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說笑了一陣，李老太太留著梅雙修和李冬青說話，自己卻去監(jiān)督著王媽做飯。一會兒飯好了，大家吃畢。梅雙修一定逼著李冬青一路去玩。李冬青沒有法子推諉，只得跟著她去。梅雙修道：“平安今天有一張新到的片子，我想邀你看電影去。不過這時候還早，我們同到密斯余家里去坐坐，你說好不好？”李冬青道：“我不是說了嗎？我的衣服不好，我不配到闊人家里去。”梅雙修道：“得了，干嗎老這樣說，你不自負(fù)是個很灑脫的人嗎？”李冬青笑著牽牽她的衣襟道：“我和你去得了，走道少說話吧?！闭f著，梅雙修在胡同口上揀了兩輛干凈人力車，說了地名，也沒有講價錢，就坐上去了。

到了余宅門口，梅雙修在錢口袋里拿出六個小銀幣，把三個往這輛車子腳踏上一扔，又把三個往那輛車子腳踏上一扔，頭也不回，就往里走。李冬青笑嘻嘻地在后面輕輕地說了一句：“真是大小姐！”梅雙修回頭也笑了一笑。她在這里，本是熟地方，一直往里面走。恰好她們所要拜訪的余瑞香女士從里面出來。看見她們進(jìn)來，連忙引到內(nèi)客室里去。剛一進(jìn)去，只見一個二十幾歲的少婦，梳了一個雙挽的如意頭。上身衣服是月白綢底子，上繡蝴蝶逐飛花的花樣，大襟擺都是圓角，也不過一尺多長，就像圓鴨蛋式一般。下身穿一條深綠色的嘩嘰褲子，又長又大，遠(yuǎn)望像一條裙子一樣。臉上的粉擦得厚厚的，人還沒有到，早就來了一陣香，她看見客進(jìn)來了，先嘻嘻地笑了。余瑞香便介紹著說：“這是我的三姨娘。”李冬青早就知道這位余三姨太太的名兒了。今日一看，除了打扮時髦，卻并不見得什么好看，倒出于她意料以外。三姨太太人雖不過如此，招待倒是好的，很不討厭，所以也陪著李冬青說話。談了一刻，余三姨太太自己用的揚(yáng)州老媽進(jìn)來說道：“三姨太太，劉太太來了電話。”余三姨太太便笑著對李冬青道：“我有點(diǎn)兒事，請我們的老二陪你二位坐坐?！闭f著在余瑞香小姐肩膀上拍了一下，說道：“好好地陪客。”就笑著走了。

她到自己屋里，一摘電話，問道：“你是劉家姐姐？”那邊劉太太說道：“是的。你們老爺在家沒有？”余三姨太太道：“沒有在家。”劉太太道：“今天是輪在胡家，你去不去？”余三姨太太手上拿著電話機(jī)子，眼睛望著窗戶外頭，說道：“這一向子，我輸?shù)锰嗔耍B零用的錢都周轉(zhuǎn)不來?！眲⑻陔娫捓镄Φ溃骸澳憧奘裁锤F？我又不問你借錢?！庇嗳烫溃骸斑@是真話，昨天和老頭子麻煩了半天，只要到二百塊錢，又是支票。天氣也漸漸地暖和了，我要做幾件單夾衣服?！眲⑻溃骸安灰阗~了，我又不是你的老頭子，算給我聽做什么？干脆，你說去不去？”余三姨太太想了一想，說道：“我來吧！不過要請你先挪動一百塊現(xiàn)款?！眲⑻溃骸拔疫€沒梳頭，打算到澡堂里去梳頭帶洗澡。我在那里等你，你可以去找我。錢的話，回頭再說?！庇嗳烫溃骸昂?！就是那樣說吧。”

