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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逆行
蝴蝶
剛剛過了二十五歲,還不算老,然而,他已經是個老人了。同樣的歲月,對于普通人只是一年,對于他卻相當于三年。自殺過兩次。其中一次是殉情。在拘留所待過三次,罪名是思想罪。寫過一百多篇小說,一篇也沒賣出去。不過,這些事沒有一件是老人真心想做的,頂多算是旅途中隨意采擷的野花野草罷了。而今,只有在醉眼迷離之時,或是凝望別的女子、想入非非之時,他壓扁的胸口才會怦怦直跳,瘦削的臉才會泛起潮紅。可惜,這兩件事也已成為追憶了。壓扁的胸,瘦削的臉,并非虛言。老人這天就要死了。在他漫長的生涯中,只有生死兩件大事不會說謊。直到臨死前那一刻,他都在說謊。
老人此刻躺在病床上。病是因尋花問柳得來。老人略有資產,日常生活不至于陷入困頓。但這些錢也不夠支撐他流連花街柳巷。對于自己的死,老人并不覺得遺憾。捉襟見肘的生活,老人從未體驗過,也不能理解。
一般人在大限將至時,都會反復盯著自己的雙掌,或是與親人木然對視,而這位老人卻老是閉著眼,有時也將緊緊閉著的眼慢慢睜開,轉動著眼珠子,只是靜靜地重復這些動作。據他說,他看到了蝴蝶。他不厭其煩地講到,深藍色的蝴蝶,黑蝴蝶,黃蝴蝶,白蝴蝶,紫蝴蝶,天藍色的蝴蝶,成千上萬只蝴蝶在他腦袋周圍翩翩飛舞。綿延數十里的蝴蝶的云霞啊。百萬只蝴蝶的振翅聲,如同正午時分牛虻的低鳴,或是一場飛蟲界的大戰,蝶翼的粉末,折斷的腳,眼珠子,觸角,雨點般紛紛落下。
想吃點什么呢?聽到這聲問話,老人答,想要小豆粥。老人十八歲開始寫小說,曾寫到一位臨終的老人念叨著想喝小豆粥,如今他自己再現了小說里的情節。
小豆粥做好了。無非是在米粥上撒點小豆,再加點鹽調味。這是老人在鄉下時候的美食。他閉著眼仰著頭,喝了兩湯匙,說:好了,夠了。還要別的什么呢?聽到這個問題,老人淺笑起來,回答道,想去買春。老人那位年輕美貌的妻子雖然沒讀過書,卻也伶俐賢能,聽到這話臉紅起來,倒不是因為嫉妒。她拿著湯匙低聲啜泣起來。
盜賊
今年肯定要掛科了。不過,考試還要參加的。此乃無意義的努力之美。對這種美,我是心向往之的。今天特意起了個大早,幾乎一年沒穿的學生服也穿上了。來到學校高大的鐵門前,看見鐵門上那閃閃發光的菊花校徽,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一進門就是兩行銀杏樹,左右各十株,都是參天大樹。枝葉濃密時,這條林蔭路有些幽暗,如同一條地下道。而今,沒有留下一片葉子。林蔭路盡頭,是一座正面貼著紅色裝飾磚的巨大建筑,那是禮堂。我只在入學典禮的時候進去過一次,里面給我的印象如同寺院。禮堂上方有個裝了電子鐘的塔樓,抬眼望去,還有十五分鐘開考。前方是偵探小說之父的銅像,我注視著他那慈祥的眼神,走下右手邊長長的坡道,來到庭院里。這里,往昔是某位大名的庭院。五六年前,這里還有一對仙鶴。而今,草叢里仍有蛇出沒。大雁、野鴨之類的候鳥會在這里的池沼中休憩。庭院的大小實際不過二百坪,但看起來卻像有上千坪,這都是高超的造園藝術的功勞。我在池畔的山白竹上方,背靠著櫟木墩子坐著,兩腿向前方伸展開。小徑對面是大大小小、凹凹凸凸的巖石,巖石后頭有一方池塘,水面廣闊,云天之下,波光瀲滟,蕩漾著一圈圈的漣漪。我將右腿搭在左腿上,喃喃自語道:
——我乃盜賊也。
