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因為沒有開工，寬大的廠房里寂寂無聲。車間中間輸送帶南頭，擠塑板生產(chǎn)設備的北邊，偶爾傳來話語聲。兩個疲憊的、一身油膩的男人正在進行擠塑板厚度最后的尺寸調(diào)試，其中年經(jīng)稍長的中年男人，一手拿鋼尺，一手拉著電阻絲，年青人拉著電阻絲的另一頭，正在調(diào)試著上最后一根。兩人上好電阻絲，收拾好鉗子、錘子、尺子等工具，在旁邊一個柜子里拿出干凈的衣服，換下身上的工作服，走出廠房。外面的太陽還熱辣辣的，照在身上，立即滿身熱汗：不開機的廠房里還是相對涼爽的！其中的年輕人叫著：師傅，外面還真熱呢，咱睡一覺再回去吧？

“都二天一夜沒有回家了，還沒有待夠呀？再說，晚間就正式開機了，一會兒要試電，吵不死你！回家！”

年輕人叫馬強，中年人叫何正。他們是騰澋擠塑板有限公司的員工，何正是高級技工，馬強是他的徒弟。

兩人順著甬路走向公司大門口，棚頂上面有稀落的陽光透射進來，左邊寬寬的迎賓路兩邊種著筆直的白楊，蓬勃郁蔥的枝葉將整條馬路遮蔽，蔭涼滿路。園林師傅開著自制的灑水車正在噴灑水，洋洋灑灑的水使得馬路更顯涼爽，熱熱的陽光只透過樹葉，點點照于路上，濕潤的馬路，讓人感官上立即舒服起來。

“我們的公司環(huán)境好極了，綠樹成蔭，空氣清新······”，三年前，就在這個公司門口，剛認識妻子秦瀾不久，何振對著來接她的秦瀾如是說。秦瀾輕輕的說：環(huán)境好，公司值得干，我支持你，要注意安全。那份眼里的愛憐，記憶猶新，想起此幕，何振的微笑便從心底浮出。

“師傅，你笑什么？”馬強捕捉到了何正的笑意，好奇地問。何正年齡長他幾歲，個子也高他一截。

“沒什么。走吧。”

“走哪？”

“各回各家”。

“師傅，我、我去您家里吧。兩天一夜沒有好好吃飯了，車間不開火，頓頓方便面，吃煩了！師娘一定做了好吃的等著您，我也補補，損失太多了。”說罷，不等師傅開口，馬強率先開路。

何正一把拉住馬強：“你怎么不回你家呀？你又不是沒家！你老婆不給你做飯呀？

“師傅，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是給我老婆做飯的。我老婆從來不做飯······”

馬強雙手舉起，翹起蘭花指，扭捏做態(tài)，女聲十足，學著老婆的聲調(diào)：“她要保護她的纖纖玉手”。

“噢，你不說我還真忘了！你家從來都是你做飯的·······”

何正滿臉憐憫，居高臨下得看著馬強：“還纖纖玉指？她是手模呀？給你掙了多少錢？上個月工資又給你花完了吧？徒弟，你不是娶了個老婆，你是娶了個娘娘呀！好好供著吧。走，回我家！”

何正用手臂攬住馬強：“上我家去，看看你師娘是怎么對我的！羨慕死你?！?

何正家住在17層樓上，他們邊等電梯邊接著聊天。

“不過，咱可說好了，把你師娘和你媳婦比較過后，你可不能動其它心思，不能像我原來一樣，想著離婚！其實吧，誰做飯都一樣。我只不過是比較幸運而已。前妻也喜歡做飯?，F(xiàn)在你師娘，為了照顧我，連工作都辭了，就在家里洗衣做飯，收拾家務，照顧老娘。你師傅我呀，再婚，幸福得很呢！”

“師傅，我這個師娘漂亮還是前師娘漂亮？”

“那還用說？當然是這個！”

“你師娘不但人漂亮，還溫柔賢惠，知書達禮，自從和她結婚，家里的事基本沒有用我操過心，對我兒子，那是真心的好！對我媽，也真真沒有說得。還做得一手好飯?！?