余三姨太太掛上話筒，在煙筒子里取出了一根三炮臺煙，擦著火柴吸著了，便靠在睡榻上，望著天花板，想起了一件心事。整整地把一根煙卷抽完了，她才慢慢地起身，對鏡子掠了一掠頭，又重新?lián)淞艘恍┓?，然后打開玻璃櫥子，挑了一件新鮮顏色的衣服穿了。揚(yáng)州老媽照規(guī)矩站在一邊照應(yīng)，和她牽大襟，牽領(lǐng)子，拾落得清楚了，拿出細(xì)銀絲織的小錢口袋，送給余三姨太太。又在玳瑁煙嘴子上，安上了一根煙，等她銜在口里，然后擦著火柴替她燃上，一面笑著說道：“今天三姨太太氣色很好，一定可以贏得幾百塊錢回來?！庇嗳烫Φ溃骸摆A也不想贏，只要這買衣料的兩百塊錢保得住就是好的。”說畢，高跟鞋子一陣響，走出大門。那個時候，是三姨太太出門的法定時間，馬車早在大門口套好了。三姨太太說了一聲“澡堂子”，便坐上車。不一時，到了潤身女浴所，會合了劉太太，便一同坐著馬車，到胡宅來。

這時，門口停了一輛馬車，一輛汽車。大門院子里，又停了幾輛包月車。劉太太笑道：“小胡子汽車，倒先到了?！眱蓚€人提著錢袋，一直往里走。一個三十來歲的小胖子，長袍馬褂，頭上戴著紅頂便帽，手上拿著手杖，嘴唇上養(yǎng)著一小撮短胡子，從里面走出來。他一看見劉太太，走上前拍著她的肩膀道：“你這幾天，手氣太好，要請客吧？”劉太太舉起手來，將小胖子的手一撥，瞪了他一眼，笑著罵道：“滾開些！你贏了錢又請過誰？”小胖子道：“那也不算什么。我今天要是贏了，我就請客?！眲⑻溃骸澳氵@個時候鉆出去，又往哪里跑？”小胖子道：“胡同里面，有一點(diǎn)兒小應(yīng)酬，一會兒就來。”劉太太道：“不長進(jìn)的東西，明天告訴你家太太，罰你跪踏板。”小胖子把頭一縮，張著嘴伸出半截舌頭，瞇著一雙肉眼，笑了一笑，就抬著肩膀走了。余三姨太太問道：“這是誰？我倒和他同過兩回場面，還不知道他姓什么?！眲⑻溃骸斑@是劉二混，你怎么不認(rèn)識？早幾年，做了四五任知縣，很有幾個錢。現(xiàn)在在部里，弄了一個掛名差事。一年到頭，專在外頭賭。雖然鬼頭鬼腦，人倒是很好的。”兩個人說著話，走到后進(jìn)。劉太太先就在錢袋里掏出兩卷鈔票，走進(jìn)廂房里去。房里一個男子漢，正坐在桌子邊算籌碼，看見她二人進(jìn)來，便站起來笑道：“今天要多少？”劉太太將一卷鈔票，往桌上一扔說道：“三百！”余三姨太太對劉太太道：“劉姐，你拿一百五十給我，好不好？”劉太太道：“你就在我籌碼里分一半去得了，我們好算賬?！蹦菨h子已經(jīng)把紅綠白三色的骨頭籌碼，抓了一把，遞給劉太太。劉太太便把籌碼往口袋一塞，和余三姨太太走進(jìn)上房去。

一掀門簾子，只見七八個男女，在那里推牌九，余三姨太太道：“沒有意思，我們上邊去吧。這里我還是新來第一次，請你在前走?！眲⑻溃骸澳汶S我來吧?！眱蓚€人又走過一個院子，早聽見臨風(fēng)一陣笑語之聲。走到上房，揭開簾子，兩張大餐桌并攏，擺在中間，正在搖攤。桌子上男女夾雜坐著，也有認(rèn)得的，也有不認(rèn)得的。劉太太走到桌子邊，看了一看身邊兩個男子漢，正賭得高興。劉太太見他二人擠在一處，恰坐著三張杌子，她便將腳一提，在人縫里插了進(jìn)去，擠著坐下去，左右兩個男子，都回過頭來望了一望。有一個笑著說道：“慢一點(diǎn)兒啊，你這是靠上我了。”劉太太把眉毛一揚(yáng)，將錢袋一板，說道：“少討太太的便宜。劉太太不是好惹的?！庇嗳烫驹谀沁呥€沒有過來，一看四周，簡直沒有插腳的地方，躊躇了一會子。對面的小胡子一眼看見了，將身子側(cè)了一側(cè)，用手拍著旁邊一張椅子道：“這兒有空位子，在這兒坐吧。”小胡子上手，坐的張五奶奶，是個大肚胖子，最怕人擠，瞪了小胡子一眼道：“你這不是存心，哪兒有地方呀！你還只是往這邊擠?！币贿呎f著，一邊拿著五十塊錢的籌碼，押二的孤丁。一言未了，寶盒子揭開，卻是一寶四。張五奶奶把那張肉臉往下一板，把手將桌子一拍，輕輕地罵了一聲道：“他媽的！亂七八糟吵也吵的?！毙『有ξ卣f道：“五奶奶你可別含混著罵，我可受不了?！蔽迥棠痰溃骸肮艿弥鴨?？我罵我的，你和人家客氣你的。”說著又對她上手的王奶奶道：“這不是狗眼睛？二的風(fēng)頭好些，就都押二。輸了也活該！”