大學生們絡繹不絕、三三兩兩地走過前面的小徑。他們每一個都是故鄉引以為傲的翹楚,了不起的人才。每一個都讀著筆記里的文章,盡量想背誦下來。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銜在嘴里。可是沒有火柴。
——借個火吧。
我叫住一位英姿颯爽的大學生。這位身穿一件淺綠色外套,即令停住腳步后,眼光也沒離開過筆記,將自己嘴里銜著的金嘴香煙遞給我,又迤邐而去。大學里也有比我闊的人,可恨。我用那金嘴香煙點著了自己手里的便宜貨,慢慢起身,將金嘴香煙狠狠擲于地上,又用鞋底碾壓揉碎。接著悠然進了考場。
考場里一百多個大學生,全都盡量挨著擠著往后面坐,這是擔心若是坐在前面就不能從容自如地答卷啊。我呢,拿出才子派頭,坐到了最前一排,夾在指間的煙微微有些顫抖。我是既沒有筆記可以藏在課桌底下以供參考,也沒有友人在身側可以小聲商量。
不久,一位臉膛紅紅的教授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皮包進來。這位是日本一流的法國文學評論家。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的尊容。他體格魁梧,眉宇間有種不怒自威之感。據傳,他的高徒中有日本頭號詩人與頭號評論家。一門心思要做日本頭號小說家的我,想到這里不禁兩頰發熱。教授在黑板上洋洋灑灑寫下考題的工夫,背后的大學生都在交頭接耳,只是沒人討論學問,而是在聊滿洲景不景氣的話題。黑板上寫下了五六行法語。教授在講臺上的扶手椅靠坐著,一臉不悅地開口道:
——題目這么簡單,就是想掛科也不容易哦。
考生們都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我也笑了。教授又用法語咕噥了幾句不知所云的話,便伏在講桌上開始寫什么東西。
不懂法語的我,不管什么題目,全都寫福樓拜是個孩子。先故作思索狀,輕輕閉著眼,撣一撣短發上的頭皮屑,又端詳了一陣自己指甲的顏色,這才拿起筆開始答卷。
——福樓拜是個孩子。他的弟子莫泊桑卻是個大人。歸根究底,藝術之美是服務于市民、奉獻給布爾喬亞(資產階級)的美。對于這一悲哀的現實,福樓拜一無所知,莫泊桑卻洞若觀火。福樓拜的處女作《圣安東尼的誘惑》[1]惡評如潮,這讓他深感屈辱,他一生都致力于洗刷這一恥辱。他嘔心瀝血、孜孜矻矻地一遍又一遍修改自己的作品,每完成一部,且不論反響如何,他那屈辱的傷口就又撕裂一回,痛楚無比。他內心的空洞越來越大,越來越深,總也無法填滿,直到死去方休。杰作的幻影欺騙了他,永恒之美令他感到魅惑、陶醉,最終,他非但拯救不了親人,就連自身也難保。波德萊爾才是孩子。以上。
敬請老師準予及格之類可憐兮兮的話,我沒有寫。又從頭到尾重新讀了一遍自己的答卷,沒發現有什么書寫錯誤,就左手拿起外套、帽子,右手捏著寫了一頁的答卷站起身來。坐在我背后的那位才子見我起身,一下慌得手足無措,看來,我的脊背對他來說是防風林啊。啊,我瞥了一眼那兔子一樣可愛的才子,他答卷上所寫的本人姓名是我見過的,原來是一位新生作家。我一邊為這有名的新生作家的狼狽相感到可憐,一邊向那位老態龍鐘的教授意味深長地鞠了一躬,交出自己的答卷,便靜悄悄地出了考場。一出門就大步流星地跑下了臺階。
來到戶外,年輕的盜賊不免有些悲傷。這憂愁是何物,又從何而來呢?盜賊懷揣憂愁,挺胸昂首走在銀杏樹間寬闊的砂石路上,恍然大悟,原來是肚子餓了的緣故啊。29號教室地下便是一個大食堂,且向那邊去也。
