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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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作者的話
在我童年時代的家中,有過那么一個房間,我們稱之為“小書房”。誠然,屋子里的每一個房間都可以被稱作書房。像我們樓上的兒童室里就滿是書籍。樓下,我父親的工作間里也是書籍遍布。書沿著餐廳的墻壁排展開去,一直延伸到我母親的起居室,進而又探入臥室。與其說生活不能沒有衣服,倒不如說書籍更為不可或缺。較之忍饑挨餓,無書可讀更叫人難以忍受。
我家的所有房間里面,唯有小書房任由書籍主宰,它就像是一座無人照料的花園,花與草在此自成天地。這里既無人選書,也不進行分類。餐廳、工作間和兒童室里的書籍分門別類、各得其所;而小書房卻是魚龍混雜,收納的盡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浪之書,它們不是被那些秩序井然的書架所遺棄,就是由我父親在市場上以批發價打包購得,似乎可有可無。它們一片烏七八糟,但也不乏珍寶。三教九流、名門世家、王公貴族皆有。對于一個可以依著書封肆意選擇的小孩而言,簡直無異于摸彩票抑或幸運抽獎。小書房里布滿了灰塵,窗戶從不敞開,夏日的陽光透過窗玻璃投射出暗淡的光束,金色的斑點在上面翩翩起舞,泛出熒熒微光,為我打開不可思議的窗扉,帶我領略在現實中前所未見的各色世界與不同時代:那是一個充滿了詩歌與散文、紀實與幻想的世界。那里有過去的戲劇和歷史故事,有年代久遠的浪漫小說;有神秘故事,有傳說,還有記載了各種奇聞異錄的文學作品。有一本名為《佛羅倫薩之夜》[1]的書令我深深著迷;而另一本名為《霍夫曼童話》[2]的書卻把我嚇得不輕;還有一本名為《琥珀女巫》的書,里面的女巫和我以往所喜歡的童話故事里的女巫竟毫無相似之處。
書架都比較狹窄,但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讀物,能占掉半面墻壁;書架頂上也都堆得滿滿的,一層又一層,雜亂不堪,直抵天花板。地板上的書也堆得老高,得爬著過去才行,窗戶兩側的書則干脆豎著堆成了柱狀,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你若是被哪本書吸引,想要抽出來看一下,結果只能是弄得其他書跟著一起在腳下落成一堆;于是乎,你就這樣遺失了那本剛才吸引你的書,轉而在隆起的書堆表面尋尋覓覓起來。就是在這兒,在這間小書房里,我像查爾斯·蘭姆[3]一樣勤學,但凡是書,我都渴望一讀。當我伏在地板上看書時,灰塵會爬上我的鼻子,刺痛我的雙眼;當我依靠著書架,站著看書時,那姿勢也不太舒服,簡直讓人身心俱疲。然而我能在幻想的國度里徜徉,那想象中的一切比現實來得更為真切;我還能揚帆起航,在書中來一場發現之旅,所到之處無比真實,往往比虛構的世界更為奇妙。只有在停止閱讀之際,我才會意識到自己的姿勢有多么不適,空氣又是多么令人窒息。小書房里的灰塵老是害得我喉嚨作疼,但我一點也不在乎。
用人拿著抹布和掃帚,來把那些有陽光跳舞的灰暗玻璃窗擦亮,把長久以來積滿灰塵的地板清掃干凈,這種事情可從沒上演過。沒有了灰塵,這個房間也就不再是小書房了。所有星星般的塵、金色的塵、蕨草的塵,終究都要歸于泥土,經過輪回后化作風信子,以全新的面貌再獲新生?!斑@安靜的塵”,一位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如是說:
這安靜的塵是紳士,亦是淑女,
是少年,亦是少女;
是笑聲,是能力,亦是哀嘆,
是裙擺,亦是卷發。
另一位英國詩人,維奧拉·梅內爾,有一回她在清理窗臺,只見那些“于白晝間悄然而來”的灰塵,使得原本閃亮的事物變得暗淡,于是她停下來反思:
噢,這即將被我拂去的塵
是花朵,是君王,
是所羅門的圣殿,是詩篇,是尼尼微的古城……
難怪每當我靜悄悄地走出小書房時,眼睛總是隱隱作痛,原來是那金色的塵仍在我的腦海里舞蹈,銀色的蛛絲仍在我思緒的角落里纏繞。難怪時隔許多年以后,當我開始創作自己的書時,筆下總是虛構與真實交織,幻想與現實并存。它們難分彼此,我也從不刻意區分,就像這本書中收錄的故事,不妨說它們也是誕生于這樣的“塵”。七位女仆用了七把掃帚,打掃了半個世紀之久,卻從未驅走我思緒中的那些塵,那是業已消失的圣殿、花朵和君王,是卷發的淑女,是詩人的嘆息,是少男少女們的笑聲。那金光閃閃的一切,正如同掃煙囪的人,總要再度步入小書房那樣的地方;不管是在哪里——興許是在某個幸運的閃亮時刻,總會再一次相逢。
依列娜·法吉恩于漢普斯特德
一九五五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