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錦城煙云(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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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前傳 古堰驚魄
《紅塵天幕》
大陸腹心的群山深處,有盆地沃野千里。
一千多年前,郡守李冰在玉壘山下壅江作堋,鑿離堆于江心,千里大江一剖為二,東股外江為正流,西股內(nèi)江則細分成無數(shù)的水網(wǎng),用以灌溉。從此以后,那里水旱從人,時無荒年,天下人稱“天府之國”。
自上皇西巡,世人又說,這錦繡般的草樹云山,更勝三秦長安。
而后百年,中原狼煙四起,李唐帝國的版圖如沃土龜裂。朱溫篡唐建都開封,國號大梁;沙陀貴族李克用盤踞太原,以復興大唐為名爭霸中原;西川節(jié)度使王建則據(jù)險偏安定都成都,國號大蜀。另有鳳翔府、長沙府、江陵府、興王府、幽州、揚州、錢塘、福州大大小小的藩鎮(zhèn)割據(jù),無不保有著強盛的力量。
李克用病逝以后,膽勇過人的李存勖襲位晉王,破幽州自立為唐,滅朱梁一統(tǒng)北方。同光三年(925年),他遷都洛陽,自取伶名“李天下”,還乘勝興師西征平蜀,僅用了七十天,便逼得后主王衍寫下降表。蜀國十節(jié)度、六十州、二百四十九縣、三萬兵丁盡數(shù)歸唐。而后,李存勖命心腹孟知祥出鎮(zhèn)成都,設宴慰勞,酒至酣暢,說到君臣原是郎舅至親,希望他能守好西川,幫大唐守住錢糧。然而,好景不過半年,堂堂“李天下”便死在伶人箭下,成為天下人的笑柄。群山之外烽火狼煙,各路英豪還在渭河灘上殺來殺去,軍隊所過之處,荒田千里,尸骸橫陳。
天成二年(927年)。
蜀中農(nóng)事已畢,灌州的古堰歲修業(yè)已結(jié)束——為保證河道通暢,堰工用榪槎筑成臨時圍堰,將大江水攬入外江,淘修內(nèi)江的河床,加固河堤,此謂歲修——歲修之后開閘放水,灌溉平原的農(nóng)田萬頃。
玉壘山頂?shù)娜鹧┏趸叛呓鸬躺希瑑膳啪薮蟮慕ü某拾俗峙砰_,從京都遠道而來的僧侶列陣端坐在前方,后面是由笙簫、箜篌、尺八、橫笛、琵琶、羯鼓、鐘磬和篳篥組成的浩蕩樂隊,百號舞伎身著五顏六色的錦衣在聲樂中旋轉(zhuǎn)。西川節(jié)度使孟知祥正陪著朝廷欽差前來拜水,祭祀李冰父子,祈求國泰民安。新帝即位不過一年,朝廷已經(jīng)先后派了兩名監(jiān)軍入蜀,孟知祥手握重兵需要安撫,因此,今年的拜水節(jié)格外隆重。
寒冷的天氣阻擋不住從四里八鄉(xiāng)聞訊趕來的百姓。狂風將大江兩岸的彩棚刮得呼呼作響,茶酒小吃堆砌如云,架上擺放著蕎面涼面、甜水面,牛肉焦餅、黃醪糟,糖油果子、棗蜜餞,棚里賣的是蜀錦蜀繡、蜀面具、荷包熏籠、吹糖人、珠翠頭面、剪紙畫。彩棚沿路人潮洶涌,粗布短褂的農(nóng)夫和幞頭襕袍的文人肩挨著肩,霜塵滿面的老婦和曳步窈窕的娘子腳碰著腳。
江岸的人流中有一干手持斧鉞的牙兵分外打眼,都是些十來歲的少年,緋色甲胄齊整劃一,嶄新的頭盔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長鉞上的猛獸牙旗迎風招展,他們身形矯健,脖頸兒高揚,像雄雞般威風凜凜。
一個四五歲的小沙彌綴在隊伍的側(cè)后方,他羨慕地注視著少年牙兵,稚嫩的臉上煥發(fā)著熠熠神光。
牙兵簇擁著八九歲的小衙內(nèi),順著人流在彩棚間閑逛,他是孟知祥的三兒子,名叫孟仁贊,剛剛和朝廷欽差一起,被牙內(nèi)親兵接回成都府。他年紀不大,面色蒼白,因為長期騎馬,腰身輕捷健美;雖然穿著連珠綾緞的錦袍,外套貂絨錦褂,卻不顯得臃腫。此時他正走走停停,那雙烏黑的眼睛在琳瑯滿目的貨品間流連,漆黑的瞳仁中不停地閃爍著貨品的光澤。
“三大炮!琳瑯閣耗子洞的三大炮吶!”
