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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利刃鋒緣尤難攀越;

智者輒謂得救之路乃艱途也。

——《羯陀奧義書》

1

我以前寫小說開篇時從未有過這么多的顧慮。如果我還稱之為小說,只是因為不知道該使用其他什么名稱。我沒有多少故事可講,我的結尾方式既不是誰死掉也不是誰結婚。死亡終結一切,所以堪稱故事的全面收束;然而用男婚女嫁作為故事結局,卻也頗為妥當。風雅之人會嘲笑這種所謂美滿結局的寫作手法,但他們這樣很是欠缺考慮。普通人擁有某種健全的本能,所以才會相信:在一個美滿結局里,所有該說的都已經說完。男男女女經歷過你所能想到的各種波瀾起伏,最終仍然走到一起,就已經盡了親緣組合的職責;讀者興趣也由此轉移到未來一代人身上。不過我卻讓讀者的心思懸吊在半空。這本書包含了我對某個人的零星回憶:我只是隔很久才和他偶然相逢,并有些近距離的接觸。至于他在我們分別期間經歷的事,我幾乎一無所知。我想,若是發揮編造手法,貌似也能夠完全合理地彌補這些空白,我的敘述也會變得更加連貫。但我無心這樣去做。我只想整理清楚自己的親身見聞。

多年前我寫過名為《月亮與六便士》的長篇小說。我在書里根據一位著名畫家保羅·高更的形象,并且運用小說家的特權,設計了一連串的事件,來描摹我重新創造的這個角色。重新創造的原因,是這位法國藝術家的零星事跡對我產生了一些啟發。在眼下這本書里我準備完全舍棄這種做法。這次我沒有編造任何東西。為了避免在世之人覺得尷尬,我還精心設計出新的姓名,賦予故事里登場的列位人物。我在其他方面也想盡辦法,以便確保他們不會被任何人辨認出來。我要寫的這個人并不出名?;蛟S他永遠也不會有這一天?;蛟S當他的生命走向終結時,他在人世間的行跡將杳然無痕,不比一塊石頭扔進河水后留下的漣漪更多。如此說來,假如我這本書還有人讀的話,也只是因為它可能擁有的內在趣味。不過,這個人替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他性格里那種奇特的力量與溫醇,或許會對他的同類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所以,大概在他死后很久,會有人意識到,這個時代曾經有過一位出類拔萃的人物。那么我在書里面寫的是誰,也就一目了然。那些想稍微了解一番他早年生活的人,或許能從中找到合意的材料。我想,對于今后想替我這位朋友撰述生平的諸位作者來說,我的這本書在它承認的局限范圍內,將成為一處有用的信息來源。

我無意妄稱我記載的這些言談內容堪比逐字逐句的報道,至于某個人在此時或彼時講過什么話,我也從來不做筆記。但我對自己關注的事卻記憶至深。盡管我用自己的語言復述了這些談話,但我相信它們忠實再現了當時的交談內容。前面我剛說過自己并沒有編造任何事情,但現在我想調整一下說法。我采取的方式,是歷史學家自希羅多德時代以來沿用的權變手法,即借助敘事當中的人物之口,講出我不曾也不可能親耳聽到的話語。我的出發點和歷史學家相同,就是為了讓場景生動逼真。如果我只是簡略回顧一下當時的場景,效果就不會太好。我想讓別人讀我的書,我認為我有理由盡量讓它具備可讀性。機敏的讀者會輕易發覺我在哪些地方采用了這種手法,所以他完全可以直接跳過這些內容。

另一件事也讓我在動筆時感到惴惴不安,因為我描寫的主要是美國人。清楚了解他人是件很困難的事。我認為一個人除了本國民眾以外,并不能夠真正了解誰。因為世間男女不僅是他們自己,還意味著當年的出生地,蹣跚學步時住過的市區公寓或農場,孩提時候玩過的游戲,從老婦那里閑聽來的往事,吃過的食物,上過的學校,關注過的體育賽事,讀過的詩,以及信仰過的那位神明。正是所有這些,才造就了今天的他們;而這些你都不可能通過側面消息來了解。你只有親身經歷一遍才能知曉。你只有成為他們才能夠了解他們。因為你除了觀察,并沒有了解外國人的好辦法,所以很難在字里行間讓他們顯得真實可信??v然是亨利·詹姆斯這樣敏感細致的觀察者,盡管他還在英國住了四十年,也從未成功塑造過一個徹頭徹尾的英式英國人形象。至于我,除了在一些短篇小說里,從來不曾嘗試描寫過本國同胞以外的人物。如果說我還膽敢在寫短篇小說時別出心裁,那是因為可以將里面的人物進行較為概略的處理。你給讀者提供一些寬泛的暗示,然后隨他自行補充細節。有人可能要問,既然我能把保羅·高更寫成英國人,為什么就不能照搬套路來描寫這本書里的各色人物。答案很簡單:我做不到。那樣他們就會失去本來面目。我并不謊稱他們是美國人自己眼中的美國人。他們只不過是一個英國人看到的美國人。我并不打算再現他們說話方式的奇特之處。英國作家在嘗試此類手法時,往往寫得一團糟。這種糟糕情形,只有當美國作家試圖表現地道的英國英語時,才算是旗鼓相當。俚語是巨大的陷阱。亨利·詹姆斯在英國題材的短篇小說里經常使用俚語,卻始終不太像是英國人的用法。因此他不僅沒有實現他希望達到的口語化效果,反而時常給英國讀者造成生疏突兀的感覺。

2

1919年,我碰巧路過芝加哥。當時我正準備去遠東,卻由于某些與本故事無關的原因,要在這個城市停留兩三周。我在不久前剛推出的一部小說大獲成功,算是當時的新聞事件;所以到芝加哥沒多久就有人來做采訪。第二天早晨房間的電話鈴響了。我拿起電話。

“我是艾略特·譚普頓?!?

“艾略特?我還以為你在巴黎呢。”

“不,我來我姐姐這里看看。我們想請你今天過來一起吃個午飯。”

“我非常樂意?!?

他說好時間,并把地址告訴了我。

我認識艾略特·譚普頓已經有十五年。此時他年近六十,是一位高大、優雅、面容俊秀的男子。濃密微卷的黑發略帶斑白,恰好使得他的儀表更顯出眾。他總是穿戴得很華麗。他在夏維服飾店[1]購買衣物,但套裝和鞋帽卻要到倫敦購置。他在巴黎左岸的時尚區圣紀堯姆大街擁有一套公寓。不喜歡他的人說他是一名掮客,但這種指責卻讓他感到憤懣氣惱。他有品位有知識,也并不諱言自己早年在巴黎剛落腳時,曾經給有意收購畫作的富裕藏家提供過良好建議。每當他從交游人群里聽說英國或法國的某位落魄貴族愿意售賣一流品質的畫作時,便樂于協助他們與美國博物館的館長們接洽。因為他湊巧知道,這些館長正在物色某某大師的一兩件優秀代表作。法國有許多古老家族,包括英國也有這樣一些家族,他們為形勢所迫,愿意在不事聲張的前提下,出手一件附有布爾簽名的家私,或齊彭代爾親手制作的寫字臺。[2]他們很愿意結識一位教養深厚、彬彬有禮,并且能夠審慎安排事務的人。人們自然會猜測艾略特能從這些交易當中獲利,但他們實在太有教養,所以不好開口去說這種事。有些刻薄之人斷言,他公寓里的每樣東西都標價待沽,還說他每次先邀請美國富豪到家,再款待一頓精美的午餐,喝幾瓶陳年佳釀,過后他家里的一兩件值錢畫作就會消失不見,要不然就是某個鑲嵌柜換成了漆柜。當別人問他為何某件器物全然不見蹤影時,他就言之鑿鑿地解釋道:他覺得這東西有點配不上自己的水準,所以就換了另一件品質更好的。他又說,總盯著同樣的東西看會感到乏味。