食堂里滿是腹中空空如也的大學生,都溢出到了門外,他們排成一字長蛇陣,一直排到地上,隊伍的末尾延伸到了銀杏樹附近。在這個食堂里,只需十五錢即可享受一頓豐盛的午餐。為了一盤飯菜,要排這么長的隊,悲哉。
——我乃盜賊也。曠世少有的怪胎。過去的藝術家戒殺、戒盜。
至于我呢,最愛耍微不足道的小伎倆。
我推搡著那些學生,好不容易擠到了食堂入口。那里貼著一小張告示:今天大家的食堂迎來了三周年紀念,為表示慶祝,我們準備了一份菜品,敬請大家免費品嘗。分量不多,只是一點心意。那道讓人免費品嘗的菜品,就擺在入口處的玻璃櫥柜內,紅色蝦,上面放幾片香芹葉子,對半切開的煮雞蛋,斷面上用瓊脂寫了個“壽”字,字體龍飛鳳舞,洋氣十足。
又瞧了瞧食堂里面,領取免費菜品的大學生黑壓壓一大片,如森林一般,穿著白色圍裙的年輕女招待來回穿梭,如蝴蝶一般翩翩飛舞。啊啊,天花板上還懸掛著萬國旗,壯哉。
大學的地下藍色的花朵芳香四溢,權當為這里令人發癢的空氣消毒。良辰吉日,幸會幸會。共祝賀。同祝賀。
那盜賊如一片落葉飄然落下,依附于在地上蜿蜒的長蛇之尾,轉瞬之間,其蹤影便消失不見。
決斗
絕非對外國的拙劣模仿。毫不夸張地說,這是出于殺死對手的渴望。至于想殺死對方的動機,沒有那么深刻復雜。并不是因為對方長相跟我酷似,而我本應獨一無二,便從心底里對他產生了刻骨仇恨,與他勢不兩立[2],也不是因為對方與我的妻子有過私情,并且以自然主義之風向別人大肆宣揚那兩三次韻事的細節[3]。我決斗的對手,是一個穿著狗皮坎肩的年輕農民,那天晚上在酒館與我初次見面。我偷了他的酒。所謂動機,不過如此。
我是北方城郊的一個高中生,喜歡花天酒地,可在用錢上很是慳吝。平常我老是抽朋友的煙,也不怎么理發,辛辛苦苦攢夠了五塊錢,就一個人偷偷溜出去花得一分不剩。一晚上總是不多不少,剛好花五塊錢。可以說我把這五塊錢發揮到了極致。我先是將自己一分一毛攢起來的零錢從友人那里換一張五元大鈔,若恰好是一張嶄新挺括的鈔票,我的心總是為之雀躍不已,但卻故作淡然地將其裝入口袋,然后便逛街去也。
我活著,只為了一個月內有一兩次這樣的外出揮霍。此時,我正為一股無名憂愁所折磨。絕對的孤獨與對世間萬事萬物的懷疑之心。甫一開口,污言穢語就滔滔不絕!私以為,與尼采、拜倫、佐藤春夫這些人相比,莫泊桑、梅里美、森鷗外這些人才是真品。
進入酒館,我不會露出興奮的樣子,而是擺出一副玩累了的姿態。若是夏天,就要冰鎮啤酒。冬天呢,則要燙過的日本酒。我想讓人覺得自己要酒喝單純是出于季節所需。對于店里美麗的女招待,從不正眼去看,只是悶悶不樂地在那里獨酌獨飲。而不管哪家酒館,都會有一個姿色平平而色心不減的中年女招待,我會跟她們閑扯幾句,無非是聊聊天氣啊,物價啊之類的。至于我的拿手好戲,則是掃一眼自己喝光的酒瓶,便迅速推算出酒錢幾何。若是啤酒瓶有了六個,或是日本酒壺有了十個,就驀地想起什么事似的,起身嘟囔著說要結賬,不過我從不一下子掏出那張五元大鈔,而是故意把各個口袋都翻一遍,像是忘記了自己的鈔票所在,然后才在自己褲子口袋里找到了,又用右手在里面摸索了一陣子,假裝是從五六張鈔票里挑選一張,最終將一張鈔票掏出來,拿到眼前確認一下是五塊還是十塊,這才遞給女招待,說,零錢就一點,不用找了,接著便聳了聳肩,大步出了酒館,一直回到學校宿舍,一次都不會回頭。次日,我又開始了一分一毛地攢錢的日子。
決斗那天晚上,我進的是一家叫“向日葵”的酒館。身上披了一件長斗篷,手上戴了一副白色皮手套。我不會連續兩次去同一家酒館,以免總是掏出五塊錢,引起別人的懷疑。離上次去“向日葵”,已經兩個月了。