余三姨太太和這位張五奶奶，本來也就同過幾回場，很討厭那副老前輩的樣子。小胡子讓她到那邊坐的時候，她本不愿去，而今看見張五奶奶那股兒酸勁，心里一陣?yán)湫?。便提著錢口袋，踏著高跟鞋，裊裊婷婷地走到小胡子邊下，擠著坐下去。問小胡子道：“身上有煙沒有？送根我抽?！毙『拥溃骸坝杏杏?！”就在袋里拿出一個銀質(zhì)琺瑯的煙盒子，打開蓋，遞給余三姨太太。余三姨太太順手拿了一根，銜在口里，問道：“你有取燈兒沒有？”小胡子道：“有有有?！痹谏砩先〕鲆粋€白銅自來火匣子，將機(jī)子一捺，匣子打開冒出火頭，俯著身子，遞了過來。余三姨太太低頭，就著火吸了一口，然后呼出一口煙，用手取下煙來，對小胡子笑了一笑道：“勞駕！”張五奶奶看見，只氣得一張胖臉，白里翻紅，紅里翻紫。余三姨太太只當(dāng)沒有那回事，在劉太太那里分來一百塊錢的籌碼，自去賭她的錢。

今天這場攤賭，是曹司長太太坐莊，也不過三個鐘頭，一千塊錢的籌碼，看看要輸光。旁邊就有人問道：“曹太太手氣不好，是不是繼續(xù)搖下去？”曹太太坐在桌子的橫頭，一只手托著腮，一只手用兩個指頭拿著煙卷在嘴里抽，眼睛望著桌子邊的人下注。她聽了這話，呼了一口煙，隨便答應(yīng)了一句道：“不要緊。”只見耳朵上兩串珍珠環(huán)子，微微擺了幾擺，似乎搖了搖頭。旁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叫楊四奶奶，乃是曹太太的幫手。曹太太兩只手微微地往上伸了一伸，回頭對楊四奶奶道：“我的家伙呢？”楊四奶奶道：“在隔壁?！辈芴犝f，便站起身來，說道：“你來幾寶，我去過兩口癮再來。”說著，退出位子去，就到隔壁屋里來。她一掀門簾子，只見有個三十來歲的漢子，正躺在床上抽鴉片。一陣一陣的青煙，直從帳子里面往外噴，曹太太也沒理會，便走到桌子邊去，拿起一個紅木嵌玉石的匣子要走。床上那人便道：“曹太太要燒兩口嗎？我讓你。”曹太太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王老七。”說時，便不走了，把她脅下夾著的木匣子，也放在床上，揭開蓋來，里面正是一套煙家伙。王老七把煙盤子一移，自己爬起睡到右邊去。曹太太擦了一根火柴，將煙盤子里煙燈點(diǎn)著，自己卻在王老七原來睡的地方睡下去了。王老七和曹太太隔了中間的煙家伙，對面躺著。王老七燒王老七的煙，曹太太燒曹太太的煙。曹太太把癮過足了，再到外面賭場上看時，又輸了一千多，場面上的人卻有一大半是贏家。余三姨太太劉太太也都贏了。

