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風掃過地上的枯葉，發出令人心悸的簌簌輕響，似是誰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穿過時空，穿過碑林，踏著滿地鮮血而來。

蕭令掀起一棵古木上垂下的青蔥藤蔓，低頭邁入這座中世紀風格的雕花鐵門內。

園內栽滿血紅的玫瑰，野草瘋長著，不知在這里孤寂了多少年。玫瑰叢中，一座座墓碑凜然立著，雕刻著精致的紋路，帶著曠久的孤寂，與時間的痕。

蕭令走上前去，修長的手指從一個個落滿塵土的墓碑上撫過，描摹著每一段碑文。

這是一場時光里的舊夢。

“先生有什么需要幫助的么？”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蕭令一驚，轉過頭看去，就見一位垂垂老矣的老者正攏袖而立，須發皆白，溝壑深重。

“老人家，”蕭令微微頷首：“聽說這里是世上最后一座吸血鬼墓園了，久聞其名，今日特來拜訪。”

“再風光也不過一座墳墓罷了，有何可看的？”

蕭令輕輕笑笑：“自然不是來看墳墓的。”

“先生是何意？”老者問。

“中世紀是吸血鬼的鼎盛時期，人類在當時只是個渺小的存在，一直到……吸血鬼由盛轉衰的原因一直眾說紛紜，今天蕭某只是想親自來找一個答案。”

老者點了點頭：“看來蕭先生今日是非弄明白真相不可了。”

蕭令笑了笑，沒有答話。

“既如此，眼見豈不比他人道聽途說要真實？”

“您這是何意？”蕭令問。

老者笑著搖了搖頭：“請蕭先生將手放在墓碑上，真相自會知曉。”

蕭令雖然疑惑，但也照實做了，他就近將手放在了一座墓碑上，接著便是眼前一黑，旋即天旋地轉。

再睜眼時，他依然站在園中，只是此時的玫瑰園已非先前的衰殘。

他的面前是一座法國古典主義風格的古堡，平面呈正方形，中央頂部覆蓋著有三層殼體的穹窿，鐵門上刻滿花紋，精致華麗。

有火光和人聲不斷從里面溢出。

而園中的玫瑰錯落有致，盛大熱烈，亦已非后來的萎靡。

蕭令低頭一看，卻見自己身上穿著一件華麗的中世紀風格長裙，腕上系著流溢著微光的紅寶石，儼然是一副盛裝的小姐模樣。

“莉莉絲？你怎么還在這？”有人說笑著從他身邊走過，擦肩而過時問道。

蕭令聽見一個語氣嬌俏的女聲從自己嘴里發出，帶著調皮與一絲抱怨：“里面那么熱，還不時有來敬酒的，我才不要在里面多待。”

那人又道：“這畢竟是為了慶祝你加入吸血鬼議會才舉辦的晚宴，你這個主角總不在里面也不好。”

“是啊，”又有人道：“你看別人加入議會的歡迎儀式都是草草舉辦的，唯獨你居然擁有這么盛大的晚宴，我就說該隱大人對你還是不一般吧？”

蕭令覺得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被稱作莉莉絲的女孩似乎又說了些什么，但他都沒空去在意。

因為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人方才無意提起的一句——吸血鬼議會。

據古籍記載，吸血鬼議會是吸血鬼中的領導階層，而議會的管理者正是吸血鬼始祖該隱。

吸血鬼議會一直主張奴役人類，將他們當做食物，這一觀念據說在當時遭到了一些吸血鬼的反對。

而當年那場使吸血鬼由盛轉衰的聲勢浩大的內亂，據說就是由吸血鬼議會挑起的。

思索間，被叫做莉莉絲的女孩已經進入了城堡，此時她正坐在一把靠窗的椅子里，舉著高腳杯發呆。

透明的酒液在澄黃燭火的照耀下微微晃著，周圍盡是嬉笑的人群，喧囂一時，而她獨自坐在這里，竟是有一種高潔的意味。

蕭令看到光潔的大理石映出的影像，這是一個絕美的少女，穿著黑色的長裙，上面爬滿了帶刺的玫瑰，手里握著高腳杯發呆的時候，就如同荊棘里一株妖艷的毒花。

讓人明知危險，卻還是控制不住想接近。

可是此時，她正看著一處發呆。

那是禮堂的另一角，一個修長的身影正背對她坐在長椅里，身邊盡是望而卻步卻又不時偷看她的貴夫人們。

蕭令附在她的身上，能感覺到一種深沉的愛慕。

“莉莉絲。”一個輕柔的嗓音在身后響起，像一杯酒。

莉莉絲頭也不回地說：“厘。”