當時有個剛出道的外國電影演員,我的樣子跟他有些像,因此吸引了一些女人的目光。坐在酒館角落,穿著各色和服的四個女招待全都來到我面前。正是冬天,我要了燙過的熱酒,接著像怕冷似的縮了縮脖子。因為相貌酷似那位電影演員,帶來了顯著的利益。沒等我開口要,一個年輕的女招待就給了我一支煙。
“向日葵”是個又小又臟的地方。東邊墻上有張海報,上面有個束發女子懶懶地托著腮,臉蛋足有一尺寬二尺長,齜牙咧嘴傻笑著,牙齒有核桃那么大,海報下方印有一行黑字:“加武登啤酒”。對面墻上有一面鏡子,一坪大小,鑲在涂了金粉的邊框里。北側入口處掛著紅黑條紋細布的門簾,臟兮兮的。門上方的寫真,有一個在池畔草地上玉體橫陳的西洋女子,正在大笑——被圖釘釘在墻上。南邊墻上,貼著一個紙氣球,就在我腦袋上空。其有失協調的程度令人心頭冒火。屋里擺著三張桌子,十把椅子。中間有個火爐。土間也鋪了地板。這個酒館環境,很難說讓人心曠神怡。好在電燈光比較黯淡,不必去講究這些瑣屑之事。
這一晚,我得到了特殊優待。喝光了中年女招待熱好的一壺日本酒,剛才給我煙抽的那位年輕女招待突然向我伸出右手,手心差點碰到我的鼻尖。我沉著自若地慢慢抬起頭,看了眼那女招待的小眼睛。給我算算命吧,她說。我恍然大悟。哪怕沉默不語,我的身體也會散發出濃烈的預言家的氣味。我沒有碰女人的手,只是瞥了一眼,就低聲說,你昨天失戀了。說中了。特殊優待就這樣拉開序幕。有一個胖乎乎的女招待尊稱我為老師。每個人都要我看手相。你是十九歲吧;你是屬虎的吧;你正在苦心追求一個男人;你喜歡薔薇花;你家里的狗下崽了,生了六個。無一不中。那個身材消瘦,眼里含情脈脈的中年女招待,聽我說她已經失去了兩個丈夫,漸漸垂下頭去。為這不可思議的神機妙算的本領最為感到興奮的,還是我本人。我已經喝光了六壺酒。正在此時,一個穿著狗皮坎肩的年輕農民現身在門口。
這個農民背對我坐到了鄰桌的座位,狗皮坎肩正朝著我,說要喝威士忌。狗皮的紋樣是花狗皮。這個農民的現身,讓我這邊的熱鬧氣氛一下子冷落下來。我真后悔這么快就喝了六壺酒,真想喝他個一醉方休,完全沉浸在今晚的歡喜里。頂多再喝四壺酒了,那怎么夠呢。偷吧。偷喝掉這杯威士忌。女招待們會說我不是因為缺錢才偷酒喝,而是把這當成預言家異想天開的玩笑,說不定會反過來為我喝彩呢。至于這個農民,只會把這當成一個醉漢的惡作劇,苦笑一聲也就作罷。偷吧!我伸出手去,拿過鄰桌的威士忌酒杯,若無其事地一口灌了下去。喝彩聲壓根沒聽到。非常安靜。農民轉向我,站起身。“咱出去說話。”說著,向門外走去。我冷笑著跟在他后面向外走去。經過鑲在涂金鏡框的鏡子時,我偷偷瞥了一眼里面。咱也是一個風流倜儻的美男子哩。鏡中,一張一尺寬二尺長的笑臉消失在深處。我的心恢復了平靜,做出自信的樣子,呼啦一下掀開細布門簾來到外邊。
寫著黃色羅馬字“THE HIMAWARI”[4]的四角門燈下,我們面對面站立。微暗的門口,浮動著四個女招待白色的臉。
我們開始了下面的爭論:
——你別瞧不起人。
——沒有瞧不起人,只是想套個近乎。
——咱是鄉下人,不喜歡別人這么套近乎。
我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農民的臉。他長了個小腦袋,剃得很短的平頭,淺眉毛,單眼皮,三白眼,皮膚黝黑。身材大概比我矮五寸左右。我想開個玩笑把這個事搪塞過去。
——我想喝威士忌了。看起來很好喝的樣子,就喝了唄。
——我自己也想喝。放在那里,還沒舍得喝哩……
——看來你很率直,很可愛。
——別說這種逞能的話了。你不就是個學生嗎?你看你那樣,油頭粉面的小白臉!
