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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如月之恒

陛下,我只是你在邊境撿來的無根女子,無論你是將軍還是一國之主,又是否為我動過心,只要你能為我留一席之地,我都不會離開你,可如今偌大的陳國都無我安身之地,這一身喜服于我又有何用。—月恒

1.

如今的陳國正是嚴冬,零零散散飄著雪花,蕭瑟的陳楚邊境像是鍍上了薄薄的白,仔細看,還能隱隱看到森森尸骨雜亂堆疊,唯有一抹紅癱坐在這寸草不生的廢墟之上獨顯凄涼。

“阿尋,阿尋……”月恒不斷呢喃著這個名字,待我合上華清冊,她才從雪地中站了起來,一身大紅喜服沾上了幾片冰花,“我想見陳國皇帝陳宿尋。”

我與阿庭的修為加起來也算滿千年,尋人對我們而言并非難事,便一口應(yīng)下。

“十五年前,陳國應(yīng)當(dāng)剛剛建成,姑娘怎會身著喜服來到陳楚邊境?”雖在忘川河數(shù)百年,洛庭卻也同冥王阿知共同治理冥界,對人界之事還是比我清楚的多。

“我與他相識時,這里還不叫陳國,他也只是朝中因不受圣寵而常年駐守邊境的無名將軍。后來他在邊境村落將無家可歸的我救下并留在身邊,五年后,他終于憑著滿腔熱血與一身武藝擊退敵國班師回朝。”

“五年征戰(zhàn)陪伴,你們是不是該修成正果了。”我突然對月恒與陳國皇帝之事來了興趣。

“聽姑娘對他的評價,倒也不像叛國之人。”洛庭這話剛出口,我方才反應(yīng)過來,將軍成為皇帝,若非叛國,別無他途。

月恒勾了勾嘴角,不知為何,我憑空生出苦澀之感,“也就是他回京那日,我才知他早已心有所屬,那女子名喚九黎,自小身子贏弱。就在他與九黎成婚的前兩日,因著那時皇帝的調(diào)戲,九黎在寒冬跳進了荷花池中,被人救上來時已無氣息。”

聽到這,我大抵明白了為何陳宿尋會成為皇帝,“所以他為了九黎弒君叛國?”

“是,一夕之間,他成為皇帝。數(shù)月后,楚國突然派使者前來和親,我去御書房是正好撞見他與眾大臣商議此事,可誰又愿意將自己的女兒嫁去楚國做人質(zhì)。所以,我便請旨和親,為了不成為陳國隱患,我在邊境服了毒。”月恒說完我與洛庭都頓在原地,久久無法平靜。

我從冥王阿知那里偷來的華清冊共有七頁,分別記錄每瓣華清當(dāng)世命格,而我與洛庭昨日曾看到第一頁的華清冊中的命格顯示:月恒,雙十年華,卒于十五年前陳楚邊境,他殺。

到達陳國皇宮時,已是深夜,陳宿尋正獨自在御書房內(nèi)批閱奏折。月恒依舊是雙十年華,而她心悅之人卻余不惑,“阿尋!”

“他暫時看不見我們,我們還有一事要告知姑娘,姑娘死因或與姑娘生前記憶有所偏差。”洛庭說出真相時,我拿著華清冊的手抖了抖,若她知道是他親手殺了他,還會想見他嗎?

“此話何意?”

“請姑娘隨我們進華清冊一探究竟,姑娘放心,若非你心甘情愿,華清冊是不會困住華清的。”

2.

青歷十二年,姜楚兩國紛爭不斷,戰(zhàn)亂頻生,邊境百姓苦不堪言,尸橫遍野,人吃人的景象也不足為奇,她就是在這時被他撿到帶回軍營。

“這里是我與阿尋……”月恒話未完,便看到了一名少年半蹲在一個女孩身旁,女孩衣不遮體,又瘦又黃,死死地護著他的爹娘,“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見女孩不說話也不生氣,只是掏出了一塊甜點,“我也無父無母,跟我走吧,我會好好安葬你的爹娘。”

女孩猛地搶過甜點,一口吞下,隨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著少年拜了一拜。

“我叫陳宿尋,你可有名字?”

“月恒。”

我被這女孩的行為生生逗笑,方才看到眼前凄慘景象的陰郁之感頓時少了許多,“月恒姑娘這是為甜點吸引,還是為他愿意安葬你爹娘才跟他走?”