劉太太對余三姨太太道：“我們到那邊去，玩兩下牌九，好不好？”余三姨太太一看手上那只表，已經(jīng)七點(diǎn)鐘了，心想，今天并沒有通過家里，若是賭得夜深回去，怕又要生氣，便說道：“也好，到那邊去看看。”兩個人說著話，便離開桌子，到推牌九這場面上來。而這邊一桌牌九，男男女女擁擠著十幾個人，哪里有一點(diǎn)兒縫兒可以插進(jìn)去？余三姨太太道：“劉姐，今天我人倦得很，我要先回去了?！眲⑻溃骸懊κ裁?？回頭我們一塊兒吃小館子去?！边@時人堆里擠出一個女子來，將余三姨太太的手一拉道：“別走，我們另外來拼一桌，我來推幾條子?！庇嗳烫J(rèn)得她，她是什么部里一個宋主事的太太。她的老爺最好說話，不但不干涉她賭錢，有時候不放心，還要上賭場來監(jiān)督著她。余三姨太太道：“你推幾條子，我倒可以奉陪。”宋太太本來贏了一百多塊錢，高興極了，聽說余三姨太太愿來，連忙就吩咐這胡家的聽差，另外鋪好一個場面。她在桌子上方，打開骨牌盒子，將牌往桌上一倒，早就有五六個人圍上來了。宋太太將牌理成一疊放在面前，在錢口袋里拿出一把籌碼放在桌上。又在牌里揀出兩粒骰子，握在手心里搖了幾搖，一面口里笑著說道：“我是小玩意，五十塊錢一底?！闭f畢，鋪出牌去，便推起來。誰知她押牌九的手氣很好，自己推起莊來，卻差得多，接著出三個五十塊，都給人家折了莊。俗語說，兵敗如山倒，賭錢的人，手氣閉了，也是這樣。宋太太把贏的錢輸光了，還把自己的本錢幾十塊都輸了。也不知什么道理，背上一陣一陣地發(fā)熱，兩腮就像烤了火一樣，肉里面泛出紅來，透過那層雪花膏，直紅到耳朵根下去。但是她掙著硬勁，極力地露出笑容來，表示不在乎的樣子。

這時候，那張五奶奶早來了，她押的天門，手氣最好，宋太太輸?shù)亩賶K錢，她倒贏了一半。宋太太低著頭，把桌上的牙牌理好了，正要鋪牌出去，只聽得啷當(dāng)啷當(dāng)一陣響，一只又白又厚的大手，按在牌上，接上就有一個人說道：“別忙！”宋太太抬頭一看，原來是張五奶奶攔住了她。五奶奶手上原戴著兩副鐲子，一副是玉的，一副是金的，一只粗手戴兩只鐲子，本來就當(dāng)當(dāng)響起來。現(xiàn)在她把手使勁往桌上一放，一金一玉和桌子一碰，自然就響起來了。出其不意地，倒嚇了宋太太一跳。宋太太道：“你為什么攔著我？”張五奶奶道：“我攔你干嗎？你拿本錢出來比比再推。誰也不配攔著誰，我攔你干嗎？”宋太太想硬停著不推，未免面子上下不去，紅著臉道：“比比做什么？你只管押，你贏了，不少你一文半文?！睆埼迥棠棠侵皇忠琅f極力地按住牌，好像這一著就能制宋太太死命似的，一面說道：“誰又能短誰一個镚子呢？那不管，你總得拿本錢出來看看?！彼翁珰獠贿^，將衣服的大襟，往上掀了一下，用手在腰上拍了一下，說道：“本錢有的是?！睆埼迥棠痰溃骸澳遣恍?，總得拿出來看一看！”宋太太逼得沒有法，只得走到隔壁屋子里去找她的老爺宋主事。

宋主事正在床上燒鴉片煙，看見宋太太進(jìn)來，說道：“歇了手了嗎？”宋太太理也不理，把臉板得一點(diǎn)兒笑容都沒有，宋主事一見不敢作聲。宋太太氣憤憤地說道：“給我兩百塊錢！”宋主事放下煙槍，坐了起來，慢慢地問道：“輸了嗎？”宋太太板著臉道：“自然是輸了，不輸，我問你要錢做什么？”宋主事道：“欠人家多少？”宋太太道：“欠人家多少？欠人家一萬八呢！我等錢扳本，快點(diǎn)兒拿出來，誰和你說這些散話？”宋主事偷眼看看宋太太臉色，一面慢慢地把在煙盤子邊的煙卷盒子拿了起來，在盒子里取出來一根煙卷，在煙盤子上頓了幾頓，然后銜著就上煙燈吸著了。宋太太道：“怎么著？快拿出來呀，那里場面上的人，還等著呢?！彼沃魇潞舫鲆豢跓煟褵熅矸畔拢职褵煴P子邊的茶壺拿起來，就著壺嘴子喝了一口茶，把茶壺放下，然后才說道：“輸了就輸了吧，今天手氣不好，改天再來吧。”宋太太道：“廢話！你快點(diǎn)兒拿出來，你不拿出來，你今天別想回去?！彼沃魇碌溃骸拔疑砩嫌惺怯幸话俣鄩K錢，是替衙門里買東西多下來的。若是扯得用了，明天怎么交卷？”宋太太道：“哪個要你那幾個臭錢！今天是身上輸空了，暫時請你挪一挪，你快點(diǎn)兒拿出來。推三阻四是不行的。”宋主事看一看宋太太的眼色，只見她臉上白中帶紅，紅中帶青，不敢多說，在身上掏出一卷鈔票，數(shù)了一百元交給宋太太。