“Nous autres Américains,我們美國人呢,”他說,“喜歡變化。這既是我們的弱點也是我們的強項。”

有些居住在巴黎,并且宣稱對他無所不知的美國淑媛說,他的出身非常貧寒。他能夠過上現在的生活,只是因為他向來都很精明。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但他從那位公爵房東手里買下的公寓肯定價格不菲;何況他還給這公寓裝飾了不少的值錢物件。墻上掛著華托、弗拉戈納爾和克羅德·洛林等法國大師[3]的畫作;鑲木地板上鋪設的薩伏內里和奧比松小地毯[4]盡顯華美;起居室里還放了一套路易十五時期的組合家具。那套家具的細節如此精雅,所以正如他宣稱的那樣,可能它確實曾經屬于蓬巴杜夫人[5]。總之他不必掙錢就能夠維持他視為符合紳士身份的生活方式。至于他先前憑借什么方法來實現的這一切,明白人壓根就不會去提,除非你希望和他斷絕往來。既然已經擺脫物質之憂,他便全身心地投入平生最熱愛的事業,也就是人際關系的打理。與法英兩國囊中羞澀的名流們建立的生意聯系,鞏固了他從年輕時懷揣著一封封引薦信到歐洲覲見各路顯貴要人以來逐步爭取的地位。當年他的家族長輩建議他帶著信函去拜望一些從美國去歐洲的名門淑媛。因為他同樣來自弗吉尼亞州的一個古老家族,其母系出身可以上溯到《獨立宣言》的某位簽署者。他討人喜歡,人又聰明,舞跳得出色,槍法不錯,網球也打得挺好。他在所有派對里都能發揮價值。他慷慨大方,常給人贈送一束束鮮花和一盒盒昂貴的巧克力。雖然他很少請客吃飯,可是當他真要款待別人時,那種新穎別致的方式卻令人愉悅。那些富太太被他帶到索霍區的波希米亞式餐廳或拉丁區的小酒館后[6],都感到格外開心。他時刻準備著發揮自己的作用。無論是多么煩心累人的事情,只要你請他來幫忙,他都樂于效勞。他費盡周章,讓年邁的婦人們覺得他溫良可親。沒過多久,他就成為各處高閎貴邸的家庭密友,或居家寵兒。他的態度和善之至。如果你因為有人臨時爽約而到最后一刻才向他發出邀請,他也不會介意;你可以安排他坐在一位乏味透頂的老太太身邊,而且盡管放心,他完全知道怎樣和她談笑風生。

不到兩三年的時間,不論是在倫敦還是巴黎,他作為一位美國年輕人,已經結識了所有能結識的人物。他通常會在社交季的最后階段去倫敦[7],到初秋時節再輪流拜訪各處鄉間府邸,而巴黎則是他的定居地。那些最早把他領入社交界的淑媛,驚詫地發覺他的朋友圈已經擴展得如此廣泛。她們的心態很復雜。一方面她們樂于見到自己這位年輕門生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但另一方面也挺氣惱,因為有些人和她們始終只能維持著泛泛之交,居然也都跟他關系密切。盡管他對她們仍然禮貌殷勤,并且不無裨益,她們卻不安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被他當成了躋身上流社會的墊腳石。既然她們擔心他是勢利小人,那么他自然也就是了。他是超級勢利的家伙。他是不知廉恥的勢利鬼。他愿意承受任何公然的羞辱,愿意無視任何怠慢,愿意容忍任何粗魯的對待,只要能夠受邀參加他想參加的派對,或是結識某位脾氣惡劣、聲名顯赫的老孀婦。他樂此不疲。一旦他盯住某樣獵物,就會執著追逐到底。就像植物學家那樣,為了找到一株稀世蘭花,會奮不顧身地面對危險的洪水、地震、熱病與滿懷敵意的土著人。1914年的戰爭最終給他提供了機會。戰爭剛一爆發他就參加了救護隊,先是在弗蘭德斯服役,隨后去了阿爾貢[8]。一年以后他歸來時,上衣扣眼里別著一枚紅綬帶勛章,還在巴黎紅十字會獲得了一席職位。那時他的經濟條件已經十分優渥。在那些要人主持的慈善活動中,他也慷慨解囊。他時刻準備著運用自己的高雅品位和組織天賦,來襄助一切能夠獲得廣泛宣傳的善舉。他成了巴黎兩家門檻最高的俱樂部的成員。那些門第最為顯赫的法國淑媛一說起他來,滿口都是“那個親愛的艾略特”。他終于功成名就。

3

當我第一次遇見艾略特時,還只是跟其他人一樣的年輕作家。他對我也未曾留意。他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人的長相,所以當我隔三岔五遇見他的時候,他都會熱情友好地和我握手,卻并不表示任何想要繼續交往的意愿。如果我在劇院里看見他,比如說,他正陪著某位貴人,那么他就能夠不與我目光相接。但不久我碰巧以劇作家的身份而名噪一時,于是便很快發覺,艾略特待我比以往要熱情多了。有一天我收到他的便箋,說要請我到克拉里奇飯店吃午餐。他每次到倫敦就住在那地方。那是一場小型派對,不算是很時髦高檔的那種。我發覺他是拿這個試探我。不過從那次以后,由于我寫作上的成功,開始認識了許多新朋友,所以見到他的次數也就更頻繁了。這件事過后沒多久,到秋天的時候,我去巴黎住幾周,又在一個共同的熟人家里遇見了他。他問我住在哪里。一兩天過后,我再次收到他的午餐邀請。這次地點是在他的公寓。我到地方以后,驚奇地發現這次派對可真是不同凡響。我暗自笑出聲來。我知道,憑借他對社交關系的完美洞察力,已經認識到我作為一名作家,雖然在英國社會里毫不起眼,但法國作家們單憑作家身份就能享受的尊榮,我在法國也可以獲得。在隨后的數年里,我們關系頗為親密,卻并未發展成為友誼。我懷疑艾略特·譚普頓有沒有可能跟別人成為朋友。他除了關注別人的社會地位,對其他的都不感興趣。當我碰巧去巴黎,或是他碰巧來倫敦,如果他需要再添一位客人,或不得不招待到歐洲旅行的美國客人時,他仍然會請我參加聚會。他們當中某些人,我懷疑都是他的老客戶。還有一些是拿著引薦信來找他的。這些人是他生命里需要背負的十字架。他覺得自己必須幫他們做點什么,卻又不情愿帶他們參覲自己的尊貴朋友。打發他們的最好辦法,當然就是設宴款待,帶他們去看戲。但這有時候很難,因為他可能一連三周每天晚上都有安排,而且都是提前確定的事。他大概也能猜到,這些人多半不會感到滿意。因為我是一位作家,不至于引發什么不良后果,所以他也不介意把這件事的麻煩之處告訴我。

“美國人寫信時真不夠體諒。倒不是說我看別人找過來會覺得不高興,可我真不明白,為什么我還要帶他們去叨擾我的朋友呢?”

