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上沒有感受到一絲拍打，海水便“咕咚”一聲，溫柔地吞沒了我。

當我降落在帕拉薩行星上時，它這么歡迎了我。

我立即解開胸口的帶扣，脫下降落傘背帶。頭頂上的降落傘已經走了樣，軟塌塌的，如同將死的水母，朝下風處倒去。我沒有管它，而是檢查起身體狀況來：救生衣正常，我可以漂浮；飛行服的循環裝置也正常，我可以呼吸；右胸的U型通信器在接觸海水后注入了能量；左胸的備用氧氣瓶是滿的；海面著色劑和鉛筆槍放在救生衣的口袋里；引火筒和發煙筒綁在大腿上；雙膝上捆著防水布包裹的食物和淡水袋，可以保證三天的飲食。

還好還好，有驚無險。盡管偵察機與流星發生了碰撞，徹底報廢，但我卻毫發無損，現在只需要等待救援就行了。

我做了幾次深呼吸，平復了心情，然后湊近頭盔內的麥克風，開始報告當下情況。胸部的U型通信器會把我的聲音轉換成高次元空間波傳遞出去。

“亞森-0，我是亞森-317。我已棄機跳傘，請求救援?！?

“亞森-317，我是亞森-0。已收到你的搜索救援請求，請告知你的坐標和體征。”

大約在呼叫后十分鐘，我得到了音質清晰的回復，這才放下心來。U型通信器的信號可以超越空間的限制，還有不同電源以應對各種場合。除了太陽能電池和體溫電池，它還裝配了電解液端子。這種端子十分神奇，連果汁、鹽水和人血都可以使它發電。

盡管如此，在實際使用之前，我還是心里沒底。

“亞森-0，我只知道自己現在位于帕拉薩行星的北半球。體征正常。請速來搜索?！?

“了解，亞森-317。搜索救援行動即刻展開，請保持體力，等待救援。”

“了解，亞森-0?！?

U型通信器暫時陷入了沉寂，我終于有空好好觀察一下周圍的環境。越過透明的頭盔，我看見了一個綠色的世界。

那是大海。

翡翠色的大海漫無邊際地鋪展著。毫不夸張地說，這個星球上，除了海水還是海水。大海的波浪既穩又長，我的身體幾乎感覺不到任何起伏。頭頂是深藍的天空，它的一角傾斜得十分厲害，上面掛著形狀好似白薯的歪月。在這片單調的風景中，唯一醒目的可能就是這輪月亮了。它的反射率極高，借著恒星的光芒正熠熠生輝，讓人驚嘆。我曾在歷史課上見過始祖星地球的影像資料，眼前的這輪月亮，其動人魅力足以與地球上的月亮媲美。即便是我的母星亞森，也沒有如此迷人的衛星。

月光如同被篩過的糖粉一樣灑落在海面上，海水安靜地搖晃著，多么安詳平和的世界啊。雖然頭盔和飛行服讓我與外界隔絕，但一想到這個星球的環境狀況，我便再也沉不住氣了。

“亞森-0，我的循環管好像破了，外部的空氣滲進來了?！?

“什么？317，信號顯示你的飛行服一切正常啊。”

我扭動頭盔，揭開面罩，比頭盔內氣體溫度高兩三攝氏度的外部空氣一下子撲面而來，在我的臉周圍打著旋兒涌入了鼻孔。

不出所料，這里的風像奶油一般濃稠，洋溢著生命的氣息。海水里飽含營養鹽類，經氧化生物和還原生物反復利用后，便留下了這樣的味道。偵察機傳感器曾顯示，這里的大氣與地球的相仿，但我堅信它比地球大氣更濃。至于為何如此，我此刻也無意深究。

這天然的大氣讓我心曠神怡，我深深地做了幾次深呼吸，盡情享受著這里的氣息。

但司令部的人卻抱怨了起來。

“——亞森-317，這顆行星雖然曾有探險隊考察過，但還沒有進行綜合環境評估。短時間內吸入外部空氣可能無害，但長期吸入是否會造成影響還無法確定。”

“那能怎么辦？我的循環管破了呀?！?