洪亮的吆喝傳來,孟仁贊在一個熱氣騰騰的攤架前停下腳步,身后牙兵一字排開,杵得筆直。攤架的案板上架著一口大鍋,下面爐火熊熊,白發(fā)蒼蒼的老漢提著木槌兒,將大鍋里的糯米飯舂得突突作響。
洪亮的叫賣聲出自旁邊的儒生,人們隨著他的吆喝聚攏過來,攤架被圍得水泄不通,銅錢也蹦蹦跳跳地落在案板上。
“三個一盤兒!”軟糯的童音在喧嘩聲中顯得格外清亮。那是個五六歲的螺髻女童,正踮著腳尖兒站在案板下,蓮藕般的手臂高高地揮舞著。
儒生探出頭去,笑嘻嘻地接過小人兒掌心里的銅錢,回頭丟給老漢。
“好咧!”他大吼一聲,緊接著擼起袖口,將缺胯前襟扎進緙帶里,健實的手臂從大鍋里扯出黏糊的糯米飯,用力揉成一團糍粑,手指飛花兒似的分摘成三坨,有節(jié)奏地打了出去。糍粑從案板上彈跳而起,躍進前方裝有黃豆粉的簸箕里,發(fā)出“嘭、嘭、嘭”的三聲響,像炮仗一樣。糍粑在豆粉里滾了一圈兒,裹成圓滾滾的團子。老漢顛兒顛兒地從簸箕里將它們捻起來擺上銅盤,澆紅糖,撒芝麻。一盤“三大炮”便遞到案前的小人兒手中。
儒生朝她咧嘴大笑,高喊著:“拿穩(wěn)嘍!下一個!”
出生在北方的孟仁贊沒見過這些民間花樣,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小人兒手上的糍粑團子,旁邊的小沙彌也擠上前來,拼命地咽著口水。
牙兵見狀,堆著笑容討好地問道:“三郎也來一盤?”
孟仁贊沒有回答,低頭看了看身邊的小沙彌。螺髻小人兒把手中的糍粑團子遞了過去,肉嘟嘟的手指頭指著碟盤說:“哥哥挑一個,小師父挑一個,剩下一個留給我。”孟仁贊怔了怔,下意識地退了兩步避開她。那小沙彌剛抬起手來,看見孟仁贊的表情,趕緊吃力地抹著嘴巴,戀戀不舍地退到了他的身后。
身后的牙兵覺得沒趣,提議說:“三郎,我們回去吧,看樣子快起榪槎了。”說著走上前來準備將小女孩兒抱開。
“起榪槎嘍!”
像惡作劇般,不知是誰大喊一聲,人群忽然瘋狂起來,一層層地紛涌沖撞,潮水般涌向江岸。“三大炮”攤架前堆積的人最多,排開的牙兵瞬間被沖得七零八落。只聽轟的一聲,炭爐被撞翻在地,像暴雷炸響,火星四射。簸箕在天上翻了個頭,豆粉鋪天蓋地地撒下來,人群的號哭叫嚷聲不絕于耳,躲避炭火的人亂成一團,有的被砸了頭,還有的被燙了腳。
孟仁贊的頭頂和錦袍上都被敷了一層雪白的豆粉,焦急中,只見那小女孩兒站立在紛亂的人海中,自顧自拿衣袖攏著手里的“三大炮”。眼看她就要被慌亂的人群擠撞在爐火上了,孟仁贊顧不得滿頭滿臉的粉塵,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抱起來。與此同時,那“琳瑯閣耗子洞”的儒生也沖了過來,嘴里大喊一聲:“蕊娘!”
原來他們認識!
