調(diào)整呼吸,越發(fā)確定打中小腿的是一顆子彈,好在子彈沒有遺留在身體里,而是貫穿了小腿。
高洲扶著墻壁小心地走著,在心里盤算從這里到直岡開的地下診所有多遠的距離。突然,他聽到有人往這里走來,難道是斗門追上來了?他貼著墻壁,眼角瞥向身后,那個黑暗的拐角。
高洲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一個人從拐角慢悠悠地走出來,他的胸前掛著一塊銀色的盾牌,盾牌上插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是警察,但看起來又不像警察,他開始不確定了。
那個男人,他有一頭金色的頭發(fā),深邃的眼眶中有一雙淡黃色眼珠。最奇怪的是,他沒有眉毛,右眼上方的額頭有一塊巨大的燙傷,傷口微微隆起,紅色的皮膚凹凸不平,皺巴巴的,讓人聯(lián)想到波濤洶涌的海面。
金發(fā)男人笑了,露出尖細的牙齒。高洲自己為什么顫抖了,不是因為那個男人手上拿著那把裝著粗大消音器的NP22手槍。不,不是NP22,是西格紹爾P226手槍,九毫米的口徑。雖然外形差不多,但是高洲認為自己還是分得出國內(nèi)仿制品和原裝手槍的區(qū)別的。他知道開槍的就是那個男人。
他顫抖得愈發(fā)厲害,有一種干嘔的沖動。那個警察……那個男人……那只金色的獵豹。
“你……”
“是,是我開槍打傷你的。”金發(fā)在距離高洲兩米的距離停下來,“如你所見,我是警察。”
“你為什么要開槍?我,我沒有攜帶武器啊!”高洲質(zhì)問道,質(zhì)問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懇求。
金發(fā)把消音器旋下來,把槍放進腰間的槍套里。
“誰叫你一直跑個不停?”他說,“也不聽人說話。”
“我會舉報你的!”高洲大吼道,他希望有人可以出現(xiàn)阻止這個警察。
“嘖。”金發(fā)整理一下往后梳得整齊的頭發(fā),環(huán)顧四周然后聳聳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為什么,我只是不小心撞傷了那個老頭罷了,而且他也沒事不是嗎?至于嗎?”他帶著哭腔,“至于嗎。”
“什么老頭?我不是為了哪個該死的老頭來的。”他指著額頭紅色的傷疤,“我是為此而來的,為你而來的,高洲。”
“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額頭的傷是怎么來的,你找錯人了,那個警察呢?那個追我的胖子呢?他人呢,叫他來抓我啊!”
“斗門嗎?他隨后就會到了,在此之前我有問題要問你。”金發(fā)往前邁出一步,他拍了拍高洲的胸口,“我在找人,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他在哪里。”
找人?高洲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搖搖頭,指甲在墻壁抓撓著。
“布谷鳥在哪里?他聯(lián)系你了吧?”金發(fā)問。
布谷鳥,高洲知道這個可怕的男人為什么要找上自己了。那棟紅色的獨棟洋房,那個獨自待在家里的女人,還有那個金發(fā)的警察。
“是……是你?”
“是我。”按住胸口的手掌突然握緊,揪住高洲的領(lǐng)子,“就,是,我。”他一字一句地說。
“我不知道,我當時不在那里!我一知道那棟房子是警察住的我就跑了,我沒有在那里,沒有進到那個房子,還有那個女人……”
“噓。”金發(fā)食指豎在嘴唇前,“不要說那個女人,她不是那個女人,她是我的妻子,叫小陶,還記得嗎?你一定知道這個名字吧,從報紙上。”
“我不知道……”高洲搖頭隨即又點頭,“我知道,我聽說了,但是我真的沒有在那里,在事情發(fā)生之前我就離開了,我沒有參與。”
“我知道你沒有參與,所以告訴我,時隔五年,他為什么又回來了。”
“不知道。”
金發(fā)抬腳用力踹了一下高洲的右邊小腿,傷口瞬間又血流不止。
撕心裂肺的疼痛讓高洲幾乎站不穩(wěn),他靠著墻壁滑到地面,但是領(lǐng)子被金發(fā)緊緊抓住,就那樣僵持著。
“我真的不知道。”
金發(fā)抬腿又是一腳。
高洲哭了,他感覺自己褲襠濕了一片,溫?zé)岬囊后w順著大腿根部流到腳踝。
“我真的不知道。”他邊哭邊說,“求求你了。”
又是一腳,高洲痛苦地嘶吼著,卻不敢反抗,反抗這只發(fā)了瘋的獵豹。突然,金發(fā)松開手,高洲跌落到地面,他本以為他相信了自己的話,但是他錯了。
金發(fā)走到墻角拿起一根彎曲的鐵棍,他拖著鐵棍回到自己面前。
“最后一次機會。”
“求求你了。”高洲哭得連話都要說不清楚了。
“你和他見面了吧?”
“求求你了。”
“布谷鳥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對不起,對不起。”高洲拼命道歉。
“布谷鳥找你干嘛?”金發(fā)高舉著鐵棍。
“對不起。”
“說!”
“我不知道啊。”高洲說。
金發(fā)搖搖頭,他已經(jīng)失去耐心,揮下鐵棍。
“背包!”高洲閉上眼大聲說,“他回來拿那個背包的!”
萬籟俱靜,只有溫?zé)岬哪蛞汉脱男任稄浡诒羌狻8咧薇犻_眼,金發(fā)正微笑地看著自己。
“這不是知道嗎?”他說。
“對不起。”
“背包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高洲擔(dān)心自己的話會惹怒金發(fā),把手擋在身前,“我從沒有打開看過,我不敢,那是兩天前的事了。”
“他現(xiàn)在在哪里?”
“不知道,但是他說他不會在岸邊市久留,他要從岸邊市南下,說是走路去的,應(yīng)該不會很遠。”
“不遠?”
“是,說只要花上一個星期左右,走路,避開可以追查到的路線。”
“然后呢?”
“他就說這么多,我也沒有多問。”
金發(fā)滿意地點點頭,思考有沒有遺漏的問題,有了。
“他的外貌有改變嗎?”
“改變?”高洲好像知道橋尾指得是什么,“沒有,還是原來那個樣子,只是更瘦了,看起來更狼狽,雖然沒有到流浪漢那種程度,但也差不多。”
“我都告訴你了,饒了我吧,求你了。”高洲哀求道。
“你覺得呢?”
“什么?”
“我說……你應(yīng)該不需要這只腳吧?”
說著,他再次舉起彎曲的鐵棍。
斗門穿梭在茂密的白茅草叢中,出了籃球場之后眼前是一片廣闊的荒野。他沿著一座廢棄的紡織工廠外圍奔跑,這里長滿了高過頭頂?shù)陌酌┎荨?