宋太太看也不及看，就到賭場上來了。她把鈔票往桌上一扔，說道：“這是一百塊錢，做兩回推，你們拿本事贏吧?！闭f完，理好了牌，又推起來。誰知幾個轉(zhuǎn)身，又要光了，到了最后一條，骰子擲下去一粒是二，已經(jīng)定了，一粒是三，卻還在轉(zhuǎn)，這分明是五自手。偏偏張五奶奶背后，有一個男子漢擠著，五奶奶把身子一扭道：“怎么著？擠得怪難受的?！边@一扭，碰動了桌子，把那三碰得轉(zhuǎn)成一個吆。原來的五自手，現(xiàn)在成了三對面。大家取牌之后，宋太太拿著兩張牙牌疊在一塊，翻過面上一張，卻是天牌，心中不覺一喜。站在她背后的李老四，將手在宋太太肩膀上一拍，笑著說道：“好得很，花緞面子，準(zhǔn)可以吃個通?！彼翁珜⒆笫秩齻€指頭，夾著兩張牌，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下鉗住，慢慢地一絲一絲往下挪，露出底下那張牌來。挪了一會兒，露兩個白點(diǎn)，心想莫非是八點(diǎn)，那倒成了一個天杠。再往下挪，半截是五點(diǎn)。李老四在后面看見，點(diǎn)著腳尖昂著頭，口里就像放連珠炮似的不住地說道：“斷！斷！斷斷斷……斷，??！小！小小小……小?！彼翁箘艑⑾旅嬉粡堃怀椋紫乱粡埮仆耆读顺鰜?，卻是一張梅花大十，共起來是天梅二。宋太太無精打采，將牌覆過，放在桌上，天門。張五奶奶把兩張牌早抽得往外一翻，原來正是一副天杠。

宋太太不看猶可，看了格外生氣，她把左右兩只手十個指頭，犬牙相錯似的，交叉著合攏在一處，放在胸面前，紅著臉只是搖頭，口里說道：“這個錢我不能賠。”張五奶奶聽了這話，腮上兩塊胖肉，登時往下一落，問道：“怎么一回事？”宋太太道：“剛才擲的骰子，明明是五自手，這副天杠應(yīng)該我取。被你一碰，碰成一個三對面，就被你拿去了。”張五奶奶道：“廢話，碰著骰子的時候，你怎么不說？輸光了，就要賴嗎？”宋太太道：“放你的屁！你看第一鋪是好牌，所以成心碰一碰骰子。這樣賭錢，好不要臉！”張五奶奶聽了這話，火也不知從何而起，將手一拍，在桌上一拍。只聽見“啊喲”一聲，桌子邊站著一個小胡子，鞋子擠掉了，正低著頭去拔鞋子，恰好張五奶奶手一抽，拐子往后一戳，碰在小胡子的嘴上，打出滿嘴的牙血。他雙手捂著嘴，彎著腰跑到一邊去了，這里的人，一陣哄堂大笑。余三姨太太看見，也禁不住笑了。忽然覺著有個人，趁忙亂中，在人叢里面，握著她的手，搖了幾下。余三姨太太回頭一看，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漢，臉一紅，把手一縮，便擠到桌子邊去。