“師娘，今天給我們做什么吃呀？”

“我還真不知道！我回來沒有告訴她。不過一般情況下，我如果兩天不在家吃飯，都是有葷有素，魚、肉是少不了的，冰箱里常備。”

“你說，你想吃什么？”

“嗯，我呀，最想吃紅燒肉，大米飯?！?

“沒問題，讓你師娘給咱們做?！?

馬強聽得口內(nèi)津液一股一股往上涌，得使很大勁才能不動聲色地把它們壓下去。這次機器設備出問題，為了盡快修好，他和何正兩天一夜沒有回家了，機器不開，公司食堂不開火做飯，餓了就吃方便面，實在是吃得夠夠的了。

十七層到了。

“哎，注意不要吃得太飽。”邊走，何正邊叮囑馬強。見馬強一臉茫然狀，他又補充道：“因為吃完飯還要吃水果呢，削了皮，切成塊，牙簽水果?！?

“還給削皮切塊插牙簽？哎喲，我的媽呀，師傅，您真是幸福死了！”

馬強撇撇嘴：“不過，您享受得這些，我也時常享受·····”

何正注目他。

“伺候媳婦呀！就這樣，人家還不一定吃呢！哎，同人不同命！”

馬強一臉地無奈！

到了房門口，何正掏鑰匙時，馬強整理著身上衣服和頭發(fā)，天熱不洗澡，身上都有味了。何下轉眼看到了，伸手把他剛剛整理的頭發(fā)又弄亂了：“沒事，你是我徒弟，你師娘不會嫌棄你，放心吧！”他邊說邊把鑰匙捅進了鎖里。

屋里靜靜的。

這是三室一廳的居室，客廳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潔凈無塵?？蛷d中央鋪著一塊長方形白色純毛地毯，地毯中間是一圓形淺灰色圖案，圖案上面正好放著橢圓的深紅色實木茶幾，茶幾上放著純白描金線骨瓷茶具，淺灰的布藝沙發(fā)，幾個不同顏色的純色靠枕，沙發(fā)墻上是一幅鴻運當頭鉆石畫。真真清新雅致張揚有度。電視墻處放著一臺大電視，電視機墻上面裝飾著黑白相間的六角形盒子置物架，盒子里有的是綠植，有的是小飾品，其中一個是一對好像玻璃材質的小豬在親嘴，呆萌可愛?？蛷d與陽臺連接處還有一套小小的木頭房，因為客廳很大，小小的木頭房并沒有顯得突兀。進門左邊是一個子彈頭型魚缸，里面有一條銀魚和幾條不知名的漂亮小魚，右邊是開放式的廚房餐廳，一眼可看透整齊的廚房，鍋碗瓢盆整齊有序。

何正進門就喊著：“秦瀾，秦瀾？媽，媽？”無人應聲。

馬強歪頭看著何正。

何正鞋也沒有顧上換，直接大步走了進去，挨屋找人。一無所獲。

馬強站在門口基本沒有動，只稍稍往前邁了一小步，整個客廳盡收眼底。何正沒有給他拿拖鞋。不能也不可妄動，真干凈，是他的第一個念頭，環(huán)境約束人。沒有人會在潔凈鑒人的場所地面上隨口吐痰，文明的環(huán)境會讓人行為文明。他不能像師傅一樣也穿著鞋進去。馬強站在門口，倚著門，打量著師傅的家—他不是第一次來，可每次都覺得師傅家好干凈，和自己那個只要他不收拾就會連插腳的地都沒有家比起來，師傅真有福，師娘真能干，馬強總是如是想。馬強身邊靠衛(wèi)生間處有鞋柜，他伸手拉開抽屜：鑰匙、錢包、針線，等等。他想著拖鞋應該在下面，他想自己找一雙換上，還沒有換上，何正回來了。他伸出手，把馬強往里拽，嘴里說著：“找什么？不用換拖鞋，你師娘不在！”

馬強墊著腳，小心翼翼的往客廳沙發(fā)走，坐在沙發(fā)上，嘴里嘟囔著：師傅您這樣可不對，師娘在與不在都一樣。話雖這樣說，從心里他也不愿意換：不知道穿哪雙合適？自己的腳有味道。

何正邊掏出手機邊說：“噢，兩人可能買菜去了。我這就打電話，問問她們快到家了嗎？”

