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了。

傍晚時，天空陰云密布，不多時便下起了小雨。風起，寒意順風落下，鋪滿無人的街道，滲入江府的高墻，穿過樓閣，掀起了帷帳。

江離緊了緊身上的毛毯，這張毛毯的原料是天山雪狐的皮毛，傳聞此狐居于天山極寒之巔，內含妖丹，服之延年益壽，增進修為，十分罕見，尋常人一輩子能見上一面就已經十分難得了。

有的達官顯貴、各方少主想盡辦法想要獲得一只都求而不得。若是被人發現江離身上的這張毛毯至少取于五只雪狐，他們必然捶胸頓足。

然而毛毯雖暖，卻不能完全幫助江離驅除寒意，說到底還是——他太虛了。

天色漸暗，身后少女緩步將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放置于案桌上的托盤之中，夜明珠發出微弱光芒，恰好將這一層閣樓籠罩，不是很亮，有種朦朧感，因為江離在夜晚不喜亮光，也正因此，整個江府幾乎都在黑暗的籠罩一下，靜悄悄的。

“世子，該用晚膳了。”少女皓齒輕啟，聲音軟糯。

江離點了點頭，目光依然透過閣樓眺望遠方。

少女緩緩退下，然后從外面小斯的手中端起膳食一一輕輕的放在案桌上。

四菜一湯，菜是素菜，湯是豆腐湯，這么看來，這些膳食倒是有些配不上偌大的江府了。

江離收回遠眺的目光，轉而望向少女，目光炯炯。

少女有些局促，她抿著嘴，雙手捏著衣角。對她來講，每次世子出現這種眼神都不是好事，不是打罵，就是寵幸。

“小禾。”

“世，世子……”

“你很怕我？”

“沒，沒有……”

江小禾向來不善于撒謊，每次撒謊耳垂都是通紅的。

不過今天，她連脖子都紅了。

因為她干了十幾年都不敢干的事兒，她在這案桌上的膳食里下了毒！

此毒源于七星環蛇，毒性之大，別說是江離這個普通人，就算是一個后天境界的修士也能輕易毒死！

這到底是有多大的恨啊，如果江離吃上一口，哪怕是有一百條性命也絕無生還的可能。

“小禾，你跟了我多少年了。”江離緩緩問道。

“世子，十六年了。”江小禾暗中用手死死掐住大腿，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別緊張，千萬別緊張，十六年了啊，十六年了！

日夜煎熬，數千多日的痛苦，她就要解脫了，她終于要解脫了！

只要面前的世子吃下去，哪怕是一小口，從今往后，便再無人會隨意欺負她，打罵她，羞辱她。

“是啊，十六年了，今年我十六歲，你便跟了我十六年。”

江離嘆了口氣，說真的，他是能理解江小禾的，因為這十六年來，他干的確實不是人事。

江小禾本不是江府的人，是十六年前江離的父親，江府府主江廣生撿回來的孤兒。

從那時候開始，江小禾就是江離的貼身丫鬟。

江府乃夏國四大家族之首，府主江廣生是夏國第一武者，夏帝見了也得給三分薄面。

江離又是府主獨子，地位崇高，生性又極為頑劣，即便是一些王子公主見了也得退避三舍。

而作為江離的貼身丫鬟，江小禾這十六年來過的日子，簡直是苦不堪言。

從兩三歲開始，江離仿佛就變成了小魔王，別人玩陀螺用皮繩，有錢人用馬尾，他讓江小禾把一頭秀發剪下來然后搓成一股當繩子。

江小禾為此哭了整整一個月！

又比如，近些年來，江離于風月之地流連忘的，卻要去江小禾必須在門外等候。

其實，這十六年來，江離有多次都陷入險境，差點身死。

三歲落水，七歲廂房失火，十二歲被野狗撕咬，要不是江小禾及時挺身而出，世上便再也沒有小魔王江離了。

江離看向江小禾的左腿，雖然衣服將腿上野狗撕咬的傷疤遮住了，但是這些年來，江小禾走路也沒有之前順暢了。

江小禾注意到了江離的目光，她的腦海里也浮現了當時被野狗撕咬的場景，她不知道當時是哪里來的勇氣挺身而出，但如果當時不是王掌柜正巧路過打死了三只野狗，她可能也得死于野狗嘴下。

本來，她以為經過那次之后，江離對待她的方式能有所好轉，但是她錯了，江離不僅沒有感激她，反而責怪她沒有保護到位，罰她三日不能吃飯！

而她受到的委屈又何止這些呢？她崩潰了，她受不了了，她想魚死網破，即便是被抓到，被處死，只要能不再受煎熬就好。

因此她在膳食里下了毒！

只要是江離吃一口，哪怕是一小口，她的目的就達到了！

就在她的祈禱下，在她的注視下，那個她恨了十幾年人的人終于拿起來筷子，夾起了菜，馬上就送到嘴邊了。

江小禾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然后又有些不忍。

畢竟十六年前，是江府主把她從戰亂之中救起來的，給了她一口吃的、喝的。她曾答應江府主，一定會陪伴在江離左右，當牛做馬！

畢竟是救命之恩啊，雖然這些年她受了很多委屈，甚至受到了虐待，但是江家依然讓她吃得飽穿得暖，這也是恩！

萬一以后到了九泉之下，她如何向江家人交代？

江小禾太善良了，即便到了今天，她也不忍心。

她快速沖過去，打掉了江離即將送入口中的膳食，然后俯下身用手臂全部將案桌上的膳食打翻。

“世，世子，剛才有蚊蟲落在了飯菜中，不，不能吃了。”

江小禾惶恐的看著江離，她因為緊張而劇烈喘息著，她知道，以她現在的行為，江離一定不會放過她的，輕則打罵，重則關入柴房，不給食物和水。

但是她能怎么樣呢？她只是江府主從戰亂中救下的孤兒，她答應了江府主一定會照顧好江離的。

她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排山倒海的打罵。

可接下來卻安靜的出奇，想象中的江離那種暴跳如雷的樣子并沒有出現，她緩慢的睜開眼睛，好奇的看向江離。

她發現江離竟然沒有生氣，反而嘴角還露出一些若有若無的笑容。

她還是沒有下得去手。

她借口打翻了飯菜。

就像那年十六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