孟仁贊回過頭去,旋即腰身一緊,有雙結(jié)實的臂膀?qū)⑺麄z穩(wěn)穩(wěn)地抱在懷中。那位青年儒生瞇著眼睛蹲在面前,隨性的裝扮和旁人無異,但微陷的眼窩里,卻是一雙琥珀色的瞳仁。孟仁贊被那雙奇特的眼瞳吸引,睜大眼睛迎了上去。儒生有些詫異,過了一會兒才笑嘻嘻地打恭致謝:“沒驚到小阿郎吧?”孟仁贊搖了搖頭,將懷中叫“蕊娘”的小女孩兒放了出來。
女孩兒從袖籠里拿出銅盤,一本正經(jīng)地遞給儒生說:“四郎,沒你的份兒嘍!”
“好!”儒生向三個孩子示意,“張開嘴巴——啊——”說著,捻了一顆放進蕊娘的嘴里,又捻起一顆往孟仁贊嘴里送去。
“放肆!”孟仁贊低喝一聲,偏著腦袋往后仰。他是節(jié)度使的兒子,自小跟著長公主生活在晉陽城的大明宮,從未有鄉(xiāng)野人敢這般輕佻地對他。儒生看著他,無奈地撇了撇嘴,索性將剩下的兩個糍粑團子統(tǒng)統(tǒng)送進早已垂涎三尺的小沙彌嘴里。
“喲嗬!吼!吼!吼!”
伴隨著齊整的吶喊,河心里,上百位堰工正人手提著一把斧頭,光著膀子嚴陣以待,分水堤下矗立著壯闊的榪槎陣,堆積著裝滿大卵石的竹籠。人群越集越多,密密麻麻,像戳破了的螞蟻窩,楊槐、榆柳的枝干上到處都掛了人,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望著河心。
“讓開!不許擠!”牙兵撥開人群,保護孟仁贊艱難地往外挪動。
青年儒生抱著蕊娘站在人群中,他遙望著河心的方向,露出譏諷的笑容:“君不見秦時蜀太守,刻石立作三犀牛。自古雖有厭勝法,天生江水向東流……”
“四郎!好悶啊!”蕊娘哭喪著臉在儒生的懷里掙扎,焦躁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環(huán)顧四周,這才發(fā)現(xiàn)人群已將他們擁堵得寸步難行。
他抬起頭來高聲吆喝:“哎,勞駕!”
孟仁贊聽到聲音,轉(zhuǎn)過身去,只見女孩兒被高舉過頭,儒生正朝他呼喊道:“帶她出去,這是費家的小娘子!”領頭的牙兵從人群里接過小女孩兒,大聲責備道:“你膽子太大了,居然把費娘子帶出金堤!”
“交給你,沒事兒的……”名叫“四郎”的儒生笑了起來,話沒說完,就被人潮擠到了更遠的地方。
“費家娘子?”孟仁贊神情威嚴,問牙兵:“這小妹妹我可見過?”
牙兵怔了怔,小女孩兒倒是說了:“蕊娘見過仁贊哥哥。”孟仁贊聽到這話,僵硬的臉不由得松軟下來。他意識到小人兒也許是府中常客,自己剛回成都府,還沒來得及認識,想到這兒便說道:“跟著我吧,不許亂跑。”蕊娘溜滑下地,溫順地貼著他說:“哥哥今早還在我家吃了茶。”
“青城?”
“對啊!”
孟仁贊哦了一聲,不由得對她親近起來,兩人說著話,在牙兵的簇擁下離開了嘈雜的人群。
一干人踏過安瀾橋,朝對岸走去,只聽樂舞聲從堤壩盡頭的祭臺邊傳來。金堤上彩幡重重,沿途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手持鉞斧、長鉞、吾杖的侍衛(wèi)遍布堤岸,華美的錦麾、幡幢迎風招展,颯颯作響。
孟仁贊攜著蕊娘剛踏上金堤,就被侍衛(wèi)攔下:“節(jié)帥有令,任何人不得往前一步!”侍衛(wèi)高出牙兵一頭,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一群少年。
領頭的牙兵正想發(fā)怒,被孟仁贊制止了:“既是父帥下令,就等等吧!”說著,他看了看身邊的費家小娘子,她的小嘴巴還在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光是聽著蜀中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他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所以不太擔心能不能上祭臺。
這時蕊娘卻忽然住了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孟仁贊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不遠處堆砌著淘灘出來的石頭。
“哥哥見過堰工從河心采石頭嗎?喏,就是那些,五彩斑斕,漂亮得很!”