何正很奇怪，這么熱得天，這個時間，媽和秦瀾應該在家呀！他先打給妻子秦瀾，沒有打通，提示對方占線；他又打給母親，母親的電話在客廳里沙發(fā)上響了起來——媽媽沒有帶電話。

何正有些著急，他把電話又打給了妹妹。何正的妹妹叫何方。他們兄妹倆的名字是父親起的，寓意方方正正。何正的父親在他兄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對于他們的名字，妹妹總是說，咱家老爸定是為人方正，可他老人家也不看看，他女兒的名字還能再土點嗎？何方對自己的名字一直不滿意，認為太俗了。

電話通了，妹妹嘴里好像吃著什么東西，有點含糊不清：”喂，哥？“

”噢，何方，知道媽和你嫂子去哪了嗎？你嫂子的電話打不通，媽的電話在家里呢，沒有帶?！?

”媽在我這，嫂子不知道，她又不是我媳婦?！?

正在旁邊坐著吃橘子的溫鳳英皺起了眉頭。溫鳳英是何正、何方的母親，年近60歲，有著60歲人的白發(fā)和皺紋，也有著60歲人的安詳和睿智，還有著高于某些同齡人的干練。她退休前是護士，退休后自己經(jīng)營著一家產(chǎn)后康復培訓中心，教授前來學習的人催乳和產(chǎn)康手法，也接待上門需要服務的產(chǎn)婦。她的催乳產(chǎn)康手法嫻熟，和產(chǎn)婦說話溫言細語，是那種一見就會讓產(chǎn)婦全身心依賴的催乳師。因為催乳或做產(chǎn)后恢復時，需要脫掉衣服，租得店鋪室溫不好，溫鳳英把培訓中心開在了自己家里，她和何正她們一起住，也方便照顧兩個孩子。何正的兒子，秦瀾的女兒。她聽著女兒和兒子那樣說話，責備地沖女兒搖搖頭，何方回了他一個鬼臉。

電話那邊何正有點著急隨口說著：”也不知道你嫂子去哪了？也沒有提前和我說一聲。電話還打不通?！?

”哥，我嫂子是成年人，你也不是新婚燕爾，一會兒見不著，也值得你這么著急？“

“何方，干嘛說話這么陰陽怪氣？你嫂子又得罪你啦？什么意思？”

“不敢！沒有什么意思！您高抬我了，我可不敢和您的媳婦生氣！省得你又當著你那寶貝媳婦罵我。我和媽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她去干什么了，你自己找吧?！焙握龗鞌嗔穗娫?。

看到母親正嗔怪的看著自己，何方撇撇嘴：“您老人家也是個偏心的，別忘了，我才是您女兒?！睖伉P英笑了笑也不接女兒的話，繼續(xù)低頭剝橘子吃。

何正在廚房煮餃子，他們最終決定煮餃子，他們餓了，不能再等著秦瀾做飯了——沒有聯(lián)系上。盡管馬強那么想吃一頓正經(jīng)八百的飯：大米飯、湯濃汁厚的紅燒肉燉粉條，新鮮的綠色蔬菜，漂著香菜、紫菜、蝦皮、雞蛋碎碎的麻辣熱湯。對于他是師傅的徒弟身份，對于師傅也知道他們這兩天吃了多少方便面的份上，這要求不高。但這不高的要求何正也無法滿足：他妻子不在家。他做不了、不太會、也不想做其它的。何正在廚房里轉了一圈，他給馬強兩個選擇：面條還是速凍餃子。面條有現(xiàn)成的干面，冰箱里有速凍餃子。

馬強說：“面條就算了，它會引發(fā)我想起方便面來，吃傷了?！?

何正說：”那就餃子吧，我家餃子都是肉餡的，不過現(xiàn)在凍著，我可不知道是什么肉，我家餃子餡一般是豬肉和牛肉的?！焙握贿厪谋淅鋬鍪彝P子里拿餃子，一邊說著。

“不過，我知道你是肉食動物，什么肉都吃，是吧”

馬強知道自己也沒得選了，只好做“欣然同意”狀：”我什么餡都吃，能煮熟就行。“

鍋里燒著水的時候，何正又剝了幾瓣蒜，他用刀拍扁切碎，放到兩個碗里，分別倒上醋，先端到了飯桌上。

何正煮著餃子的時候，客廳里的馬強看見一間臥室的門開著，他悄悄在門口往里望著，問道”師傅，臥室可以參觀嘛？“

何正罵道：“神經(jīng)病，你是窺探狂呀？不過，可以滿足你，隨便參加！開著門的那間，就是我和你師娘的臥室?！?