遠處的玻璃廠三個紅白相間的巨大煙囪冒著黑色的煙霧,這里本來要規(guī)劃成一片工業(yè)區(qū),把城市中心的工廠都遷徙到這一片。但是,斗門望著眼前空曠的荒野,看來這個計劃是失敗了。
他沿著水泥圍墻不知走了多遠,終于找到入口,一扇沒有鎖的鐵門。這一片除了這個工廠幾乎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了,斗門謹慎地跨進鐵門,他相信高洲一定躲在工廠里的某個地方。
圍墻內(nèi)堆滿了廢棄的木排,還有一臺橘黃色的叉車,叉車孤單地停在圍墻的角落,被枯黃的野草吞沒。
斗門知道高洲受了傷,他不確定高洲在籃球場留下的血跡是因為在逃跑過程中造成的,還是因為那個男人。他低頭尋找血跡。
那個男人今天早上給自己打電話問自己是不是在追查一個叫高洲的肇事逃逸犯,斗門沒有多想,他知道那個男人曾經(jīng)歷過什么,整個警察總部都知道。但是他想不出這個肇事逃逸犯和他的經(jīng)歷有什么關(guān)系,于是就把自己了解到的情況都告訴了他,等他發(fā)覺事情不對勁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了。
“高洲!”斗門在荒無人煙的工廠里放聲大喊,“快出來!”
突然,斗門聽到一陣悲慘的哭喊,那是一種絕望的聲音,在陰森的工廠里回蕩,讓人毛骨悚然。
高洲一定被那個男人逮到了,斗門再次奔跑起來。
“高洲!”他一邊跑一邊從破碎的窗戶往里看,工廠里一個人也沒有,到處都充斥著高洲的哀嚎。高洲的喊聲逐漸虛弱下來,變成低沉的啜泣。
終于,斗門在工廠的另一頭找到了高洲。他坐在圍墻的角落,屁股底下濕了一片,還有他的腿。斗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緩緩走到高洲身邊。他的右邊小腿處在一個奇怪的角度,四十五度角往外彎曲著。
斗門知道自己來晚了一步,雖然他之前已經(jīng)吐過一次,但此刻他的胃又劇烈翻滾起來。他走到墻邊在一個廢棄的油桶坐下,拿出一根紅梅香煙點燃,三塊錢一包,因為他承受不起更昂貴的了。
斗門聽著高洲的啜泣久久沒有說話,他知道這個男人暫時跑不了,或許他這一輩子都無法奔跑了。
香煙的味道總算把他嘔吐的欲望壓下去,他把煙丟在腳邊,小心地踩滅。
“你也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嗎?”斗門說。
高洲抬起頭,用詫異的眼神看著這個身材臃腫的警察,似乎聽不懂他說的話。
“是他,是那個金發(fā)的警察。”
“你從樓梯上摔下來了,所以才把腿摔斷了。”
高洲好像突然有所領(lǐng)悟,“為什么?”他吸了下鼻子,“難道因為你們是警察就可以這樣了嗎?他把我的腿……他犯規(guī)了。”
“犯規(guī)?”斗門冷笑一聲,不知為什么會突然想起自己處于青春期的兒子,他酷愛滑板,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他和孩子的關(guān)系不好,應(yīng)該說他們原本關(guān)系很好,但是孩子上了初中之后突然和他疏遠起來,他們總是吵架,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還有他陳腐的思想。
陳腐的思想,這是他兒子的原話。
“老何今天早上死了。”斗門吸了吸鼻子。
“老何?”高洲無辜的表情讓斗門怒火中燒。
“你撞到的那個老頭,在ICU努力了兩天,沒挺過來。”
“但是,只是輕輕剮蹭到他而已啊。”
“你犯規(guī)了。”斗門又點燃一根煙,他又開始覺得惡心,只不過這次是因為這個男人感到惡心,“你逆行了,把路邊的老何撞倒了,他的后腦磕在路肩的石頭。”
“但是這也不至于把我的腿,天吶,我的腿,你為什么不叫救護車。”
“一時半會死不了。”斗門拿出手機,“救護車會來的,但是在此之前……”
他在高洲旁邊蹲下來,指著那只向外扭曲的小腿。
“你是從樓梯上跌落下來的,對吧?”
把高洲送去醫(yī)院以后,斗門回到總部著手準備冗長沉悶的報告。他把自己在追查過程中損壞的電動車也寫進去了,事無巨細。還有高洲在逃亡過程中被打斷的腿……樓梯,他是從樓梯摔下來的。
煙灰缸插滿了煙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袒護那個金發(fā)的同事,他們幾乎不曾交談過。是因為同情他悲慘的遭遇嗎?還是自己純粹厭惡那個把老何撞死的逃犯,他在公報私仇嗎?
斗門的辦公桌在這個房間靠窗的位置,辦公室沒幾個人,大家都外出辦案了。幾乎每一張桌子都是凌亂不堪,上面有吃到一半的漢堡,還有因為灑上咖啡而被揉成一團的白色襯衫,他甚至在一些座位上看到被壓得扁平的枕頭。加班對他們來說是常態(tài),有的人干脆直接睡在辦公室的地板。
斗門摸摸自己日漸鼓脹起來的肚子,明明經(jīng)常食不果腹,但是身材卻愈發(fā)膨脹起來。
這時組里另一個同事厝仔也摸著肚子憤憤不平地走進來,嘴里還罵罵咧咧地說著什么。厝仔的桌子就在自己的旁邊,厝仔和自己完全不同,是一個消瘦的男人,永遠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
“我說了多少次了。”厝仔重重坐在椅子上,鼻孔大聲出著氣,“他媽的。”
“怎么了?”斗門停下手中的工作,想從乏味的報告里尋得片刻的放松。
“廁所!組里那個該死的蹲坑式的馬桶,我都說了多少次了換成坐著的那種。”
“蹲的比較衛(wèi)生不是嗎?”