他給這些人送去盛滿玫瑰的碩大花籃,還有大盒的巧克力,試圖做些補償。可有時候他畢竟還得再做些什么。從那時起,差不多就是在那次毫無心機地告訴我這些事以后,他開始邀請我參加他安排的派對。

“他們實在太想見你了,”他在信里面這樣奉承我,“某某夫人是很有文化品位的人,你寫的每個字她都讀過。”

到后來某某夫人通常會告訴我說:她實在太喜歡我寫的《佩林先生和特萊爾先生》了,她還祝賀我的劇作《軟體動物》大獲成功。這兩部作品的第一部是休·沃波爾寫的,第二部的作者是休伯特·亨利·戴維斯。[9]

4

如果我給讀者造成某種印象,讓大家以為艾略特·譚普頓是卑鄙小人,那就實在是對他太不公平了。

他屬于法國人所說的那種serviable(“會伺候”)的人。這個詞的意思,據我所知,在英文里并沒有準確對應的詞。我從字典里得知,serviceable這個詞在英文里代表“能幫忙、樂于助人、和善”的意思,現在已經過時了。艾略特就是這樣一種人。他為人慷慨。盡管他在事業發展的早期,肯定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動機,給熟人們饋贈過無數的鮮花、糖果和禮品??傻鹊讲恍枰@樣做的時候,他還是一如既往。他在給予別人時感到愉悅。他是好客之人。他家廚師的手藝堪比巴黎任何一位廚師。他家擺上餐桌放在你面前的,肯定都是最應季的時鮮美味。他收藏的葡萄酒表明他的卓越鑒賞力。確實,他根據社會身份的重要程度來挑選客人,而不因為他們是良儔益友。但他也刻意邀請至少一到兩位有能力活躍氣氛的人,這樣他的派對幾乎總是很有意思。人們在背后笑話他,說他是一個惡心的勢利鬼,卻照樣欣然接受他的邀請。他的法語流利準確、口音純正。他曾經花費不少功夫學習英國人說話的腔調方式,只有耳朵異常敏銳的人,才能偶爾聽出他那一絲美國音調。他很健談,但是你不要跟他聊那些公爵或公爵夫人的話題。即使聊起這些人,由于他現在的地位已經牢不可撼,所以他仍能讓自己言笑晏晏,尤其是在和你單獨相處的時候。一旦他“毒舌”起來,可謂妙趣橫生。那些至尊人物的丑聞,幾乎沒有哪一樁他不曾知曉。我從他那里才知道誰是X公主已故兒子的生父,誰又是Y侯爵的情婦。我相信即使是馬塞爾·普魯斯特也未必比艾略特·譚普頓更了解貴族社會的內情。

我在巴黎時經常和他一起吃午飯。有時候在他的寓所,有時去某家餐館。我喜歡逛古董店,偶爾也買點東西,但多數時候只是看看。艾略特每次都心馳神往地陪我一道。他不僅了解這些美麗器物,而且對它們有一種真愛。我認為他熟悉巴黎的每家古董店,而且跟店主的關系都很熟絡。他喜愛跟人講價。我們每次出發前他都會對我說:

“如果你想要什么,別自己跑去買。給我一個暗示,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辦?!?

當他幫我用半價拿到我喜愛的東西時,會覺得很開心??此丝硟r是一種享受。他會跟人爭辯,勸誘對方,發脾氣;他會利用賣家的善心,挖苦他,指出物件的瑕疵,威脅說以后再也不登他家門檻,還會嘆氣,聳肩膀,責備他,怒氣沖沖皺著眉頭轉身就要出門。等他最后拿到自己的要價時,又愁眉苦臉地直搖頭,好像迫不得已,只能認輸。然后他就用英語低聲對我說:

“拿下吧。這價錢就算翻一倍都夠便宜的了?!?

艾略特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剛到巴黎沒多久就遇見了一位修院神甫。這位神甫因為能夠成功說服各色異教徒和異端人士改邪歸正而聞名。他經常外出參加宴席,并以機智著稱。他的眷顧對象只限于富人和貴族。無怪乎艾略特會被他吸引。這個人盡管出身卑微,在那些至尊奢華的宅邸里卻是深受歡迎的客人。在神甫幫助皈依的成員里,有一位美國的名媛。艾略特向她坦承,盡管自己的家庭成員從來都屬于圣公會教徒,但他對天主教會一直很感興趣。于是她某一天邀請艾略特去參加晚宴,和神甫見見面,就他們三個。當神甫妙語連珠之際,女主人把話題繞到了天主教方面。盡管神甫是位神職人員,但作為飽經世故之人,他在對另一位飽經世故者說話時,雖然會帶些逢迎的意味,卻并不迂腐。讓艾略特很受用的是,他發現神甫對自己的情況無所不知。

“德旺多姆公爵夫人那天還跟我說起你來著。她告訴我說,她覺得你是非常機敏的人物啊?!?

艾略特開心得臉上泛起紅暈。他曾經被人引薦給公爵夫人殿下,卻從未料想到她還惦記著他。神甫在談到信仰時滿懷智慧與仁慈。他心胸開闊,觀念新潮,又有包容之心。他讓艾略特覺得教會就像是一家精英俱樂部,是教養良好的男子必須要讓自己歸屬的地方。六個月以后他入教了。他的皈依,再加上他為教會慈善事業捐獻時顯現出的慷慨,為他打開了先前曾經緊閉在面前的幾扇大門。

可能他在放棄自己數代先祖的信仰時,動機比較復雜,但他這樣做無疑也是出于供奉之心。他每周日都要到達官貴人們常去的教堂望彌撒,他經常去告解,時不時還去羅馬教廷瞻拜。經過一段時日,他的虔誠獲得了回報。他成了一名教宗內侍[10]。他在履行教會職責時的勤勉努力,我想后來應該是獲得了圣墓騎士修道會[11]的回饋吧。他作為天主教徒的事業成就,其實絲毫不遜于他的世俗營生。

我經常問自己,這位如此機敏、如此溫和、如此有教養的人,他那種無法擺脫的勢利念頭究竟是從何而來?他絕不是什么暴發戶。他父親曾經擔任美國南部一所大學的校長,祖父是一位尊貴的樞機主教。艾略特是極聰明的人,他不可能看不到,許多接受他宴會邀請的人只是想不花錢吃頓飯。其中有些是蠢貨,有些則是廢物。他們顯赫頭銜的魅力讓艾略特對這些人的毛病視而不見。我只能猜想,跟這些家族世系悠久的紳士保持著親密友好的關系,成為那些貴婦的仆從,給艾略特帶來了一種從不厭倦的勝利感。我想在這一切背后,還有一種熱情洋溢的浪漫主義精神,讓他從那位細瘦伶仃的小個子法國公爵身上看到曾經隨扈圣路易前往圣地的十字軍騎士,而在那位說話咄咄逼人、愛好獵狐的英國伯爵身上看到他那位陪同亨利八世前往金縷地[12]的祖先。陪伴在這些人的左右,讓他感覺自己生活在廣袤無際、騎士之風盛行的古代。我想,每當他翻開《哥達年鑒》[13]的書頁,根據里面一個個名字而回憶起那些遠古戰爭、載入史冊的圍城之役、著名決斗事件、外交陰謀以及國王們的情事時,或許會怦然心動,熱情澎湃。然而這就是艾略特·譚普頓。

5

我正在盥洗梳理,準備出門赴約參加艾略特的午宴時,有人從前臺打來電話,說他已經在樓下。我感到有些詫異,但收拾完畢后就趕快下樓去了。

“我想我過來接你的話會更保險,”他一邊跟我握手,一邊說道,“我不知道你對芝加哥熟不熟悉?!?

他這種感覺,我以前從某些常年居住海外的美國人身上也曾察覺到。他們認為美國是比較麻煩甚至危險的地方,讓歐洲人自己單獨找路,會有些不放心。

“時間還早。我們要不走一段路吧。”他建議道。

空氣里有一絲寒意,但抬頭看萬里無云,出門活動一下筋骨會很舒適。

“我想在你見到我姐姐之前,最好還是跟你介紹一下情況,”艾略特和我一邊走著路,一邊說著話,“她每年要去一兩次巴黎,跟我住一段時間。不過我想那段時間你都不在。今天聚會規模不大,你知道的。只有我姐姐和她女兒伊莎貝爾,還有格里高利·勃拉巴松?!?

