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會風云(卷一)
最新章節(jié)
- 第16章 洋行購米出天價 挺舉義賣贏尊嚴
- 第15章 狂收米獨戰(zhàn)米行 比定力挺舉力挺
- 第14章 商場兇險初戰(zhàn)挫 南洋饑荒捉商機
- 第13章 因洋妞結(jié)緣天使 撐谷行力助茂記
- 第12章 藏香書順安生心 出老千章虎歷險
- 第11章 清虛觀挺舉問卦 查府院俊逸跪霜
第1章 丁承恩籌建商會 魯俊逸衣錦還鄉(xiāng)
二十世紀之初,確切地說,是1905年的又一個悶熱夏夜。
風幾乎沒有,云遮住太陽,申城里里外外,潮得膩人,空氣猶如吸飽水汽的海綿,抓一把就能捏出水滴來。大人孩子,即使坐在屋檐下一動不動,周身也會滲出一層黏糊糊的液體,將衣服粘貼在皮上。
坐落在申城老城廂區(qū)的滬南錢業(yè)公所卻是又一番景象。公所外面,如臨大敵,清兵荷槍實彈,警察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公所里面,張燈結(jié)彩,靠近后庭園林處的新建戲臺上,光影交錯,劉關(guān)張三英正在緊鑼密鼓地大戰(zhàn)呂布,刀槍劍戟四般兵器輪番舞將起來,原本寬綽的戲臺頓覺小了。
正對戲臺的主包廂里,大清工部左侍郎丁承恩正襟危坐,雙眼微閉,手撥佛珠,嘴唇微動,似在聽戲,又似在詠經(jīng)。他的旁側(cè),花枝招展、顧盼皆情的如夫人一手輕挽丁大人手臂,另一手搖動羽扇,不緊不慢地將陣陣微風送入丁大人的官袍。丁大人之側(cè),是上海道臺大人袁樹勛;如夫人之側(cè),是泰記賬房總管車康。四人身后,站著四個膀大腰圓的便衣漢子,無須多問,他們是丁大人的貼身保鏢了。
鑼鼓聲急,喊殺聲密,群英戰(zhàn)至酣境,各包廂里的注意力全部凝聚在舞臺上,誰也不曾注意到幾個黑影正悄無聲息地從不同方向緩緩移向丁大人所在的包廂。兩個伺候茶水的也從左右兩側(cè),分別踏上二樓包廂的樓梯。
一個送茶水的走向斜對丁大人的包廂,在一個頭戴西式氈帽的富家小姐案前斟上茶水,低聲說些什么。小姐沒有應聲,眼睛瞥向劇院下面正在移動的幾個黑影,緩緩端起茶碗。
小姐把茶碗移到面前,掀起碗蓋,似在嗅香。
舞臺上,鑼鼓聲更密,喊殺聲更緊。小姐冷冷的目光瞥向丁大人,見他依然故我,撥珠念佛。他的包廂里略起動靜,似乎是侍奉茶水的敲門求進了。
小姐瞄一眼樓下漸漸到位的幾道黑影,正要翻轉(zhuǎn)碗蓋,斜刺里猛又躥出一道黑影,靜如鬼魅,快如閃電,于眨眼間躥到正面,輕舒猿臂,在小姐不無驚愕的目光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擲出利器。也幾乎是同時,如夫人縱身撲向丁大人,發(fā)出“啊”的一聲尖叫,扇子落地。
劇場大亂。
刺客如猿猴般跳到一側(cè),奪路而逃。包廂里的四個護衛(wèi),兩個護住丁大人,另兩個縱身躍下包廂,掏出短槍,朝天啪啪兩響,緊追而去。與此同時,富家小姐縱身跳下包廂,與幾個黑影疾步?jīng)_出。
清兵與警察迅即四下包抄,將滬南錢業(yè)公所圍個水泄不通。刺客慌急之下迷路,正在沖撞,被富家小姐一把扯住胳膊,引向一處矮房,騰身上房,在七八個黑影掩護下,由屋頂躍至圍墻,伺機沖出,隱沒在老城廂那錯綜復雜的巷子里。
刺客在眾人裹脅下,七繞八拐,來到黃浦江邊,見已安全,正要問個明白,不想?yún)s被人反手扭牢,帶到富家小姐跟前。
富家小姐瞪他一眼,聲音冷酷:“講,啥人?”
刺客意識到不妙,這也豁出去了,甩下頭顱,挺胸應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浙江湖州人陳炯是也!今日既然落于你等奸賊之手,要殺就殺,何必多話!”