“水力太大了,每次拉完屎沖水就他媽跟發(fā)大水一樣。”厝仔說著抬起濕噠噠的皮鞋,“這樣就很衛(wèi)生嗎?干脆改成浴室算了。”
斗門笑著點點頭,他很理解厝仔,那些馬桶抽水的力道確實太大了,每次抽完水地面總是濕噠噠一片。但是組里把馬桶的沖水力道開到最大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其實兩年前廁所水力不是現(xiàn)在這樣不講理的,自從某個不知名的神秘人在廁所拉了一坨堅硬無比的宿便,導(dǎo)致馬桶堵了兩天。他們嘗試了各種方法來通下水道都無功而返,就差往里面塞手榴彈了。
他們打了無數(shù)次電話終于叫來了通下道的工人,期間他們上廁所都得跑到樓下借用其他組的廁所。于是在工人通了下水道以后,組里所有人圍著那個終于沒有散發(fā)著惡心臭味的衛(wèi)生間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他們聽著通暢的沖水聲,一致決定要把這里的水力改到最大,就算拉的是鐵塊也沖得下去的那種。
“對了,你有看到他嗎?”斗門努努嘴,示意不遠處那張沒有坐人的辦公桌。
“哦,他啊。”厝仔說著脫下鞋襪,“走廊還碰見來著。”
“是嗎?”斗門說完站起身。
“怎么了?去哪?”
“沒事,去趟廁所。”
斗門在走廊沒有看到人影,早上的比薩讓他肚子一直處在崩潰邊緣,于是決定先去一趟廁所。他走進隔間關(guān)上門,脫下褲子,點燃一根煙驅(qū)散味道。
他聽見有人在自己之后進了廁所,走進自己旁邊的隔間里。
“聽說你在找我?”隔間旁邊的人說。
“嗯?”斗門不確定那聲音是在對自己說話,但是他確實認出了他的聲音。
“你把高洲的腿打斷了。”斗門憋著氣說。
“是。”
“為什么?”他想問他難道是和那件事有關(guān)嗎,他的妻子小陶,但是斗門問不出口。
“不為什么,很重要嗎?”
斗門憋紅了臉,撲通一聲,他覺得舒服多了,才繼續(xù)說道,“你這樣違反規(guī)定是很危險的。”
“你可以寫進報告里。”
“他是從樓梯摔下來的,我這么寫。”
“隨便你。”一陣刺耳的抽水聲,泄洪的大壩一樣,斗門聽見那個男人低聲咒罵了一聲,然后走出隔間。
“你拉的屎真他媽臭。”那個男人邊洗手邊說。
“我還沒說完呢。”斗門趕緊說,他想問他是用什么兇器把高洲的腿打斷的,有沒有把兇器好好藏起來。他可不想自己好不容易寫好的報告因為一件隨意丟棄的兇器露出馬腳。還有槍傷,他知道金發(fā)不會用組里可以追查到的槍打傷高洲,他硬是編了一個連自己看到都不好意思的蹩腳理由糊弄過去了。雖然沒人愿意在高洲身上深究,但是弄不好就要挨一頓罵,處分就算了,因此丟了工作可劃不來。
“喂!”斗門喊道,聽到那個男人快步走出廁所,他想趕上去問個清楚,伸手卻發(fā)現(xiàn)隔間里竟然沒有廁紙。斗門慌了,頓時把兇器的事拋到腦后,當務(wù)之急是要到廁紙。
“喂!”他用力拍著隔間的木門,木門震動著砰砰直響,“喂!他媽沒紙啦,喂!橋尾!”
橋尾走出那間混雜著煙味和屎尿屁臭味的廁所,斗門還在隔間里拼命地拍門。
經(jīng)過兇殺組門口的時候他看到厝仔在門口探頭探腦似乎在找人。
厝仔算是橋尾在總部少有會交流的人之一,他們曾經(jīng)在面具人那個案子合作過。橋尾脾氣不好,所有人都對自己敬而遠之。但是厝仔是個例外,他在追捕面具人的時候主動找上自己,提供幫助。厝仔的人緣很好,每個人都愿意跟他搭檔。
橋尾六年前結(jié)束了面具人的案子以后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他去了夏威夷。他就是在那里遇見了自己的妻子小陶,他對小陶一見鐘情。但是自己對感情這方面十分遲鈍,出于害怕自己會因此錯過小陶的理由,不得已求助厝仔。
他在厝仔的幫助下對小陶展開了追求,粗糙又笨拙的追求。終于在一年之后小陶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橋尾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大擺宴席,只是邀請了少數(shù)警局的同事,厝仔就是其中之一,另一個就是兇殺組的組長東山,他是帶自己進入警察這個世界的人。
“橋尾,你有看到斗門嗎?”厝仔大聲叫住橋尾。
他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只要和小陶在一起,他愿意付出一切,橋尾想。
“喂,金發(fā)!”厝仔看到橋尾一副出神的樣子,于是又叫了一次。
他確實有所改變,有那么一段時間,他變得不那么難以接近,愿意和人交流,同事之間的關(guān)系也變得好起來。小陶到總部給橋尾送飯的時候總會多帶一些美味的食物分享給組里的大家,大家也都很喜歡小陶,這個留著短發(fā)的小巧的女人。
他真的以為自己抓住了幸福,緊緊抓在手里。
厝仔拍了一下橋尾的肩膀,終于回過神來。
“想什么呢?”厝仔問。
橋尾推開厝仔搭在自己肩膀的手,那件事發(fā)生以后組里每個人對自己都開始變得小心翼翼起來,是因為畏懼自己嗎,還是憐憫。
他不需要同情,也不要畏懼,他不在乎別人叫他屠夫或是獵豹。他只要小陶,希望她能回到自己身邊,聽她輕聲呼喚自己“小尾”。
天吶,他真的好想她,希望她還活著。
“橋尾……”厝仔發(fā)現(xiàn)橋尾眼中一閃而過的悲傷,知道他又在想小陶了。只是一瞬間,黃色的眼珠又恢復(fù)了冷漠,橋尾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斗門,我在找他。”厝仔尷尬地說。
“他沒紙了。”橋尾說完就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樓梯,留下不明所以的厝仔。
“沒紙?”厝仔茫然失措地說。
橋尾坐在黑色的奔馳里,從口袋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瓶子,鼻炎噴霧,仰起頭朝著兩邊鼻孔各噴了兩下。苦澀的藥水順著鼻腔流到喉嚨,然后把它們都吞到肚子里。
暴曬了整個早上的車內(nèi)像一個巨大的蒸籠,但是橋尾沒有打開空調(diào)。他啟動引擎,把車窗開到最大。汗水和鼻腔倒流出來的藥水混在一起流到嘴角,他用手背擦拭嘴角,踩下油門。
奔馳轎車拐上三環(huán),等車內(nèi)沒那么熱了以后橋尾把車窗關(guān)上,被隔絕了氣流的車內(nèi)又變得悶熱起來。
小陶不讓他吹空調(diào),因為他有過敏性鼻炎。她在他的車后座放了一件薄外套,叮囑他在辦公室或是商場那種地方空調(diào)總是開得太強,長時間呆在那里的話要記得穿上不要著涼。
那個深綠色的防風(fēng)外套整齊地疊好放在車后,橋尾沒有動過。
三年了,他只會在洗車的時候小心地把外套拿下來放進紙盒里,不破壞它的形狀,洗完車之后再原封不動地放回去。
他以為這么做就可以把小陶留在身邊。
小陶很喜歡依偎在橋尾的懷里,坐在客廳那張拐角沙發(fā)上。
“小尾。”妻子總是笑瞇瞇地撫摸著他的眉骨,橋尾沒有眉毛,他曾為此感到自卑過,他的金發(fā)也是天生的,據(jù)說是缺少某種維生素,他不知道,也不想探究。
“真是個壞蛋的長相呢。”妻子很喜歡做鬼臉,微微皺起鼻子,瞇著眼看著他,“看起來兇神惡煞的。”
橋尾緊緊握住方向盤,感覺悶熱的空氣讓他呼吸不過來,于是又拿出噴霧朝著兩邊鼻孔噴了兩下。這次他沒有仰頭,讓藥水順著人中翻過嘴唇流到下巴,滴落到胸前。
他舔了舔嘴唇,再次回憶他們依偎在沙發(fā)的模樣。
“但是我就是喜歡你兇巴巴的模樣。”小陶把頭靠在橋尾的胸口。
橋尾會陪妻子看他從來不看的肥皂劇,整夜整夜坐在沙發(fā)前,和她討論那些顯而易見的劇情。
小陶興致勃勃地猜測著最后男主角會不會和女主角過上幸福的生活。
“你說他們最后會在一起嗎?小尾?”