“那位室內裝修師嗎?”我問道。

“對。我姐姐家的宅子太難看了。伊莎貝爾和我想讓她重新翻修一下。碰巧我聽說格里高利在芝加哥,所以我讓她今天午餐時間向他問一問情況。當然,他還不太算是紳士,不過他蠻有品位。他給瑪麗·奧利芬設計裝飾過萊尼城堡,給圣厄爾斯教區裝飾過圣克萊門特·塔爾博教堂。公爵夫人對他很滿意。你可以親自看看路易莎的房子。我簡直不明白她怎么能在這種地方住這么些年。我同樣不明白的是,她怎么能在芝加哥這種地方住下去?!?

原來布萊德利夫人是三個孩子的寡母,有兩兒一女。不過兒子們年齡已經比較大,而且都已結婚成家了。一位在菲律賓謀了份政府差事,另一位則去了外交部門,因為他父親曾經被派駐布宜諾斯艾利斯。布萊德利夫人的丈夫在世界各地擔任過職務,先是美國駐意大利使館的一秘,任職多年后又提升為公使,被派駐到南美洲西海岸的某個國家,最后死在任上。

“他過世的時候,我想讓路易莎把芝加哥的房子賣掉?!卑蕴乩^續說道,“可是她卻對它戀戀不舍。這房子多年來一直是布萊德利家的產業。布萊德利是伊利諾伊州歷史最悠久的幾個望族之一。1839年他們從弗吉尼亞過來,買下了距離現在芝加哥市六十英里遠的一塊地。現在這塊土地還是屬于他們的。”艾略特猶豫了一小會兒,看看我究竟是什么反應。“在這里定居的布萊德利家族,我估計你會稱他們為農民。我不太確定你是否知道,在上世紀中期,美國中西部開發以來,有許多弗吉尼亞人,望族家庭里年紀較小的孩子,這你都知道,他們受這種未知前程的誘惑,離開了生養他們的故鄉。我姐夫的父親切斯特·布萊德利,他看到芝加哥有發展前途,就加入了本地的一家律師事務所??傊詈筚嵶懔隋X,給兒子留下了相當豐厚的產業。”

艾略特的說話方式,比他敘述的內容本身更足以表明:這位已故的切斯特·布萊德利,所謂他拋棄自己要繼承的闊邸豪宅和百畝良田,毅然投身于律師事務所的經歷云云,可能并不是那么回事。事實上有可能是,他后來聚積的一筆財富,至少部分彌補了先前的遺憾。因為等到了布萊德利夫人家,她拿出幾張快照給我看的時候,艾略特就顯得有些不大高興。照片上面就是艾略特所謂的鄉下“地產”,而我看到的是一棟簡樸的木結構房屋,旁邊有一個漂亮的小花園??墒鞘介_外就有一個牲口棚、一座牛欄和幾處豬圈,四周全是荒蕪的平地。看照片時我忍不住想到,切斯特·布萊德利放棄這一切到城里打拼時,心里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倆聊到這里時,伸手叫停了一輛出租車。它把我們帶到一幢棕色石材建造的房屋前面。順著一長段狹窄高聳的陡峭臺階,就走到了它的正門。它位于一排房屋的中間位置,旁邊是從湖濱大道方向延伸過來的一條街道。即使是在絢麗的秋色里,它的外觀仍顯得如此黯淡,以至于你會疑惑居然還有人對它戀戀不舍。開門的是一位高大壯碩、白頭發的黑人管家,他帶領我們走到起居室。我們進屋時,布萊德利夫人從椅子上起身歡迎,艾略特把我介紹給她。她年輕時肯定是位帥氣的女子。因為她的五官比例雖然偏大,卻頗為好看。她眼睛也挺漂亮。但是她那張蠟黃的臉,幾乎像是刻意地不施脂粉,已經松弛垂掛。顯然她跟中年發福的趨勢進行一番較量過后,已經敗下陣來。我估計她并不愿意服輸,因為當她坐進一把直背靠椅的時候,身形極其端正。她那盔甲般的胸衣形成了一種殘酷束縛,直背靠椅無疑比帶軟墊的椅子坐起來更舒服。她穿著一件藍色長裙,裙邊有許多穗帶,衣服的高領是用鯨骨撐起來的。她有一頭漂亮的白發,非常厚密的波浪卷,發飾配得很精巧。她的另一位客人還沒來。我們在等他的時候,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艾略特告訴我說,你是從歐洲南邊過來的,”布萊德利夫人說,“你在羅馬停留過嗎?”

“有的,我在那里待了一星期?!?

“親愛的瑪格麗塔王后現在怎么樣?”

她的問題讓我有些詫異,我說我不知道。

“噢,你沒去看看她呀。她是多好的一個人哪。我們在羅馬的時候她對我們真好。布萊德利先生那時是使館一秘。你怎么不去看看她呢?你不會是跟艾略特一樣,人品太差所以去不了奎里納雷宮[14]吧?”

“根本不是,”我笑了起來,“其實我并不認識她?!?

“你不認識?”布萊德利夫人像是聽錯話了似的,“為什么不認識?”

“跟您說句真話。按照常理,作家都不太會去逢迎國王和王后們?!?

“但她真是個可愛的女人啊,”布萊德利夫人辯解道,好像我過于自命不凡,所以才不認識這位王室成員似的,“我肯定你會喜歡她的?!?

這時候門打開了,管家把格里高利·勃拉巴松帶進了屋里。

格里高利·勃拉巴松,雖然這名字聽起來很有浪漫色彩,可是他本人卻并非如此。他是個矮子,長得很胖,頭頂禿得就像一枚雞蛋,只有耳邊和后脖子那里剩下一圈卷曲的黑發。一張紅乎乎、光溜溜的臉,看上去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揮汗如雨。骨碌碌亂轉的灰色眼睛,肉感的嘴唇,厚墩墩的雙下巴。他是英國人,我在倫敦的波希米亞式聚會場合遇見過幾次。他為人非常友善活潑,動不動就放聲大笑。不過即使你不算是評判人物的專家,也能夠發現,他這些鬧哄哄的友好表現,只是一位異常精明的生意人的偽裝。多年前他就已經是倫敦最成功的裝修設計師了。他說話時聲音渾厚響亮,兩只小胖手也極具表現力。伴隨著生動的手勢,再加上一連串噴薄而出的詞匯,他能夠讓客戶自身的想象力在將信將疑之際被充分刺激起來,所以幾乎沒有辦法不向他下訂單,而他也好像勉為其難地表示愿意幫忙。

管家又進來了,端著一托盤的雞尾酒。

“我們不等伊莎貝爾了?!辈既R德利夫人一邊拿酒一邊說道。

“她在哪兒呢?”艾略特問道。

“她跟拉里打高爾夫去了。她說可能會晚到?!?

艾略特向我轉過身來。

“拉里就是勞倫斯·達瑞爾。伊莎貝爾準備跟他訂婚的?!?

“沒想到你還喝雞尾酒呢,艾略特。”我說道。

“我并不喝,”他表情嚴肅地回答道,一邊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可是在這個禁酒的野蠻國度里你還想怎樣?”[15]他嘆了口氣,“巴黎有些人家,他們也開始上這種酒了。惡劣的溝通交流敗壞了優良禮儀?!?

