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黃昏總是來得很快，還沒等山坡上被陽光蒸發起的水汽消散，太陽就落進了西山。于是，山谷中的嵐風帶著濃重的涼意，驅趕著白色的霧氣，向山下游蕩，而山峰的陰影，則更快的壓倒在山下的村莊之上。

村子中乳白色的炊煙和灰色的暮靄交融在一起，像是給村子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紗巾，使它變得若隱若現，飄飄蕩蕩。

好一幅安靜祥和的畫面。

鄧小風此時正躺在椅子上，身下的搖椅不知是年代久遠還是不堪重量的緣故，一直在不連續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此時此刻，他并沒有閑情逸致來享受這日落后的涼爽和溫暖祥和的景色，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前一陣子村長來通知，部隊的消息已經下來了，鄧小風憑借一副老實巴交的外貌和結實有力的身體在剛剛結束的征兵中，被部隊相中，光榮入伍了。

鄧小風的老爹鄧有望聽到這個消息后，忍不住立即老淚縱橫，差點當場沒給村長激動的跪下。老鄧家自打有這個村子時便一直扎根在這里，祖祖輩輩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這下好了，在他這輩子總算有了盼頭，也算對得起老祖宗了。

老村長前腳剛走，鄧有望就把這個消息傳遍了全村。不消兩個小時，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老鄧家出了個金鳳凰，這下要飛出大山了。

雖然全村人都在看著自己，可鄧小風卻并沒有半點開心的意思。

他實在是不想當兵。

當初去鄉里報名都是被老頭子逼迫的，除了吃飯穿衣不要錢之外，他實在想不到在部隊有什么好的。

本以為自己錄取無望，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部隊的眼光這么差，竟然將自己選上了。

今天下午，當鄧有望顫抖著雙手將揉的皺皺巴巴的一疊鈔票，遞給他時。他明顯感覺到了自己眼角的淚水。心中滿是酸楚，他舍不得離開自己生活多年的家鄉和已經白發蒼蒼的老父。

但是父命如山，他不能違背，也不忍心違背。

慵懶的躺在椅子上，鄧小風心中思緒萬千，各種事情堵在胸口，剪不斷，理還亂。涼爽的山風輕拂著他的頭發，不知不覺中，他漸漸的睡了過去。

夜色越來越重，不覺間月亮已經爬上了山頭，皎潔的月光均勻溫和的灑在山谷中，村子也漸漸的安靜了下來，只剩偶爾從遠方傳來的幾聲狗吠。

今天是新兵開拔去部隊的日子，一大早鄧有望就把鄧小風從床上拉了起來，好好的洗漱了一番，然后端端正正地穿上了前幾日村長送來的軍裝。

人靠衣裳馬靠鞍，鄧小風不算結實的身體卻將身上的軍裝撐的筆挺，看起來很是威武。鄧有望看著兒子，臉上都笑出了褶子。一口因為常年抽旱煙而被熏得發黃的牙齒也暴露了出來。

在確定了一切無誤之后，鄧有望跨上自己惜之若寶的一輛老黃牛的自行車，載著鄧小風，在全村人羨慕的眼光中，沐浴著和煦的陽光，直奔火車站而去。

從村子到火車站并不算近，而且一路上多是崎嶇的山路，但是鄧有望并不覺得有多累，相反他覺得相當的有力氣，身后坐著的此時并不是單純的自己兒子了，而是一只金鳳凰，即將要展翅高飛，飛出大山了。

等他們爺倆到火車站時，車站已經擠滿了人，熙熙攘攘。放眼看去，一片綠色，都是滿載著家人希望的新兵。

鄧有望停好了自行車，帶著鄧小風擠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人群中你擠我，我擠你好不容易找了個空檔，爺倆這才穩住了身體。還沒等鄧有望說話，頭頂上的廣播里，就傳來了一陣甜美的女聲。

“新兵開始登車，各位家屬朋友請退后”