“當然會。”橋尾撫摸著她柔軟的黑發(fā)。
“像我們一樣?”
“像我們一樣。”
橋尾用力踩下油門,引擎憤怒地嘶吼起來。
和我們不一樣,他想,妻子沒有等到故事的結(jié)局就死去了。
橋尾把車停進院子的遮雨棚下,車燈投射在大理石砌成的灰色圍墻上,墻上有一個一厘米大小的凹陷。
橋尾走到車后打開后備箱,拿出那根血淋淋的彎曲的鐵棍,走到墻邊打開水龍頭開始沖洗鐵棍的血跡。他當然沒有傻到把兇器隨意丟在現(xiàn)場,看著水順著鐵棍流到地上,從透明變成濃烈的暗紅色,耳邊又響起高洲的哭聲。
“求求你了。”
高洲的哭聲變成痛苦的哀嚎,他抱著自己斷掉的小腿尖叫著。
高洲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仿佛就在耳畔。叫聲逐漸變得尖細起來,刺痛他的耳蝸,橋尾的眉心抽痛起來,擠壓眼球。接著他聽到妻子的尖叫聲,從那棟血一般紅色的房子里傳出來。
橋尾站起來,握著棍子一步一步靠近那道棕色的鋁合金防盜門。
那天他也是站在這里,聽到妻子的哭聲。
“求求你了。”
橋尾伸出顫抖不止的手按下門把,借助院子的燈光他看到妻子赤裸著身體躺在玄關(guān)的過道上,一個男人壓在她的身上。橋尾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他聞到一股味道,那是一股汗水夾雜著……
他握著棍子緩緩走向躺在地上的妻子。
“小尾。”虛弱的妻子朝他伸出手,眉心的疼痛串上頭頂,像是碰撞的鋼珠在腦子里亂撞,然后停在后腦勺的位置。
他那時沒發(fā)現(xiàn)門后還站著一個男人,被玻璃煙灰缸狠狠擊中后腦。
橋尾跨過妻子的身體,還有那個同樣赤身裸體的男人,男人看著那個男人,他看見一張奇怪的臉,是一張布谷鳥的臉。
“布谷,布谷。”
橋尾走到客廳,看到右手被銬到防盜欄的自己,用的是他腰間的那副手銬,連帶他身上的手槍也被拿走。
布谷鳥站在被銬住的那個自己面前,踩在遍體鱗傷的妻子身上。橋尾站在布谷鳥的身邊,看著意識模糊的另一個自己。
“你回來得不巧啊,警察先生。”布谷鳥笑著說。
“小高呢,不是叫他在外面把風(fēng)的嗎?”橋尾聽到布谷鳥低聲對躲在過道的那個男人說。
手銬摩擦著防盜欄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橋尾像發(fā)了瘋一樣掙扎著,嘴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音。
“布谷,布谷。”
接著布谷鳥在妻子的身邊跪下來,“想知道你可愛的妻子發(fā)生了什么嗎?”
“布谷,布谷。”
橋尾抬起右手,看到自己的手腕滲出一圈血跡,他扭動拳頭要掙脫手銬。
“我表演給你看吧?”布谷鳥爬到她的身后。
“求求你了。”妻子痛苦地呻吟著,“不要看,小尾,不要看我。”
“你知道布谷鳥嗎?警察先生?”布谷鳥揪住小陶的頭發(fā),“那是一種神奇的鳥,它們從不筑巢,它們會把自己的蛋孵在其他鳥類的巢穴里,讓別人來養(yǎng)育自己的孩子……像我這樣,很厲害吧?”