我隨意地搪塞過去，繼續享受這里的美味——到目前為止，只有區區幾十人有幸體驗過。可供呼吸的空氣、溫度適宜的海水，這樣得天獨厚的資源竟然完整地保存在這里，不曾被開發過，簡直稱得上是奇跡。不過，話雖如此，這個“奇跡”卻全要拜它的遙遠距離所賜。亞森到帕拉薩的距離，是亞森到其勢力圈最邊緣的殖民行星的五倍。所以，能踏足這個星球的，不是有投資家支持的探險隊，就是無須擔心資金問題的軍方星際戰略偵察機，比如我操作的這架。

說起來，我剛才一直忘了這個地方遠在天邊。即便是軍方的飛行器，能夠由亞森航行至這里的也應該屈指可數吧。只有掛滿了副油箱的運輸機、星際轟炸機，或者我乘坐的這種戰略偵察機等可以長距離飛行的飛行器才具備這樣的實力。但不論是哪種飛行器，要抵達這里，都必定會消耗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想到這兒，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愧疚。

就在我心不在焉地思索著這些的時候，U型通信器又響了起來。

“亞森-317，請再回答一遍，你能判斷自己當下的位置嗎？”

“亞森-0，這方面的信息難道沒有與這次通話一道自動傳送出去嗎？”

“通常來說會自動傳送，但你的通信器現在無法獲取方位數據，因為帕拉薩行星上還沒有設定經緯度原點。”

“機器不清楚的事我也不清楚?！?

“那么，317，請告知我你從座艙中彈出時的狀況。”

“二十五分鐘前，我正在進行超高空巡航偵查，引擎突然嚴重受損——我懷疑是與流星發生了碰擊——隨后機體急速下墜，我只好緊急跳傘。盡管未能加以確認，但我估計機體猛地撞向海面后，已經下沉?！?

“你還記得跳傘前最后一次進行的天體觀測嗎？”

“那是在標準時間十五時進行的。雖然我已經忘了結果，但觀測完成后，數據已經發送了出去?！?

“還記得跳傘之后機體墜落的方向嗎？”

“想不起來了。降落傘遮擋了視線，我沒看見。”

問答過程中，我漸漸不安起來。我曾聽同僚說，棄機跳傘不過是件小事。過后只需呼叫一下司令部，便可高枕無憂。如果快的話，救援機幾個小時后就能抵達。被救起的飛行員歸來后，還會舉行慶祝他生還的歡迎宴會。戰略偵察司令部內部甚至有生還者俱樂部。

可是，誰也沒告訴我，會有人這樣刨根問底地把我問個遍。

“亞森-317，從你那里測得的月亮仰角是多少？”

“月亮？”我低聲重復了一遍，連忙朝月亮轉過身，兩只胳膊朝前水平伸直，一只拳頭疊在另一只上面不斷向上。一個拳頭大概相當于十度。

“——好像有三十五度?！?

“三十五度，了解。請在原地待援?！?

“怎么回事？為什么要問月亮？”

但對方沒有給出任何說明。我就這樣又等了一個多小時。

我等得越來越不耐煩，終于抑制不住，爆發出來，朝U型通信器怒吼道：“亞森-0，你究竟在干什么！有什么問題嗎？我的處境是不是很危險？我不會是被敵人擊落的吧？還有敵人在這一帶出沒嗎？”

“冷靜點，317。你沒有危險。只是，我們還沒有確定你的位置?！?

“沒有危險就趕快派救援機來呀！我可是奉命執行任務的，有權獲得救助！”

“我們當然會派救援機，但要等到弄清你的位置之后?！?