“喲嗬!”富家小姐繞他轉(zhuǎn)一小圈,聲音挑起來,“沒想到是條硬漢子哩!”猛地揪住陳炯辮子,用力后扯。
陳炯疼得齜牙咧嘴,強力忍住,從牙縫里擠道:“你個黑剎婆,我……我……”
“嘿,這還敢罵本小姐哩!”富家小姐伸出另一只手,兩指如利爪般扼住陳炯咽喉,憋得他透不過氣來,惡狠狠地數(shù)落,“你壞掉本小姐的大事體,本小姐還沒跟你算賬哩,你倒先罵本小姐哩!看我不掐死你!”狠勁又扼一下,方才松開。
陳炯臉色烏青,連喘幾口,看著小姐:“敢……敢問小……小姐,你……你是……”
小姐看向扭住陳炯的壯漢子:“炳祺,講給這個愣頭青!”
“姓陳的!”任炳祺一字一頓,“記清,今晚救你性命的是坐鎮(zhèn)上海灘、號令江浙皖的江湖俠女大小姐!”朝他膝彎處一頂,“磕頭謝恩吧!”
經(jīng)這一頂,陳炯膝彎酥軟,登時撲地跪下,就勢叩首:“陳炯謝……大小姐救命之恩!”
“好了,好了,你這個頭本小姐經(jīng)受不起哩!”大小姐眉頭一皺,聳聳肩,擺手,“本小姐救你一命,是念你還算一條漢子!記住,要想活命,這就滾出上海灘去,只走鄉(xiāng)間小道,莫走大道!”朝眾人努下嘴,率先走了。
“呼啦”一聲,眾人緊跟而去,眨眼間,隱沒在暗夜里。
陳炯緊追幾步,頓住腳,望著他們隱去的方向,拱手,朗聲道:“大小姐,陳炯記住你了!”
精心策劃的一樁驚天大事于瞬間讓陳炯攪黃,大小姐不無郁悶地回到自家院子,推開沉重的黑漆院門,卻見一縷燈光隱隱地透出中堂門縫。
大小姐覺出不妙,關(guān)緊院門,輕輕走向堂門,微微推開一道細縫,見兩個老者盤腿對坐于羅漢榻上,一個中年道人端坐于榻下蒲團上,各自閉目。一盞桐油燈掛在墻上,火苗在破門而入的微風下?lián)u搖擺擺。大小姐側(cè)身鉆進,躡手躡腳地溜向閨房,剛邁兩步,身后傳出一聲重重的咳嗽。
是申經(jīng)世,金盆洗手的洪門大爺,江湖上敬稱申公。
“老阿公,”大小姐吐下舌頭,做個鬼臉,一步一挪地走到申公背后,抱住他脖子,小聲嗲道,“介晚了,您老,不不不,您幾老這還沒入定呀!”
“說,做什么去了?”申公黑起臉色。
“小荔子……沒做什么呀,這不是……玩去了嗎!”大小姐仍在強撐。
“葛荔,老城廂這都鬧翻天了,你還要撒謊?”申公一雙老眼逼視過來。
見申公叫她大名,且語氣嚴厲,葛荔始知事態(tài)嚴重,囁嚅道:“我……我只是去看了一場好戲,有人殺那姓丁的了!”
“胡鬧!”申公幾乎是在呵斥了。
“老阿公!”葛荔不服,噘嘴犟道,“我哪能就成胡鬧了哩?不就是看場小戲嗎?姓丁的難道不該殺嗎?姓丁的是李鴻章老賊的狗,李賊雙手沾滿志士血污,他這死了,逃過一劫,難道就不該讓這姓丁的補償一下嗎?姓丁的這為滿清韃子四處蹦跶,東咬西吠,比其主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呢,我天地會志士,當人人見而誅之!”
“胡鬧!”申公又是一聲。
“你才胡鬧哩!”小荔子來勁了,分別指點幾人,“你,老阿公,你,阿彌公,還有你,柱叔,你們?nèi)祭虾苛?,你們?nèi)计埱彝瞪?,你們?nèi)纪颂斓貢?,小荔子……”連跺幾腳,小臉血紫,“我瞧不起你們!”
“丫頭片子,懂個啥?”申公低斥一句,厲聲吩咐,“躺床上睡個好覺,明晨早點起來,耽誤老阿公大事體,小心你的屁股發(fā)烏!”
“大事體?”葛荔眼珠子連轉(zhuǎn)幾轉(zhuǎn),變過笑臉,湊上來,語氣巴結(jié),“老阿公,啥大事體嗬?”