布谷鳥喘著氣,“很好玩吧!哈哈哈哈……”
橋尾怒吼著,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和那天晚上的自己一同咆哮起來。
他把自己的手放在窗戶的滑道上,要緊牙齒用力關(guān)上窗戶。窗戶狠狠撞上手掌的痛感讓他又清醒起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終于把手從手銬掙脫出來。
“我要殺了你!”他撲向布谷鳥。
失去右手的橋尾沒能斗過他們,他很快就被制服,躺在妻子的旁邊。那個躲在過道的男人踩在自己的肩上,橋尾看到他的腳踝有一個紋身,是一條纏繞著腳踝的鐵鏈的圖案。
“他看到你的臉了。”紋身的男人說。
“沒事的,他指認不了我的。”布谷鳥提著一壺?zé)_的熱水走出來,“他指認不了我的。”
橋尾聞到滾燙的開水味道,還有皮膚被烤熟的味道,他的額頭還有眼睛,他睜不開,卻怎么也想不起肉體的痛苦。
“把他眼睛煮熟就行了。”布谷鳥笑著說。
滾燙的開水濺到紋身男人裸露的腳踝,他縮了一下腳。橋尾一收腰,左手抽出他藏在小腿的手槍,他的身上總是帶著兩把槍,一把是被總部管控的登記在案的槍,另一把就是SIG P226手槍,他舉起槍朝著身后的男人開了一槍。
沒打中,血肉模糊的眼皮讓他失去準心。然后就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他聽到兩個男人朝著玄關(guān)跑去,橋尾立馬起身,跟著他們沖到院子里。
“小尾。”他不顧妻子的呼喊奪門而出。
他不該把妻子獨自就在那里的,如果當時沒有離開的話。
橋尾站在門口又開了一槍,子彈擊中灰色的大理石圍墻。他看到布谷鳥和紋身男人一前一后從圍墻大門逃出去。他努力睜大眼,被燙得融化的眼皮失去控制,半蓋在他黃色的眼珠上。橋尾用骨折的右手手背托起眼皮,忍受著手和眼的疼痛。
他舉起手槍瞄準逃竄的布谷鳥,他要殺了他。
“砰”的一聲,他看到布谷鳥單膝跪在地上,這一槍他擊中了他的膝蓋。附近的燈火一盞接一盞地亮起來,人們聽到第二聲槍響終于被驚醒了,有人小心地拉開窗戶探出頭。
橋尾想追上去,想起被自己丟在房間的妻子。
等他回到客廳的時候,妻子已經(jīng)躺在血泊之中,她用廚房的水果刀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他沒有追出去的話,橋尾站在門口,手里還握著那根彎曲的鐵棍。
如果他沒有把妻子獨自留在家里的話,額頭的燙傷又開始隱隱作痛。
如果他可以射得更準的話。
沒有如果,橋尾把鐵棍丟進角落裝著塑料水管的鐵桶里,下次他會射得更準。
面對面的,把子彈送進那兩個人的腦袋。
床,溫暖的床。
庫古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過如此干凈又柔軟的床了。
他跟著子田來到他們家經(jīng)營的民宿,這是一家建在山腳下的木質(zhì)的精致的房子,入口的墻壁上掛著一個牌子,寫著“森林”,是這家民宿的名字。這棟建筑并不是在原有的自建房的基礎(chǔ)上改建而成的,而是一開始就是為了供人住宿建造而成的。屋子有兩層,從二樓的窗戶可以看到不遠處那個綠色的湖泊,湖水渾濁,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里面有什么東西在躁動不安,卷動池底的泥土。
他們把庫古安頓在一樓最北邊的房間里。
房間的窗戶正對著民宿后面那座陰森森的山,這座山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做雕山。傳說這里住著一種叫做蠱雕的怪物,吃人的怪物。
蠱雕如豹,鳥喙一角,音如嬰兒。
庫古一直以來都習(xí)慣不穿衣服睡覺,他喜歡順滑的棉被在皮膚摩擦的感覺。他聳著肩膀在白色的羽絨被里蠕動著,幻想自己是一只破蛹而出的昆蟲。
山里的夜晚很是清冷,雖然現(xiàn)在是夏天,卻用不到空調(diào)。庫古上床之前小心地把房間的門鎖上,打開正對著雕山的窗戶。窗外的樹林從山頂一直向山腳蔓延下來,緊貼著這棟孤零零的民宿,一根樹枝從屋外垂落到房間里面。
樹枝輕輕搖晃,朝著躺在床上的庫古招手。他聽到這座山在召喚他,從遠處的山谷傳來類似火車的呼呼聲。
“嗚嗚。”
庫古想起那個女人,她也是這樣嗚咽的。
“嗚嗚。”
粗糙的手指從她的肩膀一直滑進腰間,然后是聳起的盆骨。她側(cè)躺在地上,在月光下露出優(yōu)美的曲線,就像……庫古渾身燥熱起來,他拉開棉被走到窗邊,對,就像這座山一樣。她們都擁有一樣優(yōu)美的曲線,發(fā)出同樣的聲音。
他聽到嬰兒的哭聲,從森林的深處傳來。新生的嬰兒,從樹干裂開的洞里鉆出頭來。
他跟著那個天真的子田到這里的時候見過他的家人。子田的父親子坊似乎不是很歡迎自己這個不速之客,聽子田說他的父親從小就在這里長大,是這座山養(yǎng)育他長大的。這棟民宿是父親親手建造起來的,他是一個木工。為了建造這棟房子,他跑了不少地方,只為了建出最理想的房子。
子田的母親是一個勤勞的女人,這里大大小小的雜事都是她在負責(zé)。母親紅林比丈夫子坊大五歲,是一個皮膚黝黑的農(nóng)村女人,她的話不多,對于庫古暫住在這里的事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只是在丈夫勉為其難答應(yīng)下來以后沉默地點點頭然后就去替他準備被褥去了。
子田還有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姐姐,她叫什么來著。庫古閉著眼呼吸著冰冷的空氣,讓那根柔軟的樹枝輕輕摩挲著自己的臉頰。她有一頭黝黑的長發(fā),或許是經(jīng)常呆在這里沒有出門的緣故,她的皮膚很白,吹彈可破。她高中畢業(yè)以后沒有考上大學(xué),像所有的大山里的孩子一樣,她沒能通過讀書改變自己的人生。她被這座山抓住了,它要把這個美麗的女孩永遠留在自己的身邊。
啊,庫古記起來了,她叫做子語,開朗的子語似乎并沒有因為沒能逃出這里而感到沮喪。她生性樂觀,對自己的到來感到開心。特別是庫古告訴她自己是在亢邊市長大的,他說自己是一個畫家,還對她說了一些諸如自己正經(jīng)歷一場尋找自我的徒步旅行之后。
庫古笑了,露出清爽的笑容,這種不著邊際話總是對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女孩特別管用,尋找自我,藝術(shù)家,嬉皮士。庫古答應(yīng)她有時間可以告訴她很多自己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包括他迷失的自我。
“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庫古說這些話的時候看到她眼里閃耀著奇異的光芒。
你可以從我這里知道很多事,包括那些你從未體驗過卻必經(jīng)的事。
子田第二天起得很早,一如往常,在遠處的山腰露出第一縷金燦燦的光的時候睜開眼。
早餐是簡單的紙盒裝牛奶配一個雞蛋。
把雞蛋一口塞進嘴里,敷衍地咬了兩口吞進肚子里。媽媽總是提醒他吃東西要細嚼慢咽,這樣有助于消化,對胃也好。但是他沒有時間細嚼慢咽,他有重要的事等著他,不過在此之前他要幫媽媽把倉庫的被單拿去洗澡房的洗衣機里洗,然后搬到民宿前的空地上交給姐姐,晾在早就在空地上牽好的晾衣繩上。
現(xiàn)在是六月,暑假馬上就要來了,接下來兩個月民宿就會迎來一年中住宿的高峰期。
子田盯著咕嚕嚕旋轉(zhuǎn)的洗衣機,心思早就飄到別的地方,他迫不及待想要開始今天的冒險。他和鄰居的石頭約好了今天要去雕山探險,尋找傳說中的妖怪。
洗衣機滴滴響起,子田挑挑眉毛,這是今天的最后一批了,他掀開蓋子,踮起腳抱起滿滿洗衣粉香味的被單,一邊小心地不讓被單拖在地上一邊走出洗衣房。
庫古恰好醒來,頂著一頭蓬亂的頭發(fā)茫然地站在門口。
“你醒啦!去吃早飯。”子田說,他似乎很滿意看到庫古得到充足睡眠的樣子,因為他幫助了一個無家可歸的背包客,他做了一件好事。
“需要幫忙嗎?”庫古討好地笑著走向前。
“不用不用,”子田拒絕道,抱著山一樣的被單走到門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回頭看著準備去廚房的庫古,“還是來幫忙吧!吃完飯以后,好吃懶做的話小心我那個兇巴巴的老爸會把你趕走的!”