話音剛落，人群中便又擠了起來，嘈雜聲大了起來。鄧有望將手中的行李交到了鄧小風手中，然后拍著他的肩膀說道：“兒子，在部隊里好好干吧，爹相信你。不要牽掛我，免得分心。”

望著鄧有望的臉，鄧小風心里又是一陣酸楚，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老父親，只得有力的點了點頭。

新兵已經開始上車了，在廣播陣陣的催促下，雖然鄧有望還想說些什么，但是他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鄧小風看了鄧有望一眼，將手里的包袱背在了身后，然后結結實實的抱住了他，鄧有望緊緊抱住兒子的身體，一時間淚水決堤。

列車開動了，鄧有望望著緩緩前行的車廂，將雙手舉得老高，對著努力將身體伸出窗外的鄧小風使勁的揮舞著。

不消一會，列車的速度便快了起來，望著漸漸遠去的父親，鄧小風眼角有了些許濕潤，他頓時感覺到了自己肩上的責任，一股無名的壓力撲面而來。

很快，列車便駛出了車站，眾人都各自坐了下來。鄧小風將手中的行李，放到了行李架上，也坐了下來。

鄧小風的位置在靠窗邊，這是他第一次坐火車，對于車里和車窗外的一切事物，都是新鮮的。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火車可以跑的這么快，原來一節車廂可以裝這么多人。

面對這么多新鮮的事物，他有點手足無措了，心里充滿了緊張與焦慮。

“哥們，第一次坐火車吧？”這時坐在鄧小風對面的人，看出了他的焦慮，對著他說道。

聽到有人問自己，鄧小風緩緩的抬起頭，打量起了眼前的人。只見那人一副高高的個子，粗略估計要比他高出一個頭左右，但是身材略顯消瘦。此時正一臉笑意的看著鄧小風。

“嗯！”鄧小風答道。

“農村來的？”那人又繼續問道。

“嗯。”鄧小風繼續回答道。

“剛才在車站那個人是你爹？”

“嗯！”

“哦。”高個子見鄧小風沒有談話的興致，獨自“哦”了一聲，然后坐回了身體，眼睛望向了窗外。

“喲呵，哥們農村人現在是不是都當兵啊？”正在這時，坐在鄧小風斜對面的一個男生，對著這邊大喊道。

“俺們村就我一個。”鄧小風回答道。

“喲，還挺自豪啊，哥們！為什么當兵啊？”那人笑了一聲，又繼續問道。

鄧小風能感覺到對方話語里的戲謔，但是他不想理會。頓了幾秒鐘，開口說道“為了能出息！”

“哈哈。”那人一聽這話，又笑了起來。繼續問道“那你爹是不是覺得你現在就特別牛，特別出息了？”

這話一出，車廂里的人都笑了起來。連對面剛才和鄧小風談話的那位高個子都笑了起來，他回過頭看著鄧小風，想看這農村小子如何應對這樣的屈辱。

“對！”鄧小風并沒有理會眾人的笑聲，繼續回答道。

“你爹錯了，當兵是最沒出息了，看你這身體，還不如去建筑工地上找份活干，你看那些民工，工資可高了！”那人一邊笑一邊說道。

這話一出，有幾個人臉色沉重了下來，他們也覺得這玩笑開得有點過了。但是更多的還是笑聲。

鄧小風沒有繼續回答，而是抬起頭冷冷的打量起那人來，拳頭緊緊的握住，骨節都發出了聲響。

那人被鄧小風冷漠的眼神弄得很是不爽，大聲說道：“看什么看，農果子還想打我，信不信你張爺一拳打死你？”

“不信！”鄧小風斬釘截鐵的說道。

這一聲“不信”說的對面的那高個子渾身一震，他突然感覺到對面的農村小子身上，迸發出了一股力量。這股力量勁道奇雄。他忽然有些替姓張的那小子擔心了。

這一聲“不信”也徹底激怒了姓張的那位，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一個農民弄得顏面無存，也不敢相信一個農民竟然有膽子回擊自己。于是三兩下跳了出來，走到鄧小風的座位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掄起拳頭就揮了下去。