往事再回首,月恒仍舊嘴角含笑,“也或許是為了那句跟我走吧。”

我們?nèi)烁S二人來到陳宿尋的軍營,這時的陳宿尋上下也不過十五歲,已能將營地中的大小適宜處理的如此井然有序,倒也頗有領(lǐng)兵之能。

十歲的月恒自此跟著陳宿尋率兵打仗,以天為被,以地為爐,多次九死一生后,她竟也漸漸成為了陳宿尋最得力的副將之一。

五年后,陳宿尋與月恒,陳風(fēng)兩大副將謀劃潛入楚國軍營糧倉,結(jié)束邊境之戰(zhàn)。陳宿尋需在摧毀糧倉后帶兵攻入,陳風(fēng)舊傷未愈行動不便,月恒便成為最優(yōu)人選。

天空剛剛破曉,楚國軍營已亂做一團,糧倉雖已被焚,月恒卻沒能順利逃出軍營。待陳宿尋領(lǐng)兵趕到時,月恒已滿身是血。

姜國大勝,皇帝緊急召回陳宿尋進宮接受封賞,但月恒剛剛保住性命,不宜長途跋涉,“阿尋,我不礙事的,你等這一刻已等了八年,應(yīng)盡快回京進宮面圣才是。”

陳宿尋為榻上的月恒掖了掖被角,又撫順了她額間碎發(fā)才說到,“正是如此,才不介意再多等幾日,你且安心養(yǎng)傷,痊愈后我們再啟程。”

我將陳宿尋眸中的深情看得分明,更加不明白他們?yōu)楹巫叩饺缃竦夭剑瑫屗H手殺了自己所愛之人。

陳宿尋與眾將士一等便是一月,本就身材消瘦,皮膚蠟黃的月恒大傷初愈后身子也羸弱不少,我看了看身旁喜服加身的月恒,膚若凝脂,身材豐滿高挑,儼然出落為了難得一見的美人。

他們浩浩蕩蕩回京的那日,正是第一場春雨淅淅瀝瀝,我與洛庭才第一次見到了月恒口中的九黎,她一身淡雅青衣立于陳府前,手執(zhí)竹傘,笑意盈盈。

3.

陳宿尋本是姜國最受敬重的陳老將軍之子,后來遭人誣陷全家被罰駐守邊境,若無皇命,不得回京,到達邊境的第一年,他的爹娘便雙雙去世,留他一人孤苦無依。而丞相之女九黎,便是陳宿尋去邊境之前最親密的玩伴,自陳宿尋離開京城,身子一向不好的九黎便也極少出丞相府。

“阿黎,八年未見,你還好嗎?”陳宿尋連忙下馬親密地問候著他曾經(jīng)最好的玩伴。月恒騎在馬上,被這一幕刺的生疼,她本以為回京后她會是他的妻,結(jié)果到頭來她也只是一個局外人。

“見你平安歸來,我就一切都好,陳府已打理妥當(dāng),今日便可入住。”常年未曾出過丞相府的九黎樣貌端莊秀麗,帶有一絲病態(tài)白的皮膚反倒顯得更加吹彈可破,舉手投足大方得體,引得路過百姓紛紛側(cè)目,我卻為那時的月恒抱起了不平,“這九黎分明把自己當(dāng)成陳府的女主人了嘛。”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阿尋去邊境前曾許諾她,若有朝一日還能回京,定會迎她過門。”我身旁的月恒依舊語氣平淡,仿若那個坐在馬上偷偷撕扯韁繩的不是曾經(jīng)的她。

陳宿尋進宮再回陳府時已從無名公子成為了朝中人人都欲拉攏的護國將軍,而他也如月恒先前所說,大張旗鼓地與九黎定了親,日日陪著她。

偏院的月恒脫離了戰(zhàn)場,五官也漸漸長開,只是身上的颯氣卻分毫不減。待冬日里陳宿尋來看她時,已險些認不出她了,“阿恒,午時宮中擺宴,你與阿風(fēng)也一同去吧。”

月恒平靜如水地答了一聲是,可陳宿尋走后,她便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最滿意的衣裳,戴上了陳宿尋回京時送她的簪子,認認真真的對著銅鏡描了眉,涂了唇才出門。