好不容易把所有的床單洗完,交到屋外負責(zé)晾開的姐姐手中,子田慌慌張張回到屋里拿上自己早就準備好的水壺。他在里面裝滿了一整壺的涼茶,是媽媽用從山上采來的夏菇草泡制而成的。
“喂,小田,幫我拿幾個晾衣夾出來。”子語在屋外喊道。
“啊?”子田不情愿地回到洗衣房,“拿幾個啊!”他大聲問道。
不知道是自己聲音太小的緣故,姐姐似乎沒有聽到自己的問話。
“拿幾個啊!”他又大聲問了一次。他實在不想再跑到屋外問她再來回跑一趟,于是胡亂抓了一把夾子跑到屋外。
經(jīng)過廚房的時候子田沒有看到庫古的身影,他替庫古準備好的雞蛋還留在桌上。
可能是上廁所去了吧,子田想,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媽媽這時候應(yīng)該在村子里采購食材,他也沒有看到父親的身影。
這不是他應(yīng)該擔(dān)心的事,子田快步跑到屋外,他看到庫古正站在姐姐旁邊,兩個人不知在說著什么,姐姐在一旁笑得花枝亂顫。子田從沒見過姐姐這種樣子,怎么說呢,嬌羞?或許姐姐喜歡庫古吧,就像自己喜歡石頭一樣,他和石頭是死黨,兩個人總是膩在一起。
可能庫古對于姐姐來說就像雕山對自己那樣吧,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
“喏,”子田把手中的夾子交給子語,“沒有其他事了吧?”
“你背著水壺去哪里?”子語的臉上還殘留著笑意,臉頰紅撲撲的。
“去石頭家,庫古你早飯吃了?”
“是。”庫古點點頭。
“你是不是又要和石頭跑到山上去?爸爸說過了不讓你去雕山,那里對你來說太危險。”
“沒有。”子田撒謊的技巧很爛,調(diào)子起得很高,幾乎是唱出來的,“才沒有!”
“我要告訴爸爸。”子語斥責(zé)道。
“但是我們約好了。”子田很怕父親,他擔(dān)心子語真的會把自己去雕山的事告訴他,委屈地低下頭,“那我不去就是了……”
子語聽到子田改變心意待在家里本應(yīng)該是開心的,她不希望自己年幼的弟弟出什么意外。但是現(xiàn)在……她看了一眼身邊的庫古。
“那你答應(yīng)我不可以跑得太遠。”子語揉搓著手中夾子,希望不會太明顯,她又偷偷看了一眼庫古,他正用一種曖昧的眼神看著自己。
“真的嗎!你不會告訴爸爸?”
“但是要在午飯之前回來。”
“謝謝姐姐!”子田對庫古做了一個得逞的表情,庫古也回了他同樣的表情。
庫古為什么這么開心呢,子田想,哼著調(diào)子一蹦一跳地跑開了,或許他是為我可以去探險感到開心吧。
子田很快就沒了蹤影,空地上只剩庫古和子語兩人。
兩人好一會沒有說話,子語低著頭默默繼續(xù)手中的事情。
“我來幫你吧。”庫古伸手拿過子語手中的晾衣夾,手心從子語白嫩的手背滑過。
子語紅著臉,沒有躲閃。
“接下來就是旅行的旺季了吧。”庫古笑著說。
“是啊,接下來一段時間都會很忙呢,因為再過十天就是暑假了。”
“我看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子坊先生他們不在家里嗎?”庫古若無其事地說。
“是,爸爸去老家了,我們在這棟民宿建成之前一直住在那里。”子語指著湖的另一頭,那里零零散散分布有幾戶人家。
“媽媽呢,也去了嗎?”
“媽媽去附近的鎮(zhèn)子采購了,要中午才回來。”子語低著頭。
“哦。”庫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曬完被單,庫古邀請子語去湖邊散步。平靜的湖面倒映著延綿的群山,湖水是綠色的,說不上清澈,倒是給人一種渾濁的錯覺。好像有什么東西貼著湖面游過,從綠色的水里探出來頭,一瞬間又消失不見了。
庫古感覺那東西在這片深不見底的濁水里蠢蠢欲動。這種難以抑制的欲望也可能來自源于他的身體,四周靜悄悄的,湖對岸的農(nóng)家大門緊閉著,或許他們都下地里干活去了。從這里到湖的另一頭需要從民宿西邊一公里處的黃土路走上好一陣子,穿過一片小樹林。這片小樹林同樣也是通往村子的唯一的路,民宿的后面就是雕山,如果要去這里探險的話……
庫古不知道子田和他的好伙伴石頭約在哪里見面,石頭的家就住在遠處散落的幾戶人家里面嗎?可能他們會把起點設(shè)定在湖的那頭也說不定,畢竟那邊的山不高,地勢也緩。
這些都不重要,庫古停下腳步,他輕輕挽起子語的手。重要的是現(xiàn)在這里什么人都沒有,子語好像對自己也有好感,他們可以更進一步。
他必須更進一步,他摟住子語的腰緊緊貼著自己,子語的臉紅得就像熟透的番茄。她一定愿意的,因為就算她不愿意,這里誰也聽不見。
雕山又在呼喚庫古了,他聽到山谷傳來低沉的呢喃,仿佛在他的耳邊竊竊私語。
“嗚嗚。”
庫古又想起那個女人,她痛苦地呻吟著。
他緊緊抱住子語,掌心從她纖細的腰部向下移動。
“等下……”子語小聲說。
“怎么了?”
“我還沒準備好。”
“你會準備好的。”他的手繼續(xù)下滑。
“他們就快回來了。”
“誰?”庫古覺得子語在他的懷里掙扎,只是微弱的,于是他更用力地抱住她。
“別這樣,庫古。”子語想要推開庫古,她抬頭看著庫古,皺著眉頭。
庫古從她的眼里看到責(zé)備的情緒,她在責(zé)備自己,跟那些女人一樣,刺痛的感覺扎進胸腔,庫古覺得有點不滿,他盡量不讓自己的不滿被察覺。
“怎么了?”