——我可是個算命的,是個預言家。你沒料到吧。
——別裝醉了。趕緊跪下求饒。別嗦。
——理解我的話,最需要的是勇氣。這句話怎么樣?我是弗里德里希·尼采。
我心里急切盼望著女招待能為我講幾句話。然而她們都在周圍冷眼旁觀,等著看我挨揍。右勾拳飛過來,我縮了一下脖子,打出去幾十米遠。幸好是我的學生帽替我挨了這一拳。我繼續微笑著,故意慢騰騰地去撿那頂帽子。接連好多天的雨雪,路上滿是泥濘。我想,將那沾了泥的帽子撿起來的時候,不如干脆跑掉,這樣就可以省下那五塊錢了。再另外找個地方,繼續喝。于是跑了兩三步,結果一下滑倒了,四腳朝天摔了個大跟頭,姿勢就像一只被踩扁了的青蛙。出這樣的洋相,讓我很惱火。手套、上衣、褲子,還有斗篷都沾滿了泥。我緩緩站起來,昂著頭又折返到農民那里。農民為女招待們所包圍、守護著。誰都沒有絲毫的同情的表示。這個發現喚起了我內心的兇暴。
——那我可要回敬一下下了。來而不往非禮也。
我笑著脫下手套扔在一邊,就連昂貴的斗篷也毫不吝惜地扔在泥地里。剛才這句頗有古風的臺詞和我瀟灑倜儻的姿態讓我內心很是滿意。要是有人過來勸架就好了。
農民不慌不忙脫掉狗皮坎肩,遞給那個曾經給我煙抽的漂亮女招待,手伸進懷里——
——不能耍流氓手段!
我正在擺架勢,提醒了他一句。
農民從懷里掏出的是一支銀笛。銀笛在門燈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他把銀笛交給了失去兩任丈夫的中年女招待。
農民的這一過人之處,讓我感覺如在夢中。這居然不是小說里的情節,而是確確實實發生的事。我真想把他殺掉。
——出手吧。
這么喊了一嗓子,我抬起泥腿使勁踢過去。踢倒他以后,就將他的三白眼挖出來。可惜,泥腿踢空了。居然這么丟人現眼,可悲啊,我想。微溫的拳頭,打中了我從左眼到鼻子的部位,眼里冒出通紅的火來。我是確確實實看到了火。右耳朵到臉頰的部位又挨了一巴掌。我兩手撐在泥地里,一狠心張口去咬農民的腿。這條腿怎么這么硬?原來是路邊的白楊樹樁子。我趴在泥濘之中,想大放悲聲嗷嗷大哭一場,可惜,一滴淚也沒有流出來。
黑人
黑人被關在籠子里。籠子里大概一坪大小。幽暗的角落擺著一個圓木做的座位,黑人就坐在那上面刺繡。那么暗的地方,能繡出什么鬼東西來?少年以無可挑剔的紳士風度皺起鼻子,咧了咧嘴,冷笑著。
日本馬戲團帶來一個黑人。這轟動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黑人會吃人哪。黑人長著紅犄角哦。黑人全身都是花斑啊。對這些傳言,少年一概不相信。少年想,村里人對這些捕風捉影的說法也是不信的,只是平素的生活太無聊乏味了,只有在這種時候才可以添油加醋任意編一些謊,自欺欺人且陶醉其中。每每聽到村里人樂此不疲地散播這種太容易戳穿的謠言,少年就咬牙切齒,捂著耳朵,飛奔回到家里。這些謠言太沒勁兒了,這些人就不能談論一些更重要的事兒嗎?那個黑人不是女人嗎?