待她到了門前看到九黎與陳宿尋談笑才暗自嘲諷自己怎得如此傻,這樣重要的場合,他怎會不帶著他日日陪伴的未婚妻。

到了宮中,陳宿尋被一干大臣圍著,九黎覺得煩悶便獨自去了附近涼亭,卻剛巧碰上了皇帝,九黎雖是深閨女子,性格卻也剛烈,面對皇帝的步步緊逼,她步步后退,竟失足掉進了荷花池。

奉陳宿尋之命前來尋九黎的月恒趕來時,九黎正在漸漸下沉,她瞬時扔了手中佩劍,躍入了荷花池,一寸厚的冰層頓時四分五裂,隨著層層漣漪在池水中上下起伏。

“是你救了荷花池中的九黎?”還未等月恒回答,一直沉默的洛庭也眉頭微皺,“你生前的一身寒癥便是這時落下的?”

聞訊趕來的陳宿尋一把抱過九黎跑向太醫(yī)院后,十六歲的月恒就這么呆呆地愣在原地,發(fā)梢的水也已結(jié)了冰,原本吵鬧的涼亭也瞬間安靜下來。月恒也并未答話,只是走到了十六歲的自己面前,抱住了她。

九黎終究沒能活下來,月恒的身子也因此每況愈下,甚至再也拿不起佩劍。陳宿尋將自己關(guān)在了房內(nèi)整整三十日,月恒的病也養(yǎng)了三十日,大病期間她時常坐在床前望著它曾浴血殺敵的戰(zhàn)甲,那時,她可以像男兒一般豪放不羈,他也始終陪著她,現(xiàn)在,那已是她不敢奢望的快樂。

陳宿尋出房門的那日正是冬日里的艷陽天,他與丞相叫來了陳風(fēng)與月恒,商議的正是叛國一事。后來,陳宿尋暗中謀劃,步步為營,終在第二年的春日里發(fā)起了宮變,一朝之隔,他成為了至高無上的皇帝。

陳宿尋憑借著領(lǐng)兵之能與治國之才,將陳國治理得愈加繁盛,但百姓飯后談資都是當(dāng)朝皇帝如何廣納后宮,事實也確實如此,后宮佳麗已過百人,而月恒卻仍只是他身邊的副將。

楚國派使臣來的那一日,陳宿尋是獨自接待的,“不知楚國使臣前來可有要事?”

“倒也無大事,一方面是為了體驗陳國風(fēng)土人情,這另一方面,聽聞陳國皇帝身邊有一不會武的姑娘,我們楚國皇帝對此人頗感興趣……”

陳宿尋送到嘴邊的茶頓了頓,我與洛庭月恒三人也頗為震驚,據(jù)月恒所說,楚國前來和親時并未指名道姓,如今這話,指的分明。

洛庭頗輕地冷哼一聲,“看來這遠隔千里的楚國皇帝都明白月恒姑娘對陳宿尋的重要性,唯有他自己裝聾作啞。”

“當(dāng)然,既楚國皇帝喜歡,我定雙手奉上。”陳宿尋抿了一口茶,就這樣毫不猶豫地將她送給了別國。若非我們無法現(xiàn)身,我定當(dāng)狠狠揍他一頓。

見月恒始終沉默,我正不知說什么,她卻先于我開口了,“無礙,既是我甘愿的,是誰都無關(guān)緊要。”

不出意料,幾天后,陳宿尋設(shè)計故意讓月恒聽到他與大臣的談話,她也果真如他所想,主動提出前去和親。

4.

數(shù)月后,月恒一身喜服上了大紅花轎,尋常百姓只道她命好,小小丫頭成了楚國妃子,地位尊崇,風(fēng)光無限,卻從來不知,她踏上是一條尸骨無存的黃泉路。

“阿風(fēng),你說楚國為何會突然要阿恒前去和親。”陳宿尋側(cè)臥在龍椅上,問向身邊的人。

陳風(fēng)明知他的主子知道為何,也猜不透他的意思,便恭恭敬敬地答了,“阿恒已不能武,圣上仍將她留在身邊,許是那楚國皇帝覺得她對圣上而言應(yīng)當(dāng)是極重要的,所以要以此牽制圣上。”

陳宿尋似是對陳風(fēng)的回答很滿意,再次問道,“那你覺得,我會如何做?”