“我不喜歡這樣。”子語說,手掌撐在庫古的胸前。
那不僅僅是責(zé)備,庫古認為他從子語的眼神看到了憎惡的感情,原來她也看不起自己,同那些該死的女人一樣,仿佛自己是某種惡心的生物。庫古覺得怒火中燒,他不喜歡反抗,討厭被拒絕,他認為她們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特別是她們對自己表現(xiàn)出好感以后。
竟然你也喜歡我,那就代表我擁有了為所欲為的權(quán)利,難道不是嗎?總不可能錯的是我吧?
庫古的臉因為怒火而變得扭曲,他猙獰地咧著嘴,只是一瞬間,然后又恢復(fù)了原來表情,他松開手,溫柔地撫摸著子語的頭發(fā)。
“對不起。”他輕聲說。
然后他聽到了遠處引擎的響聲,子坊回來了。
子坊從沾滿黃色泥土的三輪車下來,幾天來一直下雨,這條黃色的土路早就變得泥濘不堪。他把褲管卷到膝蓋,嘴里叼著一根濾嘴被咬得扁平的香煙。
“你們在干嘛?”他遠遠就看到子語和這個來路不明的男子站在一起,氣沖沖地走向他們。
“你回來啦,爸。”子語慌忙答應(yīng)道。
“你媽呢?”
“去村子里采購了。”
“你和他在這里干嘛?”子坊用質(zhì)問的眼神看著女兒,然后轉(zhuǎn)向庫古。
“沒什么,就是隨便逛逛。”庫古笑著回答,已經(jīng)聽不到雕山的呼喚,他覺得身體里蠢蠢欲動的猛獸逐漸安分下來。
“爸,庫古他幫我一起曬被子來著。”
“曬被子?小田呢?”
“去石頭家了,他說午飯前就會回來。”
子坊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徑直走回屋里。子語慌張地跟在父親后面回到屋子里。
沒過多久,母親紅林也回來了,帶回來滿滿幾袋的食材。采購回來的紅林似乎心情不錯,一邊在廚房把需要保鮮的食材放進冰箱,一邊跟子坊嘮叨著。
“坐著石頭家的車去的村里,石頭媽剛好也要去村子里一趟,所有就把我捎上了。”
“是嘛。”子坊坐在飯桌前喝著自己泡好的茶。
“誰叫你沒空。”她小心地責(zé)怪道。
“那也沒辦法,老家的屋頂漏水了,前幾天一直下雨,我再不去修補屋頂家里都要被淹了。”
“反正也不住了。”紅林小聲地說,“所以呢?”
子坊回頭看著紅林。
“修好了嗎?屋頂。”紅林解釋道。
“沒有。”子坊不耐煩地說,“我現(xiàn)在要去縣里一趟,買幾桶水泥和防水涂料。”
“村子里沒有嗎?要跑到縣里……”紅林用手在圍裙上蹭蹭,“吃完飯再去吧。”
“不了,吃完飯就來不及了,喝口水就出發(fā)。”
“帶點干糧?”
“不了。”子坊起身,“小田呢?還沒回來?不是說中午就會回來嗎?”
“我去石頭家找找?”子語忙說。
“算了,在這給你媽幫忙。”
子坊走到廁所快速地把腳上的泥土沖干凈,換了一身干凈的褲子和鞋子。臨走之前他還是回到廚房帶了一點面包裝在袋子里。
庫古站在走廊,小心地把頭探進廚房。
“子坊先生要去青湖市?”青湖本是一個縣城,在去年剛剛升級正式成為青湖市,但是這里的人還是習(xí)慣性地稱那里為縣。
“干嘛?”子坊沒好氣地回答。
“不知道可不可以坐你的車,我要想市里一趟。”
“終于要離開了嗎?”
“不是,見個朋友。”庫古訕笑著,“老是在這里白吃白住也不好意思,那個朋友剛好欠我點錢,昨天聯(lián)系上了說是可以還給我。”
“是嗎?”子坊看看低著頭干活的子語,與其把這個可疑的男人留在家里。
“走吧。”他說。
“小田,等等我。”
“快點!石頭!”
子田站在一塊裸露出來的石頭上,一只手扶著樹干。
他們已經(jīng)來到山腰,翻過這座山,就可以到達雕山。石頭的家在湖的另一頭,和子田家的民宿隔湖相望。他把地點約在石頭的家,然后從他家這邊的山腳出發(fā)。
明明自己家就靠著雕山,他還是選擇繞遠路。
一方面是子田的父親禁止他到山里面去玩。
“對山要有敬畏之心。”父親不只一次教導(dǎo)他,他倒是沒有禁止子田去其他地方,比如說家門口那片靜謐的大湖泊。可能是湖離自己家很近的緣故,子坊可以隨時觀察到兒子的動向。不過子田也很少在那里玩,頂多只是撿一些石頭打打水漂,他從不下水,他覺得湖水太過渾濁,好像一個綠色的無底洞,湖面看似平靜,底下卻是暗朝洶涌,湖底永遠都可以看到翻滾的灰色泥土,像是有誰在水里不停地攪動著。
但是山不一樣,它不會像水那樣限制你的行動,不會從你張開的嘴巴鉆進去,讓你無法呼吸,然后把你吞噬。
石頭慢吞吞趕了上來,他和子田從小就在這個山里長大,爬山對于他們來說并不是難事,但是跟身手敏捷的子田比起來,他還是太慢了。
“看到了看到了!”子田停下來腳步,眼前就是巨大的雕山,他們現(xiàn)在正站在相鄰著雕山的另一座山的山頂。盡管他們現(xiàn)在是在山頂上,但是從高度來說僅僅夠到雕山的山腰。這座山地勢較緩,攀登起來相對容易。他家雖然是背靠著雕山,但是那里地勢險峻,不利于作為起點。
大人們上山砍柴也是選擇從石頭家這一頭出發(fā),他們也認為子田家所處的位置太過險要,太費勁。這反而是子坊選擇把民宿建在那里的原因,他喜歡安靜,遠離人煙,他可不希望每天睜開眼就是來來往往上山砍柴的人從他家門口經(jīng)過。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就算是這么一個偏遠的村落,家家戶戶也都逐漸用上了煤氣灶。自從縣里的路修到村子里,村子里的年輕人都慢慢離開了這個地方,別說山上砍柴了,連種田也只是村子里老頭子用來消磨時間的活動罷了。
村里的人越來越少,卻吸引了不少徒步旅行的背包客,那些所謂踏上了尋找自我的旅程的人。
“純粹太閑了,來他媽的找死罷了。”父親四下無人的時候會這樣評價他們。
嘴上這么說,卻總是熱情地迎接每個來民宿住宿的人,賣力地壓榨著那些人身上的每一分錢。
子田翻過山頭開始下山,相比上山,下山就容易多了。石頭和子田并肩走著,躲開壓低的樹枝和凸起的石塊。他們越走越快,下山的慣性牽引著他們。子田看著越來越近的雕山,那里長滿了茂密的森林,整座山黑壓壓一片。山頂彌漫著一層白霧,暗綠色的雕山讓子田想起家門口那片湖,有東西居住在那里。
子田有點膽怯,但是他們仿佛被雕山緊緊抓住,腳步越來越快。