申公嘴巴一撇,閉上眼去。
葛荔看向蒼柱,轉(zhuǎn)過來摟住他的脖子,聲音柔軟:“柱叔?”
“叛逆露頭了!”蒼柱出聲。
“哪個?”葛荔的眼珠子又轉(zhuǎn)幾轉(zhuǎn),“天哪,難道會是老七?”
“什么老七?”申公的老眼一下子睜開,半是責怪,“是你七阿公!記住,他在魯家,就是茂升錢莊魯老板宅上,盯住他!”
“小荔子得令!”葛荔歡快應過,“噗噗噗”三聲,每人額頭各印一吻,小鳥一般飛進香閨去了。
重重保護之下竟然受刺,丁大人震怒,責令上海道嚴查,親自將如夫人送往英人辦的仁濟醫(yī)院。如夫人胸前滲血,當即被送進急救室。丁大人在室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焦急地等待。眾多陪行人員,尤其是上海道臺袁樹勛及錢業(yè)公所的兩大錢莊老板——潤豐源查敬軒和善義源彭偉倫,更是誠惶誠恐。事情出在老城廂,且丁大人在錢業(yè)公所看戲遇刺,如夫人無論有什么閃失,他們都吃罪不起。
急救室里卻是另一番情景。洋大夫剪開旗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不過是皮外傷,那枚飛鏢剛巧插在腋下,被如夫人出于本能反應牢牢夾住,巨大的沖力及利刃傷的只是皮肉,血流不少,卻無大礙。洋大夫松下一口氣,上些藥水,連麻醉藥也沒讓打,就著手包扎。
“Doctor,”如夫人問道,“is it serious?(醫(yī)生,嚴重嗎?)”
“No,”洋大夫連連搖頭,“nothing serious,Madame,you're lucky enough,for it hurts only in the skin.(一點也不嚴重,夫人,你太幸運了,不過是碰破一點皮。)”
“Doctor,”如夫人小聲央求,“I've something to tell you,only you.(醫(yī)生,我想與你談?wù)?,只你一人。)?
洋大人擺手,讓兩個助手退到旁邊側(cè)室,看向如夫人。
“I want the wound to be much serious.I will thank you and pay you double fees if you speak to my husband about the heavy wound.(我想讓這傷勢重一些。如果你對我丈夫講出這個,我會非常感謝,付雙倍費用。)”
“Why?(為什么?)”洋大夫不急了。
“I'm too tired,and I want to have a little rest here.(我太累了,想在你這里放松一時。)”如夫人給出個笑,顯出一臉疲憊的樣子。
“I see.(明白了。)”洋大夫也笑了,打出OK手勢,麻利地將傷口包扎起來,讓助手把她推進一間豪華病房,將帶血的飛鏢放進托盤,端到外面,用生硬的中文對聞聲湊來的丁大人道:“你的夫人傷情重,要住院治療,這是飛鏢,請先生收好!”
眾人面面相覷。
丁大人見狀,三步并作兩步地趕到病房,見如夫人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繃帶纏到胸部,仍舊昏迷不醒,心頭一沉,不無傷感地一手輕握她的纖手,一手轉(zhuǎn)動佛珠,口中念念有詞,念叨片刻,快步出來,見警察局長剛好趕到,劈頭問道:“兇手可有消息?”
“回稟大人,查清楚了,兇手姓陳名炯,黨人,后晌以雜工名義混入公所,屬下已封鎖滬上所有城門、碼頭,全城搜查,同時照會租界巡捕房,讓他們協(xié)助追捕,大人盡管放心!”警察局長急急應道。
丁大人點頭應過,交代道臺及眾人幾句,在眾多侍從護衛(wèi)下,前呼后擁地走出了醫(yī)院。
回到府中,丁大人將自己關(guān)進書房,一屁股沉坐于他的紫檀木圈椅里,還沒喘過氣來,就又瞥見堆在案頭的一大摞材料,兩道老眉立時鎖成兩只躬著身子的蜈蚣。
是的,他沒有理由不郁悶。李鴻章仙去之后,作為李中堂的兩大門生,袁世凱坐鎮(zhèn)天津衛(wèi),上海灘自然應該是他丁某的地盤。然而,由京回來僅半月,竟就在家門口發(fā)生遇刺之事,姓袁的在老佛爺面前該會如何措辭?連自家門口的事體都理不出頭緒,老佛爺又會做何想?