孟仁贊點頭回答:“我的房里就有彩石所制的大插屏,原來都是從這里淘上來的。”
蕊娘扭住孟仁贊的胳膊,央求道:“祭禮還沒開始……仁贊哥哥,我們下河找石頭去,好不好?”
孟仁贊低著頭,腳尖兒在地上畫著圈兒,他打心底不想拒絕這個太陽般火熱的小人兒,河灘上怪峻的奇石也對他充滿著誘惑。過了一會兒,他對領頭牙兵說:“韓保貞,我要去選幾塊河石送給阿耶,你們就在這兒看著。”
牙兵領命,抱著長鉞就地坐下。
孟仁贊和蕊娘在裸露的河床中游蕩,被奇形怪狀的卵石所吸引,他們比畫著說:“瞧!這塊石頭的螺紋,像不像匹馬?”“我這是個瘌痢和尚,手上還端著缽盂呢!”“再找找,看看還有什么!”兩人一邊私語,一邊踏著裸露的石塊,朝江心下游走去。
“三郎別走遠了!”牙兵不斷地提醒,隨著兩個小人兒越走越遠,牙兵的聲音便聽不見了。
祭臺那邊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戒備森嚴的金堤顯得不同尋常。
領頭牙兵覺察到了什么,激動地招呼其他人等,圍成一圈兒竊竊私語。
“永吉,你確定就在今天,就是現(xiàn)在嗎?”問話的牙兵雖然刻意壓低了嗓音,卻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興奮。
“看樣子是……朝廷這是第二次派監(jiān)軍來,我看見節(jié)帥大發(fā)雷霆,茶桌兒都踢翻了……今年,支計院的軍卒都被遣去修羊馬城,我聽阿耶說,修好之后圍城有四十里,墻高一丈七,光城門就是九道,整個墻基兩丈多寬呢!”
“哇!”年紀稍小的牙兵驚嘆著問,“永吉大哥,帥爺修羊馬城做什么啊?”
“傻子!因為打仗要吃肉嘛,西川糧草充足,卻不像北方那樣肉食豐富,既然不容易征集,干脆修羊馬城來飼養(yǎng)牛羊馬匹嘍!”
“那些大族同意嗎?今天在費府家主對我們帥爺就很不客氣。”
“節(jié)帥的氣魄多大呀!朝廷監(jiān)軍都不放在眼里,還怕區(qū)區(qū)蜀人嗎!以前忌憚長公主和三郎在北方受辱,現(xiàn)今他們都回來了。”
這邊少年牙兵們正聊得興起,那邊祭臺上的聲樂鼓舞忽然停了下來,列陣的僧侶開始誦經(jīng)。
“砍榪槎——放水!”主祭官一聲令下。
“轟!轟!轟!”三聲炮響。
青壯男丁高舉大斧砍斷筑在榪槎上的竹索,河灘上的堰工奮力拉繩,榪槎轟然解體,激峻的江水雷渀電泄。人群像著了魔一樣,一個個伸長脖子,高聲呼喊著號子,大江兩岸頓時呼聲震天,江心岸邊氣浪滾滾。少年牙兵們也被這喧天的氣氛所感染震懾,他們興奮地扶著鉞斧站在步哨的侍衛(wèi)身邊,跟隨著鼓若山騰的口號高亢地呼喊起來。
“三郎在哪兒?”
領頭牙兵猛然驚醒,灘涂上早已看不見孟仁贊的人影,幾個人頓時陣腳大亂。
“安思謙,快去稟告夫人,其他人跟上!”他大喝一聲,率先沿著堤壩朝下游沖去。
玉壘山虎頭巖的長脊是李冰父子開鑿的山口,那是控制內(nèi)江進水的咽喉,叫作寶瓶口,留在寶瓶口右邊的山丘因為跟山體相離,便被稱為離堆。由于上游有榪槎筑成的臨時圍堰,此時離堆下仍是一片荒石灘涂。
這時,孟仁贊也發(fā)現(xiàn)自己走得太遠了,他拉著蕊娘的胳膊提醒道:“要漫水了,該回岸上去了!”
