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羽田的學校

綠枝中，白花與鶯鳴交織，榆錢兒把頭伸進風中嗦嗦的歡呼。可惜這春的奏鳴曲被校門口的喧鬧淹沒了。

新冠病毒疫情的居家隔離解除后，我們終于在5月開學。不過，學校要求進校門佩戴口罩，消毒以及出示健康卡。盡管同學們都戴著口罩，仍然阻擋不了分別三個月后相見的熱烈攀談。我呢，在見到我的摯友羽田后也便與他談起假期居家隔離的一些事兒。

放學路上，假期的軼事也說的差不多了，一時靜默間無意瞥見手中的健康卡，便問羽田此物有何用？

“大概，總能說明這段時間你在理論上是健康的，可以來學校。”他笑著答道。

“哼，一個并不更新卻可以使用一學期的薄紙片卻是健康的依據？也太形式主義。”我皺著眉說：“每天出示這個方可進校，還不如在校門口設置檢測體溫臺更安全些。”。

“你帶著就好。”羽田慢吞吞的說道：“檢測體溫自然也有，今天讓我們搬到操場上的桌子，大概就是要用于檢測體溫吧。”

這之后的生活倒是平淡無奇，佩戴健康卡進出校門大家也習慣了。開始尚有因忘帶健康卡而被致電家長令其送來或班主任出面保證方可上課的，之后便松懈了。只要胸前或手上有卡片的，就很容易蒙混過關。直到有一天，一個小意外改變了整所學校。宛如一滴墨跡毀壞整幅山水畫一般。那是六月的一天，學校意外停水，無法提供午餐。我們就去校門口買便當，再帶回班里吃。可想而知，校門口的那些便利店會有多少人排隊買便當。我和羽田望著長龍興嘆。“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不如我們去海鮮市場那邊吃吧。雖然遠一些，但餐廳多也好吃，應該還沒多少人排隊。”看他有些顧慮，我又把口罩拉下來，將嘴巴露出，一字一句的說，“放心，在午休之前回來便可。”他便同意了。到海鮮市場邊上的小吃街，我們便分開，各去吃自己想吃的飯食，約定2點40分在市場門口集合。可到了2點45分，依舊不見羽田的蹤影。我急得跺著腳，不停張望著每一個路過的行人，恨自己沒有千里眼、不會隔空喊話。終于，羽田匆匆忙忙趕來了。原來，他不小心弄傷了胳膊，便去藥店買碘酒處理傷口，才耽誤到現在。

事已至此，我們便只能用盡平生最快速度飛奔而回。快到校門時我便開始掏健康卡。只是羽田早已拿出遠遠的給門衛看了一下，見門衛點點頭，也未阻攔，我便沒有再找，一心向著班里跑去了。

到班上時，剛剛過午休時間，班里好似一片漆黑，一只明晃晃的戒尺發著光。老師問起我們為何遲到？羽田急中生智的答道：“化學課上學的碘加淀粉會變色，我們想驗證。”說著，他便晃晃手中未吃而打包的餅子，我也配合的拿出他處理傷口用的碘酒。老師微微搖搖頭，罰我們每人做了十個俯臥撐。

第二天上學路上，我和羽田在蔚藍的天空下有說有笑的走著。眼看到校門口了，便開始掏健康卡。他順利的找到，可我摸遍全身口袋也不見其一角。頓時，額頭開始冒汗。我又找了一遍，還是沒有。羽田見我停下，便問緣由。我小聲告訴他，健康卡可能丟失了。他便拿出他的身份證，讓我用身份證騙過檢查。

“昨天不是還有一個被抓出來的嗎？”我咽了口唾沫，說道，“你看我這滿頭汗是演技好的樣子嗎？”

羽田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待會別走靠左的德育處檢查點，教我如何晃一下就立刻塞進口袋。最后他安慰我說：“別緊張，到時候跟我正常聊天便好。”

我們便假裝從容的走向校門。可正要進校門之時，發現校門的內側增派了一個門衛。我強顏歡笑的跟羽田說話，只是好像我患有口吃一般。果不其然，門衛在我與他擦肩而過之時，問道：“同學，你的健康卡呢？”我又機械的向前走兩步，然后如木雕的臉部飄出一句話：“給那邊的門衛大叔看過了。”便又機械的埋頭向前走。所幸，他沒再理會我。

冷靜下來后，我意識到健康卡肯定被我弄丟了。因為今天我并未更換校服，而且很有可能是昨日吃午飯時丟到了校外。雖然對丟失健康卡的人會被德育處老師臭罵一頓早有耳聞，但是比起讓我再次展現拙劣演技，我還是決定去補辦健康卡。

但出乎意料的是：如此無用且折磨人的健康卡，它的補辦程序卻更加折磨人。需要家長、各任課老師和班主任簽字、蓋章方可，而且關鍵是我的班主任今天居然請假了。

顯然這條路是堵死的，但我決定明天無論如何不再鋌而走險。最后，我找到羽田問他要健康卡去復印。

“你確定你那公認的最次演技是一張復印件能拯救的了的嗎？要是東窗事發我們都受罰…”羽田猶豫著說。

“我可以彩印，有了一個高仿貨我就不會緊張了。”我邊對羽田說，邊拉下口罩：“你看，就算被盤問，不覺得我們也有幾分相似嗎？何況，門衛也不知道學生們的姓名。”