馬戲團的樂隊在村里狹窄的街道上前行。街道兩側只有三座茅草房。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總共花了不到六十秒的時間,就完成了演出宣傳。來到村外,樂隊并沒有停歇,而是反復演奏著《螢火蟲之光》這首曲子,穿過油菜花地,來到正在插秧的稻田,沿著田埂排成一列轉了一圈,以確保村里人一個不落地看到他們。之后,他們又上了浮橋,跨過小河,穿過樹林,向兩公里外的鄰村進發。
村東頭是小學。小學東面有一個牧場。牧場有一百坪左右,種滿了荷蘭紫云英。經常有兩頭牛、六頭豬在里面優哉游哉地吃草。馬戲團的灰色帳篷就搭在這個牧場上。牛與豬轉移到了牧場主的庫房。
到了晚上,村里人蒙著臉、三兩成群地進了帳篷。觀眾有六七十人。少年在一群大人里面拼命推搡著終于擠到了前面。圓形的舞臺周圍用粗繩子攔著。少年下顎靠著繩子,定定地看著舞臺,有時輕輕瞇著眼,顯出陶醉于其中的樣子。
各類雜技節目紛紛上演。滾木桶。穿著絨線褲的小丑。鞭聲。魔術師的華麗金緞。瘦骨嶙峋的老馬。稀稀拉拉的喝彩。電石的氣味。
有二十盞電石燈按照適當的間隔懸掛在帳篷里,夜里的昆蟲被吸引過去,在四周飛舞。帳篷的布料像是不夠的樣子,在上方開了一個十坪大的洞,從那里可以看到滿天星斗。
兩個男人將黑人的籠子推上舞臺。籠子底下好像裝了輪子,推到舞臺上的時候,“咔啦咔啦”地響著。蒙著臉的觀眾又是大喊,又是拍手。少年憂悶地揚起眉頭,靜靜地看著籠子里。
少年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冷笑。黑人所刺繡的,是太陽旗[5]。少年的心怦怦直跳。不是為軍隊或者類似的概念所激動,而是因為黑人并沒有欺騙他。她確實會在黑暗中刺繡。太陽旗的刺繡盡管簡單,黑暗中這樣摸索著刺繡也算是能手了。難得啊。這個黑人是誠實的。
接著,一個身穿燕尾服、留著仁丹胡的大師上場了,向觀眾介紹了黑人的來歷,然后向籠子里喊了兩聲:“凱魯麗!凱魯麗!”右手拿著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個鞭花。尖銳的鞭聲刺痛了少年的心。他開始嫉妒大師。黑人站了起來。
在鞭聲的威脅下,黑人慢吞吞地表演了幾個雜耍。都是些卑下猥瑣的動作。但除了少年,別的觀眾都沒有留意這其中的含義。她吃不吃人?有沒有長紅犄角?這些才是他們關心的問題。
黑人的腰間系著淺綠色的草裙,全身都涂了油,亮閃閃的。最后,在大師的鞭聲伴奏下,她唱了一首歌。這首歌只有Japan,Japan這種簡單的詞。少年很喜歡這首歌的音律。不管多么粗陋的歌詞,若包含了苦悶的心聲,都能在聽者的心弦上引發共鳴,余音繚繞。少年想著想著緊緊閉上了雙眼。
這天夜里,想著黑人,少年自瀆了。
次日一早去上學,少年從教室窗戶跳出去,跨過后門的小河溝,向馬戲團的帳篷跑去。從帳篷的縫隙間可以窺視到幽暗的內部。舞臺上鋪了被子,馬戲團的人都在上面橫七豎八躺著,像菜青蟲一動不動地在睡覺。學校的鐘響了。要上課了。少年紋絲未動。黑人沒有在睡覺的人里面。找了一遍又一遍,都沒有找到。開始上課了吧。“第二課,亞歷山大大帝與菲利普醫生。從前,歐洲有個叫亞歷山大大帝的英雄……”少女瑯瑯的讀書聲清晰可聞。少年仍沒有動。他相信那個黑人也只是個女人而已。平常大約會從籠子里出來與大家玩樂,洗洗涮涮,抽煙,用日語發脾氣。少女朗讀完了,接著是老師沙啞的講課聲。“信賴別人是一種美德。亞歷山大大帝因為有這種美德,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同學們……”少年依然沒動。籠子肯定已經空了。少年的肩膀有些僵硬。正當我這么往里窺探的時候,黑人興許會偷偷從后面過來,緊緊抱住我的肩膀。為此少年特意瞅了一下身后,縮緊肩膀,做好了被擁抱的姿態。黑人估計會給我一面她刺繡的太陽旗,那時我不能顯得太弱雞,要大膽問她:我是你第幾個?
黑人始終沒有現身。離開帳篷,少年用和服袖子擦拭了一下窄窄的額頭上的汗,慢條斯理地回到了學校。“我發燒了,據說是肺不大好……”就這么糊弄了幾句,那位穿著和服裙和高幫鞋的老教師也沒有起疑心。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仍假裝咳嗽了好一陣子。
照村里人的說法,黑人仍關在籠子里,坐著大篷馬車離開了村子。那位大師為了防身,口袋里還有一把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