小女孩卻依依不舍,企圖搬動腳下的大石:“這紋路多像道玄的嘉陵江圖啊!仁贊哥哥幫幫忙,我們搬回去吧,阿耶肯定會歡喜的!”
“太大了,搬不動。”孟仁贊彎腰試了試,抬頭看見遠處堤壩的邊沿,牙兵們正張牙舞爪地不知在大喊些什么,他索性放開嗓子揮手呼喊道:“韓保貞,過來幫忙!”
話音剛落,只聽上方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怪獸般的江水沖向遠處的牙兵,將他們拍回到堤岸上。震天撼地的歡呼聲響徹大江兩岸,崩浪翻卷宛如銀河傾瀉,焦慮的少年牙兵在恢宏磅礴的懸流面前比螞蟻還渺小。
兩個小人兒看著遠處,驚呆了!
孟仁贊醒悟過來,一把拉住蕊娘的手臂朝著離堆的高處跑去。江水如萬馬奔騰,勢不可當,碧綠色的激流咆哮著灌入內(nèi)江。眨眼的工夫,野馬般的波濤裹著枯葉,沖開碎石,漫到孟仁贊的腳下來。
“上去!”孟仁贊托著蕊娘往離堆的高處攀爬,他們每往上一步,腳下的水就跟著上漲一分,刺骨的江水已經(jīng)將兩個人的鞋都浸濕了。
“爬不上去了!”蕊娘強忍著恐懼,她抬頭望著上面,刀削的石壁上,只有幾根藤蔓懸垂下來。“別怕!”孟仁贊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將革靴甩脫,咬著牙對蕊娘說:“上來,我背你!”蕊娘聽話地趴了過去,因為突如其來的負重,孟仁贊腳下一滑,山石紛紛墜落,蕊娘嚇得幾乎要哭出聲來。
“抱緊我!”孟仁贊大聲說著,目光炯炯地盯著懸垂在身旁的藤蔓,“別怕,我要放開你把藤條拉過來!”蕊娘趴在孟仁贊的背上使勁兒點頭,腮幫子上還掛著眼淚,盡管緊張得全身顫抖,卻始終沒再吭聲。
巨浪像張開的血盆大口,等待著將兩個小人兒慢慢吞噬。
被巨浪阻隔的牙兵驚慌失措,幾番試圖沖向金堤求援,均被侍衛(wèi)橫刀逼退。幾個少年絕望地呼喊著,望著戒備森嚴的祭臺毫無辦法。
重重戒備之下的祭臺,氣氛劍拔弩張,梵音和建鼓的音量也掩蓋不住交頭接耳的紛紛議論。蜀中各個公卿悉數(shù)在場,祭臺側(cè)方坐滿了望族家眷與藩邸幕僚。案臺上是打翻的茶盞,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隨臣被綁縛在旗桿之下,朝廷欽差手握“奉旨監(jiān)軍”的令牌拍案而起,侍衛(wèi)橫刀嚴陣以待。
這場爭執(zhí)突如其來,孟知祥措手不及,那咄咄逼人的監(jiān)軍是殺還是不殺?如果殺,便是向朝廷和部將挑明了自己據(jù)蜀稱王的意圖。蜀中公卿多是避禍到此的衣冠士族,還未獲得他們支持的情況下,稱王的時機并不成熟。可是不殺,就得在眾目睽睽中向監(jiān)軍服軟,當眾受辱不說,還得主動請求朝廷加強對他的控制。
正在這時,僧侶行列中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小沙彌,他像條灰色的泥鰍般,推開經(jīng)幡,越過舞伎,沿途狂奔。
