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兒！為師所說的話，你可曾都記住了？”

一位薄暮之年的老者端坐在一張破舊的榆木馬凳上，鄭重地對站他面前的一個少年說道。

少年微微點頭，“師父莫要擔心！江兒定然不會多生事端！”

少年名叫黎江，是老者的弟子。

“你將師父方才告誡與你的話再重復一遍！”

少年眉間閃過陰霾。

真是無聊！

他將頭微微上翹，隨即，眼睛微微上揚，不經意間，看到老者那雙渾濁地令人懷疑是不是死人的眼，但是那雙藍灰相間眼珠，似乎蒙著一層透明的薄膜。

隱隱閃出的目光，畏畏縮縮。

老者波動的雙眼隨即牽動眼部周圍的皮膚，松松垮垮的皮膚靠近眼角的皮膚更加皺縮。

這是畏懼的眼神，從骨子里畏懼一群人的眼神，他在前世看見的太多了，他一直認為可以為他遮風擋雨的人，竟然是如此怯懦的一個人。

他的目光緩緩向下挪動，那件無比熟悉的黑色道袍，在他的記憶中，那件黑色道袍似乎是天下最干凈的衣服。

前胸后背的白色的先天八卦圖案已有些殘缺，乾位的第二條線因為破了個小口，所以看起來像極了旋轉九十度的離位，坤位處因為起了白毛，看起來有些像坎位。

原來那些污垢并沒有消失，衣服也從來不是干凈的，只是因為黑色，黑色一直在容納。

無論是還散發著淡淡的惡臭的油漬，還是混著魚腥味貼在老者脖子上的魚鱗，還在閃閃發亮，都令他莫名感到心酸。

“一定要改變這一切！”

他瞥見老者那張令他有些厭倦，又有些心疼的，滿是怯懦的臉，不忍拒絕，隨即強裝著無所謂，一字一眼地說，“第一，此行不得與任何人發生沖突；第二，力爭在萬老閣主手下立功；第三，與特使交好。”

他聽到老者的喘息聲中帶著些許放心，心中不禁升騰起一陣怒火。

他眼前的老者，是養育他十多年的師父，名叫秦霜。

秦霜曾一度擔任過天下第一大門派的山魔教教主，后因參與反叛勢力，在朝廷與江湖門派聯手平叛后，秦霜成了叛國賊子，本應被處死的秦霜因為繼任山魔教主秦冰，在皇帝面前求情，秦霜因此得以茍活于世。

不，真相并非如此！

黎江在前世中調查了這件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秦霜已然江湖上第一大教的教主，為什么還要造反？

只是因為秦霜還是反叛勢力頭領龍云的師父？只因為龍云在抓住秦霜后放了秦霜？

十五年前的那場叛亂中，山魔教主秦冰與反叛勢力首目龍云關系曖昧，甚至多次放走龍云，可是卻無人過問？反倒認為是秦冰為了靈國而舍棄私人感情。

“繼續說！”

“見到總教的使者……”他頓了頓，他腦海中閃過一個人。

“那也得忍！如今你我都仰仗著山魔教，師父如今更是許多人的眼中釘，自然有不少人在教主面前詆毀為師，要教主將你我從山魔教教眾名單上除名！”

“這個我自然是知道，只是……”

“混賬！”老者連連咳嗽了幾聲，幾乎連不上氣來，“你……你……你給我跪下！”老者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發覺并沒有人，隨即聲色俱厲地怒斥道，“跪下！”

“師父……”

“你知道為了你能這次能進學宮，為師和教主說了多少好話！難不成堅見了使者，你也要當著使者直喚他的姓名？”老者氣的臉色蒼白，同時不住地大口出著氣，同時用拳頭重重地砸著胸脯，“除名！你知道除名意味著什么嗎？來，你說，除名意味著什么？”

“除名……”黎江喃喃說道。

“大點聲，男子漢，怎么像個女兒家？”

他沉寂片刻，抬起頭，卻并未去看老者的目光，道，“被教中除名，說明品行不端，日后不能加入任何一個江湖門派，不得朝廷為官！若是有違此規，人人得而誅之！”

“知道就好！”老者的語氣緩和了許多，“你近來武功進步極快，師父是知道的！你這些三腳貓的功夫在江湖中又算的了什么？”

少年低聲道，“我知道！”

從江湖的血雨腥風中走過一生的他，怎么能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他這次一離開，恐怕師父就再也見不到師父！

但是重生這種事，任憑告訴誰，誰也不會相信。

除非那人是瘋子！

他微微抬起頭，看見師父灰白的頭發，破爛不堪的衣服。心中有些酸澀，縱然他前世已經是天下第一高手，人們都已經忘了他的真實名字——黎江，被人們尊稱他為“劍尊”，這個在劍界只有站在劍道巔峰的人才享有的稱號。

可這又有什么用？

師父已經不在了！

“要成為天下聞名的劍客，你就必須留在學宮！”

學宮是“靈國山魔教陰山學宮”的簡稱，學宮是靈國第一大派山魔教開設，山魔教雖是江湖門派，卻因為已經立教近三百年，教中門徒遍及三大國，歷代皇帝繼位之際都對山魔教禮遇有加，封賞不斷。

更是眾多武林高手，乃至許多文人雅士心心向往之地。

他前世雖然是天下第一高手，但因為忤逆山魔教而被山魔教除名，致使他在知道秦冰奪位真相的情況下，也沒辦法將秦冰的事情昭告天下。

“知道！”

他小聲說道。

“我看你不知道……”

“是！”

靜，出奇的靜。

盡管黎江一直低著頭，可是他仍舊感到來自秦霜那種夾雜著別樣情感的注視。

“……”

他抬起頭，看見秦霜張了張嘴，但什么也沒說，秦霜整個人又變得和往常一般，仍舊是他慈愛的師父，他卻從那張和干癟的苦瓜一般皺縮的臉皮上看到了老人復雜的心緒。

畏懼！擔憂！

他眼眶一陣潮熱，旋即轉過身，嗓子好似堵著什么似的。

“師父……”

“嗯！”

秦霜的聲音很輕，但很慈祥。

“我走了！”

那句同前世他與好友臨別時的“保重”，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我一定會回來的！一定！

他在心里暗暗發誓。

“……”

他沒有聽到回聲，但他聽到了鞋子摩擦地面的聲音，沉重而又令人惦念。

是他的？也許是秦霜的。

“教主派來接你的使者已經等候多時了，快去吧！”

“嗯！”

黎江故作輕松地點點頭。

“有什么事兒就和使者大人說！要是有什么不痛快，一定要忍！”

黎江并沒有轉過身，點點頭，“我知道！”

“懷玉少主有些暴躁，你千萬要仔細，不要惹懷玉少主生氣！西陵宗主，與師父同出一門，有什么事情可以請她幫你！還有……”

秦霜正要繼續說，這時從門外傳來一陣聲音。

“秦老頭！你個老狗崽子！你他娘的玩兒我是吧？和你那狗崽子嘰嘰歪歪地說些什么？還不趕快讓小狗崽子出來！大爺我還急著向教主復命！”

秦霜似乎并沒有聽到屋外傳來的話，只是從口中擠出三個字，“你走吧！”旋即轉過身。

黎江臉上沒有顯露出絲毫的憤怒。

要么不出一言！要么殺了他們！

他似乎已經看到屋外那些丑陋的嘴臉，好似也看到了秦霜背過的臉，滿是無奈與不舍，但他明白，踏出屋子，他便沒有回頭之路！

屋內，他是秦霜的弟子，屋外，他是一個復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