被叫做厘的男子似乎并沒有因為被冷待而顯出惱怒，依舊語氣溫和地說：“莉莉絲，你不開心。”

“我不是說不要再猜我的心思了嗎？”莉莉絲終于扭過頭，身后站著的是淺色頭發的俊美男子。

“不，我不需要猜。”厘搖了搖頭：“你喜歡著該隱，卻得不到他，這很明顯，不是嗎？”

莉莉絲沒有答話，蕭令卻感覺到了她的低落。

莉莉絲重新抬眼看向該隱的背影，就在這時，蕭令突然眼前一黑，眼前換了一番景象。

這是一張長桌，約莫有二十幾個人分坐兩側，男女都有，首座上是一個極度俊美妖邪的年輕男人。

桌兩端的人說著什么，爭得面紅耳赤，首座上的人卻只是一副淡漠的表情，或者還夾雜著一絲厭倦。

“我們每次都吸食固定量的血液，既保證自己的生活又讓人類活下來，再偶爾利用自己的異能幫助人類做一些事，這樣互惠互利不是很好嗎？”蕭令聽見莉莉絲的聲音冷靜地響了起來，可她卻不時看向首座的該隱。

她希望那個人能說些什么。蕭令想。

很快就有人反駁道：“莉莉絲小姐，我知道你被人類收養過一陣子，但你根本不了解他們，就算現在我們達成了協議，那這些人死了之后呢？他們的后代呢？弱小的人類生來就該是被奴役的。”

有人附和：“人類與吸血鬼天生就應該是獵物與狩獵者的關系，和平共處？別做夢了。莉莉絲小姐，看在你年紀尚輕的份上就這么算了，以后再提這種話別怪我說一句大逆不道。”

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有人反駁有人附和，莉莉絲卻始終固執地看著首座上的該隱，沒有說話。

畫面又是一轉，這次蕭令看到的是一個華麗的大殿，該隱坐在首座上，一眾人在階下，有跪有立。

“你可有要說的？”該隱依然是淡漠的神色，卻有著讓人心里發寒的強大氣場。

“我……我什么錯都沒有！”跪在階下的其中一個年輕人發著抖，卻又堅定無比地說：“我當時心情不是很好，有一個人類路過，我讓他給我一點血液，他居然不肯！我……”

“所以你就屠了整個村子？！”莉莉絲厲聲問道。

“那又怎樣？”年輕人面色漲紅地反駁：“殺幾個人類怎么了？莉莉絲，你仗著自己被該隱大人偏愛，從前就總在議會上胡言亂語，到現在了你還在替人類說話？你可知現在人類已經收集純銀，召集牧師開始謀劃屠殺吸血鬼了嗎？你到底是人還是吸血鬼？！”

“現在這一切究竟是誰造成的？你有什么資格說我？”莉莉絲道：“原本人類和吸血鬼之間常年維持著一種平衡，因為你毫無理由屠了整個村子才激起了人類的反抗，現在這個局面，都是你造成的！”

周圍頓時又是一場唇槍舌戰，有人支持莉莉絲，有人反對她，可莉莉絲又一次固執地看向高高在上的該隱，蕭令感覺到她的心中有一種深沉的悲傷。

不知過了多久，畫面又是一變，莉莉絲站在桌案前，用羽毛筆一字一句地寫下：“If I should meet thee，After ling year，How should I greet thee?With silence and tears.【注】”