這時，宋太太也拍著桌子，和張五奶奶對罵，說道：“你拍誰的桌子？”張五奶奶道：“拍桌子就拍桌子，你說誰不要臉，仔細(xì)挨打?！睆埼迥棠陶f了這話，隔著桌子對宋太太臉上就是一巴掌。宋太太把臉一偏，張五奶奶卻在頭上抓下一綹頭發(fā)來，口里說道：“我打你這個渾蛋，什么揍的！”宋太太一巴掌回了過去，打在張五奶奶的胳膊上。張五奶奶馬上兩只手齊上，她那四只金玉手鐲，啷當(dāng)啷當(dāng)?shù)仨懗梢黄⑻谝贿吙匆姴环?，說道：“姓張的，你憑什么伸手就打人？”張五奶奶道：“你們都是渾蛋，我要打人就打人，你管得著嗎？”劉太太手上提著錢袋，在人叢中歪著身子往前一擠，一直就奔到張五奶奶面前說道：“你罵誰渾蛋？”張五奶奶道：“我罵你，又怎么樣？”這時，宋太太也擠上前來了，和劉太太兩個人，圍著張五奶奶對罵。張五奶奶的好朋友看了都不服，七嘴八舌，幫張五奶奶罵。宋太太劉太太更有她們的朋友，也幫著劉太太宋太太罵。一刻之間，屋子里就像倒了畫眉籠子一樣。加上高跟鞋子聲，錢袋里的銀錢聲，茶碗打碎聲，椅子撞倒聲，鬧成一片。那一班賭錢的男子漢，看見鬧得太厲害了，不能不上前來勸。也有拖著太太們的手，站得一邊去的。也有抵在太太面前伸開兩只手，在兩面攔著的。也有兩只手扶著太太的脊梁往一邊推的。也有在后面半抱著太太的胸，往懷里拉的，這時全場兩桌牌九都歇了，屋子里一二十個男女，攪作一團(tuán)。那位宋主事，站在一邊，看見他太太在人叢里亂跳，口里只是說“何苦何苦”，一點(diǎn)兒辦法沒有。卻幸有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漢，替宋主事幫忙，走到人叢里去，攔腰一把，將宋太太連摟帶抱，送到一邊。打架的首領(lǐng)算是離開了。

那邊張五奶奶在人叢里，被人擠著左一歪，右一倒，撞得她手上玉鐲子直響。她伸著兩只肥手，拍了一下巴掌，身子往后一仰，昂頭說道：“反了，陰溝里翻……”一句話沒有說完，腳下踩著一塊濃痰，一個不留心，身子往后一倒。她后面正是兩位穿高跟鞋子的太太，哪里抵得住這一個大胖子，便倒在兩邊地下。張五奶奶腳往前一伸，整個的屁股往下一坐，只見臉上的肉，往上一哆嗦，頓得五奶奶渾身肉跳。這一班男子漢，早過去把那兩位穿高跟鞋的太太扶起。這里面有一位，正是余三姨太太的姐妹。她也要上前去，偏是事不湊巧，電燈忽然全滅了，這屋子是秘密場合，白天也非燈不亮，滿屋子人，都在黑暗中亂撞。就有兩只手，握著余三姨太太的手，只往懷里拉。余三姨太太以為是她姐妹，也不在意。誰知電燈黑了，過了好幾分鐘，還不見亮，不由得余三姨太太怪叫起來，大家都嚇了一跳。一般人猜想，或者是哪個賭錢的男賓有不規(guī)則的行動。就有人說道：“是我，是我?！?

電燈一亮，大家看時，卻是余三姨太太抓著一個人的手，一面伸手去要打那人，但是那人并不是男子漢，是這里面的交際家何少奶奶。不過何少奶奶身邊倒站著一個男子漢，都叫他劉七少爺，是個有錢的人，和何少奶奶很好。當(dāng)時大家覺得誤會了，三張臉都羞得通紅，究竟何少奶奶是個交際家，很會說話。對余三姨太太笑道：“對不住，眼前一黑，我就糊涂了，不知怎樣撞上了。”說著，低著頭看看余三姨太太的臉上，說道：“碰痛了沒有？”余三姨太太到了這時，當(dāng)然也不好說什么，在身上抽出一條手絹，一面揩著嘴，一面笑道：“不要緊，就怕碰痛了你哩！”大家一笑，也就算了。那位摔在地上的張五奶奶，這時也被人攙起來了，依舊是七嘴八舌地在那里罵人。余三姨太太看見劉七少爺站在身邊，卻有些不好意思，就對劉太太說：“今天這兒亂極了。我們走吧?！眲⑻€沒答出話來，余三姨太太已經(jīng)不耐煩再等，一掀簾子，便先走了。走出門來，坐了自己的馬車，徑自回家。