等他氣喘吁吁地沖上祭臺,護陣的侍衛(wèi)才發(fā)現(xiàn)了他,一不留神沒逮住,讓他滑到了節(jié)度使孟知祥的腳下。威風凜凜的節(jié)度使將軍像提著一條小魚兒似的將他抓了起來,舉在半空。那道灰色的身影在日光的照射下,雙手亂抓亂舞,嘴里還在哇哇地說著什么。
費家夫人在側(cè)臺聽得清楚,大叫了一聲“蕊娘”,便昏倒在地。
上上下下亂成一片,祭祀被迫中斷了。
孟知祥領著堰工和府兵來到岸邊,隔著怒濤洶涌的江水,只見對岸的離堆下,兩個小人兒在山腰瑟瑟發(fā)抖。孟仁贊正死死摳著巖石的縫隙,光腳蹬在石壁上,垂下的藤條被他纏在身上承載負重。他的十根手指已經(jīng)鮮血淋漓,神色懵懂的女娃娃騎在他的背脖上毫發(fā)無傷,冰山融化的洪流正在他腿間洶涌奔瀉,眼看著巨大的漩渦便要將他們?nèi)鐦淙~般席卷而去。
熟悉水性的堰工纏著繩索游到對岸,兩人被帶回金堤。
孟知祥盛怒,當著朝廷欽差的面將兒子痛笞了一頓,而后憤然離去,丟他在費家府邸,揚言任家主處置。孟仁贊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什么也沒辯解,就安安靜靜地留在青城。
“朝廷缺錢,幾度為難你父親,今日準備在拜水祭祀時將欽差拿下,差點兒讓你亂了陣腳……”生母李氏陪著他留在費府養(yǎng)傷,雖然口中滿是責備,卻透露著濃濃的舐犢深情。
孟仁贊抿著嘴沒說話,他看了看跪在旁邊斟茶遞水的小沙彌,轉(zhuǎn)移話題問:“小和尚,你怎么不跟師父回京都?”小沙彌搖了搖渾圓的腦袋,用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說:“乞兒想跟著哥哥學本事。”李氏摸著他的小光頭,憐惜地說:“虧得小師父機靈,有膽子闖祭臺,若再遲些時候,哥哥恐怕堅持不住了。”
孟仁贊對小沙彌說:“你跟我倒沒什么,不過還得父帥答應才行。你是佛門中人,萬一你師父不同意呢。”小沙彌聽著孟仁贊肯收留他,開心得哭起來,他一邊抹眼淚,一邊磕頭說:“節(jié)帥大王夸我聰明,跟師父將我要了。仁贊哥哥肯讓乞兒服侍,師父會為我高興的,他知道我不喜歡在寺廟里過日子,我也不知道他們嘴里成天叨叨叨著什么東西。”孟仁贊聽著他的話,心里涌起一陣溫暖的浪潮,雖然腰臀火辣辣地痛,到底覺察到父親不動聲色的疼愛,這讓他感到那頓鞭撻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揮了揮手,說:“去換身衣裳吧,你有俗家名字嗎?”小沙彌跪在地上據(jù)實回答說:“乞兒俗名王昭遠,仁贊哥哥如果覺得不好聽,還請你給我改一個。”孟仁贊還未來得及回答,門外有一個流鶯般雀躍的聲音在問:“誰的名字不好聽,還要改一個?”
“喲,是蕊娘子來了。”李氏笑著站起身,吩咐乞兒去開門。
房門打開,只見費家小娘笑盈盈地站在門口,雙手托著一片芙蓉花葉。孟仁贊掙扎著動了動,痛得齜牙咧嘴。蕊娘先給李氏行了禮,這才走到床榻跟前,指著花葉中心拇指大的糊狀物說:“蕊娘請四郎配了藥膏,就當給哥哥賠罪啦!”
