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錢的手就這么虛虛搭在床邊，蒼白的臉上透露出深深的無力。

他的親人們都圍在他的床邊，無聲地哽咽，他看見父母充滿溝壑的臉上布滿了淚水，看見妻子偷偷逝去眼角的淚珠，看見年齡尚小的孩子紅著眼，跪在他的身旁。

而他，久病纏身的他，突然回光返照一般地瞪大了眼，像惡鬼索命一樣，猙獰著臉問著他們：“錢呢！給我治病的錢呢？”

隨后，一口氣沒咽下去，就這么瞪著眼離了世，可以說是死不瞑目。

下一秒，哀嚎聲從這個小小的破爛的房子里傳來，悲傷從漏風的窗口溢出，彌漫了整個世界——對他的親人們來說，就是整個世界了。

趙錢面無表情地看著為他痛哭流涕的親人們，平淡的內心掀不起一絲波瀾。

這個時候哭什么呢，當初得病的時候怎么不拿錢出來給他治??？

趙錢感覺到自己好像在慢慢升空，目光所及，都是一團陰影，再然后，突然亮起了光。

是天堂嗎？

趙錢看了看四周，不，是人間。

是過去的，他存在的人間，只是現在的他，已經不屬于這里了，

趙錢抬了抬手，看著虛無的自己。他現在就像是電視劇里的魂魄狀態。

他迷茫地走著，走到了一處熟悉的地方。

這是趙錢的家，或者說，是以前的家，因為在他生了重病之后，父母覺得他沒有能力養活他們，就把房子給了他弟弟弟媳自家，還企圖借此討好他們一家，以尋求庇護，安享晚年。

可真是諷刺。

趙錢走了進去，沒有人看得見他。

卻沒想到剛好撞上了父母跟弟弟在一起對話。

眼前的父母連臉色都帶著幾分紅潤，完全沒有他臨死前看到的那樣蒼老，但眼里的疲憊卻是如出一轍，像是被深深折磨已久。

我都死了，你們還疲憊什么，不都解脫了嗎？

趙錢內心充滿了怨恨。

從一開始，說著有錢給他治病的是他的父母，到最后，說沒錢的也是他的父母。

是，他是得了絕癥，所以他們連治都不愿意給他治，就連一分錢都不愿意在他身上浪費。

趙錢就站在他們面前，看著他們三個。

弟弟把父母迎了進來，自己翹著個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而他的父母，就這么拘謹地站在一旁。

“小二啊，你也知道你哥現在這情況，你看，多多少少幫襯著點吧?！壁w錢的父親佝僂著身子，多少有些討好的意味。

趙錢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讀書那會惹了事，他的父親也是這樣，對著老師點頭哈腰，不管老師態度怎么惡劣，他都捧著一張笑臉，還要把家里攢了兩個月的雞蛋送出去。

現在也是這樣，這是要求他弟什么？

趙錢看了看他弟，又看了看佝僂著身子的父母，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

父母從小就偏心，就算有什么要求，他弟也該滿足才對。

他看見他弟坐直了腰，為難地說：“可是三十萬太多了，我這也拿不出手啊。”

三十萬？

三十萬！

趙錢震驚了，他們要三十萬做什么？都是兩個半截身子埋進土里的人了，還這么恬不知恥地獅子大開口，一問就是三十萬？

趙錢對父母的厭惡又上了一層樓。

緊接著，他就聽見父母囁嚅的聲音：“那二十九萬也可以，剩下的一萬我們自己想辦法……”

他的母親在偷偷地揩眼淚：“小二啊，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父親也有些急躁了：“我們都把房子給你了，這房子過兩年可值個四五十萬呢！”

趙二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那就二十九萬吧，以后可別來找我了。”

兩夫妻出了門，拿著錢一邊哭一邊笑，嘴里還念叨著什么東西。

趙錢沒心情去聽，二十九萬，有個三十萬他就能做一次手術了，他們卻在他死后腆著臉去找他弟弟要錢。

這就是父母？

趙錢看了眼相互攙扶的兩個老人家，無不諷刺地想著。

弟弟家沒什么好留的了，趙錢繼續飄蕩著，跟在他父母的身后。

他們背著那一袋子錢，去了趙錢離世的那個小出租屋。

推開了門，他的妻子正在擦拭眼淚，他的母親迎了上去，坐在她的身邊，一邊撫著她的背去安慰她，一邊自己的眼眶也有了濕意。

“沒事的，別緊張，會過去的啊。”

趙錢看見他母親那渾濁的眼里有了光，那是他許久沒見過的神情，好像生活還有很多希望一樣。

果然，他一去世，所有人都解脫了。

他的父親把肩上背的錢拿了下來，拉開袋子，一袋子紅彤彤的鈔票。

“還差一萬，我跟你媽打算去捐個血，攢一攢，就能攢夠三十萬了?！彼赣H的疲憊的聲音里帶著歡快。

他的妻子也不再哭了，一下子從床上站了起來，那殘缺的床腿發出了嘎吱聲，她激動地說：“我也去，賣個血，我年輕，我可以多賣些！”

“等我們攢夠三十萬，一切都會好的，到時候，我再去找個工作，我們會越來越好的。”

再去找個工作？

趙錢開始疑惑了，他的妻子沒有工作了嗎？什么時候的事？現在離他去世過了多久了？

正當他懷疑著，他聽到了開門聲，還戴著紅領巾的兒子推門進來，沖過去抱住了他妻子的腿，哭哭啼啼地說：“媽媽，我也捐血，我們一起捐，一起救爸爸?！?