馬強沒有進入臥室里面，好奇是一回事，窺私就不太好了吧。他只把半掩著的門又打開些，就看清了床頭掛著的的師傅和師娘的結婚照：里面的何正比現(xiàn)在瘦，倒也棱角分明，緊偎在他身邊的師娘，卻是梨花一般。馬強心里暗自欣賞：師娘可真是漂亮！

餃子很快煮熟了，兩個人狼吞虎咽的吃起來：牛肉菜的。盡管沒有吃上大米飯、紅燒肉，對于餃子的味道，馬強還是非常滿意的，兩個人也真是餓了，三盤餃子，全干凈了。

吃飽了，馬強想起來了：“師傅，您也沒有讓咱們喝點酒？餃子就酒，越喝越有嘛！“

何正是真忘了，他推著馬強往外走：”不喝酒也會越來越有，就咱那廠子，照這樣下來，年底就等著分紅吧?！昂握胱岏R強快點走，他想去找秦瀾。

馬強看出來了：”師傅，您重色輕友，啊不，是重師娘輕徒弟！攆我走，會師娘，也不要這么直白吧，還推著我走！您太過分了啊“

”你小子不想你媳婦？我才不信呢！好了，好了，快走吧，哪有那么多廢話！“

馬強臨出門時想起了什么，他回轉身悄悄的問：”師傅，我?guī)熌锬敲雌粒€比您小10歲，你說她怎么就看上你了？“

不等何正說話，馬強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看著何正不解的目光，馬強拉長了聲調(diào)，一字一頓的說：”就是，賴、漢、娶、花、枝。“不等何正伸出的手打到他身上，朝著何正做個鬼臉，關上門，跑了。

何正躺在沙發(fā)上，又拿起電話，這回電話打通了，何正有些興奮，可對方就是不接，只有不斷的《選擇》歌聲傳過來。秦瀾特別喜歡這首很老的經(jīng)典歌曲，當了電話鈴聲，何正也喜歡。聽完了整首歌，電話也沒有人接，何正只好關上了電話，他躺在沙發(fā)上，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他已經(jīng)兩天一夜沒有睡好覺了。

步行街左邊的馬路正在修建，很多的柳樹根都刨了出來，還有一些割斷的整棵柳樹，斜搭在深溝上，細碎得斷枝枯葉鋪滿了馬路；挖深得土溝赤裸著，熱風將黃土和碎小枝葉掀起，張揚翻飛滾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雖說已是下午5點左右，太陽還很毒，熱風連連，步行街上人很少，行走著的人，多是以手遮著口鼻，好像這樣就可以阻止灰塵進入。行人中有一位年輕的女子，帶著一個小女孩，很是顯眼。女子面容清秀，長發(fā)過肩，用一條藍白相間的手絹束著；身穿一條旗袍式紗裙，白色底上襯著藍黃的細碎小花，胸前別著一支用細碎的珠子穿起來的小小胸針，雅致而小巧，別在薄薄的紗裙上，并沒有下墜之感；腰間系著一條淺藍色的腰帶，腰帶和裙下擺隨著風向飄往一側，腳下穿著一雙細跟的藍面鑲鉆皮涼鞋，腳步緩慢輕盈，整體看上去，搭配養(yǎng)眼適宜，顯得女子身材嬌好，曼妙可人；她手里領著的小女孩，看上去4、5歲的樣子，頭發(fā)扎著馬尾辮，穿著粉色的公主泡泡裙，頭上戴著一頂樣式別致的草帽，臉上戴著一副寬大的紅邊黑色墨鏡，因為墨鏡過于大，小女孩用一只手緊緊捂著，墨鏡一看就知道是大人的，腳穿白色皮涼鞋，皮涼鞋上鏤空的蝴蝶，展翅欲飛，非常逼真。

女子是何正的再婚妻子秦瀾，今年28歲，小女孩是秦瀾的女兒，4歲，秦清，小名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