“純粹是胡說八道,艾略特。”布萊德利夫人說道。

她說話時語氣非常和藹,不過說話時的果斷意味卻讓我認識到她是頗有個性的女子。從她看艾略特時那種笑吟吟而又透著精明的眼神里,我懷疑她對他并不抱有任何奢望。我在想她到底怎樣看待格里高利·勃拉巴松。我注意到這人進屋時疾速環顧四周的職業眼神。還有,他的兩道濃眉不由自主地往上挑了挑。這個房間確實很令人稱奇。墻上的壁紙、窗簾的印花布,還有帶軟墊的家具,全都是同一款紋樣。墻上掛著金邊厚框的油畫,顯然是布萊德利一家住在羅馬時買的。還有拉斐爾畫派的圣母像、圭多·雷尼畫派的圣母像、祖卡雷利畫派的風景畫、帕尼尼畫派的廢墟風景畫。屋子里有他們在北京短暫逗留時搜來的戰利品:雕琢過于繁密的烏木桌,幾只巨大的景泰藍花瓶。再有他們從智利或秘魯購來的物件:一些體態臃腫的人物硬石雕刻或陶質瓶罐。還有一張齊彭代爾的寫字桌和金銅裝嵌的玻璃柜。燈罩用的是白綢緞布,上面是某位冒失畫家描繪的牧羊人和牧羊女,一個個都穿著華托畫作里的精美服飾。確實難看,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卻覺得很溫馨。它有一種家常、安適的氣氛,讓你覺得那種不可思議的混搭模式也同樣有意義。所有這些風格不協調的物品都有同一個歸屬,因為它們都是布萊德利夫人生命里的一部分。

我們剛喝完雞尾酒,房門就被人呼地一下推開。一位姑娘走了進來,后面跟著個小伙子。

“我們晚了嗎?”她問道,“我把拉里帶回來了。有沒有東西給他吃?”

“我想還有,”布萊德利夫人微微笑道,“撳一下鈴,讓尤金再添把椅子?!?

“他剛給我們開的門。我已經告訴他了?!?

“這是我女兒伊莎貝爾,”布萊德利夫人轉身對我說,“這位是勞倫斯·達瑞爾?!?

伊莎貝爾跟我草率地握了握手,就急不可待地轉向格里高利·勃拉巴松。

“您就是勃拉巴松先生?我一直都盼望著見到您。我好喜歡您給克萊門汀·多爾默做的設計。這間屋子是不是太難看了?我已經勸了媽媽好些年,讓她想一想辦法。既然您現在就在芝加哥,這也是我們的機會。您老實告訴我您的看法吧。”

我知道這是勃拉巴松最不可能做到的事。他飛速地瞥了一眼布萊德利夫人,可是她不動聲色的臉龐卻讓他一無所獲。他判斷伊莎貝爾說話應該管用,于是就在瞬間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

“我肯定這樣住起來非常舒適來著,”他說道,“但你要是直截了當地問我,這個嘛,我確實覺得它很難看?!?

伊莎貝爾是位高個子的姑娘。橢圓形的臉龐,鼻梁挺直,明眸豐唇??磥磉@都是家族的相貌特征。她模樣標致,盡管略有些豐腴。我想等她年齡再大時,就會漸漸變得勻稱。她的雙手結實而漂亮,盡管也略微有點胖。她的雙腿在短裙的襯托之下,同樣也顯胖。她皮膚很好,膚色較深。不用說,因為今天出去打球又開敞篷車回來,所以膚色變得更深了。她洋溢著生機活力。你能從她身上感受到那種活潑健康、調皮歡快、享受生活的幸福感。這些東西實在令人精神振奮。她是那么自然隨意,以至于艾略特無論怎樣優雅得體,在她面前都顯得有些俗氣。她充沛的精力,讓形容蒼白、滿面皺紋的布萊德利夫人顯得疲憊而衰老。

我們走下樓去吃午餐。格里高利·勃拉巴松看見餐廳內飾時,眼睛又眨了眨。餐廳墻上貼的是暗紅色壁紙,和周圍環境里的器物顏色相仿。墻上掛著幾張表情嚴肅陰郁、畫工拙劣的男女肖像畫,是已故布萊德利先生的直系長輩。布萊德利本人的畫像也掛在墻上。他胡須濃密,穿著雙排扣的長禮服,漿洗過的白色襯衣領,整個人顯得很僵直。壁爐上方懸掛著布萊德利夫人的畫像,出自九十年代一位法國畫家之手。畫像中的她穿著淡藍色緞面晚禮服正裝,脖子上戴著珍珠項鏈,發際閃耀著一枚鉆石的星光。她一只手佩戴著寶石戒指,正在輕撫一條蕾絲圍巾。圍巾畫得很細致,幾乎能看清每一處針腳。她另一只手里握著一柄鴕鳥毛的扇子。家具都是黑橡木的材質,讓人感到氣勢凜然。

“您覺得怎么樣?”等我們坐下來的時候,伊莎貝爾向格里高利·勃拉巴松問道。

“我肯定這花了不少錢?!彼卮鸬?。

“確實,”布萊德利夫人說道,“這是布萊德利先生的父親送我們的結婚禮物。它跟著我們走遍世界各地。里斯本、北京、基多、羅馬。親愛的瑪格麗塔王后對它們特別欣賞?!?

“如果這些家具都是你的,你會怎么辦?”伊莎貝爾問勃拉巴松??墒沁€沒等他開口,艾略特就替他回答了。

“燒掉?!彼f道。

他們三個人開始商量怎樣布置這個房間。艾略特全力推薦路易十五時期風格的家具,而伊莎貝爾卻想要一張折疊桌和幾把意大利椅子。勃拉巴松則覺得齊彭代爾跟布萊德利夫人的個性更匹配。

“我始終覺得這一點很重要,”他說,“一個人的個性?!彼D過身對艾略特說:“您肯定認識奧利芬公爵夫人吧?”

“瑪麗嗎?她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之一。”

“她想讓我幫她設計餐廳,而我一見面就跟她說要用喬治二世風格。”

“你想得太對了。我上次去她家赴宴時注意到了那個房間。品位絕佳?!?

于是他們繼續談話。布萊德利夫人在一旁聆聽,可是你猜不出她心里面在想什么。我沒怎么說話,而伊莎貝爾帶來的年輕小伙,拉里,我已經忘記他姓什么了,他徹底地一言不發。他坐在餐桌對面,勃拉巴松和艾略特的中央。我時不時地瞄他一眼。他看上去很年輕,個頭跟艾略特相仿,差不多有六英尺,身材瘦削,四肢靈活。這小伙子看上去挺順眼,長相既不算英俊也不算普通,倒是有些靦腆,完全不引人注目。我感興趣的是,根據我所有的記憶,他從進門后總共沒說五六句話,但看上去卻非常自在,并且在用一種奇特的方式表明自己既參與了談話,又不必開口。我注意到他的雙手。這兩只手很修長,但相比他的身高來說不算大,手形很漂亮,同時又顯得很有力。我想若是有位畫家,肯定會樂意把它們畫下來。他骨骼輕巧,但外表卻并不纖弱。相反,我應該說他精瘦結實。他的臉龐平靜而凝重,皮膚是純正黝黑的顏色,卻不摻雜其他任何色調。他的五官雖然很勻稱,卻沒有顯眼之處。顴骨略顯高聳,而太陽穴則有些凹陷。他頭發是暗棕色,略帶著波浪卷。因為眼窩深陷,他的眼睛比實際上顯得更大。他的睫毛又密又長,眼眸的顏色很特別。它不是伊莎貝爾和她媽媽、舅舅都有的濃郁榛子色,而是烏光漆黑,以至于虹膜與瞳仁顏色渾然一體,形成了奇特的凝重感。他具有一種天然迷人的優雅,我能夠理解為什么伊莎貝爾會對他如此傾心。她的目光不時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我從她表情里不僅看到了愛,還有憐惜。當他們四目相接時,他眼神里有一種看起來很優美的溫柔。沒有什么比目睹年輕人的愛情更能觸動人心了。我,此時作為一名中年人,可真是妒忌他們。不過這時讓我無法想象的是,不知為何,我又替他們感到一絲難過。這種感覺很愚蠢。因為就我所知,沒有什么可以阻礙他倆的幸福。兩個人的境況看起來很順,他們沒有理由不結婚,并從此過著幸??鞓返纳?。

伊莎貝爾、艾略特和格里高利·勃拉巴松繼續談論重新裝修這間房屋的問題。他們試圖讓布萊德利夫人至少答應下來:必須得做些什么。可她只是表情和藹地微笑著。

“你們可不能再慫恿我了。我得留點時間好好想想。”她轉身問那位小伙子,“你怎么看這些事,拉里?”