一滴水落在薄薄的信紙上，暈開了墨漬，那是一滴淚。

“莉莉絲。”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輕柔的男聲，是厘，依然溫柔地一同往昔。

莉莉絲依然沒回頭，只是自顧自地說著：“我出生在戰亂時，我的父母在死前將我送去了一對人類夫妻的家中，那對夫妻幾十年待我如一日，從未因吸血鬼的身份對我有分毫怠慢……人類的壽命如此之短，我還沒來得及報答他們便過世了，于是我只好將這些寄托到每一個善良的人類身上。我想保護他們，想讓他們和吸血鬼和平相處……可是厘，我現在覺得我錯了。”

她看向窗外，蕭令悚然發現那里已不復繁華，園中倒滿了吸血鬼殘破的身體，在太陽升起后慢慢化為灰燼，燃燒了鮮紅如血的玫瑰，化為見血封喉的荊棘。

看來擁有純銀和牧師的人類，在這場戰爭中占了上風。

蕭令心里劃過一絲嘆息。

可厘的語調依然溫柔：“莉莉絲，你沒有錯，吸血鬼沒有錯，人類也沒有錯。”

“那究竟錯的是誰？”莉莉絲抬起頭，已然泣不成聲：“在這場戰爭中，我選擇了人類，親手將刀刃轉向我的同伴，可為何在人類即將勝利之際，他們卻又將刀鋒對準了我？是我做錯了么？我只是想保護他們而已……”

厘輕輕嘆了口氣：“我們都沒有錯，錯的，是這個世道。”

厘走上前去，輕輕替莉莉絲抹去眼淚，動作溫柔至極。

“我背叛了自己的同族，極力想保護的人最后又對我刀劍相向，我已經沒有容身之處了……你為什么還是不肯離開我呢？”

厘輕輕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畫面再度轉換，蕭令在還沒來得及看清任何東西的時候，已經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他一愣，隨即看到眼前即將破曉的天色。

這里是城堡外的玫瑰園，只是此時鮮紅欲滴的玫瑰卻如同黃泉路上的彼岸花。

“厘……”蕭令聽到莉莉絲顫抖的聲音響了起來。

她跪坐在地上，被玫瑰的刺劃出了無數傷口，那個有著淺色頭發總是在笑的溫柔男人，此時身上淌滿鮮血，紅得刺目。

莉莉絲已經泣不成聲：“你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救我？是我當初非要站在人類那邊，如今吸血鬼落得這樣的下場都是我造成的，你為什么還要來救我？”

厘搖了搖頭，臉上依然帶著溫柔的笑意，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莉莉絲崩潰地哭了起來。

蕭令也不忍再看下去。

厘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最后變得再無波瀾。

他方才說：因為我愛你。

莉莉絲的周圍全都是拿著銀制武器或十字架的人類，而此時天色已近破曉，對于人類來說，這場戰役已經勝利了。

而曾經幫助他們取得勝利的莉莉絲，現在成為了他們最后的敵人。

一個人類說：“莉莉絲小姐，對于您的恩情，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

又有人說：“我們會書寫你的傳說，讓你的名聲流芳百世。”