他想起那些慕名而來的背包客,他們絕大部分人都像父親所說的那樣只矯情罷了,子田發(fā)現(xiàn)他們都會帶著某一本書,仿佛圣經(jīng)一般隨身攜帶,那是某個同樣樂衷尋找自我的作家寫的,那本書告訴他們放棄一切,勇敢尋找自我,也不說去哪里,重點就是放飛自我。
姐姐曾經(jīng)因為好奇書的內(nèi)容到底是什么,偷偷向在這里住宿的人借來翻閱,卻被父親發(fā)現(xiàn)后遭到狠狠的訓(xùn)斥。
“別看那些東西!”父親怒道,“這東西會讓你腦子壞掉的。”
姐姐只得悻悻地把書還回去,但是她偷偷告訴子田其實她已經(jīng)看完那本書了。
“怎么樣?”子田好奇地問。
“無病呻吟罷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子田他們終于來到雕山腳下。
子田站在山腳下,暗綠色的雕山橫亙在眼前,像一顆巨大的心臟。子田可以感受到它的脈搏,撲通撲通噴涌著綠色的血液。他覺得自己的心跳越跳越快,跟這座綠色的山共振起來。太陽已升到最高處,曝曬在頭頂。現(xiàn)在是正午時分,他答應(yīng)了姐姐要在午飯之前回到家里。
雖然身處雕山最低處,但是這里的地勢還是比周圍要高出不少。準確來說他們正處于兩座山的山谷之間,夾在兩座山之間。左手邊就是民宿門口那片綠色的湖,從這里就可以看到自家的房子。民宿的煙囪冒出徐徐的白煙,母親這時候一定正在做飯,子田摸著咕咕直叫的肚子,猶豫要不要就此扭頭回家,但是好不容易來到這里了。
“走啊。”石頭似乎沒有回頭的打算,催促道。
“可是……”子田看著幽暗的樹叢,“我答應(yīng)了姐姐要在中午回家。”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聽話了?”石頭仰頭看著山頂,“不知道這里是不是真的住著蠱雕呢……你該不會是怕了吧!”
“怕的人是小狗,你忘了嗎?我就住在雕山旁邊!”子田大聲反駁,他痛恨被人看扁,就算知道那是激將法,或是玩笑話。
玩笑話也不行。
“也是。”石頭黝黑的臉汗涔涔的,他吸了吸鼻子,走向蔥蔥郁郁的森林。
子田隨手撿了一根木棍迅速跟上石頭,落在后頭的話一定會被石頭取笑是膽小鬼。
雕山的內(nèi)部比想象中更加昏暗,這里的樹木遮天蔽日,地勢更加險峻,粗壯的樹根覆蓋著厚重的青苔,盤根錯節(jié)。因為前幾天下過雨的緣故,森林里彌漫著濃濃的霧氣,潮濕的空氣很快把兩人淹沒,子田開始感覺有點冷。
一路上他們小心地在經(jīng)過的地方做上記好,這里幾乎沒有人涉足過,所以留下的記號很容易就可以分辨出來。森林的可見度很低,他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才能找到蠱雕,只是一路沿著高處攀登。
子田想起父親的話,他不允許自己到雕山里面玩。也禁止他在所有的游客面前提起這座山,特別是關(guān)于這座山的傳說。這里住著名為蠱雕的怪物,“蠱雕如豹,鳥喙一角,音如嬰兒。”
“雖然那東西只是傳說,但是總有一些不要命的旅客會聽了傳聞跑到山里。”父親這么說道,“雕山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宮,曾經(jīng)有過幾個膽大的驢友約好一起去雕山,立下要征服雕山的豪言壯語,但是最后四個人上山只有兩個人回來了。”
子田還記得,那是民宿剛剛建成的時候,這件事在附近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上山的四個人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出發(fā)了,一直到晚上都沒有回來。村里的書記聽說有四個驢友消失在山里,連夜從村里趕到這里。正當他們組織好了搜救隊想要上山的時候,其中兩個人回來了,他們一路尖叫著從森林里逃了出來,連滾帶爬。
嘴里還一直喊著,“它來了,它出來了。”
受到驚嚇的兩人很快被送到縣里的醫(yī)院,書記召集了村里所有的成年男人,組織大家點著火把進到山里進行搜救。
那時子田就躺在自己的房間里,身后的雕山不斷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在黑色的夜空下回蕩。
父親也是搜救隊里的一員,他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渾身都濕透了。他沒有過多停留,匆匆吃過早飯,就又向著山里出發(fā)了。
最后他們還是沒有找到消失的兩人,搜救行動在持續(xù)了一個星期以后不了了之。從那以后,父親就禁止子田進到山里,也不讓他對來這里的游客提起這件事。
“喂!小田。”石頭突然拉住自己,子田回過神來,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潮濕的草叢里面。
“你干嘛!”子田說。
“你有沒有聽到?”石頭神經(jīng)兮兮地低聲說。
“聽到什么?”
石頭舉起手示意子田不要說話,“你聽。”
幽靜的森林只剩兩個人沉重的呼吸聲,子田縮著脖子側(cè)耳傾聽,只有風(fēng)穿過林木之間,發(fā)出空靈的呼聲。
突然,石頭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臂,子田不由地渾身一哆嗦。他聽到了,那是一種尖細的啼哭聲。
嬰兒的嚶嚶啼哭聲。
兩人緊緊貼在一起,石頭糾纏在一起的五官可以看出他害怕了。
“膽小鬼!”子田用顫抖的聲音說,“要回家嗎?”
“我才不是膽小鬼!說回家的可是你!”
“我是看到你害怕才說的!”子田說,他環(huán)顧四周,“要不然繼續(xù)?”
“繼續(xù)?”石頭輕聲說。
“嗯。”子田點點頭。
本是來雕山尋找蠱雕的兩人,不只為何避開嬰兒的哭聲往另一個方向繼續(xù)前進,明明那才是蠱雕該有的聲音。
那只吃人的蠱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