他把在座各位都看了一遍,眼里浮出一絲笑意。

“我覺得不管怎樣都無所謂?!彼f道。

“你這個討厭鬼,拉里,”伊莎貝爾嚷嚷道,“我還專門叮囑你要支持我們的。”

“如果路易莎阿姨對她現有的東西挺滿意,再去換它又何必呢?”

他可真是問到了點子上,而且還問得這么有理,所以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他隨即看看我,也微笑起來。

“不許傻笑,說話這么蠢還有理由笑得出來?!币辽悹栒f道。

可他笑得更厲害了。這時我注意到他的牙齒很細、很白、很齊整。他看伊莎貝爾時,眼神里有某種東西,讓她瞬間臉色泛紅,并且屏住了呼吸。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確實愛他愛得瘋狂??晌也恢谰烤褂惺裁醋屛矣X得,她的愛意里還有一種母親般的感覺。這在如此年輕的姑娘身上有些罕見。她嘴角邊微微浮現一絲笑意,把注意力再次轉移到格里高利·勃拉巴松身上。

“千萬別聽他的。他傻得要命,根本就沒受過教育。除了在天上飛,他什么東西都不知道?!?

“在天上飛?”我問道。

“他在戰爭時期當過飛行員?!?

“我還以為他那時很年輕,上不了戰場呢?!?

“那時是很年輕。豈止是很年輕。他差勁透了。退了學跑到加拿大,跟別人一通鬼扯,讓他們以為他已經年滿十八,然后就參加了空軍。宣布停戰的時候,他正在法國打仗。”

“你媽媽的客人們聽你說這些會覺得很乏味的,伊莎貝爾?!崩镎f道。

“我從小就認識他。他剛回國那會兒,穿上軍裝的樣子真可愛。胸前還掛著好些漂亮的勛章。所以我天天坐在他家門口,可以這么說吧,直到他答應娶我,就是為了換來一點清靜太平。跟別人搶著追他可真不容易。”

“確實是呢,伊莎貝爾?!彼龐寢屨f道。

拉里向我這邊側過身來。

“我希望您別相信她說的任何話。伊莎貝爾其實不是壞姑娘,但她是個撒謊精?!?

午餐結束后沒多久,艾略特和我就離開了這里。我先前告訴過他,說我準備到博物館去看畫。他說他可以帶我去。我不太喜歡跟別人一起看畫展,但又不能說過會兒自己一個人去就行,于是我同意和他一道。我們在路上又說起伊莎貝爾和拉里。

“真是感人啊,看見兩個年輕的小家伙如此相愛。”我說道。

“他倆要結婚的話還是太年輕了?!?

“為什么?趁著年輕又相愛就趕快結婚吧,這多有意思。”

“開什么玩笑。她今年十九,他才二十歲。他還沒有工作,只有一份微薄的收入。路易莎跟我說是一年三千美金。不管怎么說路易莎也不算富有。她所有的錢都有用途?!?

“那,他可以找份工作啊?!?

“問題就在這里。他不想找。他好像很滿意這種無所事事的狀態?!?

“我敢說他在戰爭中有段時間肯定很難熬。他可能想歇一歇?!?

“他已經歇了一整年。時間夠長了吧?!?

“我覺得他看起來是那種挺不錯的小伙子?!?

“噢,我完全不是針對他本人。他的出身還有別的什么都很好。他父母曾經都在。父親來自巴爾的摩,是耶魯或某個類似學校的羅曼語助理教授。他母親是費城人,某個古老的貴格會家族成員?!?

“你說‘曾經都在’,是指他們都死了嗎?”

“是的,他母親生下他就死了,他父親在十二年前去世。把他撫養成人的,是他父親上大學時的老朋友。那位先生住在馬爾文鎮,是個醫生。所以路易莎和伊莎貝爾才會認識他?!?

“馬爾文在哪里?”

“那是布萊德利家的祖產所在地。路易莎夏天去那里度假。她覺得那孩子挺可憐。尼爾森醫生是單身漢,他不知道對于撫養男孩子來說什么事最重要。還是路易莎堅持說應該送他去圣保羅學校。她到圣誕假期時,還經常帶他來芝加哥這邊度假?!卑蕴睾孟窀弑R人似的聳了聳肩,“我早該料想到她會遇見這種不可避免的結局。”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博物館,注意力也就轉移到了畫作上面。艾略特的知識與品位再次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引領我走過一間間的展廳,仿佛我就是一大群游客。估計沒有哪位藝術專業教授要比他更加誨人不倦的了。我決定等自己能夠隨意閑逛時再來好好看一次,所以就乖乖跟隨著他。過了些時候,他看了看手表。

“我們走吧,”他說道,“我在畫廊看畫的時間從不超過一小時。這是一個人保持欣賞能力的極限。我們另找一天時間來看完它?!?

分別時,我向他深表感謝。在走回去的路上,我感覺整個人或許變得更聰明了些,但脾氣肯定已經有些乖張。

此前我向布萊德利夫人道別時,她告訴我說伊莎貝爾隔天要找些年輕朋友來赴宴,然后舉辦一場舞會。如果我愿意參加,等這些年輕人走后,艾略特可以和我談談。

“你這樣做等于是在幫他,”她補充道,“他在國外的時間太久,回來后感覺有些無所適從。他似乎找不到誰能跟自己有共同點?!?

我當即答應了下來。艾略特在博物館臺階旁和我分手時說,他很高興我答應赴約。

“我在這巨大的城市里就像是個游魂,”他說道,“我答應過路易莎說要和她一起待六周。我們從1912年以后就沒再見過面??涩F在我卻成天算日期,想著什么時候能回巴黎。那是一個文明人在世界上唯一能待的地方。親愛的老兄,你知道這里的人都怎么看我嗎?他們把我當成一個怪胎。這幫野人。”

我哈哈大笑,然后轉身離去。

6

第二天晚上,艾略特打電話說要來接我,被我婉言謝絕了。后來我自己安全抵達布萊德利夫人家。由于先前有人要來看我,所以我又耽擱了一點時間,到得稍微有些晚。我從樓梯往上走的時候,聽到起居室里傳來很喧鬧的聲音。我估計參加這場派對的人數肯定不會少。等我進屋后才驚奇地發現,包括我在內,也只有十二個人。布萊德利夫人穿著綠色的綢緞衣服,脖頸圍著一條米粒珍珠項圈,妝容華貴。艾略特穿著裁剪得體的無尾晚禮服,展現出獨有的典雅。他跟我握手時,各種阿拉伯香水的味道差點兒熏透了我的鼻孔。我被介紹給一位身材敦實的紅臉高個男子,他穿上晚裝后顯得有些不太自在。這人就是尼爾森醫生,不過我當時完全沒有明白過來。其他參加派對的都是伊莎貝爾的朋友,不過我聽完他們名字后也就忘了。姑娘們都年輕漂亮,小伙兒們年輕挺拔。所有人都沒給我留下什么印象,除了一位男孩子。但那也只是因為他個子太高,塊頭太大。他肯定有六英尺三,或六英尺四,肩膀非常寬闊。伊莎貝爾打扮得很漂亮。她穿著白色絲裙,裙擺又長又累贅,這樣可以遮住她的兩條小胖腿。上裝的剪裁襯托出她發育良好的胸部。她裸露的雙臂顯得有些胖,但脖頸卻很可愛。她興致勃勃,漂亮的眼睛里神采奕奕。毫無疑問,她是一位很漂亮很討人喜歡的年輕女子。但顯而易見的是,只要她稍不留意就會發福,變成難看的體形。