“位置、位置，我都說過無數遍了，我正在帕拉薩行星的——”

忽地，一股寒氣包裹了我。我咽了口唾沫，盡量平靜地問道：“位置不明，這有什么問題？”

對方頓了頓才回復，談話的氛圍陡然一變。

“亞森-317，你的姓名和軍階是？”

“……薩亞托·塔特魯瑪。少尉?！?

“塔特魯瑪少尉，我是約比魯·塔瓦利中尉，隸屬伊比烏克行星的伊比烏克基地救援隊。”

“接聽這次通信的難道不是軍方的司令部嗎？……不是，對吧？”

“司令部接聽之后，馬上將信息移交給了距離你最近的救援隊，也就是我們?！?

“這反應也太快了吧？”

“塔特魯瑪少尉，請你冷靜下來，認真聽我說。首先，帕拉薩行星是一個直徑一萬六千千米的地球型行星，它的表面積達八億四百萬平方千米，太廣闊了。”

“可只要是行星，都會有些表面積?！?

“但大多數行星都進行過一定程度的勘察，或者有一定數量的居民。帕拉薩卻不是這樣。倘若你無法判定自己的位置，那么我們無法保證能找到你。問題不是表面積，而是坐標。在這個行星上，你自己無法確定自己的所在?！?

“什么意思？”

“將你能看到的東西全部告訴我，不管什么都行。即便是一處特殊的地形，或一顆你能瞅見的恒星，只要你說得出來，我們就可以逆推出你的位置。”

“在我視線范圍內什么都沒有。我是不是本該發現些什么呢？”

“實際上，你發現不了什么。你的偵察機傳回的數據顯示，這個行星上只有幾處水深數米的淺灘，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汪洋，連一座小島都沒有。就算觀察月亮也無濟于事，月亮處于三十五度仰角方位的地點不計其數，可以在帕拉薩上連成一個大圈兒！必須獲得更多的數據才行。”

“哦……”

“帕拉薩是一顆無人居住的星球，搜索器材和人員都必須從伊比烏克運入。可是，我們的物力不是無窮的。人員、時間、預算也一樣。拉網式搜索帕拉薩全境——換言之，即它的全部水域——是很困難的。你明白嗎？”

“只要投入兩三顆人造衛星，完成整個星球的掃描不就是一晝夜的工夫嗎？”

我驚愕地嚷道，但塔瓦利中尉卻用沉痛而嚴肅的聲調繼續說：“從衛星軌道進行掃描，是無法搜索到單獨一個人的。雖說使用飛機可以找到，但由于帕拉薩過于遙遠，頂多只能派遣十架無人機，此次我們也只好采取這樣的措施。說句不好聽的話……假使派出的飛機超過這個數量，其消耗將大大超過培養一個飛行員的費用，可以說是得不償失?！?

“我不是觀賞植物，也不是牲口，是個大活人啊！”

“可你也是個軍人?！?

就這一句，便讓滿腹怨氣的我蔫兒了下來。

“載有無人機的運輸機馬上就要出發了。十四個小時后搜索行動開始。運輸機會在帕拉薩停留一百四十四個小時，運輸機離開后，無人機將繼續搜索，直至報廢。不過，為了提高飛機的耐用性，其時速會被降到九十千米，所以一開始的搜索范圍會十分狹小?！?

“它們用來尋找我的尸首還差不多?！闭f到這兒，我又不得不提醒這個冷血的男人，他稀里糊涂地忘了一件極重要的事，“算了算了，趕快進行你剛才說的‘逆推’探查吧！利用現在我們的通話信息?！?