更郁悶的是這趟差事。日、俄為爭奪東北三省制權(quán)在中國領(lǐng)地上大打出手,日方勝出,支持日本的英人趁勢照會清廷,依據(jù)《辛丑各國條約》第十一款①之規(guī)定,再次要求續(xù)簽商約,以期在上海灘及長江沿線商貿(mào)戰(zhàn)中獲取更多惠權(quán)。因涉及南洋,朝廷派他為主談,不料剛一接陣,對方就拋出一連串共二十四款修約議案,且議題之精準、之詳細、之實用、之強勢,完全出乎意料。在他看來,凡是商約,條款都應模糊才是。顯然,英人此番是有備而來,且肯定聽取了倫敦商會,尤其是香港商會、上海工部局的具體意見。為應對英方提案,他緊急召集上海灘各家行幫,尤其是錢業(yè)公會,要求他們盡快拿出意見,豈料十天之后,他們卻拿出這么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真正讓他心寒。
丁大人一宵未眠,翌日早起,正在院中晨練,襄辦進來,待他收功,并足哈腰稟道:“大人,英使馬凱先生又在催問,如何回復為好?”
丁大人黑起臉色,袖手回到房中,指著案上的材料:“你看看,就這些東西,你說東,他扯西,根本沒有定見,能拿到桌面上嗎?”
襄辦埋頭看材料。
“唉,”丁大人長嘆一聲,在椅里坐下,苦笑著搖搖頭,“中國成為這個樣子,中國人都怪洋槍洋炮厲害,叫我看,是中國人自己不爭氣,自己把自己打敗了。洋人抱成團,可國人呢,到哪里都是一盤散沙,哪一個都要死死抱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撒手!”
“大人說得是!”襄辦放下材料,“關(guān)鍵是眼下,英人在催,朝廷也在等著,我們……哪能辦呢?”
“兩軍相逢,謀周者勝?!倍〈笕撕瓤诎姿?,“修約為頭等大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絲一毫也馬虎不得。英人在催,因為他們準備好了,我們呢,這是在倉促應戰(zhàn)?!?
“大人說得是!”
“我想一宵了,”丁大人閉眼,轉(zhuǎn)動念珠,“洋人之所以保持一致,是因為他們不是單個商人,不是商幫,也不是行會,而是一個統(tǒng)一的商會。我們之所以一盤散沙,是因為我們只有商幫,只有行會,而沒有統(tǒng)一的商會。我這就奏請工部并老佛爺,先立商會,再與英人商約!”
“好是好,”襄辦略頓一下,“只是,英人那兒……”
“先晾他一陣子。”丁大人再啜一口開水,指指心窩,“告訴馬凱先生,就說本大人昨晚受驚,心緒不寧,待過些時日壓住驚再說?!?
襄辦應個諾,轉(zhuǎn)身出去。丁大人打個哈欠,剛要伸個懶腰,外面?zhèn)鱽砟_步聲,進來的是賬房車康,抱著幾大冊子賬簿。
“老爺,”車康放下賬簿,在書案上挨排攤開,哈腰稟道,“泰記上半年的賬出齊了,共是十二冊!”
丁大人瞟一眼,閉上眼睛:“不看了,說個大體吧。”
“從賬面上看,不盡如人意。漢冶萍虧損嚴重,幾個紗廠業(yè)績下滑,輪船招商局勉強持平,江南制造局略虧,其他幾家也都業(yè)績平平,只有如夫人掌管的惠通銀行、電報局有較大盈利!”
“紗廠下滑?”丁大人顯得很是吃驚,“這怎么可能呢?紗廠不是一向都是贏利的嗎?”
“這……”車康面呈難色。
“說!”
“是夫人。去年年底,夫人把三公子調(diào)進去了。三公子的事體……”車康有些為難地頓住話頭。
丁大人臉色陰起來。丁大人娶有五房妻室,其中原配夫人守在江蘇老家,二、三、四房守在上海,第五房隨他住在北京。原配夫人是老人定下的親,并非丁大人所愛。丁大人立事后,攀上李中堂,娶下中堂侄女李氏。后二老過世,丁大人將李氏扶正,立為夫人,讓她主管內(nèi)政并泰記賬房,讓原配守在家鄉(xiāng)老宅。原配無出,夫人連生三個公子,可惜沒有爭氣的,尤其是這三公子,吃喝嫖賭俱齊,這又染上煙癮,交一撥狐朋狗友,干什么敗什么,偏又最得夫人寵愛,丁大人每想至此,就頭大不已。夫人之后,丁大人又娶三房,但真正讓他稱心的是這第四房劉氏,也即昨夜替他擋住飛刀的如夫人。劉氏如夫人為揚州道臺獨女,自幼入讀洋人的教會學堂,觀念開放,不裹小腳,工于心計,精于經(jīng)營,丁大人早就讓她協(xié)助大夫人理財,近年更讓她主管惠通銀行、電報局等具有時代氣息的開拓業(yè)務(wù)。
“老爺,”車康這又接上了,話中有話,“昨晚的事體,奴才一想起來就冷汗直冒。沒想到如夫人身手介快,眨眼間就……”
“不講這事體了,”見車康一直在褒揚如夫人,丁大人打斷他,“士杰可在?”