晚宴時我發現自己正好坐在布萊德利夫人和一位害羞沉悶的女孩子中間。那姑娘似乎比其他人年紀還小。我們坐下來以后,布萊德利夫人為了活躍氣氛,就向我解釋道:這姑娘的祖父母住在馬爾文,她和伊莎貝爾一起上過學。她的名字,我唯一聽清楚的名字,是蘇菲。

餐桌上人們不斷地打趣逗樂,每個人都扯著嗓子說話,時不時爆發出一陣歡笑聲。他們似乎彼此都很熟悉。我跟女主人無話可聊的時候,就試圖跟身邊那位姑娘說話,可是并不成功。她比其他人都更加安靜。她并不漂亮,但有一張令人愉悅的臉龐。鼻子微微有些上翹,嘴巴挺大,藍綠色眼睛。她梳了個樸素的發型,頭發是一種沙褐色。她很瘦,胸口平得像是個小男孩。別人說話開玩笑,她就在旁邊笑著,但表情似乎有些勉強,讓你覺得她并不像她假裝的那樣開心。我猜她是在盡量討人喜歡。我無法判斷她究竟是有點笨,或只是膽怯得要命。我嘗試了各種話題,卻都無法繼續聊下去。我沒話找話,問她來赴宴的都有哪些人。

“這個,您知道尼爾森醫生的,”她說道,指了指布萊德利夫人另一側正對著我的那位中年人,“他是拉里的監護人。我們馬爾文鎮的醫生。他很聰明。他發明了一些飛機上的裝置,可是沒人能用得上。他閑下來的時候,總是愛喝一杯?!?

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淡色眼眸里閃過一道亮光。這讓我懷疑她頗有些內涵,而不是我剛開始以為的那樣。她接著告訴我一個又一個年輕人的名字,他們父母是誰和誰。如果是男生,她還會告訴我說他們都上過什么大學,做過什么工作。這些話聽起來都沒有太多啟發。

“她很溫柔”,或是“他高爾夫打得非常好”。

“那個眉毛很濃的大塊頭是誰?”

“那一位?噢,那是格雷·馬圖林。他父親在馬爾文河邊有座大宅子。他是我們那地方的百萬富翁。我們都替他感到無比光榮。他提升了我們的整體檔次。馬圖林、霍布斯、雷納和史密斯。他是芝加哥最有錢的人。格雷是他的獨生子?!?

她在列舉這些人名時帶著一種極其愉悅的反諷語氣,所以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她感覺到了,立刻臉紅起來。

“跟我再說說馬圖林先生吧。”

“沒什么可說的了。他很有錢,非常受尊重。他在馬爾文給我們蓋了座新教堂,還給芝加哥大學捐獻了一百萬美元?!?

“他兒子長相不錯?!?

“他是個好人。你完全想象不到他祖父是棚戶區出來的愛爾蘭人,祖母是曾經當過飯館女招待的瑞典人?!?

格雷·馬圖林的長相與其說是英俊,倒不如說非常醒目。他五官粗獷,像是未完成的作品。短而鈍的鼻子,肉感的嘴唇,愛爾蘭人的紅潤膚色;濃密鴉黑的頭發,光滑油亮;兩道濃眉之下,是一雙清澈而湛藍的眼睛。盡管如此魁梧高大,他的體形卻極為勻稱。如果脫下衣物,肯定是一副優美的男性身材。他顯然很強壯,他的雄性氣概極其鮮明。坐在他旁邊的拉里雖然只比他矮三到四英寸,卻被他襯托得有些孱弱。

“他特別招人喜歡,”我這位羞澀的鄰座說道,“我知道有好幾個女孩為了追他,差不多快要動手殺掉對方了。不過她們根本沒機會的。”

“為什么沒機會?”

“您什么都不知道,對不對?”

“我怎么可能知道?”

“他那么愛伊莎貝爾,所以注意不到別人,而伊莎貝爾愛的是拉里?!?

“有什么辦法能夠阻止他動手讓拉里出局嗎?”

“拉里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估計這么一來事情就復雜了?!?

“對于格雷這種講原則的人來說肯定是。”

我并不確定她是在正經八百地說這番話,還是有些語帶嘲諷。她的態度里顯不出任何魯莽、惹是生非或輕佻的意味。我對她的印象是,她既不缺少幽默感,也不乏精明。我猜想,她跟我談話時的真實想法是什么。但我心里也知道自己肯定找不到答案。她顯然對自己并沒有信心,我估計她應該是個獨生女,一直跟比自己年長許多的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她帶有一種謙遜感,一種不事張揚的氣質,讓我覺得挺有魅力。但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以往的生活環境肯定過于孤獨,所以我估計她一直在安靜地觀察著共同生活的長者,并且對他們形成了固定看法。我們這些處于成熟年齡階段的人,很少會懷疑那些極其年輕的人會帶著怎樣一種冷峻無情卻頗具洞察力的眼光來看待我們。我再次凝視著她那雙藍綠色的眼睛。

“你多大了?”我問道。

“十七?!?

“你讀的書挺多是吧?”我隨口問道。

可是還沒等她來得及回答,恪守主人職責的布萊德利夫人就對我說了句話,把我的注意力引向了她本人。我剛從這番談話中脫身,晚宴已經臨近結束。年輕人立刻起身前往他們要去的地方。我們四個人留了下來,去了樓上的起居室。

我很詫異自己怎么會被邀請來參加這次派對。因為他們漫無邊際地閑聊幾句過后,立刻就轉向我認為他們應該更愿意私下談論的話題。我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起身離開更合乎禮儀,還是應該作為一名無關利害的聽眾,留下來派些用場。他們的談論話題,是拉里不愿意工作這種古怪想法。說起這件事,是因為宴會上那位高個小伙子的父親馬圖林先生提議,可以讓拉里去他的事務所。這是個絕佳的機會。拉里有能力,人又勤快,到一定時候就能掙不少錢。年輕的格雷·馬圖林迫切希望他接受這份工作。

我不記得那次談話的全部內容,但它的精髓部分還清晰留存在我的記憶里。拉里從法國參戰回來以后,監護人尼爾森醫生就提議他去上大學,但被他拒絕了。他暫時什么都不想做,這也很自然。他經歷過艱難歲月,而且受過兩次傷,盡管傷情并不嚴重。尼爾森醫生認為,他仍然還留有戰爭創傷。如果讓他歇息歇息,直到徹底痊愈,似乎是個好辦法。然而,一周又一周過去,一個月接一個月過去,現在距離他退役那會兒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了。估計他在空軍的表現很好,回國后多少算是芝加哥名人,所以就有好幾位生意人前來招攬他入職。他對他們表示感謝,卻逐一謝絕。他沒有說明任何理由,只是說自己還沒考慮好要做什么。他和伊莎貝爾訂了婚。布萊德利夫人不覺得有什么奇怪,因為這兩個人好些年來都是難分難舍,她知道伊莎貝爾愛戀著他。她喜歡他,認為他會讓伊莎貝爾幸福。

“她性格比他更要強。她恰好能彌補他的不足之處?!?