陳風(fēng)只覺得自邊境回來后,自家主子的話已變得極少,心思也越來越重,這幾年他甚至越來越猜不透他的心思,“臣不知。”

“一旦擁有這皇權(quán)地位,貪念便會無休無止,世間女子都想進這深宮,我也不缺阿恒一個。”陳宿尋話中壓抑著難得一見的哭腔,若常人見了定當(dāng)覺得他癡情,此刻,我卻覺得惡心,“我贈予阿恒的酒壺中,放有劇毒,若她飲下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痛苦……”

陳宿尋說完,陳風(fēng)像是被什么擊中,猛然走到大殿中央跪下,“陛下,阿恒與我們相識數(shù)年,你怎忍心對她下毒?”陳風(fēng)說完見陳宿尋毫無反應(yīng),又拜了拜接著說到,“若陛下現(xiàn)在下旨還來得及,我定將阿恒完好無損地帶回來。”

“無需。”陳宿尋從龍椅上站了起來,走出了大殿,陳風(fēng)依舊伏在地上,肩膀上下起伏,一直強撐的月恒終于癱跪在大殿之中,掩面哭泣。

邊境的月恒打開了酒壺,將自己藏好的毒藥放進了酒壺里,一飲而盡,口中頓時溢出鮮血,帶出的還有一聲,“阿尋……”

待我們從華清冊出來時,月恒的半生已然走過,現(xiàn)實中也不過須臾,陳宿尋依舊掌燈而作。月恒擦干了淚水才走到大殿中央跪了下去,又似十歲那年一般對著陳宿尋拜了一拜,“陛下,我只是你在邊境帶回的無根女子,無論你是將軍還是一國之主,又是否為我動過心,只要你能為我留一席之地,我都不會離開你,可如今偌大的陳國都無我安身之地,這一身喜服于我又有何用。”

話音剛落下,月恒便化作一縷白光進入了我手中的華清冊,華清冊的第一頁隨即顯現(xiàn)出華清碎裂的一瓣,而我與洛庭只覺得更加傷感。

一直低著頭的陳宿尋似是聽到了什么,終于從奏折中抬起了頭,卻不想看到了兩名陌生男子,連忙從龍椅旁拿出了佩劍,“來……”

未等他叫人,我便瘋了似的疾步走到了他面前,“她陪你在邊境安營扎寨,為你心愛之人落下一身寒癥,伴你十年不離不棄,哪怕你設(shè)計將她拱手送人,她仍傻傻地用自己的生命換你安穩(wěn)皇位,而你,卻為了本就不該屬于你的權(quán)力地位,親手將她送入黃泉,陳宿尋,你怎狠得下心!”

陳宿尋沉默片刻,“你們是何人,誰給你們的膽量夜闖皇宮,還對朕大呼小叫。”,我見他答非所問,更加為月恒感到不值。

“我們乃冥界使者,不知陳帝可還記得月恒姑娘。”洛庭似是同我想到了一起。陳宿尋卻一反常態(tài),突然走到洛庭身邊,“你見過阿恒?她在哪里?”

“她不想見你,我們此次前來只想問你一個問題,當(dāng)初親手將月恒送入虎口又斷送她性命,你可曾后悔?”我本以為陳宿尋會悔不當(dāng)初,卻未曾想到,他已被這皇權(quán)地位迷了心智。

陳宿尋久久沒有答話,我氣憤難平,洛庭卻恭恭敬敬地對他作揖,“既如此,我與阿生便愿陳國長盛不衰,愿陳帝一手皇權(quán),一手書帛,后宮妃嬪萬千卻無人真心待你,告辭。”洛庭說完便向大殿門外走去,于我擦肩時我聽到他極小聲的說了一句,“當(dāng)真無藥可救。”

我卻不甘心就此離去,“月恒出嫁時身上藏有毒藥,她本就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離開陳國皇宮,離開你。”

5.

“阿生,華清轉(zhuǎn)世命數(shù)也大抵不過雙十年華,就算月恒姑娘沒有遇到陳宿尋,她在十五年前也無法活下來,你方才何需如此激動。”洛庭自顧自地走在前面,我撇了撇嘴說到,“方才你不也是如此。”

洛庭被我戳中心事,干咳了兩聲又加快了腳步,我還未從月恒的事中走出來,便也無心與他斗嘴,“華清冊的第二頁記錄的是何人的命格。”

“楚國南山,白鹿清塵,九九年歲,卒于十年前不渡典當(dāng)行,強行吐出內(nèi)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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