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列車從北到南橫貫中國，一共要開52個小時，是一個漫長的旅程。足足睡了十幾個小時，雖然天還只是蒙蒙亮，趙仲冬卻也從上鋪爬下來，坐到過道旁邊的折疊椅子上朝窗外眺望。

剛剛迎來一場席卷數省的大雨，余波猶在，車窗外的風景如一幅動態的黑白水墨山水畫，已經把鉛華洗盡，卻另有一番清白韻味。凝視許久，趙仲冬忍不住打開一絲窗戶，一股清冽的冷空氣鉆進了鼻子，身體禁不住打了個冷顫，精神卻意外地振作起來。

就在不久前，他作為圍棋世界第一人戰勝了擁有天賦的圍棋智能AI——貝爾加深藍，守住了人類智力的最后驕傲，也被公認為棋力超過了當代最強國手們半步，達到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巔峰的水平。已經宣布退役的趙仲冬一度認真地考慮是否要復出再搏殺兩年，但接下來與老對手沈皓軒的私下較量卻讓他的野心勃勃頓時化為烏有，三局全部完敗。趙仲冬痛苦地認識到，那些自以為是的更高境界不過是夢幻泡影，最后他還是落后于這個時代了。

意外地招惹上天賦執法者，又意外地擺脫了天賦執法者。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公安部那張語焉不詳的通緝令始終沒有取消，因為這柄高懸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趙仲冬終究還是悄無聲息地不辭而別，沒有理會任何官方和私人的所有安排和活動，把手機扔到河里，誰也沒有通知，獨自一人踏上了未知旅程。

已經確認的麻煩，還不至于是最需要擔心的。只是此刻，趙仲冬對于未來沒有任何其他想法，僅僅本能地想要逃走，遠離自己熟悉的一切，遠離熟悉自己的一切。

前面軟臥車廂里再次響起喧嘩聲，打亂了思緒。趙仲冬皺起眉頭，似要發怒，卻突然想起什么，又嘆了口氣。這時，路過他身邊的兩個人從軟臥走回硬臥車廂，邊走邊議論著，軟臥那邊有個富二代在和人賭象棋。

象棋？聽到這個詞的趙仲冬腦海中漸漸浮現起清晰又模糊的記憶：5歲時，他開始跟隨父親學習中國象棋；6歲時，象棋神童在當地已經無人能敵；7歲時進入首都棋館深造，半年后成為象棋大師王心從的關門弟子，11歲時獲得象棋大師稱號，隨后遭遇不為人知的打擊轉而改學圍棋，15歲入段，19歲升為9段，獲得了第一個圍棋世界冠軍。

那些學習象棋的日子，伴隨著快樂和憂傷，好像久遠得從未發生過，又像近在眼前般。

“是啊，好像很久都沒有玩過象棋了，始終還是要到這一天的。”趙仲冬苦笑著想道。他搖了搖頭，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關上了窗戶，長身而起，徑直走向了軟臥車廂。

并不是想象中的殘局騙局，被圍在人群當中的金毛爆炸頭男青年一身“殺馬特”打扮，描著眼線化著濃妝，舌頭上打了個環，明明穿的都是奢侈名牌，搭配起來卻格調低到塵埃。他盤膝而坐，正面鋪在床上的塑料象棋棋盤上，三十二顆棋子一顆不少。

“全局對弈？”趙仲冬微微有些吃驚，這可需要勇氣！中國象棋高手如云，實在難以想象有人敢于這般公開挑戰。但環顧四周，大家袖起手看熱鬧，沒人上前應戰，實不知是何原因。

見看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殺馬特青年有些得意，揮舞著一大疊百元大鈔斜著眼睛道：“你押100元，我押1000元。規矩很簡單，你要讓個車。如果讓車馬，我押2000元。讓車馬炮，我押5000元。另外，如果同意我悔棋的話，押1000元悔一次。只要你有本事，押的錢都可以拿走，你輸了，也不過損失100元。”

這不純粹是以錢壓人嗎？新來的幾個人面面相覷，一直站在這里的人卻都微笑起來。

看來眼前殺馬特青年對自己的棋藝完全沒有自信，但對自己的財力還是很有信心的。只是這種異想天開的挑戰，就像姜太公直鉤釣魚一樣，只有愿者才會上鉤了。

“可是，我還真不能不做這條魚啊。”趙仲冬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塊錢拍到棋盤上。

圍觀的人群小小地轟動了一番，神態各異地望著趙仲冬。倒是殺馬特青年一見，頓時樂了，連忙招呼：“哎呦，這位兄弟，貴姓啊？”

“趙。”

“趙兄弟，你打算怎么玩？”