到了家里，只見他們的二小姐依舊和梅雙修李冬青坐在一處談話。梅雙修看見她進(jìn)來，先笑起來道：“我們也算會坐吧？做客的回來了，我們還沒走呢?！庇嗳烫溃骸叭請鲭娪八闶钦`了，索性坐一會兒，在我這里便飯?；仡^我們一路瞧晚場去?！庇嗳鹣愕溃骸澳氵@人太小氣了，要請人吃飯，又怕花錢，就是家里的飯，請人家吃嗎？”余三姨太太揚(yáng)起一只手來，捏著一個拳頭，像要打人的樣子，笑著罵道：“你這丫頭，沒大沒小，仔細(xì)我捶你的肉。”余瑞香側(cè)著身子，抬起一邊肩膀伸到余三姨太太面前，說道：“你打！你打！”余三姨太太扔了錢袋，兩只手將余瑞香一抱，摟在懷里，低著頭在她臉上一陣亂嗅，口里說道：“我的小寶貝兒?！庇嗳鹣愠弥鴻C(jī)會，用手撫摸著余三姨太太的臉道：“好姨媽，今天你帶我去看跳舞。”梅雙修在一邊看見，說道：“有這樣不脫孩子氣的媽，就有這樣不脫孩子氣的閨女?！闭f著，大家都笑起來了。余三姨太太放開余瑞香，笑著說道：“我還有點(diǎn)兒事，出去就來，請梅小姐李小姐多坐一會兒?！闭f著自去了。

李冬青對余瑞香道：“人家前娘后母姨媽，這三樣人，總是和兒女合不攏的。怎樣你們母女還這樣好？”梅雙修坐在一邊，將眼睛斜瞅著余瑞香，笑道：“要我說不要我說？”余瑞香笑道：“你盡管說，有什么不能告訴人的事情？”梅雙修道：“密斯李，告訴你一句話，你決計不相信。她們母女是把子。”李冬青笑道：“什么叫把子？”梅雙修道：“把子你全不懂，就是同盟姐妹。”李冬青道：“胡說！”梅雙修道：“可不是，說了你不信嗎？但是你問一問密斯余。”說著，把手指對余瑞香額角上一點(diǎn)兒。余瑞香笑道：“你信我這瘋子姨媽哩？她因她年紀(jì)小，大姐和我只比她小幾歲。她說，當(dāng)著人面，沒有法子，叫她一聲媽，只得答應(yīng)。背著人的時候，大家一樣大，叫她作老二，叫我姐姐作老三，叫我作老四。我們見她說瘋話，也沒有誰理她，她就老三老四地亂叫起來?！泵冯p修笑道：“照你這樣說，你倒有一篇的大道理。我問你，有一次，我們在真光看電影，你會見了同學(xué)，你怎樣介紹給人家說是家姐？”余瑞香笑道：“這也有個緣故，因為她不愿在生人面前說是姨媽，我只好這樣混著說。”梅雙修道：“你倒說得好，母女的關(guān)系，都可以含混，將來你有了小女婿，也叫婆婆作大嫂嗎？”

余瑞香歪著頭瞅了梅雙修一眼，把右手五個指頭撮在一處，往前一伸，笑著說道：“我要胳肢你。”梅雙修趕快擠到李冬青坐的長椅子上去，身子一扭，倒在李冬青懷里，笑著說道：“不許動手，動手就不是文明人?！庇嗳鹣阕呱锨?，不問三七二十一，把手只往她兩肋下，脖子下，亂戳亂伸。梅雙修兩只胳膊夾得鐵緊，人在李冬青懷里亂扭，穿的那高底皮鞋，蹬著地板，咚咚直響，喘著氣笑道：“別……別鬧了，我可要惱了?！崩疃嘧谝巫由?，禁不住她兩個人鬧，倒著靠在椅子背上笑道：“你們兩位小姐算饒了我，行不行？”這時，余瑞香才住手。梅雙修坐起來一面用手理鬢發(fā)，一面說道：“這樣一句話，也不算什么，就值得這個樣子。”李冬青也笑道：“密斯余還自負(fù)是個極開通的人呢，怎么聽見小女婿三個字，就鬧得這個樣子？”余瑞香道：“你不知道，她這個小字，是下得有問題的?！崩疃嗟构制饋恚盒∽钟钟惺裁磫栴}？又不能不追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