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二十年，京都西北五十里，熒惑逼宮，天降隕石，妖孽現世。

——欽天監錄

元曜四十年，京都青龍城皇宮紫薇殿，身著皇袍的元曜帝坐在大殿北邊的蟠龍椅上，容貌威嚴，氣勢逼人。

下方跪著上書房三名大臣和一名穿著絳紅朝服的欽天監監正。

四人以頭觸地，不敢抬頭，大殿里靜悄悄的，透著一種壓迫的氣息。

周圍十余名低頭侍立的太監宮女，也都目視腳面，背脊發涼。

這位十歲登基的皇帝天資聰慧，雄才大略，向來喜怒不形于色。

多少年來，今兒還是第一次發這么大的火。

更令眾人遍體生寒，無不小心謹慎，生怕一個不小心觸怒龍顏，遭了無妄之災。

元曜微瞇著細長的眼，里面如同一汪深不可測的水潭，徐徐從面前跪著的四人身上掠過。

半天，見幾人只是叩頭稱罪，身子簌簌發抖，想起他們多年來勤勉國事，心不由的一軟。

“都起來說話吧！”

略帶蒼老和疲憊的聲音在大殿內響起。

“謝陛下！”

幾個人異口同聲，又叩了頭，這才扶著膝蓋緩緩站起。

“這是安里巡撫發來的六百里加急，說是省內多處有妖人惑眾，種種異象搞的民間人心不安。

鎮守安里的大軍都出動了，卻拿這些妖人毫無辦法。

再過幾個月，就是秋闈了，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說到這，他語聲一頓，瞇著眼看向欽天監的監正。

“沈靜安！”

“臣在！”

“如今北方連年大旱，南方洪澇，朕抽不出時間來料理這些事了。

你的人也過了幾年清凈日子，該讓他們出去活動活動了?！?

沈靜安連忙躬身答道，“是。臣這就派他們出去調查處理。”

這時，上書房大臣馬修心頭猛的一跳，偷眼瞧了一眼身旁的兩名同僚，見二人垂首侍立，臉上略有蒼白卻緘默不言。

他多年韜光養晦，卻依舊改不了那急性子，沖元曜拱手道，“陛下，妖人作祟，欽天監責無旁貸，只是，他...”

“他”字一出口，其余三人身子猛的一震，齊齊看向馬修。

他是誰？

幾個人心里明白，只是連年天災人禍，現又有不少居心叵測的人在民間拉攏人心，重重之下，已經動搖了國本。

如今形勢緊急，陛下終于坐不住，要派那個人出去鎮壓了嗎？

大殿上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沒人提起“他”的名字，似乎對“他”，都忌諱莫深。

“呼~”

元曜長吁了一口氣，好像下了什么決心，保養的極為得當的臉上難得出現釋然的表情。

他看著沈靜安，“沈靜安，讓他出來吧。說起來哪事，也不是他的錯，朕為了堵眾人悠悠之口，圈禁了他三年，這是朕，對不住他?！?

幾個朝老聽見皇帝語氣有些自責，心里面莫名一酸，連連跪倒叩頭，口里面叫道，“陛下~”

說不出的惶恐不安。

沈靜安道，“陛下圈禁他，是他行為不當，引發恐慌應該受到的處分，如今陛下不以他有過而放棄他，反對他加以恩澤，這是他的福分。

臣回去后，一定對他嚴加管教，務必使他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才，以報皇恩?！?

元曜笑笑，閉上眼沉思半天，這才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件，“此物送于他，讓他放開手腳，朕，賜他生殺予奪的權利。”

他雖是笑著，幾個人卻從那張見過無數次的臉上看出了陰森與憤怒，均感到透體生涼，脊梁骨都不由的彎了幾分。

一旁的隨身太監從皇帝手中接過那沉甸甸的物件，弓著腰下了臺階，遞給沈靜安。

沈靜安只瞧了一眼，腦海中一片空白，只覺耳中轟鳴一聲，木木呆立當場。

一面巴掌大小彤紅的牌子上，龍飛鳳舞的寫著四個字，“一念生死”。

背面也刻四個字，“如朕親臨”。

...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天邊殘陽如血，紅霞遍天，紅彤彤金燦燦的霞光落在偌大的青龍城里，空氣中彌漫著略帶紅暈的灰塵，如同血色的海洋，充滿了肅殺的氣息。

皇宮外白虎區，黃色的琉璃瓦覆蓋的大片宮闕，斑駁的宏偉宮墻已經年久失修，大片的紅漆已經脫落，有的地方蒿草叢生，足足有一人多高。

沈靜安在大太監黃公公的陪同下，緩緩走在這冷寂森然的宮闕之間。

這里是圈禁皇室人員的地方。

偏偏那個他，以非皇室成員的身份圈禁在此。

沈靜安這才明白過來，皇帝對他，又是何等的重視。

兩人的腳步聲在幽靜的過道中響起，高墻大院中立刻響起鬼哭神嚎的叫聲。

“陛下，臣冤枉啊~”

“元曜小兒，你區區黃口孺子，竟然敢將你三叔圈禁在此，來來來，你我大戰三百回合，試試老夫手中刀還利否？”

“哇哈哈哈，我就是這院墻內的皇帝，你們還不來拜見？”

...

黃公公臉上好像抹著脂粉般白里透紅的臉上顯出緊張，有些恐懼的四處張望了一眼，督促沈靜安，“沈大人，咱們還是快點走吧！我總覺得這里有些陰森...”