“讓車馬炮。”趙仲冬心中早有主意。

圍觀人群的臉色都是一變，有人繼續把趙仲冬當成冤大頭嘲笑，有人卻若有所思。

“啊？”殺馬特青年倒是一愣，“你不試試讓一個車先？”

“不用。”

“好，不用就不用。”殺馬特青年卻露出幾分驚喜的神色，痛快地數出5000塊錢甩在棋盤上。

拿去了三顆棋子，趙仲冬閉目凝思片刻，端起了三路炮進了兩步，殺馬特青年的手在棋盤上游離了片刻，卻是架起了中炮。

僅僅過了兩三個回合，圍觀諸位畢竟都有幾分象棋底子，也看得出來，這位殺馬特青年僅僅是會下而已。大家都不由得感慨趙仲冬的好運，當然也有幾位聰明人在悄悄議論這說不定是個騙局。這時候有乘警過來，趙仲冬和殺馬特青年不動聲色地把錢都收回自己口袋里，乘警看了兩眼，沒發現什么不妥，殺馬特青年卻聊上兩句，話里透出跟列車乘務長頗為熟悉的意思，乘警不再多說，只是將眾人驅散。

不到二十步，殺馬特青年的優勢已經蕩然無存，卻還在冥思苦想，頭都低到要陷進棋盤了，半天才挪動一顆棋子，趙仲冬倒是越下越乏味，畢竟水平相差太遠，吊打對手其實也很無趣。殺馬特青年有無限悔棋的權利，但他意識到落后的時候，已經形勢太差、無從悔起，倒是干脆沒有提起。

干脆利落地取得了勝利，趙仲冬意興索然，沉默了一陣殺馬特青年抬頭起來，惡狠狠地說道：“再來一盤。”

趙仲冬回過神來，笑著擺擺手，殺馬特青年把厚厚一疊鈔票塞在趙仲冬手上說道：“我有的是錢！”

“不是錢的問題。”趙仲冬想了想，抽了一張百元鈔票，把剩下的錢塞了回去，“這位老弟，你的象棋基本功太差，還得從頭學起，賭棋這種事情還是暫時不要做的好。”

“學？”殺馬特青年眼睛亮晶晶地望著趙仲冬，挑釁地說道，“你能教嗎？開個價？”

“我？”趙仲冬沒料到有這么一問，搖頭道，“我才疏學淺，不敢耽誤你的前程。其實各大城市都有專門的棋館，老師很專業，價格也不貴，稍一打聽就能知道了，只要堅持下去，一定會大有進步的。”

“不！我只想請你當老師。”殺馬特青年堅定地說道，他不過二十來歲，打扮很顯老，但這一刻認真的表情卻有些孩子氣了。

完全沒有感覺到任何惡意，卻聽出了無比的誠懇，趙仲冬哭笑不得，只是覺得自己果然老了，完全不明白現在的小孩是怎么思考的。

“你缺錢！”殺馬特青年突然很肯定地說道，“你很缺錢！”

“我——”趙仲冬本來想要反駁，卻突然意識到自己確實很缺錢，就算身為職業棋手，收入其實遠沒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多，家里負擔也很重，自己還任性地不辭而別，失去了一份公務員的工作機會。

“我說得沒錯吧。”殺馬特青年注意到趙仲冬有些呆滯的微表情，馬上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

“我不缺錢！”趙仲冬有些惱火道。

“那你為什么冒風險跟我賭棋？”殺馬特青年理直氣壯地問道，“讓車馬炮，不知道對手的水平，就算象棋大師也沒把握一定贏吧？”

“我，”趙仲冬腦海中一片混亂，脫口而出道，“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的象棋水平。”

“啊？”殺馬特青年有些錯愕，隨后馬上笑道，“現在看出來了吧？就是高手啊！”

趙仲冬嘆了口氣，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得默認了下來。

“你缺錢，也沒地方去，我看出來了，這沒什么丟臉的，人都有倒霉的時候，”殺馬特青年皺起眉頭，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看中你的棋藝，也看中你的人品，需要你幫個忙。對你來說，這也是個機會，別的不敢說，至少保證你一段時間的吃住沒問題，說不定你還能存點小錢，也能幫你熬過這段艱難的時期。又何必為了自尊而斷然拒絕呢？”

趙仲冬看了看自己身上明顯單薄的舊衣服，也不奇怪給人留下了這種印象。他摸了摸口袋里癟癟的錢包，他突然匆匆離開，什么都顧不上帶，雖然只要一個電話就能找到不少朋友幫忙，但現在完全不想聯系任何朋友。

打量著眼前這位真心為自己擔心的殺馬特青年，突然覺得自己錯看了他，愚蠢賭棋之下卻是煞費苦心的安排，而動機也相當有趣，或許這是一趟有趣的旅程呢？

“好吧。”趙仲冬目無表情地答應了下來，心中卻想，反正也不會是最壞的選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