張士杰是惠通銀行上海分行總理,也是丁大人極為器重的金融大才。車康立馬出去,使人召到士杰。
“士杰,”丁大人轉(zhuǎn)動佛珠,開門見山,“這召你來,是想聽聽錢業(yè)事體。昨天我到錢業(yè)公所,感覺有所變化了呢。”
“老爺講得是,”士杰拱手應道,“錢業(yè)一直在變,但總體格局仍無大動,值得一提的是,茂升號異軍突起,躍居第四名。如果不出差錯,年底或可名列第三,直追潤豐源和善義源!”
“茂升號?”丁大人的佛珠停轉(zhuǎn),眼睛略睜,“老板可是姓魯?”
“正是。此人叫魯俊逸,精明強干,頗有膽識,身為甬人,卻是靠粵人發(fā)家……”
“甬人,靠粵人發(fā)家?”丁大人重復一句,顯然感興趣了,微微點頭,“嗯,有意思!”
“老爺,”車康插上一句,“聽說姓魯?shù)难揽趬蚜耍瑤追瑥膬蓚€大鱷口中搶食,可總是吃到口邊就又縮回去了?!?
“哦?”丁大人看過去。
“想必是有所顧忌吧?!?
丁大人閉上眼去,隨口蹦出一句:“那就給他長點膽氣,讓他試試牙口嘛!”
“奴才遵命。”
單看宅院,就曉得魯俊逸在上海灘的槍勢混得不錯。
西江路甚是寬大。前些年法租界向西擴張,法國公董局沿縣城北側(cè)向西辟出這條主干道,東西長約十里,寬不下十丈,堪比公共租界中的南京路。
自開辟之日起,此路就成為滬上權(quán)貴追捧的黃金地段,前后不過幾年,地價就如火箭般攀升數(shù)倍。對尋常人來說,能在西江路上擁有一間斗室已是奢求,魯俊逸擁有的竟是黃金地段里的一座豪宅,南北呈條形,占地近二畝,前后三進院子,西式建筑,中式園林,南北通透,中西合璧,既賞心悅目,又方便實用。
齊伯站在前院的空場地上久久觀賞,稱贊不已:“俊逸呀,沒想到你這事體做得介大,蓋起介漂亮的宅院,窗上這些玻璃好像是鏤花的呢!”
魯俊逸引他走近那些玻璃,又引他走進門庭里,指給他看大理石地面,笑道:“是哩。那些玻璃,還有這些大理石,全是意大利進口的。人家的工藝好,我們這里的匠人做不出!”
齊伯蹲下,摸摸大理石地面,細審花紋,點頭道:“嗯,做工真是精致!”
“齊伯呀,”魯俊逸笑呵呵地看著他,扯入正題,“昨兒錢業(yè)公所出點事體,一直忙活到大半夜,沒顧上陪你哩。您這十多年一直不肯來上海,這突然來了,想必有啥大事體?”
“是老夫人?!饼R伯緩緩應道,“前日后晌,老夫人捎口信予我,要我務(wù)必請你回去,越快越好。我一看辰光,班船就要開了,一時尋不到合意人,也是急了,這就自個趕來了?!?
“啥事體?”
“不曉得。聽來人語氣,老夫人挺急的,要你馬上回去。別是生病了吧?”
“應該不會?!濒斂∫菸⑽櫭?,“前日有人來,我還問起她來,說是她身體矯健健的。再說,眼下辰光,生意正忙,事體多,我怕走不開哩?!?
齊伯望著他,突然說道:“阿秀回娘家了,你曉得不?”
聽到阿秀,魯俊逸的臉色旋即黯淡下來,半晌方道:“曉得了?!?
“俊逸呀,”齊伯半是勸導,半是解釋,“講句不該講的,你別是仍在為阿秀的事體生老夫人的氣吧!想想看,你有三年辰光沒回家了,這讓老夫人哪能個想哩?”