“U型通信器——也就是極限通信器（Ultimate?phone）——是不會受空間距離影響的。”

不祥的預感瞬間應驗，我心里受到了一股確確實實的無聲沖擊。

“不管位于什么地方、朝向什么方位，U型通信器的信號都會被我們接收到。因此，我們無法確定信號源究竟在何處。你明白吧？”

“明白……”

“情況就是這樣。”過了片刻，中尉又裝模作樣地說，“當然，司令部正在積極籌謀其他對策，我們也在考慮替代方案。請少安毋躁，塔卡姆納少尉。”

他叫錯了我的名字，但我懶得再去糾正，直接一把關掉了通信器。

“去他的！”

我將U型通信器從救生衣上扯下來，猛地舉過頭頂。在這一霎，我真的想把它狠狠地扔出去。當然，最后我還是忍住了。這個小小的立方體機器似乎還派得上用場。

不過，在我舉起手臂的同時，身體由于反作用力沉了下去。海水灌了我一嘴。

“哇……噗！”

出乎意料的是，海水居然沒有什么咸味。甚至在我剛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咸味就已經消失了。海水通過喉嚨的時候，有一股滑溜溜的感覺，很奇妙。我往手心吐了幾口水，仔細端詳起來。

我用手指攪了幾下，又向著光變換著角度觀察了一分多鐘，終于確定這不是普通的水。雖然看上去與水極其相似，但它里面含有凝膠狀物質，表面還有不自然的凹凸。可能是某種生物吧？

“要是無毒的那倒好了……”

亞森居民有吃生魚的習慣，所以我才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雖然生魚氣味很難聞，但吃起來卻不錯。

此時，我再次抬頭仰望深藍色的天空。

“快來救我呀！”

呼喊聲隨風飄散。

塔瓦利中尉除了一個缺點之外，其實是個大好人。他把搜索行動的進展逐一告訴了我。

從伊比烏克出發的運輸機按照預定，于十四小時后到達了帕拉薩，隨后以我墜機前最后一次進行天體觀測的地點為起點，展開搜索。

不出所料，我這里連一架飛機的影子都看不到，看來我的確正一點點地漂流開去。而且由于我是與周圍的海水一道移動的，我完全搞不清自己是在往哪兒漂。

釋放了無人機后，運輸機降落在海面上，就覆蓋整個帕拉薩星球的大海展開補充調查。塔瓦利中尉也隨機抵達，并在降落后不久與我取得了聯系。

“塔卡姆納少尉，我是塔瓦利。我站到了運輸機的機翼上，這個地方可真是舒服啊?！?

“我叫塔特魯瑪。請仔細觀察你周圍的海面，有沒有看到裝著書信的漂流瓶？”

“——沒有，沒發現。這兒還有漂流瓶嗎？”中尉這樣回答了我。

他來到同一片天空下救我，這件事令我歡欣鼓舞，但沒想到他竟如此遲鈍。我只好告訴他我剛才是在開玩笑，他表現出很不愉快的樣子。

“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么？”

“你肯定會高興的。帕拉薩的海水對人體無害，潛水機器人也報告說水里沒有危險生物?？瓷先ィ銜簳r沒有性命之虞。”

“這些事我早就調查清楚了?！蔽乙贿呎f道，一邊“吧嗒吧嗒”地舔食著捧在手里的海水。

塔瓦利中尉有些詫異：“你在喝水？”

“如果你是在意滲透壓力[1]的問題，請不用擔心，我用應急工具測試過，海水可以飲用。”

“是嗎？不過你也要適可而止呀?！?

我沒有“適可而止”。喝了帕拉薩的海水后，我的體力似乎一直沒有下降。倘若能省下自帶的食物，就算喝再多的海水也沒關系。

注釋：

[1] 當有半透膜將兩種不同溶質濃度的溶液隔開時，溶劑自較低濃度的溶液通過半透膜遷移至較高濃度的溶液的現象稱為滲透。滲透作用與生物的成長過程和生命活動密切相關，如水分和礦物質在植物中的吸收和移動，有機物在生物體內的運輸以及維持細胞張力及彈性等。滲透壓力又稱滲透梯度，是為阻止溶劑通過半透膜所需施加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