沈靜安沒說什么，只是腳下配合的加快了步伐。

這里都是一些皇室逆臣，圈禁了三十多年的都有，不少人在此地悲苦終老，怨氣沖天。

時不時會鬧出什么怪事。

他正默默想著心事，忽的天空中響起驚雷一般的喊聲，“都閉嘴，吵的大爺我都不能安心喝酒了。”

一切叫苦叫怨聲倏忽間停止，龐大的地方又恢復了來時的寂靜。

短短一瞬，剛才吵吵鬧鬧的聲音就已恍若隔世。

黃公公臉上更白，膽戰心驚的看了身旁面色坦然的沈靜安一眼，顫抖著道，“沈大人，一會還是你來宣讀圣上旨意吧！”

“好！公公莫要擔心，他，也并不如傳說中那般。只是，這聲音好像有點不對...”

黃公公慘然一笑，搖搖頭，并未回答。

兩人來到一扇破舊的大門外，兩名執事老太監看到黃公公立刻跪了下來。

“老祖宗，您可來了！”

說著，臉上已經流下淚來。

“爺們在里面嗎？”

黃公公懷里揣著恐懼，強自淡然問道。

“大將軍就在里面?！?

瞧著二人凄慘悲戚的面容，黃公公點點頭，令二人開了門，邁進門檻，忽又停住，回頭沖二人道，“你二人當年行為不檢點，我饒了你們性命，令你們在此看守大將軍。

瞧著你們盡心服侍的份上，就給你們一次機會。

一會，都隨我入宮吧！”

說罷瞧見沈靜安已經火急火燎的走到了里屋門口，忙提起前擺，匆匆跟了上去。

那兩名老太監互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驚喜，已經趴在地上歌功頌德。

“謝老祖宗。”

...

沈靜安和黃公公，神色古怪的站在破舊的雕花木門外。

酒香、肉香、歌聲，正從里面飄然而出。

“吭吭~”

沈靜安咳嗽了兩聲，整理了袍服，長吸了一口氣，推門而入。

長方形的小廳當中擺著一張長條桌，上面擺著三壇酒，旁邊是吃了一半的烤羊、豬頭肉和幾碟涼菜，一名穿著灰布長袍的中年人歪眼紅臉的躺在桌前的躺椅上，懷里面還抱一壇酒正往嘴里傾倒。

一片狼藉。

沈靜安的眼神飛快的在屋內掃過，并未發現別的人影。

他的臉立刻漲的通紅，又變成慘白，須臾成了鐵青，走過去，陰狠的盯著那三十來歲的中年人，沉聲問道，“他人呢？”

那中年人聽到人聲，用手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面前欲擇人而噬的沈靜安，笑道，“原來是沈大人，今兒什么風把您老人家吹過來了？

來來來，你我再酌三百杯。”

沈靜安的身子不停的發抖。

他覺得自己今天不知是招了什么邪，從見到皇帝開始，到現在，抖的都沒停過。

又驚又怕。

“人呢？”他嗓音已有些嘶啞，只是死眼盯著躺在椅上的中年人。

“不知道啊~”中年人喝了口酒，攤開手，“都出去半個多月了。”

“蘇慕卿，你好大膽~”

沈靜安悶聲吼道，脖頸間青筋暴起，“圈禁的人，逃了，這可是欺君之罪，要滅滿門的?！?

“他要走，我能有什么辦法？”

蘇慕卿抱著酒壇，好像這裝酒的壇子是妙齡少女，讓他愛不釋手，“他提著劍讓我替他在這待著。你知道的，他說話，我哪敢不聽？”

沈靜安冷笑一聲，目光在桌上的酒壇上一掃，道，“他提著劍逼迫你？我看是你是為了酒，才蠱惑他離開的吧！”

“嘿嘿！您也知道，我這人，不能白白替他蹲大牢。”

“酒是誰送來的？”沈靜安冷聲問道，忽的腦海中靈光一閃，浮現出一張俏麗的臉，“念寒？”

正說著，院外上方一聲清鳴，一只水墨畫的雄鷹從門外飛進來，抓著一壇青甕酒壇。

“喜歡待就待著吧！”

沈靜安從懷中取出那枚血紅的牌子扔到蘇慕卿懷中，“若是不想待，這枚銅牌幫我交給他。圣上有旨，安里省有妖人作祟，你們幾個去處理一下?！?

說完，便帶著黃公公扭頭便走。

大門外，沈靜安望著黃公公，“陛下每日為國事操勞，身體欠佳。這件事，就不用稟報了，免得龍體...”

話還未完，黃公公便道，“老奴省的，沈大人不必多言。”

說著他便笑了，“其實陛下早就知道，大將軍雖說圈禁在此，但基本上人都不在這兒的。”

“陛下知道？”

“老奴還能騙大人不成？陛下對大將軍的拳拳愛護之意，你和我，都是摸不透的。”

說道這份上，沈靜安心里一塊大石落地，他仰頭望向頭頂天空，突然笑笑，“黃公公，既然陛下準許大將軍離京，看來安里那邊的妖人，要倒大霉了?！?

“可不是嗎？老奴都替那些人擔心?！?

兩人相視一眼，撫掌大笑，笑聲回蕩在空寂的宮闕之間，卻再無一怪聲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