費家主年逾四十,只有一位夫人,三十多歲才得了這小娘,愛如珍寶。家主夫人讓她讀書習字,當男孩兒般養(yǎng)著。蕊娘小小年紀便聰慧伶俐,平日里彈雀射鴨,游船騎馬,仆役侍女跟前攆后,看起來倒比同齡的女孩子大氣些。費氏的先祖是當年隨著玄宗皇帝西巡到蜀的仆從,繁衍百年后,逐漸掌控了蜀中的鹽、錦、茶各類商道。這個累世鄉(xiāng)宦、詩書傳家的氏族,家風慵閑而散漫,府中門客多不勝數(shù),其中不乏蜀中鴻儒,都是些性情豪邁、肆意灑脫的狂人,費家主更是放任而不拘禮法,常常與他們聚在山下喝酒縱歌。孟仁贊留在費氏府邸養(yǎng)傷的這段時日,深感家主的豪邁率直。
如今,家主夫人與節(jié)度使夫人情同姐妹,更將自己的園子挪讓出來安置他們。小娘費蕊不愿離開住所,于是,兩個小人兒便每天同吃同住,親密無間。
“蕊兒,我把墨盤打翻了。”闖了禍,他愁眉苦臉地問費蕊。
“不要緊,我能收拾的。”費蕊看起來很能干的樣子。
“墨汁兒把桌案上的嘉陵江圖染了。”孟仁贊試探著繼續(xù)說。
“不要緊,重新臨摹便是。”費蕊依然漫不經(jīng)心。
“那可是,畫圣道玄的真跡……”孟仁贊垂頭喪氣,終于把話說完了。
“啊?”費蕊跳起來,拉著孟仁贊便往山上跑,“我們得去找四郎幫忙才行……讓阿耶知道,你會挨揍的!”
四郎李玹是府中的一位門客,兩個小人兒去的時候,正碰上儒生和幕僚聚集。李玹二話不說,將兩個孩子攬在懷里,提著鼓杖邊敲羯鼓邊喝酒。孟仁贊看著儒士們將笑談付諸濁酒,嘴里講著出世的老莊,口中吟誦的卻是“澤國江山入戰(zhàn)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他恍恍惚惚地想起入蜀這一路的艱辛……
洛陽宮中燃著熊熊大火,廊柱上四處噴濺著被鐵錘砸出的腦漿,丹樨下架著鐵鼎,沸水滾滾,叛軍在烈火濃煙中猙獰狂笑。屠刀將宮人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來,丟入沸水中,鮮血流淌在玉石臺階上,慘叫聲不絕于耳……好不容易逃出宮廷,沿途又是荒田千里,尸骸橫露在原野,任禿鷹啄食。正午的烈日下,有個蹲在尸骸邊哭泣的幼女,她用砍刀代替耕犁劃開土地,那孤苦無依、干癟恐怖的眼眸就那么直瞪瞪地盯著他,盯著他們的車輦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不知道后來怎樣了,她能否逃開那慘不忍睹的命運。
“快跑!救她!”
孟仁贊在睡夢中被驚醒。
“哥哥做噩夢啦?”費蕊伸手給他掖了掖被角,用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他,說,“別怕,蕊兒陪著你!”她并不知道孟仁贊遭遇的一切,卻仿佛天生懂得這個庶子的內(nèi)心。
孟仁贊臉色蒼白,渾身都在哆嗦,嘴里卻說:“我沒事,如果吵到你了,你就去別處吧。”
“我不去,我要跟哥哥在一起!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沒有你救蕊兒,蕊兒就沒命啦!放心,我在帳被外邊幫你守著,妖神夢魘不敢打擾你的!”費蕊說得一本正經(jīng),孟仁贊笑了起來,明明知道她的話信不得,可是這個粉嫩的、香噴噴的小人兒,杏仁樣的眼睛,牡丹似的紅唇,比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人還可愛。他想也沒想,就著那微努的嘴唇舔了一口,立時唇瓣好像沾滿蜜糖的茯苓膏,又甜又軟。費蕊愣了愣,一對細眉微蹙,忽而眼睛彎成新月,咯咯地笑了起來。
孟仁贊翻了個身,很快平靜地重歸夢鄉(xiāng)。
兩個月不到,他已經(jīng)養(yǎng)得白白胖胖,心境也溫厚了許多。他時常老成地嘆息著,看著府中那些狂士,他們身在江湖,心懷廟堂,所講經(jīng)學貫通釋道,充滿著濃濃的人間煙火氣息。他不由得慢慢喜歡上費府輕松愉悅的氛圍,連帶著也愛上了青城。
臨了要回成都,辭別前,費蕊從竹林中掐下一片竹葉遞給他:“仁贊哥哥,給蕊兒折一艘船吧!”
“折船做什么?”
“乘船下?lián)P州,我們一起去吃叫花雞啊!”
“還是折一只仙鶴吧,我們騎鶴下?lián)P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