魯俊逸勾下頭,沒再吱聲。
阿秀是俊逸妻妹,俊逸與她姐姐阿芝結(jié)婚時,她還不到十歲。阿芝在生女兒碧瑤時亡故,俊逸摯愛亡妻,一直沒有續(xù)娶。阿秀年歲漸長,音容笑貌越來越像她阿姐??∫菔菢O重舊情的人,早晚見到她,就如同見到阿芝,對她關(guān)愛有加。阿秀對他先是依賴,后是敬仰,再后生出情愫。前些年里,二人書信頻傳,俊逸魂牽夢縈,幾乎每月都要回老家一趟,為阿秀買這送那,只差捅破最后那層紙。馬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死活不允這門親事,在關(guān)鍵辰光棒打鴛鴦,不顧阿秀苦苦哀求,硬是將她許配他人。俊逸存此芥蒂,連續(xù)三年沒再探家,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禮節(jié)性地捎回些許賀禮。
對于這場過節(jié),齊伯清楚不過,輕嘆一聲,進一步解勸:“俊逸呀,老夫人沒把阿秀嫁給你,也是迫不得已。你在乎的是情義,老夫人在乎的是面子。大小姐那辰光鬧得驚天動地,街坊村鄰不知生出多少閑話。這又輪到二小姐了,你讓她的老臉面哪兒擱去?”
魯俊逸正自尋思應對,廳中電話鈴響。
俊逸幾步趕過去,拿起話筒,聽一會兒,道:“曉得了,這就過去?!碧ь^看向齊伯,“齊伯,你這先歇著,在院里好好轉(zhuǎn)轉(zhuǎn),我得去錢莊一趟。”
茂升錢莊坐落于老城廂里,位置不錯,生意繁忙。柜臺前,客戶排成一條長龍,手搖各式扇子,或說或笑,一邊抱怨天氣,一邊耐心等候。
魯俊逸匆匆走進總理室,屁股剛在一張黑皮椅子里落下,協(xié)理老潘與跑街慶澤就走過來,哈了腰站在案前。二人跟從俊逸多年,皆是得力人手。老潘年紀五十出頭,身材矮胖,慈眉善目,話語不多,言必有用。慶澤跟他剛好相反,身材瘦高,眼珠子賊轉(zhuǎn),動作干練,能說會道,天生是個跑街的料。
“是為麥基洋行那批貨嗎?”俊逸掏出隨身帶的折扇,扇幾下,目光瞟向慶澤。
“是哩,”慶澤的腰稍稍直些,兩眼盯住俊逸,“一共七家報標,四家為合莊報,三家為獨莊報。獨莊這三家,我們算一家,另兩家是善義源和潤豐源。各家標底也都探到了,合莊報的沒過十五萬兩,善義源十六萬,潤豐源十六萬五,我們十六萬三?!?
“哦?”魯俊逸合上折扇,眉頭擰起,“連善義源、潤豐源也都報了?”
“老爺,”老潘湊前一步,“這批是德國貨,質(zhì)好色全,市場緊俏,所以大家起爭哩?!闭f著拿出一張清單,“這是清單。”
魯俊逸接過清單,瞇眼看一會兒,吸口長氣,看向慶澤:“洋行哪能講哩?”
“在等我們莊哩?!睉c澤嘿嘿一笑,“里查得讓江擺渡蘇負責標底,我把這人搞定了,要他把幾家獨莊的標底暫先壓下,只報合莊的。麥基急等出貨,催問幾次,他頂不住,這才催我哩?!?
俊逸閉眼,一會兒后睜開,看向老潘:“有多少利,你算過沒?”
老潘伸出三個指頭:“批銷,三萬兩打底;零售,六萬兩?!?
俊逸再次閉目,陷入長考。
就在此時,老潘房間的電話鈴響起來,老潘回身去接電話,不一會兒復走進來,望著俊逸,略做遲疑,道:“老爺,是泰記車總管,說是……說是要在我們茂升存銀十萬兩!”
“哦?”俊逸顯然極是驚愕。
“奇怪,”老潘眉頭擰緊,“泰記與我們向無瓜葛,手中更有惠通銀行,有的是地方存錢,這……”
俊逸眼珠子連閃幾閃,盯住他:“你敢肯定是車總管?”
“絕對肯定,他的聲音我聽得出?!?
俊逸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轉(zhuǎn)向慶澤:“慶澤,你這就去,報十七萬!”
“老爺,”慶澤略是吃驚,“太多了吧?他們的底全擺這里了,我們報十六萬六準成!”
見俊逸的臉色沉下來,老潘白一眼慶澤道:“多嘴。老爺講多少就是多少,有你犟的嘴!”