莉莉絲恍若未聞。

“那么現在，您是我們最后的敵人了。”他們說。

莉莉絲依舊無動于衷。

她的心已經冷了，曾經的輕狂與孤勇，奮不顧身與所有吸血鬼為敵的熱血，都在沸騰之后經年累月的打磨中歸于平庸，再掀不起一絲波瀾了。

有人舉起了手中的十字架，迎著將亮未亮的天光。

他們的影子投照在地上，高大偉岸，如同古往今來正義的化身，周身都散發著金色的光芒。

而滿地狼藉的鮮血與吸血鬼焦黑丑陋的尸身被他們踩在腳下，這便是最好的襯托。

莉莉絲閉上眼，不想再說任何話。

十字架對吸血鬼的傷害是最大的，不消片刻就能奪走一個普通吸血鬼的生命。

可過了片刻，人群突然嘈雜起來，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落下。

莉莉絲狐疑地睜開眼，緊接著，蕭令感覺到她早已平庸的心突然驚鴻乍起，駭浪驚濤。

那是該隱。

他的背影依然修長，氣質依舊完美。

那是莉莉絲曾在長久的光陰里凝視描摹過的，哪怕閉上眼，也能一一勾勒出來。

她仰望過太多次了，那些隱秘的不敢為人所知的心思，都藏在了那些悄悄窺視又望而卻步里。

該隱的出現大大打擊了人類的戰力，可是人類手里的銀制武器與十字架給吸血鬼帶來的傷害也極大。

最要命的是，太陽很快就升起來了。

而人類卻還在前赴后繼，死而后已。

莉莉絲握緊手中的冰刃，終于還是揮向了她曾拼勁一切去守護的人。

終于，鮮血流成了河，傷口化為沉疴。

曾經繁華的城堡屹立在逐漸升起的金色天光中，巍峨聳立，百年不倒。

在它的下方，是縱橫交錯的尸體，有人類，有吸血鬼。糾纏著，不分彼此。

莉莉絲一直希望的和平共處在生前未能實現，卻在死后以這種極度諷刺的形態呈現了。

空氣中漂浮著揮散不去的血腥味，血染的玫瑰妖嬈刺目，它的美吸引了多少人，它的刺就吞噬了多少人。

莉莉絲與該隱并肩躺在玫瑰叢里，她再也不用凝視那個人的背影了。

厘的尸體倒在不遠處，就像那樣長久的時光里，莉莉絲凝視著該隱的背影，而他凝視著莉莉絲。

幾聲烏鴉的哀鳴啼血而過，劃破長夜的孤寂。

久違的天光在漫長的夜色由刺目漸漸轉為平和。

吸血鬼的尸體在天光下靜靜燃燒起來，連帶著身周的人類也一起燃燒。

一簇一簇的烈焰在長久矗立的城堡下燃燒著，就像人間一場盛大的奇跡。

這一場浩大又慘烈的戰爭將被載入史冊，在若干年后為人所津津樂道。

而其中的恩怨是非，又是幾人能說清的呢？

從此只知曉玫瑰永開不敗，只知曉城墻永不傾頹，只知曉勇者永垂不朽。

只是杜宇聲聲，勸人不如歸去……

蕭令在幾千年后睜開眼，眼眶中已然蓄滿淚水。

他看著手里的墓碑，細細描摹著上面刻著的“莉莉絲”，以及后面的碑文：也許是我錯了，也許是他們錯了，亦或許誰都沒有錯。

“或者，只是這世道的錯。”蕭令嘆息一聲，替她說完了后面的話。

老者一頷首：“先生，如何？”

蕭令笑了笑，說道：“這其中的是非功過，連身在其中的人尚且都看不透，又何況旁人呢？不予評判便是。”

老者輕輕一點頭：“先生說的不錯，這當中的是非功過又豈是外人能說清的？”

或許人類與吸血鬼本就不可能和平相處，這一切都只是莉莉絲的異想天開；又或許他們本能和平相處，可惜世道人心如此。

若說是吸血鬼的錯，可莉莉絲卻幫助人類對付自己的同族；若說是人類的錯，可吸血鬼也曾毫無理由屠了整個村子。

這當中是非，怕是再也算不清了。

蕭令正要告辭離開，卻突然瞥到那老者的衣角。

那上面有一個極小的黑色標志，他在該隱的身上看到過。

“你……”蕭令錯愕地開口，正要說什么，卻又自嘲地搖了搖頭。

也罷，既已是歷史，過去的便都讓它過去吧。

他又抬頭望向那座城堡。

原本華麗的古建筑已經在時間的打磨里化為廢墟，園中永開不敗的玫瑰園也已滿是雜草。

可此時他們屹立在金色的天光下，卻散發著讓人不敢侵犯的神圣氣息。

它們在千年前的爭亂中未曾毀滅，今后也將永不傾覆。

它們在時間的一角見證了歷史走過，記錄下一代人的是非恩怨。

總有一天，它們會在時間洗禮下化為灰燼。

或永久留存。