羽田于是同意了。令人驚喜的是，彩印這小卡片只需要一元錢。而且放在塑料卡套里跟真的沒什么兩樣。就這樣我的生活又恢復到平常的狀態。

之后有一次，我用完復印件隨手放在課桌上，被班主任瞧見。她問明緣由后，竟沒有處罰我，只是搖搖頭說：“快去補辦。”之后也不再過問，大概是忘卻了，當然更有可能是她也覺得麻煩吧。

雖然有關部門要求繼續戴口罩，測體溫等等，但是疫情已經猶如一包一直添水反復浸泡的茶葉，日益淡出人們的意識中。現在在學校里不帶口罩，老師也只是偶爾提醒一嘴罷了。戴眼鏡的我戴口罩自然不方便，大多數時候也是拉到下巴上，走走形式而已。至于羽田，他倒是一直戴著。

健康卡查的也愈發的松了，我也習慣拿著復印件進出校門了。可能是因為羽田是大眾臉，面皮又薄，后來好幾個同學都找他借健康卡，當然也有來找我的。我幫過好些同學復印，畢竟復印多份可以便宜些，我也可以吃根雪糕什么的。有時，我還犒勞一下羽田，畢竟用于復印的原件出自他手。

后來找我的逐漸少，我以為是散出去的樣本多了，又不是什么高難度的事，他們可以自己去復印。后來我才知道，打印店的老板發現有好多學生需要健康卡，在一次我復印羽田的健康卡后，就備份了一張。這樣，每當有學生去打印店復印健康卡，老板就會直接賣給他一張羽田的健康卡。

據說有的女生丟掉健康卡后，圖方便也會買羽田的健康卡。羽田就這樣在學生間出名了。這個學校大多數丟掉健康卡的學生都用他的復印件。于是，我們調侃他說：“羽田，感覺這學校好像是為你一個人開的呀！既然這個學校只有羽田同學，不如改名叫羽田學校吧！”甚至，還有些女生會專門跑到我們班來“參觀”他的尊容。羽田的口罩于是捂的更嚴實了，很難看出他臉上有什么波動。慢慢地這便成了灰色疫情期間在學生中流傳的一個笑話了。

這件事先是在學生間人盡皆知，后來有些老師也知道了，但他們也只是搖搖頭或是笑一笑。大抵覺得，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補辦更加形式主義，中間還很麻煩，又影響班級考評，便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從老師到學生都更關心怎么把疫情幾個月間落下的課補回來。沒人愿在這種事上多花心思。

但是，不幸的消息又出現了。新聞報道又有城市出現疫情，據說來源是海外的海鮮產品。我所在的城市也開始排查疫情隱患。于是，第二日在校門口開始突擊檢查各項指標。其中，德育處老師突擊檢查了健康卡。

進校門時，我像往常一樣拿起健康卡，然后準備去測溫臺檢查體溫。可門衛卻擋住去路，要求仔細檢查，我有點緊張起來，組織著跟他狡辯的語言。但他卻只用了一句話就擊碎了我的幻想：“哼，又是一個羽田！”

他，聲音不大卻好像震碎我的雙耳耳膜一般，我聽不見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了，聽不見櫻花樹在風中搖曳的聲音了，聽不見榆錢兒嗦嗦的聲音了。耳朵里灌滿了“又是羽田”幾個字。眼睛里看見一個個冒充羽田的同學在校門邊站成一大片。

由于涉及人數過于龐大，德育處也不好裁決。便先傳喚羽田，巨大的愧疚感驅使我跟他一同前往。

雖然我與我的班主任都為羽田極力辯護，但他仍然被停學兩周，而我被罰留堂、檢討等。

校園里的花兒開得正艷，蜂蝶嚶嗡，羽田卻不在。我多少有些想他。

到了六月，羽田終于能重新上課了。踏著花路一步步走向學校，沐浴他的風好像也能洗去一切一般。忽然間，風停了，他也停了，佇立在校門前。一切仿佛靜止一般，花不語，鳥鳴覆蓋在他身上，人也只是靜靜的站著。

許久。

門衛走出來，問羽田想做什么。

羽田宛若溺水之人見到河岸的稻草一般，快步走向門衛，雖然他戴著口罩卻也能清晰的聽見他說：“為什么！一個人都沒有？！”

“你不知道嗎？我們學校出現感染......”門衛望著羽田。羽田大吃一驚，竟然一把拉下了口罩。門衛哈哈大笑，說：“羽田同學，你終于露出了真面目！哈哈哈，逗你玩呢！你不知道今天是周日嗎？”

他回家路上便打電話跟我說了此事，他太想學校和同學了，兩周的停課處罰一到就迫不及待的跑來了。

“對了，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吧。”他說到。

“不用了，我在醫院。”我拒絕了他。

他擔心起來，表示要來看我，我再三拒絕了，因為我知道現在的醫院很危險。又一次向他道歉后，身邊其他的同學便催我去拿血檢報告，我便掛了電話。長嘆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仿佛能看見，羽田的背影在粉色的歸途小道中，一點點融入遠方藍白相間的天空，直到消失。想著，至少他明天還能看見校園美景，多少為他的“因禍得福”感到些慰藉。雖然，明天他就會知道，這所學校只有羽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