“好咧,這就去辦。”慶澤咂巴一下嘴,匆匆出去。
“老潘,”魯俊逸微微瞇起眼睛,“貨到手后,快刀斬亂麻,盡快出手,在正常售價上把多報的幾千討出來?!睆陀执蜷_扇子,悠然扇幾下,見老潘仍舊站在那里,睜開眼,“還有啥事體?”
“老爺,”老潘臉上現(xiàn)出憂慮,“要是我們吃定,必會驚動彭老爺和查老爺。二位老爺都是輸不起的主兒?!?
“你擔心什么?”
“我們……這等于公開向二位老爺叫板,別的倒是沒啥,只怕老爺見面……”
魯俊逸攤開兩手,做出一個怪臉,回復顯得驢唇不對馬嘴:“正要告訴你哩,老夫人病了,我得回趟老家?!?
老潘先是一怔,繼而豁然洞明:“呵呵呵,這步棋妙。老爺回去多住幾日,待回來時,這事體就抖摟干凈了。有誰問起,老爺就可推在我身上,好賴是個說辭?!?
“是老夫人真的病了,齊伯親自來叫我。”
“齊伯來了?”老潘有點驚愕,焦急地說,“看來老夫人病得不輕呢!”
“是哩。這就安排晚上那趟班船,包三個艙?!?
“三個艙?”
“對。幾年沒回家了,動靜弄大點。另外,單出一張莊票,一萬塊洋鈿。我另有用場。”
“是?!?
外灘四馬路一家賭場外面,來上海灘混槍勢的寧波小混混兒章虎顯然運氣不佳,不無沮喪地走出賭場院門,勾頭沿街悶走,時不時地踢飛路上小石子兒解氣。
一個頭戴禮帽、醉醺醺的黑衣漢子晃晃悠悠地照面而來,章虎踢飛的石子正中那人襠上,只聽“哎喲”一聲,那人俯身蹲下,兩手捂在襠部,腋下一只黑夾子撲通落地。
章虎看得真切,心里咚咚急跳,瞄一眼四周,見只有幾個路人,遂飛身上去,不顧一切地撿起夾子撒腿就跑。
那人見狀大急,狂叫搶劫,勉強追出幾步,就又捂住襠子蹲下,只朝大街上大叫不止。見是劫案,行人紛紛避開,章虎一路無阻,連拐幾條街道,踅進一個破院子里,掩上院門,氣喘吁吁地靠在門上。
幾個小阿飛急迎出來。
章虎勻幾下氣,抬手將夾子扔給他們:“路上撿個夾子,看看有寶貝沒?”
幾人圍上,一個叫阿青的打開夾子,朝地上一倒。掉在地上的是一把鐵物件兒、一串鑰匙和兩個裝滿子彈的夾子,并無一文銅鈿。
眾阿飛現(xiàn)出失望表情。
“阿哥,”阿青略顯失望地看向章虎,“沒錢,只有這個鐵玩意兒!”
見多識廣的章虎拿過一看,竟然是把德國造的新式駁槍,烏黑錚亮,既驚且喜,心兒狂跳,小心翼翼地撫摸不已。
一個叫阿黃的順手摸過彈夾,審看兩排子彈,不無驚喜道:“阿哥,這玩意兒好像是真銅哩,拿到銅店沒準兒能換幾塊飯錢!”
章虎奪過彈夾,白他一眼:“什么飯錢?曉得這是啥物事不?”
眾皆搖頭。
章虎舉起短槍:“聽說過洋槍沒?它就是!”又舉下彈夾,“這兩排是子彈,一粒就能取你一命!”
眾皆驚愕,無不咂舌。
“呵呵呵,”章虎小心翼翼地收起來,“這叫天無絕人之路,有這玩意兒在手,兄弟們可就要啥有啥嘍!”
“阿哥呀,”阿青吐下舌頭,拍拍肚皮,“弟兄們這辰光啥都不想,只想填飽這東西。腰里沒銅,賣燒餅的也給白眼哪!”
“銅鈿嘛,”章虎收起槍,樂呵呵道,“小意思嗬!不瞞諸位,茂升錢莊的魯老板和大哥是同鄉(xiāng),大哥這就向他挪借幾個!”
“是哩是哩。”阿黃應道,“魯老板財大氣粗,聽說也重鄉(xiāng)情哩!”
阿青笑道:“咱大哥有這洋槍在手,想他不敢不重!”