趙錢的心咯噔了一下。

他看著眼前這么小一只的兒子，看著他胸前掛著的校牌——上面寫著一年級一班。

他去世的時候，他的兒子明明都已經讀二年級了啊！

不……這不是未來，這是過去……

一聲微弱的咳嗽從隔壁傳來，一瞬間，他的父母，妻子，兒子，全部都像是發生了什么大事一樣，匆匆忙忙地擦干眼里的淚，向那個房間跑去。

那個房間，睡著他。

趙錢感覺腳下仿佛有千斤重，以至于他根本邁不開腿，無法跟著他們一起走。可他明明都是魂魄了。

他還是去了，去了那個充滿死亡氣息的房間，第一眼就看到了滿眼怨恨的自己。

他的父親仿佛沒有察覺一樣，十分興奮的跟他說：“阿大啊，我們有錢了，可以讓你治病了。”

“對對對?！彼哪赣H妻子也喜滋滋地跟他說。

而床上的他，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仿佛他們攢錢給他治病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并不值得慶祝。卻沒有想過，他們為了攢這筆錢費了多大的心。

“就是……”他的父親有些猶豫的開了口。

他記得他父親說了什么，他父親說，那套老房子給了他弟弟，當時的他是什么反應呢，明明已經虛弱的他氣急敗壞地把桌邊的水杯摔到了地上，再然后，一片兵荒馬亂。

他躺在床上，在怨氣中入睡，而他的親人……當時的他不知道，而現在的他知道了。

他看見一群人，悄悄地躲在門外，捂著嘴哭泣。

再然后，他們去了醫院，那個專門的捐血機構，醫生說，捐一次血，作為鼓勵獎勵300元。

第一個捐血的妻子捏著那300塊，眼神猶豫。父母也像是覺得這些錢不夠。

他們悄悄走到了醫院外面，談論著：“娟子辭了工作在家陪阿大，肯定沒有收入，但是手術又是下一個月的事了，要不……”

“要不我們去賣血吧，聽說那個來錢多?！?

趙錢聽著，感覺頭腦有些暈眩。

從小他就知道，那些個賣血的地方或多或少有些不干凈，有些黑心的地方還會把人抽死，他父母年紀都這么大了，怎么可以去賣血！

他的妻子一手還用棉簽壓著出血口，也急匆匆地開口：“我也去賣血！”

后面的談論趙錢已經聽不清了。

他只覺得十分后悔。

他的病是絕癥啊，就算動了這次手術，痊愈的可能性也不大，那就是一個無底洞！他不是不知道，他就是自私！

卻沒想到把全家人拖進了深淵。

父母妻子的聲音漸漸得遠了，趙錢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哭著哭著，感覺有只手碰了碰他，他詫異地抬頭，一個小女孩站在他面前，給他遞了張紙：“叔叔，擦擦眼淚吧。”

趙錢沒時間擦眼淚了，飛奔回家，他能觸碰到實體了，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他要把那一筆錢帶走，不能給他治病，不能為了治病拖死所有人，趙錢只有這一個念頭了。

在破舊的房子里循環一圈，他把眼神鎖定在了那個破床上，掀開床板，中間的縫隙正好藏錢。

再然后，他去了下面的電話亭，給他的父母打了個電話，稍微裝飾了一下自己的聲音：“喂？你們家好像遭賊了?！?

說完這句話，他就把電話掛斷，沒給他們一點反應的時間。

果然，血可以明天賣，家里遭賊可半點耽誤不得，只20分鐘，他們就匆匆趕了回來。

趙錢又變得透明了，他站在門外，看著搜索一圈的父母捂著嘴從出租屋里出來，看著妻子壓低聲音，不斷抽噎著跟警察講解情況，渾身發抖。

他們不敢大聲宣泄自己的情緒，因為家里還有個病人，可是病人只知道發脾氣，當時的他冷笑著，諷刺著，怨恨著，把所有壞脾氣都宣泄在那一群心已經千瘡百孔的人身上。

趙錢冷眼旁觀，這次卻不是對著無辜的親人，而且對著愚蠢的自己。就這么去世吧，別再連累別人了。

他想著，一瞬間，四周又變得漆黑，他再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這就是所謂的死前的走馬觀花嗎？

趙錢努力抬起手，顫顫巍巍地指向隔壁房間，氣若游絲地吐出幾個字：“床板……下面……掀開它……”

趙錢還是去世了，這一次，眼睛是閉上的，甚至臉上還帶著笑容。

真好，他們可以拿著那筆錢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