但是他明顯小看了面前的這位，只見鄧小風右手捏住了他放在自己衣領上的那只手，稍一用勁，就將那手翻了過來。這一下速度極快，那人拳頭還沒落下來，便已經疼得滿頭大汗。

“說了不信，就是不信。”鄧小風扭住那人手臂，喃喃說道。

“啊！”姓張那小子，突然大叫了起來，臉上的表情變的更加痛苦。很明顯，鄧小風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以后記著，農民也是有尊嚴的！”鄧小風緩緩的說道。說完便一把撒開了手，那小子后退了幾步一直撞到身后的座椅才停了下來。

鄧小風沒有再繼續理會那人，又坐了下來。

沒想到還沒等他坐穩，面前的那小子又沖了過來，這次他學了聰明，沒有再伸手揪衣服，而是徑直一拳朝鄧小風面門揮了過來。拳帶生風，看得出這拳力道極大。

但是他又一次失敗了，自己的拳頭還沒打到對方的臉，便被鄧小風一把給捏了下來，動彈不得。

“朽木不可雕也！”鄧小風想起了村里老師經常對自己說的那句至理名言，然后一拳就對著面前的人揮了過去。

這一拳速度并不快，力道也不是很重，但是姓張那小子，不知怎么的就被一拳給打的跌倒在了地上，嘴角已經沁出了鮮血。不再動彈，只有肚子還在隨著呼吸一上一下的起伏著。

這一切，完全是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周圍的人還沒看清楚拳頭是怎么揮出去的，剛才叫囂的那小子，便已經倒在了地上，像一頭死豬一般，動都不動了。

全車廂的目光都投到了鄧小風的身上，有吃驚，有恐懼，也有羨慕。

“他不會出事吧？”這時車廂里有人擔心道。

“不會，我只用了兩分力氣，最多牙齒掉幾顆而已。”鄧小風對著周圍的人說道。

這種話要是他們平常聽到，一定會相當不屑一顧，只不過認為對方在裝酷而已，但是現在他們卻沒有這樣的想法，因為這實力的確是太可怕了。

周圍的人將地上的那小子，扶了起來重新攙扶到了座位上。

“怎么回事？”正在這時，車廂里突然傳來一聲及其有磁性的男人的聲音，車廂里一下子便安靜了起來。

“有人打架。”角落里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

“誰打的？”那男人走了過來，看著座位上被打的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嘴角鮮血淋漓的新兵說道。

“我打的！”鄧小風站了起來。

“你？”那男人抖了抖身上的軍裝，然后一臉疑惑的看著鄧小風。

這他娘的是打架？明顯的打人嘛！

“為什么打架？”那男人問道。

“他先欺負人。”還沒等鄧小風開口，一直坐在他對面的那位高個子搶先一步回答道。

“怎么欺負人了”男人繼續問道。

“他看不起農村人。”鄧小風說道。

“你是農村來的？”男人頓了一下，問道。

“嗯！”鄧小風點了點頭。

那男人不再說話，低下頭上下打量了一下鄧小風，心中已經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然后轉過頭大聲說道：“這事情第一次發生就算了，路途還長，要是我再聽到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就不好說了。聽到了嗎？”

說完便彎下腰來，查看起了被打新兵的傷勢。

還好只是嘴唇被打破而已，并無大礙，只不過看的出來拳頭的力度極大，腦袋被打懵了。

那男人查看一會，見并無大礙，便站起身來，看了鄧小風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男人剛走，車廂里就立馬炸開了鍋，他們不得不重新審視起眼前的農村小子來。那軍裝包裹著的身體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力量？

“哥們，身手不錯。”坐在鄧小風對面的那瘦高個子此時又開口說道。

“感謝你剛才為我辯解。”鄧小風沒有理會瘦高個子的贊揚。

“我只是就事論事，實話實說而已。”瘦高個子淡淡的笑了一下，然后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我叫高海，交個朋友。”

鄧小風愣了一下，看著眼前瘦高個子的笑容，片刻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鄧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