章虎將槍交給阿黃:“保管好,跟魯老板不能動這個。論起輩分,繞三個大彎,他還是我遠房表親哩。你們候著,我這就去!”
事起倉促,魯府上下全動起來,一直忙活到后半晌,總算把一切搞定,各色箱籠擺滿一院,遠看就如辦喜事一般。
天氣悶熱,魯家千金魯碧瑤的隨身東西又多,僅是各種款式的衣服就塞滿一箱,其他細軟、日用又是一箱,整這個,理那個,忙得她香汗淋漓。
將要走時,碧瑤忽又想起一樣東西,急向秋紅問道:“咦,怪了,哪能不見我的那本書哩?”
“哪本書?”秋紅擦把汗水。
“就是書皮上有幾朵小梅花的!”
秋紅眼睛眨巴幾下,飛跑出去,不一會兒取回一個封皮精致的小冊子,是道光年間詞人吳藻的《香南雪北詞》。
“咦,你在哪里尋到的?”
“在雪北亭里,你昨晚忘在護欄上了?!?
“是了。”碧瑤接過詩集,塞進箱里,正在尋思還忘了什么,俊逸上樓,問道:“瑤兒,記得前些辰光我拿回來兩只小紅盒子,你放哪兒了?”
“首飾箱里。”
“拿出來!”
碧瑤走進閨房,從首飾箱里捧出兩只精致的紅木小盒。
俊逸打開一只,現(xiàn)出一塊心形乳白色玉佩,欣賞一會兒,復又合上,將盒子裝進衣袋,看向碧瑤:“瑤兒,這兩只玉佩一模一樣,你留一只就夠了,這只歸阿爸?!?
碧瑤的臉色一下子陰了,盯住俊逸,眼神哀怨道:“阿爸,你是不是又要送給那個女人?”
“瑤兒,”俊逸低聲嗔怪,“看你講些啥?她是你阿姨!”
“什么阿姨?她一心想的是做我晚娘!”
俊逸瞟一眼秋紅,面上有些尷尬,又要說話,門人從前院跑來,在樓下叫道:“老爺,有人鬧著見您。”
俊逸朗聲問道:“啥人?”
“一個小癟三,姓章,立早章,說是老爺家的遠房親戚,叫你魯叔哩?!?
“立早章?遠房親戚?”俊逸悶思有頃,搖頭,“不記得我家有姓章的遠房親戚呀!”
“那就是冒充的了,”門人應道,“瞧他那癟三樣兒,一看就是討小錢來的。幾天前就遇到兩個,全讓我用三文銅鈿打發(fā)了?!?
俊逸抬腕子看下手表:“辰光快到了,我要趕船,就不見他了。你去問問清爽,若是討小錢的,就賞他兩串。若為其他事體,讓他遲些時日再來?!?
“好咧?!?
門人應過,一路跑向前院,在路邊倚樹而站的章虎遠遠望見,滿臉堆笑地迎上:“我魯叔在不?”
門人走到跟前,從腰里拿出從賬房處領(lǐng)到的兩串銅錢,只將一串摜在地上,神色倨傲地瞄他一眼:“姓章的,我家老爺要趕班船,沒辰光見你。算你福氣好,我家老爺曉得你是來討小錢的,特別賞你這串銅鈿??念^謝恩吧。”
章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拳頭漸漸捏起。
“咦,”門人略顯詫異,“白給錢你還不撿!告訴你吧,凡是有癟三來上門討賞,我家慣例只賞三文銅鈿。老爺念你是同鄉(xiāng),賞你一串。一千文哪,難道你這還嫌少不成?”
章虎面色紫漲,飛起一腳,將那串銅鈿踢起,直沖門人面門。那串銅鈿“嗖”的一聲掠過門人頭頂,啪地砸在門楣上,將那門楣砸下一角,一串銅板嘩啦啦散落一地。
門人嚇傻了。
章虎欺上一步,正要揍他出氣,望見齊伯與兩個仆從各提一只大箱直走過來。齊伯重重咳嗽一聲,趕前幾步,將手中箱子放下。
齊伯揚揚獨臂,堆起笑臉:“年輕人息怒,有話好商量!”
左側(cè)大街上,老潘、慶澤等帶著幾輛馬車直馳過來。
章虎掃一眼齊伯及仆從,手指門人:“你這惡狗聽好,告訴你家主子,我姓章的不差這串銅鈿,讓他等著瞧吧!”扭轉(zhuǎn)身,大踏步而去。
齊伯掃一眼門楣,又看一眼散落一地的銅鈿,目光盯向漸去漸遠的背影,眉頭微微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