盡管兩個人都很年輕,但布萊德利夫人仍然很愿意讓他們盡快結婚。不過她準備等拉里開始工作后才允許他們成家。他自己有一小筆錢,但即使他的錢比現在再多十倍,她還是會堅持讓他找工作。根據我聽到的所有情況,她和艾略特希望從尼爾森醫生那里了解到拉里的安排打算。他們想讓尼爾森利用他的影響力,去勸說拉里接受馬圖林先生答應給他的工作。

“你們知道我對拉里從來都沒什么權威的,”他說,“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自行其是了?!?

“我知道。你隨他自己野生野長。他能長成現在這樣子也真是奇跡?!?

尼爾森醫生已經喝了不少酒,他很不高興地看了她一眼。他那張紅撲撲的臉變得更紅了。

“我很忙。我要照料我自己的事情。我收養他是因為他沒別的地方可去,而且他父親是我朋友。他可不是那么好相處。”

“我不明白您怎么能這樣說話,”布萊德利夫人的回答比較尖刻,“他的脾氣性格非常溫和。”

“那你還能怎么辦?這個孩子是從來不跟你爭辯,可他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你對他生氣,他只有一句對不起,然后看著你大發雷霆。如果是我自己兒子,我可能就要揍他了??伤褪沁@么個孩子,舉目無親,他父親覺得我會好好對待他,才把他托付給我,我總歸不能揍他吧?!?

“什么都不是,”艾略特有些氣哼哼地說道,“現在情況就是這樣的:他磨蹭晃蕩的時間也不短了。他已經有一個很好的入職機會,能夠靠它掙很多錢。如果他想娶伊莎貝爾就必須接受這份工作?!?

“他必須看清楚現在的社會狀況,”布萊德利夫人插嘴道,“男人必須工作。他現在絕對身強體壯。我們都知道,當年內戰結束時,有些男人退伍回家后一樣事情都不肯做。他們是家庭的負擔,對社會群體毫無用處?!?

我緊跟著問了一句。

“不過他是以什么理由來拒絕別人給他的各種工作承諾呢?”

“沒有理由。只是說這些工作對他來說沒意思?!?

“可他就不想做點什么嗎?”

“顯然是不想?!?

尼爾森醫生自己又倒了一杯冰鎮威士忌蘇打。他猛喝了一大口,然后看著自己的兩位朋友。

“要不要我跟你們說說我的印象?我敢說,盡管我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性評判者,但我想至少在這三十來年的實踐中,多少還是了解到一些東西。戰爭對拉里造成了某種影響。他回來時跟走的時候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并不只是因為他年紀大了。先前發生的某些事情改變了他的性格?!?

“是什么樣的事情呢?”我問道。

“我不知道。他閉口不談自己的戰爭經歷?!蹦釥柹t生轉過身看著布萊德利夫人?!八矎膩頉]跟你們談過吧,路易莎?”

她搖了搖頭。

“沒有。他剛回來時,我們打算讓他跟我們說說自己的冒險經歷,可他只是像平常那樣笑笑,說沒什么好談的。他連伊莎貝爾都沒告訴過。她左問右打聽,可仍然問不出什么結果來?!?

談話就以這種不甚理想的方式繼續進行著。這時尼爾森先生看了看表,說他必須得走了。我打算跟他一起離開,可艾略特非要讓我留下。等尼爾森走了以后,布萊德利夫人說剛才拿他們自家的私事來煩擾我,實在很抱歉。她還表示擔心說,我是不是已經聽煩了。

“不過您也看到了,這件事真讓我放心不下?!弊詈笏@樣說道。

“毛姆先生為人非常慎重,路易莎;你不用害怕,把事情都告訴他吧。我不覺得鮑伯·尼爾森和拉里有多親近。但是有些事情,路易莎跟我都覺得最好別跟他提?!?

“艾略特。”

“你已經告訴他那么多事情了,所以最好把剩下的也告訴他。我不知道你在宴會上有沒有注意到格雷·馬圖林?”

“他那么大塊頭,很難注意不到他。”

“他是伊莎貝爾的密友。拉里不在家的那段時間,他對她一直很關照。她喜歡他。如果戰爭持續的時間再長一些,恐怕她很可能也就嫁給他了。他向她求過婚。她沒有答應也沒拒絕。路易莎猜她是想等拉里回國后再做決定。”

“他怎么就沒去打仗呢?”我問道。

“他踢足球時心肌受損。情況不嚴重。但是部隊不想接收他。再說拉里回國后他也沒機會了。伊莎貝爾很干脆地拒絕了他?!?

我不知道他們指望我說些什么,所以就一言不發。艾略特繼續往下說。憑著他的卓然風采和牛津口音,恐怕沒有誰比他更像外交部門的高層官員了。

“當然拉里是非常好的男孩子,他跑去參加空軍簡直是瞎胡鬧。不過我評價人的眼光可真準……”他會心一笑,接下來說的內容,是我頭一次聽他親口提到自己怎樣靠藝術品交易而致富的事實,“否則的話,此時此刻我也不會有這么一筆數目像樣的金邊證券[16]了。我的看法是拉里永遠也成不了大氣候。他拿不出錢,也沒有社會地位。格雷·馬圖林卻是完全不同的選擇。他擁有古老而優秀的愛爾蘭姓氏。他們家族里出過一位主教,一位劇作家,還有好幾位杰出的軍人與學者。”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問道。

“這是一個人應該知道的事,”他隨口答道,“其實我是碰巧有一天在俱樂部瀏覽了幾頁《美國傳記辭典》,然后翻到了這個名字?!?

我想我沒必要重復一遍晚餐時鄰桌女孩對我說的那些話:格雷的祖父和祖母,是來自棚戶區的愛爾蘭男子和瑞典女招待。艾略特還在繼續說著。

“我們已經認識亨利·馬圖林好些年了。他是個相當好的人,還相當富有。格雷馬上就要進入芝加哥最好的證券交易所。世界就在他的腳下。他想要娶伊莎貝爾,而我們無法否認,從她的個人角度來看,這將是絕佳的婚配。我本人表示全力支持,我知道路易莎也是支持的?!?

“你離開美國太久啦,艾略特,”布萊德利夫人帶著一絲苦笑說道,“你忘了,這個國家的女孩子不會因為自己的母親或舅舅贊成嫁給誰就去嫁給誰的。”

“這一點都不光彩,路易莎,”艾略特很嚴厲地說道,“以我三十年的經驗來看,我可以告訴你,婚姻安排上如果能夠妥善考慮到職位、財產和家族背景,它從各方面都勝過為愛而結合。假如在法國,畢竟那是世界上唯一的文明國家,伊莎貝爾想都不想就會嫁給格雷;然后,等過上一兩年,如果她愿意的話,可以讓拉里做她的情人。格雷可以在某個豪華公寓里包養一位名伶。每個人都會過得極其幸福?!?

布萊德利夫人可不是傻瓜。她狡黠地笑吟吟地看著她弟弟。

“艾略特,我有一個反對意見。紐約劇團每年來這里巡演的次數有限,格雷也不能指望他那些女房客在豪華公寓里安安穩穩地多待一陣子。這對各方來說,心里面肯定都很不踏實。”

艾略特笑了。

“格雷可以在紐約證券交易所買個交易席位。不管怎么說,如果你們非要留在美國,我看不出還有哪里比紐約更適合定居了?!?

聽完這番對話后沒多久,我就離開了。可是,讓我很不理解的是,在我臨行出發前,艾略特又問我能否和他共進午餐,并見一見馬圖林父子。

“亨利是那種最優秀的美國商人,”他說道,“我想你應該認識他。他已經幫我們打理投資好些年了?!?

我并不是特別想接受這種邀請,但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于是就答應說我愿意參加。

品牌:譯林出版社
譯者:李暉
上架時間:2021-11-19 15:44:49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譯林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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